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贪恋眼下的权力肯定是不行的,卢八娘必须为将来着想,因为她的命运是与司马十七郎捆绑在一起的,她正色指出,“京城繁华,又是权力的中心,只是永远要屈居人下。而且郡公毕竟出身皇族,才华出众,一定要小心为人所嫉!”

司马十七郎一直对夫人独到的目光非常敬服,现在听了她的这番话,也觉得有理,“若是一直留在京城,将来八皇叔即位后与父王间一定有冲突,我总归是齐王府的人,恐怕所受掣肘也多,甚至受到牵连。若是我能够封王,不如能早日如京就藩,开辟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来。”

这正是卢八娘最想往的,她对此已经想过很多了,因此又提醒司马十七郎,“皇祖父现在对你颇为依重,你又是皇家出色的子孙,封王并不是难事。就是皇祖父没有封你,八皇叔若是能够登基,只依照功劳,你也能够得上封王。郡公虽然为了朝中的事情忙碌,但也应该为自己想一想,将来想去哪里?待机会合适时向皇上或新皇求得封地,做长远的打算。”

对于未来的事,司马十七郎也经常考虑,他略一沉吟说出了他的打算,“夫人说得当然有理,只是我时常想,若是有机会我想北渡将胡人赶走,收复故土,这样才没有白白生于世间,不愧为司马氏的子孙!”

“噢,”卢八娘不喜欢这个主意。她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司马家的故土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想自己过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日子就足够了。而且作为一个生长在和平时代的人,她本能地讨厌战争。比起异族统治下战火纷飞的北方,她宁可选和平而物资富饶的南方。但话却不能这样说,她提醒司马十七郎,“郡公不要忘记,几十年间,朝廷这么多次北伐都失败了,肯定是有原因的。若是不能找到失败的根本,还是不要轻易北上。”

司马十七郎虽然年轻,凭着一腔热血对北伐充满热情,但他倒不是鲁莽的人,听了卢八娘的话,信服地点头,“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不只北上能建功立业,治理吴郡也是朝廷现在的当务之急。”卢八娘说:“郡公不妨多了解了解京外各处的情况,而且我也想去吴郡看一看。”

“夫人去做什么?”司马十七郎并不理解。

“我想为我们寻找到一个根本之地,将来让我们的子孙能在那里生活繁衍。”

第四十一章 行路难卢八娘骄奢突生变张夫人身亡(一)

卢八娘的话从来都是能抓住司马十七郎的心,他一如传统的中国人,封妻荫子是他的人生目标,子孙延绵不绝是他的最大梦想。听到夫人的话,他明白在实现梦想的路上,只有他的夫人是始终与他一路同行的,于是他决定下来了,“我明天主动要求去吴郡,皇上一定会同意的。夫人就准备陪我一起出门吧。”

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促进司马十七郎决定带夫人出门,那就是平安悄悄告诉他十三郎这些日子时常往夫人身边凑,知道王府内无数肮脏事的司马十七郎特别警惕,马上想办法隔断了十三郎与自已院子里的任何联系,当然他不会让夫人知道,所以这时候带夫人出门也不错,还能避开一些事。

出了正月,卢八娘就与司马十七郎出了京城。这个时代出门是件辛苦的事,即使是钦差出行,沿途官府陪着十二分的小心照顾。

卢八娘并不是喜欢出游的人,虽然此时各处的风景极佳,但出门后的日常生活对于有洁癖的她是一种严峻的考验。几年前卢八娘从益州进京城时,一路上可是颇为难过的,她还犯过一次病。这次出于方便,她带了桃花和十几名健妇随身侍候,而把宁姑姑等人留在京城主持日常事务。

好在司马十七郎非常体贴,为了卢八娘他这次走的是水路,行程虽然慢了些,但比起骑马坐车却又好得多。

而且一路上,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二人有无数因闲情而生出的逸志可以消磨这大好时光。下棋、猜谜、练字、读书,还有坐在船舷旁看着远山近水,听船头的渔夫唱情歌…这一切对于缱绻情深的少年夫妻,也算得上是迟到的蜜月旅行了。

