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没能和张文山同归于尽。

那一刀没有捅在张文山脾脏上,而是捅到了一本贴身放在大衣内袋里的书上,穿透薄薄的书页,再刺入软组织。那是他当初送给张文山的,法语版的《戴望舒诗选》。他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把书带走身上,远道而来去见他。安眠药的效果让肢体失去了敏锐的感知能力,因此他没有意识到那本书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刀,远远的偏离的要害部位。

张文山受了伤,但这样的伤势并没有严重到立刻夺走他的命。他甚至来得及爬到失去知觉的肖重云身边,往他胃部结结实实打两拳,抠开他的嘴,强迫他把吃进去的东西吐了出来。

肖重云的胃在昏迷中痉挛,吐得一塌糊涂。

等他醒来时,张文山已经离开了。

他具体怎么走的,肖重云不知道。他是开车来的,为了避人耳目,谨慎地把车停在别墅旁的树林里,再步行来敲门。可能他后来勉强支撑着回到车边,把车开回了之前给他处理手臂的私人诊所,也可能他给医生打了电话,或者有别的关系网。

总之张文山活了下来,顺便拽着他一同活了下来。

肖重云下了飞机,给熟悉的朋友打电话,本.卡斯特一路开车到尼斯来接他,见面就抱住他的肩膀:“肖,你怎么了?为什么瘦得这么厉害?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

“没有什么,”肖重云道,“家里出了变故,处理了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怎么样?”

“已经处理好了,签了一些烦人的法律文书,”肖重云轻声道,“谢谢你。”

“我已经收到了娇兰的终面通知,你想好毕业后做什么吗?”

肖重云没有说话。

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肖重云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回来参加毕业答辩,拿到学位证后就回家。”

“你要回中国吗?去追你的中国香?”

“嗯。”

“肖,把你的地址给我,我度假的时候可能会去找你。”

肖重云想了一会儿:“我们给你电子邮箱,我们可以邮箱联系。”

车停在格拉斯的街道边,迎面来了一群衣着鲜艳的女孩子,漂亮的卷发在风中扬起,忽然有人向这边喊:“肖?东方的肖回来了?”

女孩子们围过来,叽叽喳喳像快乐的麻雀。肖重云以前虽然专注学业,从来不把心思放在风花雪月上,却在女生当中人缘特别好。大概是他确实相貌英俊,待人接物又得体有礼,亦或是西方人对东方禁欲系青年有着特殊的好感。以前他很愿意陪女孩子们说话,现在却显得疲于应付。

“家里有事情,”他解释道,“现在已经处理好了。”

“这个香方的问题在于茉莉的用量太重了,会破坏香阶平衡。香气就像旋律,任何一个音符太重,都会显得刺耳,”他把一张配方表递回给一位格子裙的女孩子手上,笑了笑,“不错的香水,叫什么名字?”

“‘心事’”,女孩红着脸答道。

“很可爱的名字,”肖重云说。

他们就这么走进在校园里,一路向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当梦里渴求的千万遍的场景,重新出现在眼前时,肖重云的内心竟然是平静的。这样的安宁,这样的美好,这样的生气勃勃中,似乎少了一样东西。

肖重云不知道少了什么,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装满了穿堂而过的风。

他路过了毫无香气的玫瑰与丁香花圃,走过一棵没有清新味的女贞树,与没有任何甜美气息的女孩子们一起,回到他的实验室。其间肖重云无数次低头,试图找衣服上焦糊味道的来源,也无数次转身,焦虑地查看四周有没有起火的房屋。

有女孩子问:“肖学长,你怎么了?”

肖重云迟疑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便有人笑起来:“怎么可能。”

肖重云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没有什么,我感觉错了。”

没有人质疑“东方的肖”敏锐的嗅觉能力,所有人都一笑而过,觉得一定是因为他闻到了什么,别人闻不到的气味。

实验室没有变,依旧是那几位同窗,有两位小学弟去巴黎的工作室了,因此显得有点空荡。难得的笑声重新填满这个空间,有人越过人群,喊:“肖学长。”

青年夹着一个笔记本,奋力推开围在前面的人,挤了过去:“肖学长,你去哪里了?”

肖重云讶然抬头。

青年应当是他的学弟,东方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十九二十岁的年纪,高而帅气,是个正在长大的衣服架子。他认真地站在肖重云面前,带着近乎质问的语气:“你去哪里了?”

肖重云打量着面前的学弟,想不起来这个人:“家里有事。”

青年锲而不舍:“有什么事情,要走那么久?”

