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父上前答道:“前两天睡晚了,可能有些着凉,喝了几剂药并没有好转,昨日晚上突然沉重起来,现在皇上亲赐的御医们正在看诊。”

来不及多寒喧,大家一起进了卢相平日起居的处所,看了昏睡过去的老人,男人们转到一旁的厢房中说话,女眷们便去了另一边。

大伯母拉着卢八娘坐在她身边,先说了看诊的经过,又轻声慢语地对她讲说明,“东西早就预备好了,我让人拿了出来,也算是冲一冲。”

看样子祖父是救不过来了,卢八娘面容惨淡,但其实并没有多伤心,听说在她穿过来前,原本的卢八娘在府中时也不过每年能远远地给祖父行几次礼,随四老爷出京后就是几年没见,接着就是卢相要将她嫁到庶族联姻,她想办法摆脱了。再后来,司马十七郎慢慢脱颖而出,卢相对孙婿重视起来,但卢八娘却很少参与他们间的大事。

她现在所有的不过是看到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升起的淡淡忧伤而已,当然这些悲伤对于身为孙女的卢八娘并不足够,于是她拿了用香料熏过的帕子擦了擦眼,流出几滴泪来。毕竟大伯母的眼睛红着,说话间时不时地就会滴下了大颗的眼泪,其余的人相差无几,尤其是四夫人,哭得还真很伤心。

卢八娘理解大家的哭声中是有真情的,抛开感情不谈,整个卢府的人大约都真心不想卢相死,包括她在内。卢相在这个时候没了,对卢家是个巨大的打击,卢家很多人要辞职守孝了,在朝中的势力也会随之下降,各种的好处也会少很多。

大家哭了一会儿,迎来了鲁王妃为首的卢氏出嫁女和亲朋好友们的来访,然后是皇上派来的内侍。人慢慢多了起来,将不小的厢房挤得满满的。

御医们的药灌了下去,仍然没有什么效果。看看天黑了,大家只好离开了卢府。卢八娘回到家里,见司马十七郎倒是长吁短叹的,卢相总算是朝中的重臣,为皇帝立下汗马功劳,后期又与司马十七郎相得,他其实比卢八娘更难过一些。

就这样,卢八娘每天都要去卢府伺疾,司马十七郎下衙后也会过去,但三四天后,卢相还是在半夜里离开了人世。

卢府治丧的盛状自不必说,卢八娘做为身份显赫的出嫁女,依礼出席丧事守孝累得不轻,但也幸亏她是出嫁女,所守的孝远较未嫁女要少得多。

卢相、崔相做为老皇帝的铺佐者,他们三个是一代人,其中卢相的年龄最大,崔相最小。卢相的去世对另外两位都是巨大的打击,特别是老皇帝,身体本就病弱。

卢相的丧事正办着,老皇帝再次病倒了,司马十七郎时常被招进宫中相伴,不只白天,就是夜间他也时常会留宿宫中,现在他无疑是皇上最倚重的亲人之一。

一次留宿宫中后,司马十七郎特别屏退了院子里所有的人,然后亲手关好门,告诉卢八娘,“今天,皇祖父屏退左右,问我陈王和安王哪一个为储更佳。”

这个问题差不多是是朝中所有人关注的热点,卢八娘也不例外,她按捺住心中的急切,尽力平静地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跪下叩首说,唯皇祖父圣裁。”伴随着司马十七郎的快速成长,他早已经摆脱了陈王对他的影响,倒不是他想改换门庭,而是形势变了,司马十七郎已经不再是陈王当初带着参加皇家活动的无名皇孙了,也不再是他手下的一名将官,而是皇上直接统领的大臣,要知道忠君爱国才是大义。

虽然他们还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但安王也对英郡王伸出了橄榄枝,时常召他一同宴饮游乐,两位王爷还都曾想将自己的妻妹送给他做侧妃,司马十七郎同样拒绝了。他曾对卢八娘说过理由,“我是要做纯臣的。”

卢八娘的感觉是他过于拘泥于忠孝大义了,但因为他不纳妾的事对她有利,便以她一贯的处事方法没有反对,其实她就是反对也没有用,关乎信念的大事,司马十七郎很执着。他立身立德并不是骗人的,而是真心身体力行,从内心只忠于皇上和皇上指定的继承人。

这并不是卢八娘希望的道路,可她却无法直接反对,想了想婉转地问:“其实你私心更倾向谁?”

