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源源不断的金钱经过各种渠道,汇入同一个银行托管账户,而这个银行账户背后真正的,隐秘的主人,早已多年前被大火吞没,一分钱也取不出来。“教授”默默经营着这些产业,默默生产着金钱,默默地等待,直到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肖家人已经不在人世后,终于准备动手,将它完全地据为己有。

“既然是托管账户,必定有取出的条件。”肖重云问,“怎样才能把这些钱取出来?”

“简单。”他说,“张文山本人或者代理人,带着永恒之夏的循环香配方,去指定银行。”

“只有你知道父亲当初指定的是哪家银行。”

“对,只有我知道。”

“你想伪造张文山的代理人身份,用循环香配方,拿走那笔资产。”

“年轻人,那是笔巨资。你一辈子想不到。”

肖重云又推了一步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文山发现了,所以你们在交火。你是半夜逃到这里来的。”

“令兄鼻子特别灵,我一开始找循环香,他就来找我麻烦。”教授站起来,盯了面前青年一眼,“我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但是如果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真刀真枪地和我干,他一定是个疯子。”

他走到肖重云面前,满是皱纹的手放在他肩上:“所以二少,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循环香。两天,我只给你两天时间,我要见到真正的‘永恒之夏’。”

“我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但是如果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真刀真枪地和我干,他一定是个疯子。”

第74章 求爱

肖重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再见到武七。

他身居困室,只有早上有一刻钟放风的时间,可以去院子里站一站,呼吸一口闷热的空气。回来的路上,正好碰上武七。

武七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衬衫,遮了处罚留下的鞭痕,看上去和平常无异。插肩而过时,他顿了一下,道:“原来你姓肖。”

肖重云点头:“周这个名字是借的,原本就是试试你手下那位,懂不懂香水这行。”

“那我也不懂行,倒是该受罚。”武七苦笑,“我也才知道,自己日常用的那根鞭子,抽在人身上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肖重云以为,以武七在这里的身份,怎么也有几分薄面,不应该当众受此折辱。但是面前男人的神情,就仿佛这场刑罚理所当然。这么一行一顿,不到半分钟,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低声补了一句:“肖先生,你大可放心,你的学生,现在是真找不到了。”

肖重云回到房间,站在工作台前,反复思考武七的那句话——张松是真的找不到了。张松失踪,是在枪战之前,大约是乘着混乱场景,先脱身逃走了。那种情形下,肖重云是断然不可能脱身的,他能独自逃脱,已是万幸。武七此番提醒是好意,告诉他从昨晚到现在,“教授”的人确实是出动搜寻过小鬼,然而小鬼机灵,没有落网。

那么现在他在哪里?是不是逃到了使馆,还是找到了别的避难场所?

肖重云从白天到晚上,就坐在工作台前,一直在想事情,香料一点没碰。

自从昨夜交火冲突之后,“办事处”就闭门谢客,白天格外安静,恍若无人。等到了晚上,便有稀稀落落的枪声,像是局部冲突交火。因为这片地区本身就是帮派聚集地,又临近平民窟,向来黑帮泛滥,几乎是落后国家的法制真空地带。肖重云就听着这些声音,彻夜不眠。

他放风时听见保镖们议论,说张文山在拔“教授”的窝点,从长岛一路追到这里,夜夜不停歇,昨日扬言,要炸了这栋楼。炸不炸得了另说,“教授”的窝点不止这一处,就算他真的冲进来了,可能也只捞得到一栋空楼,和藏得满楼的炸药。大不了这地方不要了,当张总的埋骨地,等人冲进来,有的是办法把整栋楼全炸掉。

他们议论这些的时候,肖重云就在旁边听着。没有人避讳他,就仿佛他已经是个死人,或者即将是个死人。而死人,是口风最紧的。

“教授”给了他两天时间,第一天肖重云什么都没做。

第二天,肖重云倒是调了香。他专心致志地坐在工作台前,修正了之前为武七调的那款茶香,将它做成“清茗”的同系列香水,几乎可以做做小样就投产生产了。“教授”大怒,当天晚上把肖重云的香水砸地板上,让人拿枪抵着他的头,勒令他通宵,交出“永恒之夏”:“我对二少算是以礼相待了,不料你这么不识抬举,那就休怪我无礼了。”

肖重云在枪口面前,眼皮都没抬一下:“我要是死了,你今生都不会见到‘永恒之夏’。”

老人皮笑肉不笑:“既然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肖重云靠在高背椅上,把头搁在一个舒服的位置,闭起眼睛,“区别在于,我活着,就可能心情好。心情好了,就可能会给你想要的东西。而我死了,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劳作,就分文不得,还白白被我哥哥逼到这个死角,难以脱身。”

教授狠狠捏着手中茶盏:“我难以脱身,你说什么笑话?”