到了吴郡码头,早有当地的县令来接,男人们骑马,卢八娘改乘马车,向县城中驶去。卢八娘坐在颠簸的马车里,终于觉出旅行的痛苦来。到了这个时代这么久,她是第一次坐马车。

这里的时尚是坐牛车,尤其是世家,差不多把坐牛车上升为一种风格和地位的象征,其实在卢八娘看来其实是另有原因。那就是崎岖不平的路况和没有橡胶车轮及相应的减震设备,马车坐着实在痛苦。卢八娘在益州时,也曾瞒着父母骑马出游,因为骑马也要比坐马车好得多。

县令特别给卢八娘准备了几辆牛车,因为他觉得出身世家的郡公夫人如果坐不上牛车一定异常不满。但再多的牛车他准备不出来,吴郡这两年一直战乱,牛的数量特别少,而此时正值春耕,实在抽不出足够的牛。

要知道英郡公这次到吴郡,不仅带着夫人,几十个仆役,上百的部曲,还带着上千口的北地迁过来的侨姓世家,坐满了十几艘船。

卢八娘见状并没有乘牛车,因为几辆牛车会严重拖慢队伍行进的速度,她听说,从下船的码头到吴郡还有上百里的路,要走上好几天。这位县令会把他们送到县城的边界,交给下一位县令,沿途还会经过三个小县城呢。

在船上时感觉还不明显,但改走陆路后,卢八娘深切体验出吴郡与京城的巨大差距了。在这个时代,吴郡的发展是严重落后于中原地带的,虽然本朝从北方迁到南方的一些侨姓陆续将一些先进的生产方式带到了这里,但要做的还有更多。要知道在一二百年前这里还仅相当于奴隶制社会呢。

不过卢八娘是做好了吃点苦的准备的,为了给自己建立一个长久的根据地,卢八娘肯定是要到各处考查一下的,这种事情,她宁愿亲历亲为。

晚上,大家在简陋的驿站住了下来。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住在一间最宽大屋子里,这当然是这里最好的房间了,虽然也一样的简陋。除了他们夫妻,其它屋子都最少住了十几个人,因为驿站的屋子不够用,随行的部曲和仆役只得在外面搭了帐篷,帐篷不够的只有露宿。

但吴郡的气候比起京城还要温暖,二月的时候,温度已经很高了,即使露宿也不是不可接受的。卢八娘用这个借口来宽慰自己有些羞愧的心,因为她的洁癖,她带着数量众多的生活用品,占着大屋子,而却任由其他人住在外面。

“拿些钱帛给驿丞,让厨房给大家做点肉汤。”卢八娘吩咐,她用这个办法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然后就心安理得地躺在柔软干净的被褥上由得桃花给自己捶背揉肩,她觉得一身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

桃花刚揉了几下,就听到外面先是响起了杀猪声,然后欢声雷动,部曲们嚷着“郡公和夫人又给大家添菜了!”

桃花手并不停下,笑着说:“有了加了姜的肉汤,晚上就不会觉得冷了。”她不晓得卢八娘愧疚心理,反倒认为卢八娘大度善良,夫人本就应该住在华屋高厦,而部曲仆役们本就应该露宿,“我们跟着夫人,永远比旁人家的下人过得好,大家都说就是为夫人死也不会眨眼的。”

“能活着还是活着好。”卢八娘随口说,恰好这时洗澡水烧好送了过来,她赶紧泡进了浴桶,“一天下来,身上早就臭了!”

“夫人,你若是臭了,别人该怎么样呢!”桃花并不同意,“你中午休息时还用泡了薄荷叶的水擦洗了一次,我用剩下的水擦了擦,现在身上还有香味呢!”

好吧,卢八娘也得承认自己其实还算干净,“可还是出了不少的汗。你帮我把头发也洗一下吧。”

卢八娘洗了澡,又吃了自带的厨师为她专门做的饭菜,带上细纱的纬帽,与桃花和几个护卫出了驿站的门。很快,她就在小小的县城里走了一圈,小县里很萧条,县城的墙是用泥土夯筑的,并不甚高大。县衙是这里最好的建筑,其次是驿站,另外几处比较整齐的房舍应该是当地的富户了。商业非常不发达,只有两三家铺子卖些最必须的用品,还有几家手工作坊。

这个时代,一般的县城也就是这个样子的了。卢八娘对两天后就会到达的吴郡城也不报有太大的希望。结合一路上看到的情况,这块中国最肥沃的土地之一,现在因为人烟稀少,劳动力低和世家的严重盘剥而没有多少生机。