目前的形势,司马十七郎不可能自己出头谋寻帝位。虽然他颇有权势,名声如日中天,手下兵马强壮,但无论从礼法还是世情,他皇祖父有亲生儿子,有嫡孙,有更合理的继承人。而且朝廷虽然处于多事之秋,但总体依然是平稳的,他根本不可能打破世俗公认的传承规律,“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就是以武力得手,也很难维持。

当然这都是卢八娘暗中的分析,司马十七郎一定从没有过这样叛逆的想法。

那么眼下最适合的办法就是支持一方,不管是在表面上还是暗地里,等老皇帝死后,有了拥立之功,他们的日子就会过得更好。

这么浅显的道理司马十七郎肯定不会不懂,可是他对皇上发下誓言,“我会效忠于储君。”他也果然打算这样做,并向卢八娘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我原本是有私心的,但以后不会了。司马家的江山是先祖们浴血拼杀所得,做为子孙唯有用心守护,皇祖父将我从众兄弟中简拨出来,委以重任,我自然要忠心回报。无论皇祖父立谁为嗣君,我都会忠于嗣君。”

实在是太道学,太可恨了!

卢八娘真想推开他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掐住他的脖子,用力将他的愚蠢想法摇出来,她还想大声骂道:“你难道傻了吗!司马家的先祖、皇祖父还有嗣君哪有我们自己重要!我们要先为自己打算才对!”

当然,卢八娘不会那样做,她用力深呼吸了几次,压住了心里疯长的怨念。大时代将司马十七郎打造成这样一个人,而她自己在最初答应嫁过来的时候也是认可他正直仁义的本性,而且在他向这个方向成长的路上推过好几把,现在想改变他的想法已经不可能了。

而且她也不确定想改变司马十七郎的信念,毕竟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有一弊必有一利。很多时候她还是宁愿司马十七郎能够坚守他正义,别的不说,如果没有他的坚守,自己早就死在了吴郡的山林里,现在哪里还能与他在一起讨论将来的事呢?而且放弃了道德礼法,她如何保障自己嫡妻的尊贵地位呢?

既然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卢八娘退而求其次,诚恳地说:“你固然是一片公心,但别人未必也会这样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别忘了,你也是姓司马的。”

司马十七郎不吭声了,能对自己说这样的话的人只有王妃了吧,她是自己的结发之妻,最关爱自己的人,所以才能这样劝说。眼看着皇祖父不断地老去,他再坚守道德礼义也会有私心,不可能不想到自已将来怎么办,他将放在卢八娘腰上的手紧了紧,“你放心,我知道。”

卢八娘从司马十七郎所转述的老皇帝的几句话中分析,觉得老皇帝还是倾向安王继位。他要司马十七郎向他发誓忠于嗣君,应该是这个原因,毕竟谁都知道司马十七郎表面虽然不露分毫,但其实与陈王更加熟悉。他们结识的时间更长,又已经结为姻亲,司马十七郎王妃的弟弟娶的就是陈王妃的妹妹。

司马十七郎一定也能分析出来,所以他立誓让老皇帝放心。

第五十章 尽忠尽孝郡王盟誓谋求前途王妃铺路〔二〕

安王其人,卢八娘自然是认识的,是个有些软弱的年青人,皇宫中的生活,并没有把他磨练得无情和狠戾,反倒较平常人多了些天真和善良。可能正是他的这个特点,加之其嫡长孙的身份,让老皇帝对他分外怜爱,最终想将江山传给他。

“老皇帝真是糊涂了!”卢八娘在心里慨叹,这样一个软蛋,怎么管得好天下呢?更糟糕的是,软蛋有一个非常强势的岳家——柴家。

柴家在士族的排名并不很高,但若论武力,他家若是排在第二位,那么就没有别人家敢排在第一。盖因柴家祖上武将出身,祖训男儿皆从小习武,柴家女儿也多巾帼不让须眉,据说安王的柴正妃的武功就很不错。

当然只武功好也没什么,毕竟大多数士族郎君也都是允文允武的,但柴家最了不得的是众多子弟在军中任职,特别是安王的岳父现任金吾卫统领,负责皇宫的保卫。

柴家也一直是卢八娘认真观察的对象,她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安王即位,柴家一定会是非常强势的外戚,把持安王掌握朝政肯定少不了。

卢八娘最在意的是,柴家对司马十七郎,对卢氏都没有太近的关系。反而在京城和皇宫的防务上,与司马十七郎还有一些竞争和冲突,虽然没有扩大,但矛盾已经存在。

眼下柴家完全把一切都放在了安王身上,只是暗暗潜伏着,等安王即位便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那时柴家一定会尽收天下兵权,与军功显赫手握兵权的司马十七郎对上就是必然的。

虽说司马十七郎和自己有吴郡和义郡作为退路,但真正搅进朝政中,他们能否全身而退呢?