“父亲去世了,”这原本不是应该拿出来说的话,一瞬不知道为什么,肖重云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口了,“家里又出了火灾,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就休了一段时间学。学分已经提前修够了,论文也写完了,因此不影响毕业。”

其实那场两个家族间的斗阵,最终以火灾作为官方结案。很多证据都泯灭在那场大火里,半个肖家大院沦为焦土,而张文山继承了外公的家业,又通过某些法律手段,实质上吞并了名义上属于他的那部分财产。真相有很多种表达方式,他漏掉了血腥与囚禁,选择了这种相对温柔的说法,就仿佛潜意识中觉得,应该对这位天真青涩的学弟温柔一些。

他向青年笑了笑,站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先回酒店。”

走了两步不知道为什么,又回过头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面前的青年就愣住了。他的脸色突然变了,手里的东西啪地落在地上,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肖重云当他不愿意说,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穿过人群走了。

租住的房屋已经由张文山出面,退掉了,因此肖重云这次回来,只能住在酒店里。酒店离校园不是太远,装潢也算不上奢侈,胜在方便。肖重云走到酒店门口,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发现刚才的青年竟然跟在身后,一路跟来了。

“肖学长,”他把之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走那么久?”

就好像之前肖重云费尽心思编造的谎言,被一眼看穿了。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地方吗?”青年问得十分诚恳,“你家里的事情,我听到一点风声,如果是涉及钱的事情,我真的能帮你。”

“谢谢,不用了,”肖重云听见自己问,“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的肖在格拉斯的学校里,有很多崇拜者,面前这个人大约也是其中一个。他在意自己学术上的前辈为什么消失了那么长一段时间,在意前辈以后的发展方向,跟其他一样。说实话,肖重云没有放在心上。但是他真的很在意面前这位年轻的东方学弟叫什么名字。虽然是第一次见面,肖重云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面前这位学弟可能极有天赋。

肖重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问题问出来以后,青年会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一步走过去,将肖重云拦在酒店门口,语气严肃而认真:“我是Nicolas啊?肖学长,你怎么了?你当初指导过我香水,你说过我很有天赋,我还去过你租住的公寓,与你谈过即将发表的论文。”

肖重云其实指导过很多后辈香水,也帮很多人看过论文,也带了不止一位同窗去自己住的地方,交流看法,彻夜长谈。有些人会在他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人就如同流水一般被时光洗去。面前这位叫Nicolas的东方人,大概就是流水中的一份子。他不能直白地说我不记得你,只能委婉地表达出来。

“我好像记得一点,”他伸手拍青年的脑袋,“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你很勤奋上进,来找我问过问题。像你这样的人,以后一定会有光明的前途。”

一般来这里求学的,肯找他请教的中国学生,都是勤奋上进的。而勤奋上进的人,上天也一定会在天分上有所眷顾。这句话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会错。

然而青年却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你毕业以后,打算去哪里?”肖重云问。

“回中国,”青年道,“学长你说过,中国香,只有在它的根脉上,才能找到未来。”

肖重云一瞬有点不可思议:“我跟你说过中国香?”

“说过。”

肖重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一定非常有天赋。祝你成功。”

他转身向酒店大堂走去,青年还站在门口:“学长,那你毕业去哪里?”

肖重云转过头,说了实话:“我之前大病了一场,身体不好,要回南洋休养。一切都养好以后再说。”

其实他已经没有养好的时候,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候,前半句是真相,后半句是托词。

分别之前,肖重云说了实话:“我在格拉斯呆了六年,认识了很多人,也指导过很多学弟学妹。不是因为我比别人天赋高,也不是因为我生来就善于调香,只是因为我勤奋并且善于坚持。很多人中途就放弃了,也有人守不住六年的寂寞,花大量的时间为小公司做兼职,一学年一半的时间都在赚钱。我遇见了太多这样急功近利的人,不是每一位找过我的人都记得很清楚。很抱歉,其实我不太记得你。不过如果你能真的回国,把中国香做好,我一定会记住你,记一辈子。”

因为你替我实现了我的理想。

我再也无法实现的理想。

肖重云笑了笑,张开手臂抱了抱面前呆若木鸡的青年,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堂,走进电梯里。

很多人说,东方的肖这次回来,与之前有点不一样。他的毕业论文答辩如预期一样精彩,可是中途实验环节,却出了一点小问题。助理递给评委的香水小样,递错了。

同样的瓶子,不同的香水,确实很容易混淆。可是这是只用仔细嗅一嗅就发现的低级失误,按理说不应该发生。一位评委拿起试香纸,疑惑不解:“肖,你的配方上说前调是白兰花,可是我闻到了,很重的佛手柑的味道。”

那时站在评委席上的肖重云,明明手边有一只打开的香水瓶,却没有发现这个错误。

他先是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拿起样品玻璃瓶,低头看标签。他是根据标签上的文字,发现助理发错样品,申请调换的。

第二个小问题,是一位极其欣赏肖重云导师,在辩达环节提了一个问题。

“你的作品名字叫‘来生’,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吗?”年迈的导师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皱起来,很感兴趣,“这和东方神秘主义有什么联系吗?”

你的作品,为什么叫‘来生’?

