男人二十七八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穿了一件黑色体恤衫,破牛仔裤,叼着一根棒棒糖盘腿坐在地上,转头继续跟小白虎说话:“再给我一根棒棒糖,我再跟你讲一个故事。”

小白虎放下PSP,纯良地转过头,对青年说,眼底充满向往:“老大你知道吗,这个人以前在南非当过雇佣兵,一把枪打过两个非洲酋长!”

“哦,”青年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这种故事我不想听,你跟我说说肖学长的故事吧?要是还是不肯说,我就送你一箱棒棒糖,一根一根从嘴里塞进去,塞到你一辈子都不能说话。”

“我姓周,叫周天皓,”青年盯着男人,认真地说,“你可以叫我Nicolas。我刚才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男人把棒棒糖往嘴里一吞,挑了挑眉毛,一幅——啊好可怕的样子。他吞得有点用力,好像不小心把整个棒棒糖咽了下去,卡住气管了!男人突然脸色惨白,弓起背,一幅想用手抠喉咙,又因为手被反绑住而自救不了,痛苦无比的姿态。他半跪在地上抽搐不已,旁边文白虎的男生一脸惊慌地冲过来:“老大,松绑,松绑!”

青年推开冲上来的朋友,伸手抓住男人的下颌,掰开他的嘴,想帮他把异物呕吐出来。他靠过去的时候,男人仿佛体力不支,重心不稳一样倒在他身上。肌肉结实的成年男人体重不容小觑,青年有点急,一时没站稳当,被顺势推到地上。一推一跌当中,相对位置就变化了。青年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就抵着根锋利的硬物。

男人不抽搐了,棒棒糖的棍子重新从嘴里吐出来,因为嘴里含着东西说话含混不清:“给我松绑吧,富二代少爷。”

他的嘴正对着青年柔软的脖子,那根棒棒糖的塑料棍,笔直地戳在跳动的颈动脉上。

“就是这个位置,下次记得别再暴露在任何人面前,”男人道,“任何情况都不行。”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是你的塑料棒棒糖快,还是我的刀快?”

男人一惊,才发现青年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握成拳,拳中有冰冷坚硬的东西,再用力就能戳进他毫无保护的内脏。

男人叹了口气,呸地一声吐掉口里的棒棒糖,看着面前的青年。现在与其说是青年,不如说正处于少年与青年的过度阶段,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稚气还未完全褪去。再过两年,这种轮廓清晰的脸庞就会变得英俊潇洒,现在只是幼兽初露獠牙。

看见他把棒棒糖吐掉,青年退了半步,翻身爬起来,松开手,里面握着一只没有笔帽的钢笔,笔尖朝上。

“我没带刀。”青年道,“肖学长不喜欢。”

男人坐起来,眉毛一挑。

“周天皓,”他突然点点头,笑了,“我记住你了,你想知道什么?”

“谁让你跟踪肖重云的?”

“他哥哥,”男人道,“我不是跟踪他,是保护他。肖文山花了重金找我,要我在法国跟着他。跟着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重金?”小青龙在旁边问,“难道你很值钱?你那么值钱怎么会被我们绑在这里?”

男人一瞬间噎住了,半响说不出话。他沉默了很久,努力组织语言:“如果有一天,你开车在路上,一个身份早已调查确定的,傻不拉几的,胖子学生,冲到你车前,当场倒下,你也会停车下来看一看。你一下车就闻到一股血腥味,那傻胖子一身都是血,当然会走过去多看两眼…于是没料到胖子竟然会一跃而起当头给你一棒,身后还带两个帮凶。这是小概率事件,等同于阴沟里翻船。哦,最气愤的是连鸡血都懒得用,那个血腥味还是调出来的…你们怎么做到的?”

傻不拉几的孙方正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调的,老大调的。”

他又说:“这怎么会是小概率事件?这叫碰瓷,老大说国内天天有,一看你就是很久没回国了。”

周天皓问:“保护他,是肖学长有什么危险吗?”

“不知道,”男人道,“老板没说,我收钱办事的,当然不问。”

“肖学长与他哥哥关系一直不好,怎么可能派你来保护他?”

