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提大家落入了衣食无着的境地,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迷路了。带队的向导和送他们的县令当场就被射死,眼下的人都是从京城过来的,司马十七郎倒是来过一次吴郡,当然他也不认识山里的方向。

司马十七郎让人爬到最高的大树上,查看四周的情况,结果听说他们处于一片看不到头的密林中,其余什么也看不到。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于是挥手说:“大家先砍些树枝搭几个小棚子住下,先把这一夜过去后再商量怎么办。”

卢八娘静听司马十七郎安排好巡夜的工作,然后钻进棚子。山间的夜晚颇为寒冷,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不够御寒,桃花采了很多的干树叶,把她堆在树叶中。

司马十七郎紧靠着卢八娘躺下了,桃花又帮他们盖好树叶才出去。卢八娘被司马十七郎紧搂在怀里,身上盖着树叶,勉强入睡了。半夜里,她感到后背一凉,感到司马十七郎将一堆树叶堆到了她的身上,然后出去了。

过了半个多时辰,他带着一股冷气回来了。

“怎么样?”卢八娘低声问,庆幸自己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却还能说出话来。

“你醒了。”司马十七郎也没有奇怪,卢八娘肯定睡不好的,他也低声说:“巡逻的人还都警觉,不用担心。”

任何时候必要的检查都是不可少的,尤其是现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司马十七郎的防范意识更强了,他已经因为过于大意而落到如今的境地,“当初就不应该急着回京,放松了对王敦手下的亲信的搜捕,酿成今天的大祸。”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要记住,斩草要除根,以免春风吹又生。”政治斗争永远是最残酷的,卢八娘明白。

“都是我,带累得夫人…”

“说什么呢,”卢八娘伸手按住了司马十七郎的嘴,“且不说王敦事件没处理好的主要原因不在你,就说夫富妻荣,我跟着你享受了富贵,自然遇到倒霉的时候也是一样。”

司马十七郎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搂着卢八娘的手臂缠得更紧了。

卢八娘确实没有埋怨司马十七郎的想法,自己同样没有想到如今的变故,她是个理智的人,不会轻易迁怒别人,但她说:“八皇叔是不是知道吴郡情况不好,才要你替他过来呢?”

历史上司马家的内斗特别厉害,所以卢八娘一直对每个人都心存怀疑,可是司马十七郎却不肯相信,“今天的事谁也不可能提前知道,再都我对八皇叔一心一意,他必不会害我的。”

司马十七郎一直相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卢八娘改变不了,于是低声说:“累了一天,你赶紧睡吧。”转过身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听着司马十七郎很快变得绵长的呼吸,卢八娘再也睡不着,她想了很多很多。

曾经自杀过的卢八娘从来对生命没有太多的珍爱,即使她爱护身体、努力过得更好,但骨子里“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的想法一直在她的心底。

如果在事情刚发生的一霎那,没有桃花和司马十七郎的维护,而给她一些时间去思考,卢八娘有可能不会跟着大家逃入密林。这里的一切让她都无法忍耐:潮湿的空气,肮脏的水,生肉,还有到处的昆虫、蛇和动物,还有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穿行几天,甚至十几天,还有可能一辈子走不出去,或者遇到敌人被杀死。

卢八娘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实,她宁可选择就在此处了结。可她清楚地看到别人——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也就是她一直想往成为的正常人,是如何去努力活下去。他们撕下衣服,裹好身上的伤,忍着种种不适去吃生肉,喝脏水,不惮辛苦地想办法逃出大山。对于这些人,她是万分敬佩的,但同样明白自己的差距,她永远缺乏这种对生命的渴望和敬畏。

卢八娘不打算拖累大家,她是自私的,但决不是恶毒的。有自己的拖累,大家一定逃不出去,而没有了自己,剩下的人也不一定会走出这片山林,但毕竟希望就会变大,但愿他们有机会继续延续他们的生命。

第四十三章 卢八娘畏艰难求死十七郎重恩情救妻(一)

清晨,阳光穿过树林,将光芒撒向林间,小鸟在琬转的鸣叫。如果不考虑现在的处境,这还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