“你身边的人都说,教授狡兔三窟,随时可以带着他们全身而退。可是看这交火,零零散散也三天了。小时候家父曾说过,做这个行当,最忌讳动静大。”他慢吞吞地说,“三天,你要是能走,现在早走了。你说过,吃了我哥大亏。恐怕你的据点在被他一个一个清掉,这是最后一处。如果你真的要走,也只能带走两三个心腹,剩下的全作炮灰,包括我。”

当时房间里只有武七和老人,剩下就是坐在椅子上,被枪顶着太阳穴的肖重云。

他话声刚落,武七手中的枪就卡擦一声上了膛,宛如一声警告。

窗外又响起一阵枪声,教授沉默半响,咬牙切齿地问:“那你要怎样,才心情好。”

肖重云睁开眼睛:“没别的,给我三天时间,认认真真写两封遗书,再给我两天时间,想想这款香水怎么调。五天时间你要是等不起,现在扣扳机也可以。”

老人离开,武七留下来锁门。他关门前,意味声长地看了肖重云一眼:“你差点过界了。刚才教授如果说开枪,我会真的开枪。”

然后铁门如监狱般,寂然合上。

肖重云知道,自己又多赢了五天可活。

第一天,他给小鬼写了一封信。信很长,絮絮叨叨,从公司的运转,到调香的技巧,把毕生心得都掰碎开来,一字一句,巨细无遗。他想“来生”怎么说也是一家结构健全的公司,不会因为张松短期的不在,而全盘崩溃。

“你救不了我,也别想着救我。我于‘教授’有用,他不会杀我。”肖重云顿了顿笔,继续写道,“你就当我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在那之前,管好你的公司,过好你的日子,记住中国香’那条路。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走,只要你坚定地走下去,我们早晚会再相见。”

他写这封信时,武七在身后看,突然问:“这怎么早晚相见?”

“我就是骗骗小朋友。”肖重云道,“于香水,我也算有一些造诣。他要是顺着我的那条路再往前走,早晚会与过去的我思想相交,这也算见面了。”

武七就笑笑。

肖重云搁下笔,站起来。他不想给张文山留下什么,想来即便他写了,张文山也不会看。那么这样想起来,能写的,都已经写过了,能割舍的,也早就一刀一刀割舍完了。可是为什么,心里空了一块?

就好像胸口有个空洞,一阵一阵的,灌进未知的冷风。

肖重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自己这一生,到底还有什么人放不下。

是谁在深黑的暗夜里,一遍一遍重复,肖学长,肖学长?

是谁向着那个绝望的深渊,温柔地伸出手?

是谁对他说,我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当成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

是谁对他说,我绝对相信你。只要你点一下头,我拼死也把你从这里带出去?

是谁站在深渊的出口处迎接他,靠着电梯旁的墙壁,哐当一声踢翻挡路的警示牌,向他微笑:“肖学长,你瘦了。”

可是这三月的春阳,已经在两年前的深夜,被大雨浇灭了。

他不是“东方的肖”,他不再具有当初的才能,他甚至没有资格再以学长的身份,对一位成熟且优秀的调香师,说三道四。

撕开光鲜的外表,他不过是一朵半身站在淤泥里的水仙花,早已放弃那微小而柔和的春光。

现在想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断然拒绝周天皓的表白,大概是因为一开始就知道,‘东方的肖’早已死了,苟且偷生的他不配。而感情是深刻而残酷的东西,肖重云觉得自己从未真正动情,可是当他亲手关上了这扇门,斩断所有希望时,却不知道为什么,内心突然空了。就好像什么温暖的东西,被一并关在过去的时光中,单留下一具平静且冰凉的躯壳。

周天皓会遇见他喜欢的姑娘,会有自己美好的人生。很多年以后,当他老去时,他或许会跟子孙们笑谈,当初年轻时的风流蠢事。

我竟然喜欢过那样一个人,周天皓会说,不过年轻的时候,谁不会被美好的表象所迷惑呢?