“他们关系好不好,我不知道,”男人淳淳教诲道,“反正预付金进我账户了。有时候呢,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就不要知道,知道太多了,人反而活不太长。”

他扭头望了一眼窗外卷云与高天,叹息道:“肖重云这个人呢,家庭出身挺复杂的。他活到现在,怎么说也有点本事,用不着你们这样的不良少年瞎操心。别人是另有一番天地的,你们先把当下活好,该做啥做啥。有时候太在乎一个人,就会失去那个人,适当保持距离是一种艺术。现在我的保护的目标走了,我无事可做,觉得人生寂寞,所以愿意留下来看你们玩。周天皓是吧?做小混混是没有前途的,如果你愿意跟我当学生,跟我干活,说不定能出人头地。”

男人又道:“干我们这行的,人脉与头脑最重要。你脑子是够了,又是个富二代,当我学生再好不过了。我是很少对外抛橄榄枝的哟!”

周天皓打量面前不修边幅的男人:“你的本行是做什么的?”

男人找小白虎重新要了一根棒棒糖,要求小白虎帮他剥掉玻璃纸,像烟一样叼在嘴里:“私家侦探,怎么样?”

周天皓婉拒了。

男人又转向小青龙和小白虎:“如果他不行,你们两个勉强也可以。反正你们两个学香水,是断断没有前途的。”

小青龙和小白虎走过去,一起用力把他抬起来,扔到房间角落。

周天皓走时,男人还在后面喊:“晚上要吃回锅肉!对,中餐馆的回锅肉盖饭!”

然而当晚上十二点,孙方正端着盒自己炒糊了的回锅肉盖饭回去时,男人已经不在了。他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把绳子磨断,自己去吃回锅肉去了。临走前还在墙上用粉笔留了个邮箱:“如果以后回心转意,给我发邮件——戚八.九。”

“对,我叫戚八.九,你们可以叫我老七,或者老八,但是不能叫我老九。”

男人消失以后,周天皓依然每天去肖重云住的公寓下面转一圈,有时候拿着他的笔记本,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研读推敲。等来等去,春天就过去了,夏季温暖芳香,肖重云却始终没有回来。有一天一个穿格子洋装的法国女人带着搬家工人,上了楼,打开肖重云的房门,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打包,然后装上一辆卡车。

周天皓走过去拦着,结果女人是房东:“之前住这里的中国人?他把房子退了,东西全部都不要,统统送走。什么,你想要?”

女房东当他是贫困留学生,心生同情:“那你去挑三样,其余都得按对方要求处理掉。”

周天皓进门,在蒙了一层灰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发现学长的私人用品真的很少。他挑来挑去,挑了肖重云放在桌上的,写家书时用的那支钢笔,一支没有完成的香水,还有一个笔记本封套,正好装得下肖重云给他的那本香水手记。

临走前他对法国房东说:“我不是乞讨学生。住在这里的人,是我学术上的偶像,他的每一样东西对于我都有特殊的意义。”

就在退房的第二天,周天皓去听一位教授的演讲,回来路上听见有人聊天。

“你知道东方的肖吗?”

“当然,他怎么了?好久没有看见他了。”

“他办了休学手续,托人办的。”

周天皓刻意放慢脚步,走在那群人旁边,听见有人问:“他为什么要休学?”

“不知道,好像是说病了。不过他学分似乎已经修满了,说不定赶得上毕业典礼。”

周天皓站在原地,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他了。

人群流动,他就站在原地。

对的,从初春开始,肖重云就不对。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休学,之前一言不发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把随身带的手记给自己?

为什么,你要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然后看一眼就转身离开?

周天皓站在草坪边上,仰起头看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没有注意刚才离开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倒回来。

那个学生端着杯咖啡,喝了一口,退到他身边,问:“你是周天皓?”

“我叫苏蓝,”他把咖啡一口气喝完,纸杯揉皱扔进旁边垃圾桶里,“上次巴黎香水比赛,你拿的第一名?我拿的第三名哎!”

苏蓝问他:“听说你收到了‘上帝之鼻’的邀请函?怎么搞到的?这个社团还收人吗,能带我一个?”

“上帝之鼻”虽然是一个学生社团,但是因为历届毕业学长们的人脉积淀与自身名气,对于绝大部分学生们来说依然显得高不可攀。它只对最优秀的调香师发出邀请函,有固定人数限制,旧人退出以后新人才会加入。之前在这个社团只有一位中国人,就是东方的肖。对于周天皓,这样的组织他从来没有想过,更别说邀请函了。