卢八娘醒来后果然没有一点美好的感觉,她浑身无力,口干舌燥,可是还是没有一点办法接受带着浮游生物的水和生肉。最后桃花折了几枝带着露水的花枝,她勉强接过来润了润唇。

司马十七郎见状,马上让大家用大叶子采集树叶花瓣上的露水,凑到了一起,喂着卢八娘喝了。

卢八娘看着司马十七郎,心里的感动更深了些。从昨天起到现在,他一直对自己很好,没有嫌弃自己是个拖累,差不多与桃花一样对她好了。要知道尽管他们成亲也算很久了,司马十七郎的地位在她的心里从来没有超过桃花,有了今天才勉强持平。

她抬手示意司马十七郎坐在她的身边,郑重地说“我知道一些在密林里求生的秘法,好好运用大家就能走出去。”

司马十七郎一直在为这个问题发愁,他并没有与卢八娘商量,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卢八娘能懂得。听到卢八娘这样说,他怔了怔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孟家的家学。”卢八娘简捷地回答后便说:“没有太阳的时候可以根据树干的年轮、树冠的形态等辩别南北方向;在山里时尽量在沿着纵向的山梁山脊行走;河流一般是从西向东方向流的,而且沿着小溪走是找到出山路径的最好办法;吃的东西一定要小心,色彩鲜艳的蘑菇不能采;饮水时如果有雨水,先选择雨水,其次是从岩石中流出的水…”

卢八娘尽力回想,把自己知道的野外生存技能统统讲了出来,却忘记了求生的前题,那就是要有顽强的求生愿望,才能生存下来。她不是不想告诉大家,而是她从来没弄清这个道理,所以在看书时也就略了过去,并没有把这样的一句话放在心上。其实,在艰难的情况下能够逃生下来的人,无一不把坚强的求生意志做为能够成功的必要条件。

但好在司马十七郎和他率领的这些人都有着强烈的求生*,他们并不需要别人提醒。

司马十七郎越听眼光越明亮,他没想到夫人能懂得这么多,“太好了,我们一定能回去了!”

“是你们能回去了。”卢八娘微笑着说:“我已经想好了,我就留在这里。”

“你胡说什么,自然我们一起走出去!”

“我是不是胡说你当然知道。”卢八娘还是微笑着,“我是你们的拖累,有我,你和桃花会累死的,你替我把桃花带出去吧。如果桃花爹没了,你就替桃花选个好夫婿嫁出去。至于我娘家父母和弟弟,也不用特别关照,只要不挨冻受饿被人欺负就行。”

在丛林间逃生,就是一个人都很吃力,再加上她这个重负,实在是太难了。尤其是这个时代有男女大防的限制,她只能由司马十七郎和桃花背着。茂密的树林中就是想做个抬椅也不成。卢八娘理智地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我什么也吃不下,很快就会饿死,根本撑不到走出去那天。”

“我们一定很快就出去了!”司马十七郎握着她的手笑着说:“那时候,就会有你想要的一切,我会带着你出去的。”

“哪会那样容易,不要骗我和骗自己。”当时袭击他们的人有数百,这些人正在追踪他们,所以大家根本没有那么容易走出去。卢八娘还是笑着,但却非常坚决地说:“让我留下是最明智的决定,你带着大家走吧。”

“我陪着夫人留在这里。”桃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静静地坐在卢八娘的身边。

“桃花,你听我的,出去找你爹。”卢八娘神情严肃,“你早说过一辈子都听我的!”

“不,我陪夫人。”桃花第一次违背卢八娘的意愿,但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很自然地面向司马十七郎说:“郡公,你带大家走吧,再走下去夫人确实受不了,就把夫人交给我。”

卢八娘看了看倔犟的桃花,知道她一定不会离开自己,当初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桃花,如今她最后的时刻也交给桃花倒也合适,思忖了一下说:“也好,就让桃花留下来陪我吧!”