就是另一个热门的皇位继承人陈王即位,尽管关系亲近了很多,又曾结为姻亲,但卢八娘一样不相信他。

说到底,权势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可靠的!

卢八娘不想听从命运的安排,也不想只跟着一心忠孝两全的司马十七郎走下去,万一走入了死路,她可不甘心。为此她已经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现在得知老皇上的决定,她觉得自己应该加紧一点了。

这月初二,正是命妇入宫请安的日子,她去拜见宁贤妃。虽然不是皇后,但毕竟掌着后宫,宁贤妃这里人不少。卢八娘上前行礼,贤妃马上亲手扶住,“你和我还讲什么虚礼?大家坐着说说话。”

宁贤妃论才论貌都很一般,但她却很实务,不仅对卢八娘这样客气,对别的王妃也很谦恭,当然也与她的身份并不够高有关。

大家说笑了一阵,各自又去别的殿里看看,差不多所有的人在后宫都有亲戚。只剩卢八娘的时候,宁贤妃挥了挥手,让宫人都退了下去,招手让卢八娘与她同坐在一张智短榻上,笑着说;“家里人都让我谢谢你呢。”

卢八娘早已经和宁贤妃关系非同寻常了,她从一点一滴地渗透,让宁贤妃对自己越来越相信,从后宫的事务开始,一点点地扩大。最近,她成功地为宁贤妃的弟弟争得了一个不错的官职,“我求了郡王,郡王亲自去中书省求了人,事情就成了。”

宁家本也是名门世族,家中也有爵位,不过却不是宁贤妃父亲这一支。而宁贤妃虽然管着宫务,可势力却出不了深宫内院,老皇帝对她只是一般,她父亲连个爵位都没得到,弟弟也出仕不久,官位不显,没有人提携。

这也不能怪别人,谁不势力?形势很明显,不管是哪一位皇子皇孙即位,都没有宁贤妃什么事,老皇上一死,她不过是一个等死的太妃而已,但卢八娘却看出她可利用的价值并不低。

“英郡王对你倒真好。”宁贤妃有些羡慕地说。

卢八娘使了这么多手段为的就是让她相信自己不只会处理内院的事,对朝中大事也一样能插上手。可她在不以为然中又带了一丝惆怅地说:“眼下还好,可色衰爱弛总免不了,我们都是没有亲生儿子的人,有时候也不免发愁。”

卢八娘眼尾一扫,就见宁贤妃一向如春风般和煦的脸色变了,她当然会被触动了。皇上一死,她一个无子的妃嫔能有什么好结果?虽然会有一个太妃的封号,但其实也不过在深宫里捱日子罢了,就是物质生活也未必能有多好,娘家什么的更不顾不上了。

“我们哪里一样,英郡王的儿子,哪一个不得叫你一声母亲,谁还敢不敬你这个嫡母?我就不一样了。”宁贤妃长吁短叹,关系亲密后她在卢八娘面前也肯说些实话了。

卢八娘早就仔细分析过宁贤妃,到了现在的地步,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当皇后,给她的父亲弄个爵位,可是老皇上虽然让她掌了宫务,却根本没有给她后位的打算。而宁贤妃又不够有办法,一直没有办法达到目标,现在卢八娘就想肋她一臂之力,“其实…”

卢八娘似乎是不小心说了那两个字,可她马上就停了下来,作出一副掩饰的样子笑着问:“娘娘身子可还熬得住?”

“还好,我虽然每天亲自给皇上熬药,打点他的饮食,只要皇上身子能好转,多累也能熬得住,再说皇上也习惯由我来打理日常起居了。”宁妃也不再提刚刚的话,“这些日子,尹美人几个也时常给皇上送些精心做的茶点,还说要帮我为皇上煎药。我自然都笑着应了,也让她们出风头,只是按你说的,默默为皇上做些琐事,空闲时写经祈福。没想到,皇上反倒说了,不让尹美人无宣诏进昭阳殿,那天看尹美人的脸,我真怕自己偷笑出来。”

老皇帝执政几十年,疑心病重得不能再重了,他肯让宁贤妃执掌宫务,就是因为她没儿子,娘家也不行,又是个老实的性子。所以想得到他的进一步信任,千万不能出人头地去争宠,而只是在背后默默地奉献,老皇帝一定能看到。

