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重云没开口。

司机知道肖重云是真的生气了,又劝道:“二少,您体谅体谅我们下面做事的人啊。别的事情都可以,唯独您这身体金贵,单独在外,怕有个万一,我怎么跟张总交代…”

肖重云知道怕的不是别人对他做什么,而是他自己做什么。

最开始解开眼罩时,他时隔很久再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身材消瘦,面无血色,像是会化在阳光下的吸血鬼。因为被束缚得太久,身体毁坏得过于严重,那时肖重云几乎无法自行走动,每一步都要扶着桌子或者墙。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张文山曾有一段时间对他很放心,让他独自呆在房间里。

直到有一天肖重云爬到了房间外的走廊上,搭着凳子翻了下去。

六楼,这样摔下去非死即残。

无论怎样的结局,肖重云都觉得不错。可是那时他的肌肉过于无力,没有跳到预想的位置,就摔到了旁边的树枝上,又落在雨棚上。佣人们大呼小叫地冲过来,救护车呼啸而至,而他最终只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从那以后,肖重云身边就再也没有断过人。

肖重云一言不发地打开文件包,拿出一张纸,低头看。第一次看到父亲的遗嘱,是张文山强制带他去参加父亲的遗嘱宣读仪式。肖重云原本不愿意见任何人,被安放在一张冰凉的扶手椅内,一言不发地听人念文件。

他留意了一下遗嘱的时间,竟然是十多年前。算起来,那时他刚刚和母亲一起,被接到吉隆坡,而张文山还是个少年。父亲的遗嘱延续了肖家的传统,将大部分的产业留给一个人。遗嘱后面附了各种各样的文件,产权书,协议,而正文内容却极其简单。肖重云听见律师读道:“我将我的财产,按以下方式进行分割。武辰律师将从上文所述保险柜里取出我预先放置的香水…”

父亲在银行某个保险柜里存放过一瓶香水。他与张文山有一次试闻的机会,第一个准确分辨出香韵,写出配方的人,获得大部分遗产继承权。如果两人皆正确,由第一位完成的儿子继承。

关于实施细节,还有一些详细的条条框框,肖重云一点也听不见去。直到人们把那只遗嘱中提到的香水瓶放在他面前时,他才回过神来。

“二少爷,”递给他的父亲律师团队中的一人,意味深长,“肖总很偏爱您啊。”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在香水方面,他的天赋,远远胜于张文山,这份遗嘱是对他有利的。

“谢谢,”肖重云听见自己说,“我自愿放弃。”

对方惊得把茶杯哐地搁桌上:“什么?!”

“我自愿放弃,”肖重云又说了一遍,“现在就签承诺书。”

即使是那个时候,充斥着他嗅觉的,依然是噩梦般的,焦糊气息。幻嗅中他什么也闻不到,如果不想当众出丑,除了放弃,别无选择。

后来机缘巧合中他看到了父亲留在保险柜里的配方表,发现自己见过。那是父亲当年为母亲推出的作品,叫做“情深”,已经绝版很多年了。父亲后来又创作了一款作品,叫做“缘浅”。母亲曾经收藏过两瓶,并排放在窗台上,情深缘浅,恰巧一句话。这款作品他很小的时候就闻过,配方表早已深刻地印在记忆中。

知道香水名字以后,肖重云就把遗嘱随身带在身边。

这样他才会时时想起,他与张文山之间,原来他曾被父亲偏爱过。

肖重云就这么一直看着那张遗嘱,脸上像打了霜。那冰霜的冷漠程度,一车的保镖都有点忐忑。他看了很久,把遗嘱收起来:“你刚才说,别的事情都除外,唯独买本书不行。别的事情是什么?”

司机道:“二少,您想要什么?”

“马上要到机场了,”肖重云道,“先把护照给我拿着。”

这倒是个任性的小要求。肖重云所有的证件都不在身上,只有需要用的时候,才会交到他手中。马上就要到机场了,早一点拿护照,和晚一点拿护照,于他来说没有区别,不过假装自己有人生自主权而已。

护照在司机的口袋里,他打开大衣,肖重云就伸手拿了过来。

关于这点,张文山的钦点司机很放心。

“二少回法国,”皮肤黢黑的男人问张文山,“大少,您不担心?”