司马十七郎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没说什么,转身安排路上的事项去了。到了出发的时候,他走过来,蹲在卢八娘面前让她伏在他的背上,卢八娘不动,桃花也不动。司马十七郎便用了些力气,将卢八娘拉了过来。

卢八娘已经下了决心,绝不会改变的,她用力挣扎着,“我不走!我不走!”可她本来的体力就远远逊于司马十七郎,而且现在又一天多没吃饭,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很快就被司马十七郎扔到了背上。可她并不肯屈服,一口咬在了司马十七郎的肩头。

桃花见状扑上来要将卢八娘抢下来,这时司马十七郎一个转身,将桃花踢倒在地上,恨恨地骂道:“小丫头片子,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在山里!”

只有二十几个人,大家一直凑在一起,卢八娘的举动自然避不开大家。陈勇第一个上前拉起桃花,她爬起来正准备再扑向司马十七郎呢,“你糊涂了!郡公要带夫人走,还不赶紧跟着郡公!”

桃花仍要拼命将卢八娘抢回来,陈勇并几个人一同骂道:“我们都是娘子的手下,自是要护着娘子回去的,你难道要娘子死吗!”才止住了桃花。

司马十七郎背上的卢八娘也默默地松开了他的肩头,然后把头放在上面一动不动。

这一天的行程非常的惊险,他们一共遇到四拨搜寻他们的人,躲过了两拨,与两拨发生了战斗,最后逃出来时只剩下二十四个人了,虽然不知道准确的路程,但明白他们并没走出去多远,而且他们还一直在密林中转,并没有遇到小溪。幸好,这片山林中没有大型的食肉动物,让他们少了一类敌人。

第二个晚上,大家的状态比起第一天要差得多了,体力严重消耗,还有几个人身上带了伤。勉强射到了一只兔子做晚餐,大家分着吃了,再也没有力气搭棚子,三三两两地挤到一起睡下。

卢八娘躺在司马十七郎和桃花中间,她这一天过得晕沉沉的,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刻的是睡前司马十七郎硬是将一块生兔肉塞进她的嘴里,然后她立刻吐了出来,在桃花对司马十七郎的埋怨声中干呕了半天。

卢八娘再次萌生了自杀的念头,虽然今生她早就下过决心不会再像前世一样了,可现在的她真是生不如死,而且她死去了,对别人就是解脱。

司马十七郎和桃花都睡得特别沉,他们实在是累坏了。她可以悄悄爬起来,解开衣带把自己挂在大树上,这里的树实在是太多,什么高度的树枝都有,极方便她的计划。卢八娘待他们睡熟了,轻轻地抽出一只手臂,然后又一只手臂,再向上移了移,半个身子已经钻出了二人的包围圈。

“夫人。”司马十七郎侧了侧身将刚被移开的一只手又放在她的身上。

“郡公?”卢八娘轻轻地问了一声,回答她的是绵长的呼吸声,然后她明白司马十七郎睡得正香,刚刚不过是梦呓而已。于是她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寻找巡逻的护卫。过了很久才发现那个护卫已经靠在一棵树上站着睡着了,若不是他发出的鼾声,卢八娘根本发现不了他。

现在最后的障碍也不存在了,卢八娘又将身子抽出来一些,然后她爬了起来。站起来时,突然一阵天眩地转,她赶紧扶住一棵大树不敢再动。过了一会儿,夜风带来的冷意让她觉得好过一些了,便挪了几步,很快找到了合适的树枝。

长长的衣带很顺利地挂在了树枝上,下一步的进行应该很容易,但卢八娘却停下来了,关于怎样结束生命,在前世她曾反复思考过。如果人死了,也就无所谓过程了,但其实卢八娘心里还是非常在意的。

她一点也不想毫无尊严地死去,更不想留下或恐怖或恶心的局面,可是无论哪一种死法,都很难逃脱上述的两个特点,而且她也不想留下自己的身体被别人指指点点,于是前世她驱车撞向山崖的一块大石,接着应该是装满油的汽车爆炸,并在反作用力之下掉下几百米深的悬崖,灰飞烟灭。

现在却没有前世的条件了,卢八娘一想到明天司马十七郎和大家会看到一点也不美好的自己,就根本没法把自己挂在衣带上。虽然在丛林中,但他们还没有路过悬崖,想跳下去粉身碎骨也没有合适的地方。

卢八娘思索了一会儿,果断拿下了衣带,重新整理好衣物,慢慢离开了大家。她可以找到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慢慢等待生命结束。