卢八娘赞许地点头,“皇祖父本就极信任娘娘的,娘娘也一定更加兢兢业业,而且千万不要提任何要求,有什么事我来给娘娘帮忙。”

提到无子后,宁贤妃的心情就彻底坏了,卢八娘自然能看出,马上便笑着告辞。宁贤妃并不挽留,只是说:“这些日子,皇上似乎只记得以前的事,每天都要念几回先皇后,说是不久就要在地下见了。我想着,储位虽然还没定,但应该是差不离就是那位了。”

先皇后只有一个儿子,就是死去了的太子,安亲王是她的嫡孙,宁贤妃指的就是他,与司马十七郎透出的口风一样。

“娘娘一定要保重自己,丈夫再好,也不尽可信,儿子倒是能靠的住,可没有儿子,就只能靠自己和娘家了。”

卢八娘最后在宁贤妃心里扎一刀走了。这话若是别的命妇说,宁贤妃会恨死她们,可是无子的英郡王妃说只能引起她的共鸣。卢八娘回了府,只等着宁贤妃上钩。

宁贤妃这个人虽然不够聪明,但疑心也很重,应该是宫廷生活使她不得不遇事多想想。不过,卢八娘还是有足够的自信,宁贤妃一定会被她诱惑的,因为她已经吃了自己下的铒了。更何况还有宁家人呢,他们想着荣华富贵已经久得不能再久了。

过了没几天,卢八娘果然被宁贤妃招到了宫中。这次打了招呼后宁贤妃就带着她进花园里赏花了。所谓赏花,其实就是想说点秘密的话吧,在花园里说话可比在宫殿中方便多了。

果然,宁贤妃随手采了一朵菊花,下意识地将重重的花瓣一片片地揪了下来,卢八娘知道她心里正乱糟糟地想着什么,于是笑着说:“这满园子的菊花正是好时候,我倒想起前年和郡王到海边吃螃蟹的事了。”

宁贤妃满脑子里面都是“皇后、皇后、皇后!”什么菊花,什么螃蟹她根本听不进去,但就是在这种快疯狂的时候她也是极谨慎的,找了借口将贴身的宫女打发下去,握住卢八娘的手问:“能有什么办法让皇上封我为皇后吗?我一定在皇上面前为英郡王美言,请皇上封他为亲王。”

老皇上是不会封司马十七郎为亲王的,就如他不会封宁贤妃为皇后一样。皇帝的权限看似至高无上,但制约他的其实更多,根本的原因是他只有一个皇位,只能留给一个人,其他的人只能被牺牲了。

因此卢八娘回答:“皇祖父不会答应的。”

“可是,那一天你不是说…”宁贤妃握住卢八娘的手用了力气,卢八娘觉得自己的手一定已经青了,可她的表情一点也没变,“皇祖父是不可能立娘娘为皇后的。”

宁贤妃失神地松开手,英郡王妃是个极聪明极能干的女人,她的话早就一一被证明了,这一次她以为英郡王妃一定会有办法帮自己当上皇后的。她悄悄在对她的母亲说了,母亲再传话给父亲,她的父亲让她求助英郡王妃,并以许诺帮英郡王封亲王为诱饵。宁贤妃当然懂得,如果自己能成了皇后,不只是她个人的荣耀,整个宁家,特别是她出身的这一支,绝对会有巨大的提升,最少也会得到一个侯爵之位。

可是,英郡王妃竟然说不可能!

就在宁贤妃快被失望淹没的时候,英郡王妃又接着说:“皇祖父虽然不能,可是娘娘你自己能啊!”

“什么,我能?我哪里能呢?”宁贤妃又重新抓住卢八娘,急迫地问:“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没有办法。”卢八娘笑着说:“不过,娘娘却有啊,娘娘不是已经想出很多好办法,把整日缠在皇祖父身边的那些妖精都关在了后宫,又能每日进昭阳殿服侍皇祖父,深得皇祖父的信任吗?”

能在后宫熬了这么久,而且还得到老皇帝一定的信任的宁贤妃,其实非常有可挖掘的潜力!