他又坐起来,重新拿起笔,写了一会儿,突然握不住,钢笔颓然落在纸上,划过很长一段痕迹。他低头看仔细在纸上写的那段话,心里莫名焦躁。那段话别说给人看,就是他自己看,也觉得脸红羞臊,应当一撕了之。

不过反正是只有五天可活的人了,写什么不是写,最后真正能看的人,大概也只有武七而已。

肖重云写信时,短暂的交火间隙中,一位青年敲响了办事处的大门。

办事处已经暂停了一切事务,不再对外“营业”了,青年却不停地敲门,一声比一声急。生面孔的青年最终被门卫放了进来,因为他身边跟着位惯常和这边打交道的“熟手”。这次冲突来得突然,而C国贫穷落后,信息不便,难免有不知道情况的生意伙伴,此时冒失闯入。与其是把这两个人关在门外,让他们被张文山的人带走,问出不该问的东西,不如放进来。

熟人带着青年往“办事”的办公室走。青年穿着件黑色风衣,面容消瘦,笑起来眼角却自带一点桃花调调。他进门就坐在客户的皮椅上,翘起二郎腿:“你们武老板还做不做生意了?我大老远赶来签个合同,敲门半小时都没有管?”

青年拍了一把带路的走私贩子:“张哥说,你们这里有渠道,可以直接往大陆内地运东西。尤其是香料,特别好走。我呢,不要多了,就要这么个数,让你们老板来谈。”

青年一拍,带他进来的走私贩子就唯唯诺诺,附在办事员耳边:“那是中国境内最大的香水公司负责采买的,别的没有就钱多,好不容易搭上的线,不然让武爷通融通融?”

此时生意都歇了,但是合同还是可以定的。办公室坐的,都是小接待,凡事做不了主。青年倒是无所谓:“武老板在哪里,你带我们去找他。”

于是武七在办公室喝茶上药时,门突然开了,有人笑着走进来,向他伸出手:“武老板,幸会幸会。”

楼下打了电话上来,武七也不觉得惊讶,只是遗憾:“真是时机不巧,我们最近生意不开张,现在只能预约,隔月才交货。老板您贵姓?”

双手交握的瞬间,跟着青年进来的走私贩子手放进裤裆里,猛然拔刀,一刀刺进身边中办事员胸口,正中心脏!办事员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倒在地上!

青年握住武七的手,力大无比,把他往自己方向一拉,几乎拉进怀里!武七刚才要口,就发觉后背被抵一把坚硬冰冷的短刀。

“我叫周天皓,武老板。这个名字你可能已经听过了。”周天皓附在男人耳边,“就当带我散散步,看看你们这里的风景,我想找肖重云。”

“找到他在的地方,开门,放人。”他低声道,“我打听过你这里的规矩了,以你的地位,有的是办法,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弄出去。”

周天皓把手搭在男人肩上,吹了声口哨,看似轻松地,勾肩搭背往门外走。他走到中间的庭院里,听男人说了句什么,就抬头往小楼的一个方向望去。楼上玻璃窗擦得不够干净,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临窗而坐,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心跳得很快,简直要拿不稳刀。

周天皓拍了拍搂住的男人,往楼上走去。

其实那个房间不高,就在三楼而已,拐六个弯,周天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越走越慢。

他一言不发地路过很多人,一直走到那扇门门口,才压低嗓子,吩咐:“开门。”

门是光滑的铁皮门,男人似乎在伸手掏钥匙,周天皓看了一眼门上的反光,忽然觉得不对!

他一把松开挟持的人,压低身体就地一滚,子弹就擦着头顶飞过去了!之前花重金买通的走私贩子,一声不吭,扑倒在地,背后一个血窟窿,不知道是死是活。而在他松手的那瞬间,被挟持的人质全身猛然一震,停了一秒,继而发生一声惨叫,捂着胸口摊到在地。

就在刚才,楼梯口站岗,笑着和他们问好的两个马仔,乘着周天皓转身之机,拔枪上膛!周天皓透过光洁的门板,看到了枪口反光,因此紧急躲闪。

四五个人从看不见的角落冲上来,周天皓一拳打翻迎面的马仔,短刀刺进第二个人胸口。他一声不啃,一拳一拳狠狠地砸在冲上来的人身上,凶狠异常!

还有机会,周天皓知道,只要没有大面积暴露,我还有机会!