第四十三章 卢八娘畏艰难求死十七郎重恩情救妻〔二〕

林中非常黑暗,但偶有月光从交错的树枝中透下来,卢八娘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惊到别人,突然一滴水珠滴在了她的头上。

下雨了吗?卢八娘抬起头来,从树稍的缝隙中,她看到一角黛蓝色的天空,还有一颗亮晶晶的星星点缀在上面,这星星可真亮啊!她从没有看到过这样亮的星星。

又一滴水珠落在她的脸上,卢八娘想这应该是露珠,从树上滚了下来,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仰起了头,果然没多久又接到了一滴露珠。露珠很甜,一直甜到了她的心里,露珠很凉,让她晕沉沉的头脑清醒过来了。

夜间的丛林中,并不是一片沉寂,不知源何而来的各种细碎的声音听起来很和谐;周围所有的物体被夜色将勾勒出黑黝黝的轮廓,夸张而神秘;空气中潮湿的气味让卢八娘有些不习惯,她眯起眼细看那颗亮晶晶的星星。

星星向她眨着眼睛,卢八娘也向它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她凝神看着把星星衬得格外闪亮的天空,那样的幽遂和遥远,无穷尽的宇宙是多么的浩大,而自己又是多么的渺小!

没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滴露珠落下来,卢八娘一动不动地接着,直到实在没有力气再站下去的时候又回到了自己刚刚躺下的地方,司马十七郎和桃花已经挤到了一起,他们若是知道现在的形象一定会觉得很伤风败俗,卢八娘却微微一笑,轻轻地分开他们,钻了进了他们中间的位置,躺下睡着了。

这一天的早上,卢八娘接了一块生肉,虽然最后也是吐了出来,但她却自己站起来找到凝着露水的叶子,把那上面晶莹的露水送进了嘴里。到了走的时候,她一定坚持自己走,她走了一天半还多一点,最后晕了过去。

从这以后,卢八娘的身体就更加虚弱了,她时醒时睡,陷入了半晕迷状态。但她知道自己一直轮流在桃花和司马十七郎的背上,有时还能感受到他们踉跄的步子。

看来,他们是走不出去了!情况变得更糟,活着也更痛苦,卢八娘却一点也不后悔那天夜里没有及时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不但选择给自己一个机会,也选择了给关心她的人一个机会,她决定了就不会后悔。

卢八娘再次清醒时因为她被摔到了地上。然后从围过来的人说的话中,她得知桃花在背着她前进中晕了过去,她们一起摔倒了。她想抬眼看看桃花,可是却连睁开眼睛的力量也没有了,可好在,她被人抱着与桃花放在一起,感受到紧贴着她的桃花,她想:“这很好。”

听到司马十七郎吩咐大家原地休息一会儿,感到他坐在自己的身边,还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一下,静静地体会司马十七郎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划过,卢八娘内心无比的宁静,她觉得她这一世过得很美好,她得到了很多她从没有过的,她很知足。

这时她听到陈勇对司马十七郎说:“郡公,夫人和桃花已经这样了,不如我陪着她们留下来,最后照顾好她们,等到…,我会体面地安葬她们。”

“你不必多说,我自有决断。”司马十七郎依旧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的声音。

卢八娘感慨,她手下的护卫们还是有良心的,不枉她平时对他们的好,她感谢他们,不过,她希望大家能活下去。她努力挣扎着,想开口吩咐陈勇跟着司马十七郎走,但还是不行,她动不了。

不知多久,她突然听到有人轻声说:“郡公,当年汉高祖也是经历了逃难才有大汉几百年基业,如今,郡公应效法当年的汉高祖,有所决断。”

当年汉高祖逃难时,担心车子上坐的人太多跑得不够快,几次三番地把妻子儿女踢下了车,如今用这个例子劝司马十七郎放弃自己还真很合适。不过,卢八娘觉得这话说得很有理,她想起了自己与孟白约定,争夺皇位的斗争结束后,他们俩人不管谁能留下来,都要尽力救对方时,那时她并没有把司马十七郎加上。

现在司马十七郎为自己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卢八娘觉得自己已经受之有愧。从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好,包括她的两任父亲。而且,她从不认为自己有权利要求别人为她奉献。

