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肖学长,其实我才是那个骗子。最初相遇时,我其实是个混混,到处招摇撞骗,早晚要蹲号子去。那时我恰好遇上了你,你说我有天赋,有才华。你说我是个乖学生,就是太懦弱。”

“那时你真好看,站在阳光里就是一幅画。我为了装你说的好学生,每天定时去图书馆,专门占离你很近的位置。我也找同学抄了一个学期的作业,拿到你面前给你看,就为了混一句表扬,叫做‘Nicolas,努力者事竟成,你会成功的’。”

有那么一副水墨画,在透明的空气中汇聚又散开。

“后来我装得太认真了,真真正正爱上了香水,真真正正走上了你走的这条路。所有人都叫我‘东方的肖’的继承人,而你却消失了。”周天皓看着肖重云,眼底每一分都是认真,“如果那时,我知道你在南洋受苦,我调什么香水?我追什么理想?”

“肖学长,对不起。”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干脆,“那时我太弱小,没有办法救你。”

“后来我能保护你了,但是出于嫉妒,出于冲动,出于不能见人的卑劣情绪,伤害了你。”

肖重云下意识手中一顿。

周天皓顺势抓住那只手,放在尚有血迹的唇边,吻了一下,又抬眼看他:“肖学长,我爱慕的,从来不是你的才华,也不是学识。虽然这些东西,如同新衣一样,可以衬托得人的灵魂熠熠生辉,但是我爱的是你自身。我有一天我会老去,届时我也会闻不到世界的香气,看不清配方上的笔迹,甚至手放在试管上,感觉不到容器的温度。可是只要那时,我身边依然有你,我就别无所求。”

“为了那一天,我愿意做你的鼻子,你的眼,你身边最坚实的手杖。谢谢你再给我的这次机会。”

肖重云把手收回来,手背上沾上一小片唇上的血红,触目惊心。他知道这个男人为了出现在这里,做出了怎样的努力。他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和这个人一起,从这间囚笼里走出去。

他甚至没有办法开口告诉周天皓,他们走不出去。

肖重云只能低头,抱住面前男人的头,额头抵着额头,说:“好。”

他听见周天皓喃喃自语:“肖学长,谢谢你走之前,找我定位张松的地址,这样我才能现在找到你。”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渐渐从略远的地方,逼到近处,甚至肖重云觉得,子弹贴着一楼的墙根在飞。他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哭喊声。有人在用中文喊妈妈,可是这个人的母亲此时应该远在他乡,甚至不知道儿子早已误入歧途。

门再次从外面打开,却不是武七。几名黑衣人冲进来:“教授让你出来。”

一把枪抵在腰上,肖重云站起来。周天皓用尚能动的那只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跟着往外走:“我陪他去。”

一名保镖作势举枪,周天皓举起手,纯良而无害:“我一个人在这里,你们也不放心吧?万一跑了呢?”

为首的人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肖重云出来囚室,绕着走廊走了一圈,从靠内朝着小院的那栋楼,走到对面。那面的房子正对着大门,四楼上有个小露台,封着玻璃,原本是为了俯瞰外面景色而设计的。黑衣人让肖重云走过去,在窗户前站好。

窗外并没有什么景色,只有一片草地,和上面横七竖八倒着的人。下午的阳光很好,空弹壳散落在地面上,折射出刺眼光。

肖重云意识到,武七大概输了,这楼里其实真的没剩多少人——因为教授站在门外,草坪的一端。

张文山站在草坪的另一端。

教授已经输了,他想带着几个手下独自脱逃,但是出路被堵塞,只能殊死一搏。

教授说了什么,张文山又回了什么,隔着玻璃肖重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他只发现,几句话之后,张文山向上方抬头,和他的视线四目相对。

C国多雨,张文山穿着一件军绿色的防水冲锋衣,因为天气热,衣衫敞开着,看得见皮带上的军刀。他看起来,除了多了几分肃杀之气,和当年一点都没有变。

第76章 飞吻

张文山站的位置,其实太靠前了。这场战斗,不对,这数场战斗,他追着面前的男人,击溃他的势力,收割他的地盘,最终走到这一步。他不是运筹帷幄的首领,他是独自踏上战场的战士,嗜血厮杀的孤狼。他从来不后退。

他打量着几步以外的老年人。

其实教授并不算太老,他原本可以活很多岁,张文山想,可是人一贪,内心就变得丑恶不堪,应在面相上,便是皮肉松弛,老眼昏黄。

人老了,就难以控制欲望,有欲望,故而容易露出破绽,以至于被他逼到这种境地。楼里的人几乎要死完了,子弹要打光了,这块肥肉,已经被他纳入囊中。

“你最后一条逃生的路,早就被人堵死,几个探路的马仔都成了尸体。”张文山缓缓开口,“你除了投降,无路可走,拿什么和我谈判?”

教授就站在面前,仿佛一夜之间,比上一次见面苍老了十岁。他的背佝偻了,手在颤抖,说话时竟然有点口齿不清。就像这辈子犯的罪,突然在一天之内压在他的脊梁上,终于让他不堪重负。

他看着对面意气风发的年轻后辈,缓缓摇头:“不,我们有得谈——你有位弟弟,对不对?”