第五十一章 宁夫人一进英王府安神医细品灵芝草(一)

宁贤妃毕竟是本时代的人,她从心里敬畏君权、夫权,因此她再想当皇后,也只盼着皇上能册封她,她从没有想到能靠自己谋得皇后之位。卢八娘的话让她震惊,不可思议到极点

卢八娘不管她能不能接受,微笑着提示了她一句,“听说玉玺就在昭阳殿内。”

话中能说到此处了,剩下的事情就看宁贤妃的了。卢八娘赌十有□□宁贤妃会被说动,如果她不敢,那么她就看走眼了。虽然浪费了不少的投入,但她也不至于多心痛,做生意哪有只赚不赔的,更何况她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且她也不担心,宁贤妃决不敢把她们的密谋说出去,若是说了,她自己首当其冲就会完蛋。

卢八娘正要辞行给宁贤妃一些时间想想,就见陆妃带着几个宫人笑着走了过来,“我听说贤妃姐姐和英郡王妃到花园里散步,就赶过来凑趣,不会打扰你们二位的雅兴吧?”

陆妃正是陈王的生母,她本是陆家一名不受重视的庶女,老皇上对她也并不特别宠爱,在宫中一切都平平。但她一向八面玲珑,对执掌宫务的宁贤妃特别恭敬,所以她们间的关系不错。卢八娘进宫,十次有五次能在宁贤妃那里看到陆妃,此时她来凑趣也很平常。

果然陆妃又笑着说:“刚刚老八让人送进来一些螃蟹,说是在稻田里养大的,每只都好大,差不多一斤。我原想让人蒸好了送到贤妃姐姐殿里,现在不如就在花园里摆上一桌,我们也学那些名士,执蟹鳌品酒,想必是人生美事。”

宁贤妃哪有什么心情食蟹,她要回殿里好好想一想,再把消息传回娘家,让父母帮她出出主意。可陆妃这样热情,她不好拒绝,便笑着说:“老八一向孝顺,我也没少得他送的东西,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卢八娘当然也不想留下,她本不喜欢入宫,但为了将来,她不得不走了宁贤妃的路子,现在宁贤妃已经答应了,她只得应酬着吃了一只螃蟹,喝了一杯雄黄酒回府。

府里司马十七郎也令人送回了不少螃蟹,想来与陈王的来自一处,卢八娘命人整治了酒席,等晚上他回来,这才痛快地吃了一回。

没两天,宁贤妃的母亲宁老夫人借着送卢八娘几张皮子的借口来到英郡王府,悄悄问卢八娘,“娘娘让我问王妃要如何做才好?”

卢八娘便一一替宁贤妃谋划,宁老夫人不断地点头,最后说:“前面的诸般事宜我们也都想到了,只是最后这一关实在没有办法,不知郡王妃可有什么办法?”

指望皇上下旨是不可能的,那么只有假造圣旨这条出路了,当然假造对旨可不容易,所有的东西都不能有一点差池。比如圣旨用的缎子是专门的织工用特殊的工艺纺成,短期内根本不可能仿造,相应的玉玺、所用的墨、印泥等每一样东西都不大可能弄出假的来。

不过卢八娘曾帮忙把宁贤妃的一个侄子也是宁家这房的嫡长孙弄到专门管皇家御用物品的部门做官,恰好专管做圣旨的缎子。卢八娘的计划就是让他偷出做圣旨的缎子,再由宁老夫人将缎子传递给宁贤妃,在皇帝神志不清的时候偷偷盖上玉玺,再写上旨意,就成了真的圣旨了。

这些事情说破后,宁家人其实也想通了,在不胜佩服卢八娘早早设计好整个路径的同时,他们也认识到了有一个问题还是要由卢八娘出面才能解决,因此宁老夫人才专程来问:“这旨意要谁来写呢?是不是英郡王会帮忙”

空白的圣旨并没有用,还要写上旨意,这一步其实才是最难的。圣旨除了特殊情况下皇帝御笔亲书外,大都由专门负责拟旨的官员书写,那是个更为复杂的流程,就是卢八娘也没有能力指使这些官员写旨。

宁家就是想到这才觉得会是司马十七郎帮忙吧。卢八娘摇摇头说:“你们觉得王爷能帮忙吗?”

也许司马十七郎有能力找人写出圣旨,可他是决不可能这样做的!宁老夫人也认同的这一点,“那么王妃?”