“让我想一想。”司马十七郎向柳真摆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已经过了四天,他们还没有走出这片密林,在接下来的遭遇战中,一行人只剩下了十六个,包括人事不醒的桃花和卢八娘。

桃花是累倒的,这个小丫头片子硬是逞能,从来都要和自己抢着背卢八娘,终于彻底倒下了,以后的路也就更难了。

也许柳真说得对,应该放弃卢八娘,她早就神志不清了,带着她也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最维护卢八娘的桃花也倒下了,扔下她们俩人,大家轻装上阵,更有把握逃出生天。而且只要逃出去,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再娶一位高贵的士族女子很容易。

至于夫人的旧部也好办,他们既然跟着夫人嫁过来了,也就是自己的手下了,如果还有几个陈勇这样的忠义之士,就将他们留下也好,料理好夫人的后事,他们若是能再出来,他会重用这些人的;还有夫人的生意,他一样会处理好,并将利润多多分给岳家;而且作为他的原配夫人,他会为夫人立嗣,让她与自己一样永享子孙的香火…

可是一想到这里,他们在一起渡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一幕幕地在自己人的脑海里涌出,没有卢八娘就没有现在的自己,他舍不得放弃夫人。

应该怎样做?司马十七郎的内心在激烈地交战。

他看向躺在身边的卢八娘,她丰腴的脸颊已经有些塌陷了,脸色变成了青白色,堪称奇迹的是,上面一丝尘土也没有。猛地看起来,紧闭着双眼的卢八娘就像睡着了一样,想到几天前,她还在自己身下承欢,颜色那样娇艳,司马十七郎心里猛地痛了起来。

在卢府小楼上第一眼看到卢八娘的美貌;花园里他扑倒卢八娘滚下小路时她的气愤;答应自己成亲时的沉静;新婚时的羞涩;面对母妃刁难时的高傲;将嫁妆都交给自己的信任;帮助自己谋划时的聪慧…点点滴滴,一直都在他的心头。

“答应他吧,他说得对,而且我决不会怪你的。”卢八娘心想,然后感觉自己的嘴里有什么东西,“咽下去。”司马十七郎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咽了下去。然后又有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

卢八娘突然意识到自己吃的是司马十七郎嚼过的生肉,可她不知为什么不再恶心了,她努力地咽下了口中的肉,眼睛酸涩得要命,她想哭,可是还是哭不出来,她忘了自己已经严重脱水,哪里还能有眼泪呢!

司马十七郎见卢八娘咽下了一口蛇肉,眼皮下的眼珠也转动了几下,觉得有了希望,一滴眼泪落在了卢八娘的脸上,他赶紧擦了下去,怎么也不能让大家看到他掉泪。平静了一下,他又咬了一口手中的蛇肉,嚼碎了喂到了她的嘴里,然后在卢八娘的耳边轻声告诉她,“夫人,再吃点。”

卢八娘真又咽下了几口肉,司马十七郎的决定已经有了,他转过头去对着护卫们问:“你们中谁没有娶妻?”

有几名护卫答应着站了过来,司马十七郎打量一番,指着一个身材最魁梧健壮,而且没有受伤的护卫说:“田函,我把桃花许给你做老婆,从现在开始就由你照顾她了。”

田函是司马十七郎从禁军中提拨上来的,军户出身,身体好,功夫好。他年过二十,没有娶妻的原因是家穷人丑。现在得了一个老婆,还是夫人身边的贴身丫环,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也不介意眼下桃花完全人事不醒的情况,马上给司马十七郎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爬起来,把桃花抱到了一边,学着司马十七郎的样子给桃花喂了些吃的。

卢八娘心里完全明白,可她没有力气说话,再说她也不想反对,想把桃花带出去,只有靠田函这样的人,体力好,头脑也简单,能一心一意照顾桃花。对于司马十七郎此举,她还是赞成的。

这时,她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依旧压得很低,“郡公,你不再考虑考虑?汉高祖如此动心忍性,才有了大汉几百年的江山!”

