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储君的地位确实了,但也没有先登基的道理,总要先给老皇帝治丧。皇帝的丧事自然有一大套的流程,一一做下来也都顺利,毕竟已经准备了很多年了。

卢八娘借着有孕,只在大敛时勉强进了一次宫,在宫人的搀扶下给老皇帝行了礼。她远远地见到宁贤妃在灵前痛哭,封后的旨意宁贤妃并没有拿出来,所以她还只是个太妃。因为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卢八娘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能问。

也许是宁妃怕了,不敢拿出来?又或者被安王发现了?可情况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卢八娘在各处的耳目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过,就算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只要司马十七郎还掌控着京城的守卫,安王就不敢动她吧。

只是柴家,果然非常凶悍,没几天便由嗣皇帝发话,要将京中的军权尽收于柴氏一族,几大世家同时打压,崔家陆家宁家首当其冲,卢氏因为守孝倒避开了,宗室更是不受待见。

司马十七郎满脸憔悴,胡子拉茬地回了府,“赶紧收拾东西,我送你出京。”说完就出了内室去集合自家的部曲。

京城里到处剑拨弩张,人人自危,尤其是司马氏子弟,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人头落地。卢八娘有什么不明白的,乖巧地赶紧命人收拾。如今形势风云变幻,她存在着极强的危机感,一直保持着随时能走的状态,因而外面的车子一备好,就带着人出了内院,然后无声无息地出了京城。

坐在一辆平常的牛车里的卢八娘,穿着青绢袍,头上只插了支寻常的金钗,如同普通的富家妇人,听着车子在京城的石板路上发出的声响,感觉到穿过戒备森严城门的停顿,好在并没有人来掀起车帘,车子很快就又轻快地走了起来,司马十七郎负责京卫这么久,送自己出城肯定没有问题。

出了城后,司马十七郎进了车子里,脸上的寒冰似乎消融了一些,“没事了。”

卢八娘叹道:“就是想将宗室一网打尽也总要等皇祖父下葬后才好动手,何况就是真到了那个时节,也不至于连妇孺都不留吧。”

前天宗室里的一个叔祖,仗着辈份高,顶了柴丞相几句,结果回家的路上被惊马冲撞了摔下车子,抬回家就没气了。这件事引发了京城贵人们更大的恐慌,于是很多人开始出京了。

司马十七郎也叹道:“新皇和柴家恐怕宗室世家不服气,想用雷霆手段,就不想想这样反倒让京城一片惶恐。现在父王和几个王叔早就噤若寒蝉,再小一辈的就是我首当其冲。”

卢八娘当然知道他没说出来的是什么话,他原领禁卫军,又素有威名,前些时候齐王和陈王还想拉拢他兵变,正是柴家的眼中钉,现在又交了兵权,怎么小心都是应该的。如今的司马十七郎在衣内穿着细铠,身边一直带着几百人的勇士,王府里戒备同样森严,这就足以能说明一切。

“还记得皇祖父曾经问过你,选哪个继承皇位为佳,那时你什么也没有进言,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唉!从没想到新帝会完全不顾血脉亲情,只信柴氏一族,而柴家又如此跋扈。不过,他们也不敢轻易对我下手,我虽然交了禁卫军的军权,但也不是任他们随便拿捏的。”司马十七郎握了卢八娘的手安慰她说:“只等新皇允我就藩,我们便去吴郡。”

“那当然好,”卢八娘点头,“只是不知道新皇会不会放我们就藩?”