多么简单的问题啊,现场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东方的肖会突然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站不住似的,痛苦地蹲在地上。

他双手抱着头,把身体蜷缩起来,直到急救的校医冲过来,帮他做紧急检查。

肖重云空出一只手挥开医生:“我没事,有点缺血。”

“我很好,真的没事。”

第51章 出逃(少贴了一大半,跪求重看)

肖重云走出答辩场时,听见身后有人议论:“肖怎么了?他看上去与以前有点不一样。”

“每个人都有失误的时候。”

“可是那是东方的肖。”

他没有回头,不知道是谁在旁观的人群中高谈阔论,只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这场答辩,他虽然通过了,其实完成得一塌糊涂。直到离场时,他依然没有答出,“来生”的真正含义。肖重云不知道有当时胡乱解释了些什么,大概是东方玄学,禅意,几乎把在场所有导师与听众都说服了——可是自己知道,都是一堆废话。

当初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站在人们面前,解释这个作品的深意。

他宁肯一切都成为,埋藏在尘埃里的一个谜。

肖重云办完了最后的手续,走出教学楼。一辆蓝色的法拉利敞篷车停在门口,穿黑西装的保镖拉开车门,肖重云坐上去。肖重云回到法国这几天,身边一直有这样的人跟着,若远若近,若即若离。因为他是家族庞大财产的继承人之一,所以没有人有太多疑异。等他上了车,这辆法拉利将会一路驶往机场,预定的航班很快就要起飞,而他又将重新回到长岛深沉的黑梦中。

上车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他:“学长。”

肖重云转过身,看见叫Nicolas的小学弟站在身后,温暖的天气里不知道为什么戴着一顶毛线帽,诚恳地望着他:“学长,你的身体怎么了?”

那样明亮的眼神,一瞬让他想起以前的自己,肖重云几乎说不出话来。

然而很多事情不能说,就算有人把机会摆在他面前,也不能说。他不想告诉别人,那位来自东方的青年调香师已经被彻底折断了羽翼,也不想告诉别人,在那样深黑的恐惧里,他的身体被怎样的侮辱和践踏。张文山对他做的事情,他永世不愿对任何人说起,更何况一位憧憬过他的后辈。

“没事,有点缺血,”他半响道,“谢谢。”

青年却不离开,把保镖挤开,自己拦在车门前:“你是因为身体不好,才不记得我吗?”

肖重云确实不记得这个人,于是摇了摇头:“我这个人记性本来就不好。”

“你推荐过我进入‘上帝之鼻’社团。”

肖重云努力回忆:“我不记得了。”

他的健康在长岛的黑暗中被极大的摧残,伤病以最缓慢的速度愈合,大部分时间都在反复发热的迷糊中。那段时间的记忆一直很模糊。他做过怎样的挣扎,又被如何地惩罚,大部分已经被他埋在记忆的深处,与自己的过去一起。青年问起的时候,肖重云就横了心,重新潜入那个深渊,再遍体鳞伤地出来,很遗憾:“对不起,真的不记得。你可能搞错了,或者社团的人搞错了。我发过退出申请,但是没有推荐过任何人。”

那一瞬间闪过青年眼底的东西,叫做失望。那样失望的眼神,一瞬让肖重云有些心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口安慰道:“既然我以前跟你说过中国香,你一定非常有天赋。我记不记得你不重要,只要以后香妆界记住你就够了。

青年后退了一步,让他上车。

肖重云坐上副驾驶,又探出头来:“对了,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没有带现金,借点钱。”

很多人都认为,肖总去世以后,肖重云至少应该继承一大笔家产,可是事实上,他身无分文。张文山给他订想要的酒店,出入车接车送,甚至他毫无缘由地指明想要法拉利跑车时,今天就打电话让人把昨天那辆保时捷911换了。但是张文山从来不给他钱,他身上甚至没有足够坐公交车的现金。

他必须借钱。

肖重云原本只是想借一点小钱,可是青年似乎没有明白。他愣了愣,然后拿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钞票都抽出来,递过来。张文山派给他的保镖就在旁边,肖重云转了身,用一个微妙的角度挡住保镖的视线,从里面抽了一张,将剩下的还回去。

“我会还你的,”他笑道,“只是可能比较晚。”

青年却不在意还钱的事情,问:“肖学长,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毕业了啊,”肖重云笑道,“短期都不会回来。”

他拍了拍小学弟的头:“谢谢你。”

车开了不远,肖重云回头,看见小学弟还站在路边,向他这个方向看。学弟穿了一身格子衬衫,滑稽地戴着一顶毛线帽,站在车站边的邮筒旁。他好像在说什么,肖重云听不清楚,只能看到口型。

学长。

学长,不要走。

法拉利敞篷往尼斯的方向走,开得很快,肖重云问司机:“哥哥在机场接我吗?”

“张总有事,在家里等您。”

“那回家之前,可以顺道去一趟纪伊国屋吗?我想买一本书,你们在外面等着。”

司机迟疑了一秒钟。

那是家人来人往的连锁书店,闲杂人等太多,他想了想:“张总说,想您直接回家。”

这时张文山虽然住在烧了一半的肖宅,已经改姓张,肖家名存实亡。他忙着合并两个家族的财产,开车的是张义蛟身边的亲信,后来张义蛟死了,张文山就把他接过来,放在肖重云身边。他深知肖重云在张家的地位,以及他与张文山的关系,虽然恭敬有礼,在关键问题上从来不退步。

肖重云靠在椅子上,没有说话。

司机大概发觉肖二少爷在生气,不想闹僵,便说:“二少爷,您有什么想要的书跟我说,我让人买了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