卢八娘心里叹了一口气,回了驿站,司马十七郎正好也结束了与县令的交谈回了驿站。他看看没有完全被自家带来的屏风挡住的一处发霉的土墙,扶着卢八娘坐在了床上,然后吩咐,“拿几匹锦帛来。”

卢八娘一直忍着不看那块霉斑,但实际上她却不受控制地看了很多次,觉得那块霉斑如鲠在喉般地难受。现在她又随着司马十七郎的目光看了过去,然后不自在地转过头来。

司马十七郎见锦帛送了过来,让人将屏风挪了过来,挡住卢八娘,叫了几个下人进来用锦帛将那块霉斑盖住。浪费一匹锦帛虽然可惜,但他知道,如果不这样做,卢八娘可能一个晚上睡不着觉。

卢八娘一方面为自己的怪癖自责,一方面又心情舒畅了。她知道在锦帛的遮挡下,霉斑依旧存在,但又不可避免地因此而放松了全身。

“夫人这次出门受苦了。”司马十七郎心痛地看着卢八娘,若不是为了子孙将来,夫人哪里会出京城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呢。

“还好了。”卢八娘笑着答道,她也确实比过去好了,对路上的很多状况虽然心中不快,但都能容忍。但她这种从来不抱怨一句的风度更让司马十七郎体谅她。然后她就问起了本地的一些风俗民情和政治经济情况,县令宴请司马十七郎,自然也会做些汇报。

情况不是太好,朝廷的苛捐杂税本来就多如牛毛,甚至一般的平民养一只鸡种一株果树都要交税,弄得百姓们的日子苦不堪言。可是比起世家的隐户们,他们又算是幸运了。世家的盘剥比起朝廷还要凶狠,更可怕的是这些收入与朝廷完全无关。

县令当然不可能对英郡公说这些,但司马十七郎不是第一次来吴郡,这些事倒也瞒不过他。他这一次做钦差到吴郡,身上就负担着改善这些问题的使命。

查出世家的隐户、隐田,用来安置侨姓世家,在削弱吴郡世家力量的同时,又要注意不能将他们逼入绝境,让他们起兵造反。

“益州那边也相差不多,世家也是一样的贪婪。”卢八娘在益州住了几年,对那边的情况非常熟悉,“虽然吴郡人口稠密程度逊于那边,但论两处的自然资源,吴郡土地肥沃要强于益州,我认为这里更有发展前途。”

“吴郡的官府对州郡约束力太差,这也是个难处。”司马十七郎补充说,他也在思考他封王之后是不是申请这里做为他的封地呢。藩王封地情况可以说是天差地别,若是父亲封给心爱的儿子,会选全国最好的地方,但不受喜欢的宗室则可能是最荒凉的地方,他不无担心地说:“谁知道皇祖父会把我会封到哪里呢?”

“我们先有个目标,然后再努力争取。”

“不管到哪里,我都会好好建好自己的封地,为子孙做长久计。”司马十七郎感慨地说道。不用说,他这个不事稼穑的皇孙都看出来了,本朝对百姓过度地索取就有如杀鸡娶卵般地急功近利。

司马十七郎能够理解百姓的苦楚,他倒底与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皇孙和士族郎君不同,毕竟他曾在齐王府最底层混过,也接触了社会各层次的人。

第四十一章 行路难卢八娘骄奢突生变张夫人身亡(二)

夫妻二人一番谈话,从吴郡的现状到朝廷的局势,从治理民生到法制建设,说得十分投契,又对未来做了一些美好的展望。

不觉到了入睡时分。卢八娘的习惯是睡前一定要洗澡的,因此桃花把水送进来的时候,她就示意司马十七郎出去,平时她洗澡时也不肯让司马十七郎看。

司马十七郎的打算恰好相反,满心的柔情蜜意,借着旅途中没有多余房间的便利,他正想看个饱,于是就推说太累躺在床上不起来。卢八娘看着这个无赖,却又不好在别人面前说什么,于是拿了块布巾裹着进了浴桶,匆匆地冲洗一下就要出来。

“夫人,你先别出浴桶。”司马十七郎早已经坐了起来凝神看着这边,见状马上说:“屋子里连地衣都没有,小心弄脏了脚,不如我把你抱到床上还干净些。”又让桃花赶紧重新铺上睡觉时用的被褥。