“我自然有办法。”卢八娘既然设计出如此的方案,当然是成竹在胸。前面的事都由宁家人做了,她只管控制住最后一个流程,就能达到自己的目标,因此她说:“老夫人只管把圣旨送来,但事先说好了,我要留下一份。”

卢八娘又不是雷锋,她费了这么多心思当然是有自己的目的,宁老夫人当然也能理解,但她还是反驳说:“一份已经很难了,再多一份恐怕不能。不过王妃也不必担心,将来娘娘成了皇太后,自然会护着王妃。”

卢八娘才不信呢,她笑着说:“我之所以一心帮着娘娘,正因为与娘娘同病相怜。王爷一心只为皇上效忠,却不肯为我着想,我又没有亲生的儿子,所以才想要一份圣旨自保。若是不能,这事就算了。”

宁老夫人来之前自然事先想好卢八娘会提条件,她也做了应对,准备向英郡王郡妃做出郑重的许诺,可她根本没有能力答应为卢八娘弄一份圣旨,于是竭力劝说卢八娘相信宁家和宁贤妃会报答她,“贤妃娘娘自然会言出必行,如果王妃帮了娘娘,将来娘娘可以把王妃接到宫里,共享荣华富贵。”

卢八娘岂能被这样虚假的蠢话劝得动,她笑着送走宁老夫人,“办这事情需要合适的时机,现在也不急,老夫人回去后请贤妃娘娘仔细想一想,不做也可以,反正不管谁继位,娘娘稳稳会有一个太妃的称号。”

时光慢慢在流逝着,老皇帝病歪歪地捱着,朝中的气氛也更加紧张起来了,连带着各处都生了变化。

卢八娘每隔五日都要到齐王府请安,她觉得齐王府似乎也带了些诡异的气氛。时过境迁,几年前喧喧赫赫的齐王府如今早就外强中干,齐王本人应该是绝了上进的心,根本没有一点掩饰,完全沉溺在酒色之中了,连带着齐王妃的脸色越来越不好。

卢八娘过来问安,见到齐王妃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多的事要忙了,而且也不好不给英郡王妃面子。

卢八娘笑着行了礼,在为她备好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说了几句闲话便道:“母妃时常入宫为皇祖父侍疾,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老皇帝时不时地病着,他的儿媳孙媳们经常轮流去侍疾,卢八娘也去过几次,其实也不过行了礼在偏殿侯着,送水端药、嘘寒问暖这些事情当然不用亲力亲为,更多的是形式而已。但在宫中又哪能放松呢,所以也是极辛苦的。

齐王妃笑着说:“我知道你也一样辛苦,有一件事我早就想说,只是一直忧心父皇,就混忘了。今天正好无事,你听听我说得可有道理?”

卢八娘端坐颔首。

“你和郡王成亲有六年了吧?至今还没有一子一女,若是再如此下去,别人免不了要说你不贤了,因此我便一直帮你看着。小十七的眼光一直极高,我身边的几个宫人恐怕瞧不上,恰好前几天见了我娘家的十娘,出落得倒还不错,你不如遣人求了去做侧妃,也是添了个臂膀。我弟弟那里我帮你再说几句好话,总能给我们齐王府一个面子。”

卢八娘心中暗笑,明明想塞给司马十七郎一个侧妃,却又让她去求,抬高崔氏女的地位,生下儿子后再对付自己这个无子的正妃?自己有这样傻吗?

但她并不急着反驳,因为已经有人为她说话了,“母妃,我听郎君说,英郡王请了一位妇科神医为王妃调养,据说当初答应郡王三五年内定然会有效。”

“是啊,这位神医姓安,当初郡王将他荐给陈王,陈王府里很快就有了好消息,现在陈王妃和一位侧妃都养下了小郎君。”

“我也觉得英郡王纳侧妃倒可以再等一等,没准王妃很快就会为郡王诞下子嗣,那时候再将侧妃接进门来也不晚。”

现在在不是卢八娘刚嫁进来的时候了,府内对她排斥嘲笑的声音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如今司马十七郎有好几个兄弟在他的手下,他们的庶母妻子儿女自不必说,就是其他想谋得出路的人哪一个不尽力讨好英郡王夫妻呢?

因此卢八娘不用急着开口,会有人代劳,果然殿内一片七嘴八舌的将齐王妃噎住了。齐王妃一向自诩士族之女,贤良淑德堪为人表,行事极要脸面,若不是实在没有出路,想到将来不管是安王还是陈王继位,齐王府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反观英郡王,在朝中声望极高,现在最有希望继位的两位王爷都在努力与他结交,齐王妃自然要把这个庶子拢到手中,虽说不是她亲生的,但毕竟是她的儿子,如果娶了她的内侄女,再生下儿子,感情当然就会更进一步。