张文山脸色微变。

“舍弟远在长岛上,不劳教授操心。”他说。

老人又摇了摇头:“大少爷,当初我和别人一样,都以为他在长岛上,风雨破不了,才想着从别的人身上,去找循环香的秘密。毕竟你们当年的事情,我算是略知一点。可是你再仔细想想,他真的在长岛上吗?”

张文山心中一惊。

他一直认为,肖重云应该在周天皓身边。他不是在意这个人吗?不是头也不回地,跟着姓周的走了吗?这么多年,他打了那么多电话,肖重云连一条短信都没有回过。自己安插在Lotus的眼线,甚至没有拿到他的联系方式。

只是告诉他,周总确实藏了人,至于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张文山也隐隐察觉到,周天皓对Lotus内部人事安排作出了调整,虽然当初放的钉子还在,然而再也起不到那么大的作用了。按道理,兵不厌诈,商业间谍暴露一个,就应该补放一个,可是他虽然在疯狂地打压周天皓的事业,可是为什么,却再没有做这件事呢?

想必相比在自己身边,肖重云应该喜欢现在的生活吧?

他自己选的路,任何苦果,都应该他自己咽下去,不是吗?

张文山也曾审视过自己的内心。他知道周天皓这个人,看肖重云的眼神,和自己相差无几,因此用那样的视频和谎言,竭力诋毁。可是为什么他不愿意知道,肖重云的近况呢?他不是乐于看见肖重云痛苦,乐于看见他受折磨吗?

或许他们正感情破裂,貌合神离,或许周天皓对他,只是肉体上的渴求,金屋藏娇,和自己别无二致?

张文山知道,不可能。

肖重云现在,一定过得安宁而幸福。

直到现在,他依然会随身带一个加密U盘,里面有当初给周天皓看的,一模一样的视频。深夜的办公室里,浓重香烟的幻觉和快感中,他依然会一遍一遍地听,那个人说的话:“哥哥,我喜欢你。”

“哥哥,我愿意以你为生命中唯一的伴侣和爱人,不论现在,将来,还是永远。无论未来是好的还是坏的,是艰难的还是安乐的…”

这两段誓言,幽灵一般温柔地缠绕着张文山的灵魂,让他夜不能寐。

“大少,”面前的老人抬了抬手,往上指,“我背后有个观景台,在四楼,玻璃不怎么干净,可能看得不是很清楚,你得仔细看。”

张文山便抬起头。

面前这栋楼,已经破烂不堪了。一楼的玻璃几乎算数震碎,二楼和三楼墙面上一片焦黑,布满弹痕,很难想象这里几个星期以前,还是带着几个可爱的花坛,还有人往花坛里倒肥土的茶叶渣。

四楼确实有个观景台,玻璃确实不干净,看得朦朦胧胧。

他望向观景台,几乎说不出话来。

太远了,逆光,有点看不清,但是那确实是肖重云——他站在窗前,向这边看过来,一只手扶着窗户,像是用衣袖把眼前的玻璃擦干净,好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肖重云身后站着别人。

张文山一瞬压抑不住怒火:“为什么周天皓在这里?”

“那位,是二少的朋友。满脑子想着救人,就这么冲了进来,被我的人扣下了。”老人笑容里带着一丝恶意,“我记得当年二少爷跳河,张总,你可是准备过结冥婚的人。现在我想要的也不多,你撤走,我两个人都放。”

盛夏的阳光烤得人头皮发烫,张文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想了一会儿:“你不会放肖重云。”

“哦?”

“你要是真想放他,一开始就会打这张牌。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你还是想要那笔钱——就算我现在立刻带人走,你也不会放过我弟弟。”

“你依然会压榨他,直到他为你调出‘永恒之夏’,然后将两个人一起杀掉。”

教授再次开口,满是皱纹的脸扭曲起来:“我也可以先杀死他。”

他穿着一件呢子大衣,谈判时手一直放在口袋里,仿佛是人年纪大了,怕冷,不穿厚一点不能过夏天。他缓缓地将手拿出来,手里握着一个黑色的信号器,正中央红色按钮触目惊心。

“那你不走,我走就好了。二少我留在这里。反正带着人我逃不远,命比钱重要。这栋楼里,很多年前就设了炸药。不然真的穷途末路了,只要我这根手指按下去,整栋楼,包括令弟,都会轰地一声——”他沙哑而艰难地形容,把双手摊开,笑了,“灰飞烟灭。”

张文山脸色一变。

气氛骤然紧张,谁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张文山终于缓了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让步,确认道:“你的指纹,是起爆密码?”

“对。不过大少,我当然不会告诉你是哪根手指。”

“你怎么保证,你走之后,不会按下按钮?”