“王妃不必担忧,如果新皇不允我就藩,等你生了后我也要先把你们母子先送去藩地。那里已经有我们的人,虽然没亲自过去,但根基还是有的,你去了带着儿子一定能守得住,我在京城给皇祖父守过孝再去找你们。”司马十七郎这样说着,其实他一点也不肯定自己能从京城脱身而出。

“若是就藩,自然我们一起去。”卢八娘道。

“好。”司马十七郎随口答应着,将卢八娘送到京外十里处就下了车,“让桃花爹他们护着你去山庄吧,我是不能离京的。要小心身体,好好养胎。”

卢八娘应了,不过她在想,安王和柴家实在是不得人心,兵权虽然收了,可是陈王也好,司马十七郎也好,还有诸多的宗室世家,谁家没有自己暗藏的力量呢?安王想一网打尽,也没有那么容易。

至于那道圣旨,卢八娘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司马十七郎。原因有好多,最重要的一条却是她觉得司马十七郎即使现在对新皇很不满,但还是根本不能接受她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于是认真嘱咐他千万小心。

宁贤妃只是被封了太妃,老皇帝驾崩时她根本没有拿出圣旨,卢八娘不能理解,明明宁贤妃只要把圣旨给大家看,她妥妥地会成为太后,宁家也会多一个爵位,但她为什么没有拿出来呢?

刚刚卢八娘还特别问司马十七郎宁太妃的情况,听说她每天都与陆妃她们正常出来祭拜老皇帝,非常平静。卢八娘猜不透出于什么原因,心里十分可惜,宁贤妃的圣旨不拿出来,她也无法利用手中的保命符与司马十七郎就藩。

卢八娘从不认为自己能算无遗策,但是她深谙人性的弱点,也坚信那道圣旨决不会就此埋没了。宁贤妃也好,宁家人也好,谁也不会白白放弃那样重要的东西。

京城中的空气越来越紧张,诸王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安王对宗室的疑心日渐放大,又有柴家与宗室世家争权夺势,可失去权势的人又岂能坐以待毙?政权的交替并不顺利。

老皇帝刚下葬,齐王也被发难了,因为他在孝期饮酒作乐被人举报,于是降爵为郡王,又罚俸两年,司马十七郎做为齐王的儿子,劝谏不力,也被训斥了一番。下一个是陈王,在朝堂上有失礼仪,令其回府闭门思过。

藩王们纷纷请旨回封地,又被新君全部驳了回来。这时候卢八娘已经在避暑山庄住了些时日。虽然英郡王府在京郊有农庄,但山庄的地理位置却更好,可进可退,山下就是通向南北的大路,当初也是因为这一点才选了建庄子。

虽说庄子一直被称为避暑山庄,但其实在这里也有过冬的设施,卢八娘住下后,便写信邀孟白一家过来住。

孟白没几天自己过来了,看卢八娘一切还好,便笑着说:“京里乱成一团,我挪到外面的庄子里了,本想接你过去,没想到你倒先出来了。”

“英郡王突然把我送出京城的,当时来不及打招呼。”卢八娘关切地问:“怎么不将家人都带过来?我这里还是更安全一些。”

“家里人口太多,事情也杂乱,来了会扰得你不得休息。”孟白推辞了,“我不过是一介散官,皇权的争夺与我不关,只是在京里怕被波及才出来,留在庄子里就好。若是司马十七郎有事,你赶紧去找我。”

原本他们是订下了相互帮助的计划,但真正实施起来也不容易,比如卢八娘离京时就无法对司马十七郎说她要带孟白一起走,那时节她只能先出来了。而现在虽然孟家看起来安全些,但她也不能去孟府,实在没有那样的道理。

孟白也明白由于立场不同,卢八娘不到最后无路可走时也不可能去找他,但尽他所能地把有用的东西告诉她,“我记得下一任的皇帝是嫡子,可现在皇上并没有嫡子,也不知是我的记忆有误还是历史发生了偏差。又也许是写史的人粉饰?就像朱棣,明史上说他是马皇后所生,其实他的生母另有其人。”

卢八娘点头示意她知道了,明白他不能久留,便叮嘱道:“住在庄子里也不是就没事了,巡逻守卫的事你还要亲力亲为,从庄户中挑些青壮编入部曲,加强实力。”