他一个人回家,觉得下午遇见的这个误会很可笑。

自己是不可能和学长处于同一个平台的。

租住的公寓有信报箱,他顺手开了,拿当天的报纸,发现下面压着一封信。

精致的压纹纸张,抽出来时整个人都愣了一秒钟。信的内容是法语,翻译成中文也只有短短一小段话。

致周天皓,

诚邀你加入“上帝之鼻”社团。

我们社团致力于建立最有天赋的调香师联盟,让世界的气息变得丰富多彩。

我们社团每退出一位旧社员,就会吸纳一位新社员。“东方的肖”于昨日正式退出社团,他推荐你成为我们中的宝贵一员。

上帝之鼻

周天皓拿着邀请函,愣在法国的晚风中时,肖重云正在用最后一丝理智,看邮箱。这是以前相熟的女佣偷偷给他的,藏在房间里的老式手机,基本上只能接听固定来源的电话和短信,偶尔网速好时可以查看邮箱。

房间很黑,没有一丝光亮,他在看自己给“上帝之鼻”社团发的退出申请。

休学是张文山出面办的,退出这个社团却是肖重云自己的意志。毕竟现在的他,早已不是之前那个东方的肖了。那个眉如春山,眼有新志的青年,以及他的才华,都已经被彻底毁坏了。

肖重云发着高烧,浑身一个骨头都痛得要命,混沌的意识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觉得这件事必须做,一定要做,再不做就晚了。退出邮件是两天前发的,邮件中他指明了Nicolas接替他,推荐这个人入社。

如果才华不能在他身上展现,那么至少让它在别的更合适的人身上大放异彩。

Nicolas到底叫什么名字,肖重云想不起来,但是他想社团一定能查到的,也一定会认可那位小学弟的名字。

其实从刚才起,想起小学弟这个人已经有点费劲了,正是因为刚才那个念头,才让这个名字一直挂在他的意识里。

邮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

“To 亲爱的肖,我们非常遗憾你退出的决定,同时尊重你的选择。我们决定选用你推荐的人,接替你现在的位置。上帝之鼻社团。”

肖重云看见这封邮件时,意识突然放松了。他烧得实在太严重了,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心理放松的那一刹那,身体就缴械投降,黑暗的甜蜜伸手拥抱住他,将他拉住无意识的深渊。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收起那部手机。

肖重云昏睡过去时,站在门后面的男人才踏入房内。他弯腰吻了吻睡在床上的人,拿起那部还握在手里的手机,低头看了眼屏幕上的电子邮件。

随后张文山删除了那封邮件,将这部廉价的手机折成两半,从窗口扔了出去。

第48章 报复

肖重云至今还记得,他拼命地冲向燃烧的房屋时,心里的绝望。两个保镖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手指抠入泥土里,拨出来时指甲浸着血迹。他手肘拼尽全力往后,正好打在其中一位保镖的脸上,竟然奇迹般地挣脱了,又冲向燃烧的小楼。

火焰是炽热的,烤得人皮肤滚烫发热。身体本能地往后退,心中却无限向往,仿佛火里有一个解脱的天堂。那一瞬对生的犹豫,让肖重云脚下一个踉跄,失去平衡,摔倒在地。然后他又爬起来,不顾身后的呼喊声,重新冲入烈火当中。

地板上所有的东西都在燃烧,小簇小簇的火焰遍布都是。起火点在二楼,浓烟从楼梯上滚滚而下,马上就要填满这个不是很大的客厅。焦糊的气息充斥着嗅觉,沙发已经燃起来了,四处是木料遇火的噼啪声。一切消逝与自我毁灭之中,只有母亲最喜欢的那盆兰草依旧岿然不动,安静地立在窗前的矮几上。木几已经开始冒烟,而兰草修长纤细的叶片依旧新碧如初。

门外有人在喊,二少,二少。

二少,别冲动。

但是这些于肖重云来说,已经是没有意义的诱惑了,这些人也只是隔着大火喊一喊而已,从他踏入火海的瞬间起,就再也没有人再跟上来。肖重云踉跄着走向浓烟的楼梯,手触碰到栏杆上的铁饰,发出滋的一声,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痛了。

求生的欲望再一次拉住他,是在踏上楼梯的那一刹那。

佛说,十念为一瞬,十二瞬为一弹指,刹那为无限。就在那刹那,时间仿佛停止了,所有过往的美好如同走马灯一样从他脑海中转过,一张一张,一幕一幕。

小时候,坐在在这个房子的沙发上,抱着一杯冰镇酸梅汤,母亲在一旁取消他,因为保姆买来的冰激凌上没有喜欢的香气,就哭鼻子。哭了半天张文山从外面走进来,提着一只保温杯。少年满身是汗,把保温杯打开,递过来,里面有一只重新买的,带着花香味的冰激凌。那时他们彼此都还不知道身上的仇恨,这只冰激凌甜过了他整个童年。然后是法国的香水学校里,站在绿色草坪边上看书。他参加了一个叫上帝之鼻的社团,正是周五集会的日子,成员在梧桐树下讨论配方,他拿着本中文诗集站在里面,心不在焉地听。再往后是本.卡斯特抄他选修课作业被发现,两个人一起被教授训的画面。