桃花颇觉得郡公说的有道理,马上换好了被褥,将卢八娘的鞋子挪到了床前,然后在司马十七郎的示意下出去了。司马十七郎微笑着一步步走近浴桶,拿走蒙在卢八娘身上的布巾,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卢八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说:“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做啊!”司马十七郎学着她的样子挑挑眉说,表情无比地愉悦。

卢八娘忍不住扬了他一脸一身的水。可他还是不动,却用一双眼睛上下左右,事无巨细地打量着她。

“水有些凉了。”没穿衣服自然就处于劣势的卢八娘只得这样说。

对于卢八娘一路上还是与家里一样频繁地洗澡,司马十七郎是很担心的,其中的一点就是外面环境不好,容易着凉。因此听卢八娘这样一说,只好赶紧拿出干净的布巾将卢八娘抱起来放到床上,还殷勤地帮她擦拭身上的水珠。

“你赶紧去洗一洗吧。”卢八娘左拍右挡也拦不住这两只咸猪手,“在船上时你天天闹,还没闹够吗?”

“还不是你,”司马十七郎赶紧用残水洗了洗,跳到床上说:“一路上,总说船壁薄不隔音,这样不行那样不肯的,今天我特别试了试,驿站的房子看着虽然比京城要简薄些,但隔音还是不错的,所以今天你可不许拦着我了!”

所以当天晚上司马十七郎不但自己制造出很大的声音,而且还要听到卢八娘的声音,“快点,喊一声我爱听的,否则我可不会饶了你。”

卢八娘身体虽然康健,但毕竟比不了习过武的司马十七郎,最后只有一一从了他,让司马十七郎感受到了无尚的快意。

第二天出门时,司马十七郎扶着卢八娘的手送她上了车,笑着说:“我让人多铺了好几条坐褥,你在上面靠着睡一会儿不打紧。”

卢八娘其实没有那么娇弱,但她乐得受到这种无微不致的照顾,便斜靠在车壁上,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流连了一圈,做了个赶他走的动作无声地回了过去,果真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然后她竟然真睡着了。

卢八娘是被剧烈地颠簸摇得醒过来的,她轻轻拉开帘子,向外面看去,周围是绵绵青山,便知道已经走到两座县城的中间了,听说这里是一路上最偏僻的路途了,要越过一座大山,当然也是最为难走的一段路。

桃花今天根本没坐车,昨天她在马车上坐了一会儿就改成了骑马,见卢八娘打开帘子,赶紧在马上探过身来问:“夫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这里的空气特别好,还带着香气。”

“可不是,满山开的都是花。”桃花说着跃上马背从路边采了一枝花递给卢八娘。

司马十七郎回头见卢八娘正打开帘子与桃花说话,赶紧打马过来,“夫人睡醒了?”

卢八娘手拿着花枝点头道:“车里颠得太厉害了,我想下去走走。”

“也好,不过再等一小会儿,这里正是山谷,听说前些天发过山洪,泥泞得很,到山坡路好一些的地方再下来走吧。”司马十七郎看看手中拈着一枝花,可人却比花还娇的卢八娘,很想邀夫人与自己同乘,可是到底觉在众人面前过于亲密会影响郡公的体面,也就没有说出来。

卢八娘向下看看,果然地上的泥有几寸厚,车轮深深地陷了进去,再瞧瞧自己脚上颜色雪白,袜口绣花的漂亮罗袜,放在一旁的掐金五彩牛皮小靴,下意识地把脚向回缩了一下,她还是坐在车上的好。

桃花本想问问夫人是不是改为骑马,可又一想没有几个人了解夫人会骑马的事情,按夫人的习惯,她一定不愿意更多的人知道,于是她聪明地闭口不提,向后退了退,给司马十七郎留出位置和夫人说话。

正说话间,车队突然停了下来,原来一条小溪挡住了路,有人飞马跑过来向司马十七郎报告,“向导说路与以前有些不同,这里原本没有这条小溪。可能是前些天的山洪冲塌了山体引起的。”

司马十七郎打马上前去与送行的县令及向导商量去了,卢八娘戴上帏帽让人将车帘完全打开,欣赏眼前的景色。又过了一小会儿,车队继续前行了,有人过来传话,“向导说这时节本地常有这种事情,不打紧,何况这溪水并不非常大,渡过去很容易的。还听说发了山洪后,路也会毁损些,但我们人多,若是遇到阻碍,只管派人在前面开路就行。而且那边县令一定在路上接着大家,故而郡公下令继续前行。”