男人是父亲管家的儿子。他接手遗产以后,就让这位老管家告老还乡了,然后留下老管家不怎么成器的儿子,给了一份闲职,为自己做隐秘的事情。毕竟廖竟成死后,这个位置空下来,诸事不方便。

“有什么担心的,”张文山看着窗外抽烟,“他那份可怜的遗产,已经委托到我的名义之下,现在一无所有。况且他现在,也再也不可能成为他想要的调香师,除了靠我,能去哪里?”

烟灰一截一截断在烟灰缸里,张文山闭上眼睛,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况且他那么骄傲的人,宁愿死,也不愿意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公之于众。”

“他只用靠我就好了,一生衣食无忧。”

“大少,您总有一天是会结婚的,总不可能养二少一辈子…”

“结婚?”张文山冷笑一声,“只要他活一天,我就一天不结婚。他死了,我倒是可以考虑结个冥婚。”

电话铃突然响了,张文山直起身体接起来,喂了一声,手掌忽然青筋暴露,几乎要把听筒捏成两段:“什么?跳河了?再说一遍?”

“人呢?”他对着听筒吼道,“肖重云人呢?捞起来没有?他现在怎么样,是死的还是…”

张文山声音突然软弱了下去,仿佛带着祈求的意味:“他还活着吗?”

电话是跟在敞篷法拉利后的安保车打过来的。据说当时车正在过一座桥,肖重云忽然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翻身跳了下去。可能是为了看风景,法拉利当时开的不是很快,然而那么一跳,怎么也得震碎一两根肋骨。

安保车就看见肖重云从车上跳下来,在桥上滚了一段,又艰难地站起来。

保镖们立刻停车,然而来不及了。

肖重云已经翻过栏杆,跳了下去。河水湍急,一瞬间就看不到人影了。

张文山当即带着人往法国飞,高价请了蛙人团队,一无所获。蛙人说这条河水文条件复杂,水下漩涡多,又浑浊,没有那么容易将人捞起来。而即便捞得起来,那也是一具泡胀的尸体了。

第52章 浮生

肖重云非常清楚的记得这条河。

从格拉斯到尼斯蓝色海岸机场的路途中,必须经过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河流两岸是高耸的杉木和橡树,横跨河面的桥梁年久失修,车辆上桥时通常会减速。而那时他冷着脸欣赏风景,司机更不敢开快了。

“我一直很喜欢前面那座桥上的风景,树林的倒影很美,”肖重云说,“可能这是最后一次看了。”

就这样,法拉利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爬上了桥。

这边道路向来不拥挤,除了跟在身后的安保车,桥上就只有这辆法拉利。机会永远都是稍纵即逝,一闪而过的,因此肖重云觉必须抓紧。他手放在安全带的锁扣上,探出身子看外面,问开车的司机:“后面安保车上,坐左边的人是谁?”

法拉利先驶出,安保车才跟上,因此司机并不知道身后的车哪个位置上坐了谁。要回答这个问题,他至少应该从后视镜看一眼。

肖重云心跳如鼓,他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然而司机却并没有回头:“二少,他姓刘,是张总的私人保镖。他一直张总身边,所以您觉得面生。这次张总让小刘来保护您安全。”

座次应该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肖重云有些失望。车已经要行驶到桥面的最高点,他假装无意地靠着车门,开口:“我想跟小刘说句话。”

司机有点为难:“二少…”

“你们不是来保护我安全的吗,”肖重云冷声道,“怎么,连一句话都说不得了?”

男人在触怒肖重云与通话的风险间做了个评估,略一迟疑,伸手按下了对讲机的通话键。嘈杂的电波声响起来,他开口道:“小刘,二少有话想跟你——二少?二少!”

法拉利紧急刹车停下来,而这时肖重云已经在他分神的瞬间,跳了出去!