孟白最讨厌的便是这类的事务,但到了此时,心里自然明白必得如此才能保得一家人平安,他已经是五个女人、七个孩子的大家长了,责任重大。所以他特别向派人司马十七郎讨教如何加强庄子的防卫,司马十七郎自然会帮他想办法,又将自己手下的几个部曲送给他,有了这些人,孟白庄子的安全水平提高不少。

第五十四章 时局变幻八娘出京不得人心安王被囚(二)

老皇帝出殡后,司马十七郎也搬到了山庄里住,他并没有和卢八娘细说这些天京内的情况,卢八娘也不想多问,她只打听了宁贤妃的情况,得知她还是宁太妃后便“噢”了一声谈起了别的。

司马十七郎知道她和宁贤妃曾经走得很近,便自以为理解了她的关心,“皇帝对太妃的供养必不会差,毕竟是伺侯过先帝的人,你不必担心她。就是岳父岳母,如今在坞堡里,倒比京城好得多。”

卢八娘一点也没担心,坞堡确比京城安全多了,想必京中崔家为首的世家都在羡慕卢相死的恰逢其时。甚至司马十七郎也和卢八娘商量,“要么我也把你送到卢氏的坞堡吧,那里不会受京城的波及,又有岳父岳母照应着你。”

卢八娘并没有同意,她靠着司马十七郎温声说:“我要跟你在一起。”其实她不相信卢家的人,他们才不会一心一意地护着自己和孩子呢,而司马十七郎才真心对自己和孩子好,就算他不能天天守在自己身边,但山庄的安全还是很有保障的。

老皇帝选了懦弱善良的安王继位,又为他安排了强势的岳家帮忙,但早已经成年,手中又有一定势力的叔王们哪里能服气?除非老皇帝死前能狠下心来把几个有权势的儿子杀掉,否则就不可能避免这一场乱局。

很多人都看出的乱局终于出现了。

事件的起因很简单,鲁王世子与柴家的一个子弟车马冲撞了,于是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鲁王世子被柴家家仆打残。鲁王告到了新帝面前,反被骂了一通,而行凶的柴家子弟只罚了几匹锦帛。当然还有几件类似的事情,新皇继位的几个月内,宗室世家已经积累了太多太多的怨恨了。

司马十七郎也是宗室之一,他对于这种渺视宗室的行为同样非常愤慨,宗室的一位老王爷给他送了一封信,他读了后并没有给卢八娘看,只是说:“司马家的事我总要听听长辈们怎么说,明天一早我回京城。”

卢八娘心里大约是有数的,司马十七郎怕自己担心什么也不说,但其实很多事实在是明显了。安王和柴家想用雷霆手段控制住政局,可他们选错了办法,已经失去了人心。但她并不说破,只是温和地说:“你把细铠穿在里面,不管什么时候也不要脱,带在身边的人都要轮流值夜。再有,吃东西一定要小心,外面的东西不要碰,晚上我让厨房给你们多备点面饼,每人身上都带上一些。”

“我知道了。”司马十七郎笑着答应,“你有身子了,别操这么多的心,我会让人安排的。”

十多天后冬至的庆典上,新帝被宗室诸王逼宫了,最终的结果是陈王成了皇帝,新帝被废,得了个厉王的封号被囚了起来。

又过了十几天,司马十七郎回到山庄。他里告诉卢八娘,“皇祖父原本留下了圣旨,封宁贤妃为后,陈王为太子。对了,他老人家早将陈王叔的名字记在了宁皇后名下,为的是让他以嫡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继位。”

“圣旨皇祖父早就当着宗室好几位老王爷的面到陈王叔手中,只是陈王叔纯孝,见皇祖父最后的时候指了安王,本不欲拿出圣旨的。可眼见宗室危难,老王爷们再三催促陈王叔,他只得拿出来交给大家,于是陈王叔振臂一呼,宗室影从,现在厉王被囚,柴家一门男丁尽诛,妇孺皆被发卖。”