卢八娘颌首,“告诉郡公,我知道了。”

果然车队继续向前走去,小溪最深的地方只能没过半个车轮,水花向两旁溅起,发出哗哗的声音,带给人清凉的感觉,让卢八娘的心情愈发地愉悦。

不过没走多久,车子又停了下来,听说前面的山路已经被山石堵住了,不能通过。于是,所有的部曲和跟随前来的仆役都被调到前面修路,卢八娘也趁机下了车活动活动筋骨。

桃花早让人准备了地毡,挑了一块平整又干燥的地方铺了,四周又围上了屏风。车子拉到旁边,卢八娘穿上精致的小靴子不沾一点泥土地直接落在了地毡上,她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想当年从益州回京时就没有现在舒适,一品郡公夫人的排场比起小小的太守之女可要强得多了!她很满意这一点。

有人在屏风外面传话,“张家、赵家等夫人来给郡公夫人请安。”

这次迁到吴郡以七户世家为主,带着依附他们的众多人口,其中以张姓、赵姓两家为主导。不过,大家虽然一路同行,因为分坐了不同的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卢八娘又是不喜欢弄这些虚礼的人,因此从一开始就传下话来,让大家自便。如今等待修路的时候,却正是女眷们联络感情的好时机。

对于出身名门的英郡公夫人,所有的夫人或多或少都听过她的一些事情,一路上见了她的排场,更是万分敬仰。看着高傲端庄,不染一丝旅途风尘的郡公夫人,过来的夫人们恭敬地行礼请安。

夫人们一如在室内一般,脱了鞋子踏上整洁如新的地毡。这时人们在郑重的场所脱鞋是常规,卢八娘笑笑,“荒郊野外,大家不必拘礼。”可是大家哪里敢不拘礼呢,再说,如果踩脏了英郡公夫人干净的地毡,不用别人说什么,自己就会无地自容。

说话间,已经有人送上新烹的热茶。

摆放茶具的梅花小几、描花漆托盘、雪白的瓷杯、碧绿的茶汤、扑鼻的清香,加上四周围起来的屏风,让女眷们觉得她们重新回到了京城那个风雅的地方,所以话题就回到了京城,若不看屏风外的情况,有人会以为这是京城贵妇们的一次小聚会呢。

没多久,司马十七郎也带着人在不远处休息,山路没有那么快修复,总要等待。女眷们知道消息后,并没有焦躁的情绪产生,一行人带着大量的物品,就是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都没有问题。

毫无预警地,一声巨响从修路的前方突然传了过来,突然箭就如飞蝗般地射了过来。卢八娘看着她身边的张大夫人前胸中了一箭,血从她的口中和胸前涌了出来,张大夫人的右手握住了箭,好像要把它拨下来一样,然后她就倒在了自己的脚下。

“大夫人!大夫人!”

“救命啊!”

宁静的茶会转霎间变成了修罗场,还有几个女眷中了箭,痛苦地呼叫着,屏风倒了,案几翻了,茶杯打碎了,女眷们有的四处奔逃,有的瑟瑟地瘫在地上,还有的在死掉或受伤的人身旁哭泣着,到处是鲜血和一片狼籍。

“夫人!”桃花再听到弓弦声时就跑过来抓住卢八娘的手,带着她跑到一块大石后面,又将一面屏风折起来护在她的前面。

“夫人,夫人!”一直跟在卢八娘身边的护卫长陈勇带着十几个护卫找到卢八娘。他们带着盾牌和武器,将卢八娘和桃花围了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桃花从挡在前面的盾牌一侧伸出头去看,“箭雨这样密,至少有几百个弓手藏在山上!”

“对,而且这些人还有军中的□□!”陈勇说。军中的□□是朝廷管制的武器,一般百姓手中不可能有。

第四十二章 刀光剑影桃花护主密林逃生八娘被困(一)

卢八娘有晕血症。虽然现在好得多了,不至于一下子晕过去,但见了张大夫人的血流到了她的脚边,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了。大家的几句话让她清醒过来,她迅速地观察了形势。

现在他们是在半山腰的一片缓坡上,箭来自山顶方向,而且已经听到有人喊叫着向这边冲了过来。可是在前方被派去修路的上千部曲和仆役并没有回来救援,联想到刚刚那声巨响,山上滚下来的山石泥土一定是以他们为目标的。

这么说,路被损毁应该是人为的了,至少是有人借此来分散他们的实力,目标就是他们。果然山上下来的人大声叫喊着:“杀死英郡公!为王将军报仇!”