而且这几年过下来,齐王妃真对英郡王夫妻这对庶子媳妇挑不出什么来,他们对自己虽然不可能像亲生的一样亲密,但却恭敬知礼,所得赏赐大部分都拿来孝敬,一直是京城中母慈子孝的典范。

齐王妃因此特别求了崔家大老爷,也就是她的亲弟弟,把他的一个庶女许给司马十七郎,崔大老爷听了竟然也很愿意,他亦看好英郡王,特别是英郡王妃成亲这么久还没生个一男半女,估计是不能生了。崔十娘嫁过去,只要生下儿子,就是成不了正妃,地位也不同于一般的侧妃。

但崔氏女做妾,总要更好看一点,英郡王妃至少要上门求娶才好,总不能像当年的董氏,直接花钱买回来的,董家的人就永远矮人一头。

没想到卢八娘还没开口,已经有了帮她反对的人。“穷在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英郡王府如此的权势,怎么可能不吸引人呢?趋炎赴势是人的本能啊!卢八娘在齐王府里早就有了自己势力。

第五十二章 知有孕卢八娘惊倒盼生子十七郎喜极〔一〕

就这样又过了五六日,卢八娘越发觉得没精打彩。她倚在榻上自嘲地笑了,大风大浪也没少经过,怎么至于这样。但想归这样想,身上却倦得很,一丝也不想动。又想,恐怕也是天太热了,因皇上身子不好,这两年都没有去避暑山庄,司马十七郎自然不能去,今年形势又这样,她便也留在京中了。府中当然要比山上热得多,整日里放着冰也不能消除闷热之气。

宁姑姑又找安老先生诊脉,安老先生却不肯来,“只管养着,没事的。”再退而求其次要个方子,也不肯给,只说:“用不着,好生歇着就行。”回来后与成姑姑两个嘀咕,“要么让长史去请个御医回来,别误了事。”

卢八娘听了马上说:“你们就是找了御医来我也不看,再说这样热的天,我什么药也不吃!”这时候丸药极少,吃药就是汤药,大热天的吃又苦又热的汤药,卢八娘才不肯呢。

宁姑姑没了奈何,暗地里找桃花,“王妃心里不痛快,什么也吃不下,大家不知怎么好,你过来陪王妃吃饭吧,看你吃什么都香的样子,没准儿王妃也能多吃半碗饭。再者你一向是最有面子的,傍晚凉爽时再陪着王妃到园子里逛逛,等王爷回来,王妃的心病自然没了。”

桃花已经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又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孕,心性却没有多大变化,听了宁姑姑的话,便将晚饭一样样摆在了卢八娘面前,“王妃,今天是奶娘特别下厨做的菜,清炒百合,最是解暑;银耳雪梨,加了冰呢,还有这条鱼没放一点油,只是清蒸,但味真鲜,我闻着都要流口水了…”

卢八娘一点食欲也没有,闻着鱼腥味还不大舒服,打断了桃花的话,“你拿去吃吧,安老先生说我这两天脾虚,没胃口。”

“不想吃饭,那吃块点心?”桃花赶紧将卢八娘平时最爱吃的抹茶味的小点心递过来,“这还是下午我遣人到孟府里让他们现做的,平时王妃顶喜欢。”

卢八娘什么也不想吃,看桃花大着肚子还在照顾自己,只得拿了块点心硬吃了下去,然后就觉得有些不受用,赶紧挥手说:“吃好了,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赶紧回家看孩子吧,将这桌子的菜都带回家吃。”

“小虎有他奶奶和二弟妹看着,并不用我。”小虎是桃花儿子的小名,生下来就是田函母亲的心肝宝贝,她只是听卢八娘的劝告自己喂奶,其余的一概不操心,倒也合了桃花的心意和脾气。

说起桃花嫁到田家,算得上顺心如意。她素来是个没心没肺又极大方的人,有细君这个合格的后妈在一旁照应,儿媳妇的难处她一点也没尝到,田家反倒个个捧着她。

原来田函是长子,下面还有七八个弟弟妹妹,到了婚嫁年龄的也有三四个,家里穷,相貌又都如田函一般的丑,没有一个订亲成亲,田家父母早就愁得白了头发。自从这个王妃身边的丫头嫁到田家,田函从军户一下子升到了校尉,然后家里盖房子买地,次子顺利地娶了媳妇,长女带了像样的嫁妆嫁了出去,三子和次女订了亲事,家里的吃穿用度都升了好几个台阶。家里人就差把桃花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养得桃花心宽体胖。