卢八娘听了,只摇了摇头,政治斗争就是这们可怕,无能的人搅进去的结果就是如此了,安王是绝对的悲剧人物,但谁让他明明没有能力却一定搅到皇位的争夺中呢?对于自己也在其间起了点作用,卢八娘并没有丝毫内疚,愿赌就要服输,想争皇位的就要做好被杀被囚的准备。权利有多大,责任有多大,危险也有多大。

司马十七郎说起这些事时,真是五味杂陈,短短几个月,他亲身经历了政权的两次变,从重权在握到朝不保夕,然后又立下从龙之功。这其间真是感触颇多,他慨然道:“皇上与宗室所有人盟誓,绝不会诛杀司马氏子孙。并让大家都回京城呢。”

“我这个样子,还是不动了。”卢八娘指指自己的肚子说,安王固然不好,但她也不信任陈王,虽然他为了得到宗室的支持不得不盟誓答应保住诸王的性命,“我们还是早日就藩吧。”

“你不动也好,我能更放心一些。至于就藩,我已经请旨了,皇上说舍不得兄弟子侄们离京,要大家在京城一起为皇祖父守孝。”

说是不舍,其实还是怕心有不平的诸王就藩后叛乱,想将大家握在手中。

至于陈王所拿出的那张圣旨,当然是卢八娘亲笔写的,但她当时只写了封宁贤妃为皇后,那么封陈王为太子是谁加上的呢?

卢八娘真心佩服陈王。

弄清楚这份圣旨的存在,说服宁贤妃拿出圣旨,添上对自己有利的话,还偷偷改了玉碟,把名字记在了宁贤妃名下,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陈王这一番行动后使他比起当初安王以嫡孙继位还要正统。而且有了厉王前面的严苛,如今的宗室大臣们反倒觉得他和善,愿意拥戴他。

“圣旨?”卢八娘故做不解地问:“皇祖父什么时候下旨封后立储?”

“我也猜不透,”司马十七郎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对卢八娘说:“那份圣旨大家轮流看了,都认为是真的。可是,我总觉得字迹有点不对,特别是前后运笔的方法有些微小的不同,像两个人写的。”

可不是两个人写的!卢八娘淡淡一笑,宗室大臣们并不都是傻子,司马十七郎看出来了,一定还有别人也能看出来,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只能说明大家宁愿相信这份有些可疑的圣旨,而不愿认安王!

司马十七郎原本发誓是要忠心于新君的,奈何新君根本不肯要他效忠,好在他还没傻到以死去效忠蠢皇帝的地步,在这种扑塑迷离的情况下选择了沉默,可能很多宗室大臣应该也都差不多如此吧,陈王还真能把人心都算了进去呢。

“这些事情我们不用管,只等着守过孝就去藩地,在那里,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卢八娘一直瞒着他圣旨的事,保持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美好正直形象。

陈王即位后,确实比安王宽和了很多,司马十七郎年纪虽轻,但在宗室中却很有声望,他有战功,名声也好,这次宫廷政变时虽然没出力但也没反对,于是他很快有了新差使,在宗正府做个高品级的散官,但却是无关紧要的闲职。

可如今的司马十七郎,再不是原来那个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差使上的忠君人士了。经历了安王,司马十七郎明白了立有军功的他必然被根基不稳的新皇猜忌,否则拥立新帝后他不会被安排这样的职位。而且,昔日陈王拉拢他帮忙夺嫡,他拒绝了,两人间已经留下了深深的裂痕,这种裂痕根本不能再修复了。

但司马十七郎怎么想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回到过去的时候让他重新选择,他依旧不会起兵帮助陈王叔夺嫡,当然他也不会帮父王,也不会想办法自己登上龙椅。假设真的让他重新选择,他会怎么办呢?司马十七郎不知道。除了坚守道义,忠于皇帝,他依旧别无选择。

但这样的选择真的对吗?几个月内,宗室死伤数人,柴家灭族了,还有几大世家被重创,更有不少无辜的百姓平白受到了波及。而自己呢?皇上猜疑,父王记恨,简直成了无君无父之人!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又总觉得自己深通大义,真正面临问题时竟然还是想不通。既然皇上并不喜欢他参与政事,于是他便住到了京外的山庄里,每天用心读书,寻求问题的答案。