“汉高祖死后,吕后为什么会以戚夫人为人彘?为什么会大封诸吕?为什么会毒杀赵王如意?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世人说吕后恶毒时,岂不知吕后心中的怨恨积攒了多少年。”司马十七郎叹了一口气,“没有夫人,我哪里会成为郡公?我宁愿死在这山里,也不愿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这话说得很重了,柳真不敢再开口,正要退下,司马十七郎又说:“现在夫人还有活着,我一定带着她,如果她不行了,我自然会放弃。”然后他拍了拍柳真,“我们是布衣之交,知道你一心为我。刚刚的话出于你之口,入我之耳,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

“是,郡公。”

第四十四章 脱胎换骨八娘重生重信守诺桃花允婚(一)

这些话带给卢八娘的感觉实在是复杂,她索性什么也不想,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命运和司马十七郎了。柳真退了下去,池梁马上到司马十七郎身边低声问:“柳真那小子鬼鬼遂遂地找你什么事?”

只剩下十几个人了,大家间并没有什么机密,说什么都不必避开,可是柳真几次与司马十七郎说悄悄话,当然会让人起疑。

司马十七郎看了一眼池梁,没有人比他再了解这个师兄了,虽然他们感情不错,但他也得承认师兄是个又懒又馋又好色的人。就说出事那天,他本该与桃花爹等人一起带领部曲们修路,可是池梁却硬是赖在自己身后偷懒,还一直盯着屏风围着的世家女们偷看。自己本想找机会说说他,可还没来得及说,结果就出事了,然后他就幸运地跟着自己逃出来了。

其实到底算不算幸运,司马十七郎并不知道。如果池梁乖乖地和桃花爹他们去修路,如今的情况会是怎么样呢?与卢八娘悲观的看法相反,他认为一千多的部曲和仆役不可能全部出事,怎么也能逃出来大部分,他还希望这些人能过来救援他呢。也许池梁不偷懒,现在会一点事也没有。

“你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吧。”司马十七郎根本不会告诉池梁柳真和他的谈话,而且他也知道池梁不过是随口一问,他肯定有事情想说。

“那个,十七郎,你说我们是不是跟亲兄弟一样亲?”

“当然,赶紧说正题,这就出发了。”司马十七郎不耐烦地说。

“我,我帮你背夫人吧!”

男女授受不亲,所以一直是司马十七郎和桃花两人轮流背着卢八娘。桃花虽然有力气,但毕竟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体力总归不如司马十七郎。所以一路上,司马十七郎背卢八娘的时间还是多一些。就是这样桃花已经累倒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确实太难了。

司马十七郎虽然对柳真义正辞严,但心里也不确定。他的体力一消耗很严重,也不知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也许到了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也会将卢八娘扔下吧。柳真之所以来劝他放弃,正是看出了这些问题。

“嗯,我想想。”司马十七郎只想了片刻,形势逼人,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而且这时他也相信,池梁就是再好色,眼下也没有任何色心。他是感念夫人对他的好,在他一文不名的时候,主动出聘礼给他娶了美丽而且嫁妆丰厚的妻子,平时又待他和池师傅不同别人,格外尊重。

“嫂溺,叔可以援之以手。”事急从权的道理司马十七郎当然懂得,出发前他把自己身上那件破得快成布条的衣服脱了下来,铺在了池梁的背上,然后把卢八娘放了上去,“好吧。不过,这事将来一定不能告诉夫人!”

“我知道,别人我也会叮嘱他们闭嘴的。”池梁背着卢八娘走在了司马十七郎的前面。

后来陈勇几个人也轮流替换着背着卢八娘,大家又一同发誓保密,因为他们担心卢八娘知道后会觉得有损名节。

自从吃过东西,卢八娘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她神志清醒了,再没有晕过去,可是现在她只能装做晕迷了,很多事情还是不要说破的好。

休息的时候她一直被放在司马十七郎的身边,听到了他几乎所有的对话,扔掉她的声音没有了,有限的交流都是怎么能活着出去。

桃花很快就醒了,她本来就瘦,这几天又差不多熬成人干,高大的田函背着她倒不吃力,陈勇等人也会时不时地帮忙。听说自己被许给田函为妻,桃花没表现出什么,只是默默接受了田函和大家对她的照顾,然后只要有可能就过来看看卢八娘,帮忙照料一些琐事。

第八天的时候,他们再次沿着一条小溪走下了山,在密林边缘,大家停住了脚步。两天前第一次走出密林时的雀跃早就不见了,那次山下有几个堵截他们的敌人,他们又扔下了三个人才逃出来。

“大家先休息一下。”司马十七郎向陈勇说:“你悄悄下去看看山下有没有敌人,一定要小心。”

“是,郡公。”陈勇小心地向山下走去。

没多久,就有声音传了过来,“夫人!郡公!桃花!”