这些画面的尽头,脸色苍白眼神明亮的小学弟从远方走来,问他:“肖学长,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肖学长,我很想你。”

那一刻他闻到了白玫瑰的香气。这种幽香的,安静的,沁人心脾的气息,从虚无中升起来,然后甘霖一般洒落在他焦渴龟裂的心田上。

这是什么香味?

肖重云突然想起来了,那是他学弟的作品,叫做“救赎”。他不知道这样的时刻,他为什么会闻到这款香水——或许是因为学弟残留在他衬衫领口的香气没有清洗干净,在高温的环境下重新散发出来,或许是他大脑产生的幻想,像是溺水的人奋力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不管怎么样,闻到那缕幽香时,他的心突然安静了下来。

好像生死界限上,有人把他向着“生”的方向,推了一把。

肖重云迟疑了一秒。

然后他再次抬脚,往烈焰与浓烟中走去。

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喊他:“重云。”

在肖重云走进小楼时,男人跟在他后面,穿过呆若木鸡的保镖和打手们,踏进了正在燃烧的房子。因为腹部有伤,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一直走到肖重云身后,伸手抱住他的腰,喊他的名字。

环住他腰的手里,有一把枪。

肖重云回头看的一瞬间,张文山扣了扳机!

那是练习用的空包弹,然而如此近的距离,几乎贴近皮肤,剧痛丝毫不能减轻。子弹就这么穿过衣料与柔软的组织,留在他的体内。肖重云只皱着眉头痛叫了一声,就倒在了身后人的怀里。

剧痛与失血很快让他失去知觉。

张文山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小心地接住怀中的青年,艰难地,几乎半拖半抱的,将他带离了火海。呛人的浓烟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肢体的动作与咳嗽让他未愈的伤口浸出血来,脸色苍白得可怕,如同地狱里的修罗王。

他低头看着剧痛中昏迷的青年,低声道:“爱过你的张文山已经死了,亲爱的弟弟,是你亲手杀了我。而我爱的那个人也将不复存在,我会亲手杀了他。”

黑暗实在太深了,肖重云几乎无法醒来。

最开始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可是换药的疼痛惊醒了他。练习用的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伤口被重新缝合。大概是因为手术用了麻醉,这种疼痛并不是特别惊人,但是当麻药效果消退时,焦灼与炙热就包裹了他。

身体无法动弹,眼睛被一条黑布蒙着,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分不清让眼角湿润的是泪水还是别的。他看不见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知道自己在发烧。

烧得天昏地暗。

肖重云问医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没有人回答他。

除了金属器械碰撞托盘的声音,上药与打针时器具的摩擦声,四周几乎寂然。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这种黑暗很快他又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黑暗里肖重云开始做噩梦。

梦里他再次站在燃烧的小楼面前,父亲扔下他,决然地走进那片吞噬了母亲的火海里。他哭着,喊着,挣扎着要追上去,然而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见一切熊熊燃烧起来,化为虚无。

他的天堂在火海里,大火吞没了他的天堂。

肖重云在发烧,辗转反侧,痛苦异常。他想从这场噩梦中挣脱出来,却被越缠越紧,几近窒息。梦境太过于真实了,他甚至能感觉到大火的温度,闻到火里不同物体被烧得焦糊的味道,听到身后人们绝望惊恐地尖叫。梦的尽头是他走上二楼楼梯,站在熟悉的小餐厅里。火焰包裹他的知觉,吞噬他的身体,而在不远的地方,躺着父亲的尸体。

父亲手握着枪,黑漆的枪管对着自己的头,脑浆与血他在身下已然干涸。

顺着父亲脸朝向的地方,肖重云看到了,一件被小心翼翼放置在地上的黑色外衣。外衣下面覆盖着什么,他看不到,只是在旁边,倒着一只仿佛主人惊慌失措时落下的银色高跟鞋。

肖重云认识那只高跟鞋。

他浑身发抖,头痛欲裂,想往前走,身体却雕像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然而火势骤起,烈焰席卷了一切,把倒在地上的男人,和那只孤零零地,尚未燃烧的水晶鞋,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