坚硬的石砌桥面,法拉利就算开得再慢,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就这么跳下去,也得摔断一两根肋骨。肖重云在地上滚了两圈,当场就脸色卡白全身蜷起来,不知道伤到了哪里。司机推开车门冲出来,大声喊着二少别动,肖重云却又抓住旁边的栏杆,硬撑着爬起来。

那栏杆很低,就到人的腰部,肖重云靠在看上,向着冲来的保镖们笑了笑。

然后他仿佛站不住似地,身体往后一仰,直直地就掉了下去。

水面当时就发出一声闷响。

肖重云隐约听见有会水的保安跟着跳下来,但是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那时意识都被求生欲望占满了,也不知道是跳车时身体与坚硬地面接触时更疼痛,还是整个人拍在水面上更疼痛。所幸的是意识还清醒,并没有昏迷。

他喜欢这条河的景致,很久以前曾经约了同学来这里钓鱼,后来发现水流太急不适合垂钓。那时他们在桥的后面隐秘的地方找到一座水獭用枯枝搭的旧水坝,还拍照留念过。水獭早已经不见踪影,但是水坝还留着,在急流当中圈出一小片静水。

这是他选这条河的理由。

水流太急了,一转眼就把人重得没影。肖重云抓住一跟浮木,凭借着微渺的记忆,奋力往水坝的方向游去。他撞了几处暗礁和岩石,终于被卡在动物搭建的枯枝之间。

远处人声鼎沸。

警车似乎来了,好像还请了潜水员。刚才跟着他跳下来的保镖应该没有找到人,于是报了警,可能还给张文山打了电话。肖重云不知道张文山听说他跳车之后会是什么表情,竟然有些期待。这个男人总以为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他很想看现实打他脸的样子。

当然肖重云是看不到了。

只要他想活下去,就最好别再见到那张脸,一辈子都不要见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钓鱼时走过的小路依然还在。肖重云拖着沉重地身体往前走,绕过了警车呼啸而来的道路,用学弟给的钱在杂货店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他在一处站牌生锈了的公交车站旁站了十分钟,上了一辆乡村长途汽车,一路到了尼斯。

肖重云手上一直戴了一块欧洲老店私人定制的好表,张文山送的,一定要他戴着。他找到一家上了年生的钟表店,把那只表取下来,换成现金。表确实是不错的,换的现金够他买当天最近的一班机票,直接飞往国内。

肖重云虽然年幼时随母亲去了吉隆坡,却从来没有更换过国籍,护照上一直是中国公民,每年定期回大陆采风。

他先到了广州,隐姓埋名找了家小酒吧,做了一段时间招待。因为有一次客人打火机失火,点燃了地毯,他直愣愣地站在店里,看着跑来跑去的人群,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店长推搡着他喊:“这么呛人的烟味,你闻不到吗?!”

肖重云半响才说:“我闻得到。”

这种气味一直都在,从未消失。

第二天他辞职了,用攒了一点的钱去了C市。那是他母亲少女时代生活的地方,小时候常常听母亲谈起过。这座城市深处内陆,群山当中一片平地,气候温润,水土肥沃,让他很喜欢。肖重云原本想找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再卑微的工作都干,有一天忽然路过了一家正准备拆迁的香水店。

据说是家有二三十年历史的老店,原本是位老人开的,早已过世,又转手给他人,现在接手的人也不愿意做了,房东正要拆了改旅游特产店。这家香水店在一条风情街上,名字就叫“香水店”三个字。原来是红砖瓦房带院子,后来院子已经拆了,新老板把店面重新装修了一下,有了玻璃门和成列架,看上去还不错。

倒还不错,肖重云想。

他就顺便,去问了问租金,意外还挺高。

“风情街嘛,”房东阿姨道,“寸土寸金,没钱就不要考虑了。”

房东阿姨其实心挺好:“这条街拐个弯租金就要少一半。年轻人你真要做生意,去那边开个面馆也不错。”

肖重云真心喜欢这家老店,而且他真心不会煮面。

他去找了地方,把之前在法国时身上配搭西装的领带夹卖了。那只领带夹肖重云一直随身带,用了很多年,款式虽然不出彩,上面镶的确实一枚实打实帝王绿翡翠。他原本想留在身上做一个念想,后来他觉得,这样的带着噩梦回忆的念想,不如现实中一处温暖的住所,于是就匿名拍卖了。

因为卖得匆忙,价格略微低了一点,也算一笔存款。他租了那间老店,里屋外屋都翻新了一遍,将里面留下来的,生锈过时的设备仪器修理修理,凑合着用,然后去隔壁大学找了书法社学毛笔的学生写了块牌子。

勤工俭学的小同学问:“你这招牌叫什么名字?”