“是桃花爹!”卢八娘睁开眼睛,欣喜地说,然后她挣扎着要坐起来。

“你醒了!”司马十七郎正靠在一株大树下,他原将卢八娘靠在自己身边,现在他猛地抱住了她,欣喜异常,“你醒了!”

“爹!”桃花也喊道,然后她笑着大叫,“夫人,你醒了!”

“我醒了。”卢八娘靠在司马十七郎的身上,笑着看向涌过来的人,陈勇带着桃花爹、徐达,还有几十个人走了过来,她竟然真的活着出了密林!

“有什么吃的没有,快拿出来!”池梁窜到了最前面,伸手在桃花爹身上乱摸乱搜。

这么多天没吃过饭菜,就是各种生肉也没吃饱的时候,大家也都一样急切,“吃的都在山脚下,我们赶紧下去。”桃花爹说着走了过来给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行礼,“都是我们上了当,救援又不及时,让郡公和夫人受苦了。”

原来当日确实是叛军勾结山民,把山洪造成的道路损毁加重了,然后趁着大家修路的时机将大石从山顶上滚下来,将部曲与大家隔开。当时一千多的部曲仆役们死伤了一小半,剩下的在桃花爹等人的带领回来救援郡公和世家家主们。

当他们赶到时,半山坡和通向山下的路已经成了修罗场,遍地是死人,几经搜寻,也不过找回了十几个人,大都带着很重的伤。但当时的情况实在是太乱,大家四散逃亡,但最后还是经过分析和拼凑,得出了差不多正确的答案。

于是桃花爹和几个世家子弟商量后,一面派人去吴郡和各县报信,一面带人进山寻找他们。

进山后,少不得与叛军交锋,叛军对这一带自然比他们要熟,虽然他们人数和战斗力要强于对方,但也没有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但在找人的过程中,陆续救下了逃入密林中的一些人,确定了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带着几十人也进了密林深处,于是他们和叛军一同在这片密林中找人。

很快英郡公被袭的事情惊动了吴郡,郡守大人亲自赶来了,朝廷留在吴郡的征虏将军刘栋也带着一万大军赶前来剿灭叛军,救援英郡公。这两天叛军已经完全被压制住,搜寻活动全面开展。桃花爹带着一百部曲根据线索追踪到这里。

“叛军全抓到了吗?”司马十七郎没有忙着吃东西却先问道。

“没有,属下们无能。”桃花爹惭愧地说。

“没有才好,”司马十七郎咬牙切齿地说:“我必亲手将他们剥皮抽筋!”

找到了英郡公,吴郡的胡太守和刘将军听闻后也赶到了山下的营地。这些天他们的日子也并不比司马十七郎好过多少,钦差大人在他们的治下出事,如果不能救回来,他们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于是他们才赶紧出来围剿叛军,营救英郡公。现在听说英郡公安然无恙,胡太守和刘将军激动不亚于桃花爹,急忙进来给司马十七郎请安问好,磕头陪罪。

司马十七郎并没有责骂他们,只是亲自挑出来五千精兵,加上自己的部曲,找了十个向导,杀气腾腾地又进山了。

卢八娘被抬了出来,她的身体恢复很快,认真算起来,她是逃难出来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人,甚至她的手脚都没有被划破一个小口。几天汤汤水水地喝下来,她觉得自己和出事前差不多了。当然精神上略有些委顿,因此依旧在床上休养。

桃花受伤最重的地方是脚,虽然没有大碍了,但并不能多走,所以她躺在与床并排放着的一张竹榻上,和卢八娘闲话。

“我以为自己一定不能活着回来了,没想到还能躺在这样舒服的床上。”