眼下的形势很危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呢?卢八娘正在沉吟间,在一片混乱嘈杂中,她清晰地听到司马十七郎喊“夫人!”的声音,接着她看到司马十七郎带着几十个人,手挥着宝剑过来接应她,“我们先和郡公他们汇合!”

桃花和陈勇掩护着她,很快和司马十七郎会合了。司马十七郎一把将卢八娘捞到胸前,把她置于自己的保护范围,然后招呼身边的人,“大家一起向山的侧面树林里冲过去,不要恋战!”

卢八娘被司马十七郎拉着手臂,拼命地向树林中跑过去。在司马十七郎吩咐的时候,她马上也明白了,现在大家处在一片开阔的地带,留在此地只能受制于对方的弓箭,向山下跑形势还是一样被动,向山上跑正和敌人遇到,只有进入山侧的树林里才能躲过敌人和他们密集的箭雨。

他们很快接近了树林的边缘,箭雨已经对他们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了,但是已经有从山上奔下来的人拿着刀枪剑戟向他们杀了过来。

“你护着夫人向前走!”卢八娘被司马十七郎在身上用力一推,倒向了桃花,桃花本来已经扔下挡着剑的屏风,拨出了身上藏着的两把短匕,闻言将两把短匕合在一只手里,拉住卢八娘,带着她向树林深处跑去。

没多久,司马十七郎带着几十个人追过来,“快走,后面的人挡不了多久!”

又跑了不知多久,卢八娘觉得自己的嗓子又紧又热,好像随时会吐出一口血来,心跳得就要出了胸膛,她实在跑不动了,而不远的后面,依旧能听到喊杀声。

只这样一分心,卢八娘就觉得自己没了一点力气,腿完全软了,她努力支持着,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一直拉着她的桃花,靠到一株树上,喘成一团说:“你,你跟他们跑吧。”

桃花的手被甩开后,立刻又抓住了她,一蹲身,一声不吭地将卢八娘背了起来,继续向前跑去。

这两年,桃花的个子长了起来,已经比卢八娘高了,但却一点也没长胖,还像一根细竹竿一样。不过这丫头的力气却一点也不小,背着比她重得多的卢八娘脚步不停地跟着大家。

“放下我!放下我!”卢八娘拍着桃花的后背大声地喊着,见她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依旧拼命向前跑,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添乱了。于是她不再动也不再喊,闭上眼睛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很快他们遇到了又一波截杀,护卫们冲上去,刀枪相碰发出巨大的声音,人们发出的嘶吼声更大,到处是血,死人、断肢横在前面的路上,桃花看也不看地跃过去,卢八娘睁开的眼睛看了看,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突然一个满脸凶气的人拦在桃花面前,他口中呼出的臭气已经喷到了卢八娘的脸上,然后他就倒在了她们的面前,司马十七郎脸色煞白,喘着粗气,顾不上说话,提着还在滴血的剑挥了一下示意桃花快走。

这次闯过截杀后没多久,桃花的步子踉跄起来,司马十七郎不知从哪里追了过来,将卢八娘接到了他的背上继续疾行。然后他们再次遭遇到一波截杀,再然后就是继续跑,继续遇到截杀,又继续跑,当然一路上她又被换了几次手。

树林里的光线更加阴暗,再也听不到杀喊声时,大家终于停了下来。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后,每人都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卢八娘被放在一棵大树下,虽然她后来一直由桃花和司马十七郎背着,但一样是筋疲力尽。她身后的树很粗大,隔着衣服能感受到粗糙的树皮,让她娇嫩的肌肤很不舒服。然后她看向自己坐着的地方,正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好在茂密的树林里并不似山路那样泥泞,而是积满了树叶杂草,不过这里的湿气很大,卢八娘已经感到她的下裳有些湿了。

衣服虽然也被划破了几处,但整体还很整齐,至少比现场的所有人都整齐得多。因为越是进入密林深处,树木越是繁茂,人从其间穿过去很不容易,衣服首当其冲地被划破,而在别人背上的卢八娘则躲过了大部分袭来的枝条。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脚下,她穿着一双红色的牛皮小靴子,在靴子的侧面用五彩丝线绣了些花枝。这双靴子质量非常好,现在看起来还很不错,当然也与她走的路不多有关,只是上面沾了几块泥巴,应该是在进树林前弄上的。