可是人太多了,他的手渐渐脱力,他的身体开始因为过度疼痛而失去知觉。

短刀插入人体,卡在碎骨之中,拔不出来。两个打手抓住他手臂,反拧到身后,把他押跪在地上。

有人在背后说:“我说为什么我的办公室里,会多一具尸体。看来不是多一具,是要多三具。”

说话的男人离他很远,站在走廊尽头,脸和周天皓刚才绑架的那位,有七分像。

“六发子弹,打空了一个弹夹,伤了三个保镖,你还活着,不错。”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在周天皓面前蹲下来,“我听说有人掐着这个时间点来做生意,就多了个心眼,让替身见见你,果然是周先生。在下武七,早就听过你,叫什么来着,八字欠收拾,五行缺心眼。”

他又转向第一个开枪的马仔,蹲在他面前,温柔地问:“我让你开枪了吗?刚才你开枪时,看清楚没?要是不是做替身的老三,是我本人,怎么办?”

马仔被周天皓当胸刺了一刀,大概伤到肺了,嚯嚯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武七就替他回答了:“我也没事前通知你,想来你是认不出来的。要是你这一管子弹打到我身上,我死了,谁替教授办事?”

他把马仔胸口的短刀拔出来,再刺进去。那人眼睛一鼓,霎时咽气了。

肖重云笔落在纸上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伴着猛烈的射击声。肖重云想,是不是张文山带人冲进来了,又觉得,如果是这种情况,不应该就六声枪响。片刻他房间的铁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两个打手推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进来。

武七就站在门口:“肖先生,有人命都不要了,非得闯进来见你。哦,就是你之前说的,八字欠收拾,五行缺心眼那个。”

肖重云惊惧地站起来,看见周天皓被两个打手押着,满身是血跪地在地上。

“肖学长,有句话,是我欠你的。”他抬起头,望着肖重云,“对不起。”

肖重云想都没想,就冲过去。周天皓的衣服全被血打湿了,看不清到底伤到哪里,肖重云不敢下手去摸,最后只能颤抖地,帮他擦了擦眼角的血迹。

周天皓透过朦胧的血雾,盯着他:“如果这次我们都能活着出去,让我再追求你一次,好不好?”

第75章 誓言

如果这次我们都能活着出去,让我再追求你一次,好不好?

——肖重云怎么回答的?

他说,你怎么来了,你别说话,你哪里痛?你真傻,我们怎么可能活着出去?

周天皓打断这些问题,直视肖重云的眼睛,重新问了一遍:“肖学长,如果这次我们都能活着出去,让我再追求你一次,好不好?”

他双膝跪在地上,血一滴一滴从衬衫上滴下来。他眼神诚挚,双手空空如也,却仿若抱着一束浴血的玫瑰。

武七沉重地叹息一声。他一言不发,只是下了保险的枪抵着周天皓的头。

周天皓只是坚定地望着他:“肖学长,任何情况不要放弃生的信念,你一定会活下去的。我一定会活着,带你回家的。”

这是第几次,这个人站在地狱的门槛处,向他伸出手?

肖重云低声回答:“好。”

话声刚落,楼外突然传来猛烈的交火声!爆炸声震耳欲聋,枪声夹杂着咒骂与喊话声,席卷而来!武七脸色一变,转身冲出门,片刻回来,阴柔的脸上难看至极。他做了个手势,便有人一推,把周天皓推到房间角落。武七的目光越过倒在地上,浑身是伤的男人,落在肖重云身上:“你哥哥来了。”

“你最好希望我活着回来,”他侧耳听了一下外面的爆炸声,“因为肖先生,之前推测得很对,这是我们最后一个据点。如果我死在外面,楼里的所有人无人能生还,包括教授,包括你。”

铁门哐地关上,肖重云脑内空白了半秒,然后想起周天皓。

周天皓伤得真的很重,虽然没有中弹,但手好像折了,又被人强行拧过,耷拉着动不了。他把人扶到床上,去打了点水,一点一点帮他擦拭血污。这里没有任何急救的药,连冰袋都找不到,他只能从香料架上找到一点舒缓的精油,用湿棉花一点一点抹在那些肿胀不堪的伤口上。至于尚在流血的地方,除了压迫止血,没有一点办法。

整个过程,周天皓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而记忆又雾霭重重,看不真切。肖重云把棉花拿起来:“不痛吗?”

“不算痛。”周天皓咧开嘴,“以前我受过两次伤,你两次都给我上的工业酒精,还不是医用的。那个更痛一点。”

“是吗?”肖重云问。

“是的。一次在读书的时候,一次是我来成都找你。”

肖重云神情有些迷惘,周天皓笑着摆摆手:“在学校那次想不起来,没关系。人一辈子很长,总有想起来的时候。”

枪声越来越密集,渐或有惨叫声。以前冲突都在夜间,现在改在白昼,并且规模空前,肖重云心中隐隐有不详地预感。周天皓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当初在格拉斯的事情,偶尔开两句小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