“也算不上太舒服,这床很一般,木料平常,上面雕的花也寻常。”桃花倒很挑剔,“太守府里也不过如此,与我们华清院的没法比。”

“我倒觉得还不错了。”卢八娘看看锦绣的床帏,摸摸柔滑的丝绸被褥,“我们惜福吧。”

桃花嘻地笑了,“原来娘子从来不这样说。”

那倒是,此番经历后,卢八娘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她的洁癖治愈了,甚至她的很多心理问题也都减轻了。回想起这次逃难的过程,其实就是一次最强的冲击疗法。

冲击治疗就是把有心理疾病的人放在他所不能容忍的环境下,感受到其实这种环境并不能真正带给他伤害,知道伤害自己的不过是错误的想法而已。

前世的卢八娘也曾在心理医生的指导下进行过这种治疗,可她对不洁物品的严重恐惧使她在治疗中晕了过去,以后再也没有人敢给她用这种治疗方法了。这一次,她也到了濒临死亡的边缘,超过任何医生敢于试验的极点,幸运地是,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第四十四章 脱胎换骨八娘重生重信守诺桃花允婚〔二〕

出了山林后,司马十七郎和桃花向卢八娘隐瞒了很多的事情,这两个人第一次结成了统一阵营,并且协商怎样欺骗卢八娘。卢八娘非常配合他们,在大家看来,她什么也不知道,依旧是过去那个高傲并且挑剔到极点的贵妇,事实的真相,卢八娘永远不会说破。

“我们说些正事吧,”卢八娘支起一只手臂将头放在上面,从上到下地俯视着桃花,“田函长得实在太丑了,不如我作主给你们退婚吧。当然不会亏待他,我让郡公将他提拨起来,再给他娶个各方面都满意的女子,这样你就可以另外选个满意的女婿了。”

桃花被随便地许给田函,正是自己害的,卢八娘想破坏掉这门亲事,当然她会做好善后工作。

“我爹已经让他下聘了,说等我满十六岁挑个好日子就成亲。”桃花却平静地说:“其实看惯了就不觉得他丑了,我现在就看惯了。”

想到又黑又壮,满脸横肉,眼小嘴大的田函,卢八娘觉得她一辈子也看不惯。她从来不是外貌协会的,但是床边人,怎么也要看得过去吧,就像司马十七郎,瞧着还算养眼。

桃花是个一根筋的人,所以卢八娘又换了方法诱导她:“那么你原来想嫁什么样的人呢?”

“原来没想过,”桃花说:“听说郡公将我许给田函后他就一直背着我走,我都说我能自己走了还不肯放我下来,有了吃的又让我先吃,我想这样的男人就行。而且,我爹也说行。”

“那好吧。”父女两个一根筋认定的事情肯定改不了了。卢八娘盘算了一下,桃花手里的钱不少了,差就差在田函军职太低。等司马十七郎带着他平叛回来,赶紧将他的官职提上去。钱权都有了,日子就不会差,说到底,毁诺的事卢八娘做起来也是有负担的,她只是太心疼桃花,“你想好成亲以后怎么过日子吗?”

“那还用想吗?”但桃花还是听话地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想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说:“就是在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生孩子呗!”

“那好吧。”卢八娘又重复了刚才的话,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对桃花说,她在成亲前想了那么多,不过在桃花这里统统用不上。

桃花根本没有听出卢八娘的担心,她当然不会担心。成亲有什么,大家都是这样,长大了就成亲,成亲后就在一起过日子,然后生孩子,孩子再生孩子,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只是现在每天在床上躺着的日子她实在受不了,便想办法地找事情做。“夫人,我发现院子里有指甲花,不如我给你染指甲吧。”

卢八娘也知道桃花的特点,便点头说:“你还是少走路,伤就能快些好。”

“我知道,我知道了。”桃花说着已经从床上跳了下去,跛着脚让人去摘指甲花,细细挑出最好看的粉红色,拿研钵磨好,替卢八娘敷在脚指甲上,因为卢八娘染指甲只染脚指甲,从不染手。然后桃花拿剩下的花瓣给自己也染了脚指甲,她一贯什么都向卢八娘看齐的,也不管自己皮肤黑根本不适合粉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