卢八娘闭上了眼睛。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落到现在的处境。前世的她,只有过几次出门旅游,她挑剔的不是风景如何,而是景区有没有达到她要求的卫生设施,后来心理障碍愈加严重后差不多就宅在家里和公司两处了。

今生的环境要差得多了,可是她毕竟是个世家小姐,身边一直有足够的下人伺候,足够的东西供她维持她的生活标准。就是这样,在从益州进京的路上,她曾因为受不了肮脏的环境犯了病差一点死去,可现在,她竟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间,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株大树,浑身狼狈不堪。

突然,一个滑溜溜,凉冰冰的东西触到了她的手上,她低头一看,毫无形象地蹦了起来,尖声大叫,“蛇!”

桃花就在卢八娘身边,她迅速将卢八娘掩护到身后,用匕首将蛇头斩了下来,“不要紧,这蛇是没有毒的,还可以当晚饭吃。”

司马十七郎也被卢八娘刚刚那声大叫喊了过来,见此情景,也安慰她,“吴郡蛇一向很多,当地人极喜食蛇肉,并说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看着没了头的蛇身还在地上扭着,卢八娘扶着一株大树吐了起来,好在她现在胃里也没有食物,只吐出些胃液,可她却难受得恨不得死去。

眼下的情况,确实超过有洁癖的卢八娘的忍耐极限,她预计自己活不过三天,还真不如刚才被利箭射死的好。可当时,她还是下意识地拼着命跑了出来,虽然她中途放弃了,但桃花和司马十七郎却没有放弃她,将她背出来。卢八娘在心里谓然长叹,“救了我,他们只是白费了力气。”

逃出来的人稍稍恢复一点体力后急着找水喝,水对人体的重要性远远大于食物。尽管大家处在潮湿的空气中,长时间的逃命也让人焦喝难耐了。好在,刚刚下过春雨的山林中,水并不难找,一个护卫找到了一块大石头,石头正中间有一块凹陷,里面积着一汪水。

这汪水离卢八娘重新坐下来的地方并不远,她呕吐后换了一个地方,原本不想坐下,可却没了力气,站也站不住。她随着大家的叫嚷声抬眼看去,只见半尺见方的水面浮着一层绿色的藻类,一个护卫摘下头盔,撇了撇上面的飘浮物,盛了少半头盔的水捧到了司马十七郎的面前。

司马十七郎皱了皱眉,却接过来喝了几大口,然后他走过来将头盔递给卢八娘,声音里还带着些气喘,“喝点吧。”

卢八娘压住恶心摇摇头,再次闭上了眼睛。

“夫人,你喝点吧。”桃花也在劝她。

“我要等一会儿,你们先喝吧。”

卢八娘不肯睁开眼睛。但声音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咕咚咕咚的饮水声很响,很快那一小汪水喝光了,又有人去找别的水坑。只听到这声音,她就再次想吐了,可是她连吐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夫人,你不能这样。”司马十七郎坐在卢八娘身边,低声说道;“我们逃出去后,我一定会将袭击我们的人千刀万剐,你也会重新过以前的生活。不,比以前更干净的生活。”

“郡公,你先去安排大家。”卢八娘忍着难过低声说道。

这次南下,司马十七郎是主官,现在逃出来的人自然要由他来带领,他身上的担子很重。司马十七郎也懂得这些,于是叮嘱桃花,“想办法找点干净的水让夫人喝。”然后就走到一旁把人招集到了一起,低沉地说:“看看我们还剩多少人了。”

由于大批的部曲都被派去修路,现在这些人大都是跟在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身边的护卫,还有几个世家的子弟和他们的世仆。清点一下的结果是三十三人,很快就又变成了三十二人,一个世家子弟受了重伤,被仆人扶持着跑了这么远的路,精神一松懈下来就立刻死掉了。

第四十二章 刀光剑影桃花护主密林逃生八娘被困〔二〕

幸存的人中,原本属于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升为上都护后的司马十七郎已经开始形成自己的势力。卢八娘最初的护卫长们如桃花爹、徐达、陈勇等人都有了官职,他还将柳真几个旧时有交情的人调到了自己的手下,又收编了一些孔勇有力的部曲。