桃花不急着回家,看卢八娘的神情对桌上的菜很有几分厌烦,赶紧又端了出去,几分钟后她又进来了,“王妃,我们去园子里走走,这时候外面也不大热了。”

横竖都觉得不舒服,这两天又没怎么动,卢八娘就出了门。郡王府的园子不太大,但湖光水色、山石亭台倒也都全,点缀着各种花木。一天的酷热过去了,此时终于起了一缕缕的微风,将水面吹皱,映着夕阳的余晖,金波滟滟,卢八娘的心就静了一静。

然后她就看到一株杏树,杏花早已经落没了,上面点缀着好多小小的青杏,让她莫名地喜欢起来,“给我摘个青杏尝尝。”

桃花生过儿子后着实胖了,现在又挺着五个月的肚子,可她也不用别人,挥手让后面端着小凳的人过来,将凳子摆在树下,踩了上去,伸手够住了一条杏枝,挑最大最好的摘下来两颗,早有人将带着的水拿来逑矗帜门磷硬粮删坏萘松侠础

卢八娘咬了一口,杏子还没成熟,只有很薄的一层果肉,酸酸的,非常可口,接连将两颗杏子都吃了,她还想吃。而且这心情还非常急切,便拦住众人,自己站到了凳上,摘下一个青杏,来不及洗便放进了嘴里,心想这时候没有农药,枝头上的杏子是极干净的,洗不洗并不打紧,一连吃了五六个也没停下。

桃花在下面笑了,“王妃怎么跟我怀小虎时一样,偏爱吃青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卢八娘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她怀孕了!

可这怎么可能?自己已经吃了绝育药,而安老先生的解药还没有配好。卢八娘虽然找不到原因,但却明白自己被骗了,而前安老先生前几天就应该诊出自己有了身孕,只是他不肯告诉自己而已!

“有孩子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卢八娘完全懵了,一时间头晕目眩,然后她就从凳上栽了下去。

“王妃!”

“出血了!”

“把软轿抬过来!”

“快去找安老先生!”

周围乱成一团,卢八娘早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抬回了屋子里,安老先生也急忙到了,他喘息着给卢八娘诊了脉,就沉着脸坐到了一旁,“你们都出去,我有事要单独对王妃说。”

“王妃?”宁姑姑用疑问的语气问。

卢八娘睁开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听安老先生的话,又向桃花看了一眼,就见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桃花和宁姑姑最后关上了院门也出去了。

安老先生静默不动,一丝声息都没有的气氛很让人压抑,让卢八娘等了一会儿忍不住了,便带了些怯意地问:“孩子,孩子没了吗?”

“你是故意摔下来的?!”安老先生的声音就像刀一样割着卢八娘的心,“你不配做王妃!不配做女人!不配做人!”

“不,不是。可是孩子还是没了,对不对?我听到他们喊出血了?”卢八娘第一次被别人骂成这样,可她顾不得了,只是想问孩子怎么样了。她确实没想要孩子,可是听说孩子没了,心里说不上的难过,不觉中,她的声音颤抖着,完全没了平时的颐指气使。

“你现在对我说,你想怎么办?”

“孩子还能保住吗?”

“孩子什么事都没有,出血是不小心擦伤了一块。我做的孽,我已经还清,死也能瞑目了。”安老先生神奇般地平静下来说:“至于你,好自为之吧。”

“对了,你要是不想要孩子,从那么低的凳子上跳下来是没有用的,至少要从几丈高的地方跳下来,那样你也会一起摔死的。”安老先生说完一挥袖子走了出去。

“王妃,王妃!”桃花在卢八娘耳边轻轻地叫着,她在院门外听到安老先生大声地喊了些什么,然后就怒气冲天地走了出去,她便赶紧跑回了院子里,就见王妃像失了魂一般,双目无神地盯着床帐上方,一动不动。

王妃和安老先生间肯定有什么不对,两年多前安老先生刚回来时就与王妃说了些什么,也是这样大喊大叫的,要知道老先生平时从不高声说话。而且安老先生虽然每半月都要给王妃诊一次脉,但几乎不说话,神态间还很严厉,自己曾问过王妃,可王妃只吩咐自己不要多嘴多事。

桃花并不擅长思考,她也从不喜欢去思考,上前轻轻的推了推卢八娘,又焦急地问:“王妃,怎么了?”

卢八娘瞧了瞧桃花,“你先出去吧,也不要别人进来,我想静一静。”

“王妃你的伤怎么办?还有衣服沾了泥,总要先换一下…”

“桃花,出去!”卢八娘重复了一句,语气放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