“我不能保证。只能试试看。”

张文山笔直地站在烈日之下,终于点了点头。

老人便笑了。

他笑的时候,生命似乎又回到这具苍老的身体里,就像他向来贪念的东西,又回来了一样。外围有专门接应他的人,只要离开这里,他便能重头再来,东山再起。毕竟肖隶留下的秘密,他是唯一一个详知的人。

老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起爆器,就像捧着他那宝贵的生命。

他一步一步向张文山走过去,直到四目相对,继而双肩齐平。

其间张文山一直举起手,以示自己手中没有武器。站在张文山身后的人,早已潮水一般,向两边退去,留出中间一条通道,供人通行。

擦肩而过的瞬间,张文山平静地开口:“重云还有一位学生,这个小鬼不在你手里。你还有机会,可以继续寻找循环香的配方。你拿不到的财富,也不会允许别人拿到——因此你不会让我安然接到重云。”

他抬起头,向着小楼那片观景台,笑了笑,做了一个口型。

他慢慢地举起手,凝视远方的人影,放在唇上,又轻轻地移开。

那是一个飞吻。

然后放在唇边的手,突然收回,扯断了脖子上的装饰十字架!

断扯十字架时,教授已经察觉不对,猛然转头:“你疯了——你敢——”

爆炸声轰然响起,震耳欲聋!

橘红色火焰腾空而起,化作一道亮白!

轰!

离张文山稍微近一点的手下,被冲击波推冲起来,仿佛一阵炙热的风,铺面烧在脸上,又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直跌在十米外的草坪上,满身是血!

轰鸣之后是沉寂,过了片刻,才响起惊呼:“张总!张总!”

张文山已经找不到了,“教授”也不找到了,包括他作为起爆密码的那某一根手指。“教授”整个人,在巨大的爆炸中被分解成无数碎块,血肉模糊,不可辨认。

肖重云正站在窗前,透过一小块刚刚擦净的玻璃,看张文山。

他只看见张文山说了什么,教授似乎回了什么,气氛一时剑拔弩张。然后教授向着张文山的方向走过去,插肩而过时时,张文山忽然抬头,向着他笑了笑。

他把手放在唇边,轻轻地飞吻。

那个口型肖重云认得,因为那样旖旎的夜里,他见过无数次:“亲爱的弟弟,我爱你。”

然后炫目的白光升起,爆炸轰然响起!

爆炸的一瞬间,周天皓突然动了,一把把肖重云拉倒怀里,然后扑倒在地!爆炸的冲击波震碎了玻璃,一时满地碎片。四下射击声重新响起,却不再是刚才交火的两方,而是来自于未知的第三方!

用枪抵着他们来观景台的黑衣人也卧倒在地,愣了一秒,看到了窗外的直升飞机。

“缉私警察!”为首的喊起来,“缉私警察来了,跑!!!”

同样的声音从不同的角落响起,其中一个走私贩子冲到门口,又冲回来:“妈的,怎么不先把人质处理干净了!”

他抬手,就向着屋内开了两枪!

第77章 护照

黑洞洞的枪口从门口伸进来时,周天皓正把肖重云压在身下。他只瞟了一眼,就向着枪口的方向冲过去。扳机应声扣响,枪口飘起一阵青烟,周天皓晃了晃,并没有倒下。他敏捷地冲到枪手面前,从侧面用尚可活动的手臂压住枪身,靠着巨大的惯性,把枪手整个人压在地板上。

霎时响起骨头断裂的轻响,分不清倒是来自周天皓,还是枪手。

周天皓屈起膝盖,死死地骑在枪手身上,喊:“肖学长,枪!”

肖重云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掰开被压制的人手掌,用尽全力把手枪夺下来。周天皓单手接了枪,几乎看也没看,就一枪穿了那人的肩胛骨。

血从身下的人衬衫上晕开,又染到周天皓满是血污的衣服上。

肖重云突然发现,这件已经血迹斑斑的外衣,腹部有一处颜色深红发暗,像是开在暗夜里的罂粟花。枪手昏死过去了,周天皓望了眼观景台外的走廊,发现并没有人再折回来,似乎松了口气,慢慢将手收回来,按在那片深红之上。

他中弹了。

一开始,冲向枪手的时候,子弹就穿过他的小腹,留在了里面。整个搏斗的过程,让那颗高速旋转的子弹在血肉骨骼中嵌得更深,出血更多,痛苦更加深重。只是整个过程,周天皓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只是死死地压住持枪的杀手。

此时他终于喘过一口气来,脸色苍白得可怕:“肖学长…不要怕,是缉私队…”

肖重云没有分神去想什么缉私队。搏斗用去了周天皓的全部力量,他的手开始脱力,暗红的血从指间溢出来,流到地板上。肖重云移开他的手,放在一旁,自己双手按压在伤口上,尝试着压迫止血。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周天皓额头浸出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痛吗?”肖重云问。

“痛。”

“忍一忍,警察马上就过来了。”

“肖学长,你亲我一下…可能就没有那么痛了…”

肖重云想都没有想,俯身亲吻周天皓的额头。如果温柔的吻能够吻走细密的汗珠和难以抑制的痛苦,他愿意一直亲吻下去。

“不是。”周天皓摇头,“那里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