眼下,桃花、陈勇刚刚跟在卢八娘身边就不必说了,还有柳真做为司马十七郎手下的都尉,一直随侍司马十七郎;池梁因为偷懒没去修路,也出现在这里,还有张家和赵家的几个世家子弟,原本正和司马十七郎在一起说话,遂带着身边的世仆一直跟他逃出来。

至于桃花爹和徐达,还有一些世家子弟正带着上千的部曲、仆役在前方修路,现在都下落不明。

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大家只是猜测,没有一个人看到前面修路的部曲那边发生了什么,分析的结果与卢八娘先前的想的所差无几。司马十七郎和几个护卫又指出,袭击他们的人应该有山民和先前王敦的死党,他们是根据敌人和口号和射来的弓箭推测出的。

重要的是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司马十七郎环视四周,“从现在起,大家按我的吩咐行事,出去后每人赏锦帛百端,钱五万!”

然后他将逃出来的人分成了五个小队,池梁、陈勇、柳真、张家家主和赵家家主各带一队,各队轮流负责巡逻,寻找食物。

过了一会儿,出去的人带回来两只锦鸡和一窝鸡蛋,还有几条蛇。没有一个人身上有引火工具,其实就是有也不可能用,在这样潮湿的树林里,举火肯定会有大量的浓烟产生,那就是告诉敌人他们在哪里。

在这期间,桃花果然去找了些干净些的水,她机灵地树权的凹陷处弄到了点看着很清澈的水,不过,盛水的器具还是头盔。现在的情况,不用说头盔是唯一的盛水用具,而且也只有两三个,因为原本就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头盔的,而且路上又丢了几个。

“我怕喝了会吐,明天再说吧。”卢八娘叹气道:“你先歇一会儿,不要担心你爹爹。”

桃花闻言也不再劝了,如果这时候再吐,情况会更糟。她非常肯定地说:“我爹肯定没事的,他过去山里打猎,对山里的情况特别熟悉,一定会想办法带着部曲们过来救我们!”

看着桃花充满信心的小脸,卢八娘便将本想说出的话咽了回去。她的想法要悲观得多,那样一声巨响,桃花爹和那些部曲们很难逃出性命。但她却不想打击桃花,便笑着点头,“你爹是我见过功夫最好的人。”。

桃花高兴地笑了,“过去我们还在山里的时候,有一次我爹进山一个多月都没回来,大伯说怕是回不来了,要把我接到他家,我怎么也不肯,一定在家中等爹回来,果然又过了几天,我爹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只特别大的野猪!”

“我爹过几天一定会来接夫人和我!”

桃花说完后爬上树砍了些干爽的树枝搭成了人字型的小棚子,周围挖了一条浅沟排水并防蛇爬进来,然后在棚子里面铺了厚厚的树枝和树叶,扶着卢八娘坐了进去。

进了棚子里,她又帮卢八娘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头发,整理好衣服。甚至还摘下几张大大的树叶,将卢八娘靴子上的泥擦掉了。在这个时候,有洁癖的卢八娘所能受到的优待也只有这样了。

看到司马十七郎在分食物,桃花走了过去,很快拿了一只鸡腿回来,送到卢八娘的手边。可卢八娘根本不接,若不是现在肚子里是空的,又一点力气都没有,她闻到空气的里的血腥气,看到大家正生吃着血淋淋的肉一定会吐得天昏地暗。

“夫人,你多少吃一点。”桃花拿出身上的短匕,切下一小块肉重新送了回来,看她就要呕吐的样子,马上又拿走了。

桃花的短匕刚刚还杀过人,现在又用来割吃的肉,想到这里,卢八娘把眼睛闭上了,她觉得早点死去对自己是一种解脱。

没多久,司马十七郎走过来,将一只顶端剥去壳的蛋送到卢八娘的嘴边,“这是干净的,你吸一下。”

生蛋的腥味让卢八娘呕了起来,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果然如此,锦鸡的蛋要比平时的鸡蛋腥得多。

“郡公,先别让夫人吃了,万一吐了可怎么办?”桃花拉过司马十七郎,小声地说:“也许明天再饿一些就能吃了。”

“这只打开的蛋你吃了吧,另一只给夫人留着。”司马十七郎交待后走开了,他不可能一直陪着夫人。形势这样糟糕,接下来怎么办,他要与大家商量一下,再仔细盘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