肖重云想,自己是死过一遍,又活过来的人,以后就飘萍逐水,也不想要求什么,于是说:“浮生。”

小同学说:“我们社团在搞活动,写两个字送三个字。老板你写两个字和五个字价格是一样的。”

肖重云心算了一下,觉得不能浪费:“那你就再多加三个字,浮生香水店。”

他拿着那张写了字的宣纸往回走,找木匠做了块牌子,挂在门上,就这么把自己安顿了下来。

在这几年间,肖重云听到了很多传言。最开始是张文山高价请蛙人下水,又雇人沿河上下游搜寻,后来便是他带着人硬要把那条河前后堵起来,把水抽干。当然不可能,差点还和法国当地警察干起来。再后来是请了高僧做法事,看上去是要安灵,请的却是一位给名流主持过婚礼的和尚。

再往后流言就平息了,大概是张文山打听到了他买衣服的杂货店,或者是办事效率低下的法国警方调转方向,查到了他的出境记录。肖重云是一位自由的,在法国留学的中国公民,在经济允许的情况下自然可以去他想去的地方。而张文山只要沿着这条线稍作调查,就应当明白,他的入境记录在广州。广州是一座经济发达,人口众多,交通特别便捷的城市。从那里,肖重云有机会去中国广袤土地上,任何一处他愿意停留的角落。

张文山彻底地失去了对他的掌控。

不过据说张文山还是派人帮他拿了毕业证书,对外宣称二少爷身体不好,在家休养。肖重云很满意这个结果,他愿意在张文山的回忆中,休养一辈子。

肖重云守着这家每个月收入仅够房租的香水店,卖一点自己调的作品,看一看外面路过的C城女孩,几乎感觉不到时光的降落。冬天他抱着一只不怎么灵的取暖器,夏天时开一架嗡嗡叫的老空调,生活安逸而舒适,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少不入蜀。

没有人在意这家店的主人是谁,也没有人听过东方的肖。那位格拉斯的天才青年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位胸无大志的老板。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肖重云想,或许应该再雇一个店员。

这样他在里屋看电影时,有人能够在柜台上帮他收钱。

肖重云又去了隔壁大学,贴了几张招聘钟点工的启事。启事刚贴出去,当天下午就来了个男生。男生个子很高,剪了个平头,穿了件普通的夹克衫,拿着他的宣传单进来,问什么都只答一两个字,好,不是,嗯。

肖重云第二天重新去贴启事,第三天又去,再也没有别人来了。

第四天时,他贴完走到校门口,想买杯水,又调头走回去,正好看见之前那个平头男生在站在他贴启事的地方,一张一张把纸往下撕。他认真仔细地撕掉了肖重云贴的每一份传单,擦干净墙上留下的胶水痕迹,确定自己已经排除了最后一位潜在的竞争对手,才转身离开。

肖重云走回店里时,平头小男生已经等在门口了,拿着最新的一张单子:“肖老板,你是不是还没招到人?”

肖重云奇了:“你怎么知道我姓肖?”

“书法社说的,”小男生说,“我同学,给你写过招牌。”

男生又说:“我喜欢你的香水。”

“我不招喜欢香水的,”肖重云低头看他的简历,“我招缺钱的。”

“我缺钱。”

“包吃不包住,要住打地铺。”

“可以。”

“会修取暖器吗?”

“会。”

“会打LOL吗?”

“会打。”

“我不要会打这个游戏的,宽带慢,和我抢网速。”

“不会打。”

“那你打什么游戏?”

“小蜜蜂,单机版。”

这个答案尚可。

不知道为什么,肖重云觉得,站在面前的这个孩子,眉眼明亮,低调隐忍,和记忆中某个影子重叠了起来。他仔细搜索,却找不到那个影子的脸,只剩一阵风,从空空荡荡的胸口穿堂而过。

他最终打电话过去,让这位叫张松的学生过来了。

怎么说呢,他毫无缘由地觉得,应该有这么一位青年后辈,值得他温柔相待。有那么一个约定,在还没有来得及实践时就忘记了;有那么一个未来,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消散了;有那么一首关于青春年华的诗,在还没有人诵读的时候,就被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