借着守孝的名义,司马十七郎很少出门,也不参加任何活动,又将府里的谋士们幕僚们都辞退了,过去英郡王书房里熙熙攘攘、人流不息的情景早就不复存在。读书之余,他也习武,空闲时陪卢八娘说说话,还把英郡王府的帐目拿去看了几回。

现在山庄倒像是一片桃花源,远远地离开了喧嚣的尘世间,过着宁静而简单的生活。就连这一年的除夕之夜,也只有英郡王夫妻相拥守夜。

因为在孝中,年夜饭非常简单,卢八娘因为有孕并没有完全断了荦食,但也不好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而司马十七郎就是无人监督也坚持食素。

孝中又不能饮酒,卢八娘怕枯坐无趣,索性让人端过一个炭盆,上面放了小铜锅,直接让厨房送来几样食材扔到了里面,煮熟了捞出来蘸着调料吃,也算是个最简单的火锅,倒显得屋子里有了几分热闹。

司马十七郎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反倒说:“难道娘子也曾从过军,军中的人时常围锅而食。”

火锅本来就是从行军中饮食习惯中慢慢发展出来的,卢八娘接了司马十七郎递过来的几根青菜慢慢吃了,这时候的青菜可不是容易得的,孟白弄了个暖房种了一些,特别给自己送来一小箱。

也许是吃了热火锅的原因,司马十七郎的脸色慢慢好了起来,“明年我们有了儿子,两口变成了三口,以后再生,儿子生了孙子,到时候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守夜就热闹了。”

以往过年都要到齐王府与齐王和王妃一起,但年前司马十七郎送年礼到齐王府上时,齐王连面都没见,只让人传话说他们已经是分家出去的人,不必再回来。齐王其实比新皇还要恨自己的这个儿子,明明儿子掌着兵权,却怎么不肯帮自己夺嫡,他根本不想再要这个儿子了!

卢八娘对于齐王曾要司马十七郎与起兵扶持他当皇帝的事情知之不多,司马十七郎不说,她也不去问。在她看来,齐王府以前在一起过年,大家的心也不在一处,分开更好,只是司马十七郎这样讲究忠孝的人一时转不过弯来。现在听了他的愿望,不觉微微一笑,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生一个孩子。

原本是不想要孩子的,但有了一个,也许应该再生一个给他(她)作伴,免得他(她)将来没有兄弟姐妹太过孤单?可是两个就刚刚好吗?卢八娘不知道。

司马十七郎却已经被他的美好梦想打动了,他轻轻地抱住卢八娘,在她的大肚子温柔地抚摸着。

第五十五章 任闲职英郡王不甘现晨光嫡长子降生〔一〕

过了午夜就是正旦,这天宗室勋贵、文武百官都要进宫给皇上行礼,司马十七郎守过岁,便换上他很久没有穿的官服,快马进了京城,以赶上早晨的朝拜。

卢八娘以有孕为借口,完全与皇家的活动绝缘,宁贤妃已经封了太后,她倒是曾宣英郡王妃入宫,可卢八娘同样拒绝了,依礼上表祝贺,于是皇太后赏下了锦帛,一如别的贵妇。卢八娘觉得这样挺好,对于伪造圣旨的事,皇上,皇太后还有自己,都心照不宣,但谁也不会说穿。

至于灭口什么的,陈王不会那么蠢,能设计出伪造圣旨的人能不留几条后路吗?更何况想杀她,总要先通过司马十七郎那关吧,以司马十七郎在军中的声望,皇上真不敢轻易动手。卢八娘想,陈王识时务的话,最好在老皇帝的孝满后放他们回吴郡,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山庄里的新年虽然比不得京城,可过得也很不错,司马十七郎上交军权后,桃花爹、陈勇、田函等原本跟着他的一些军官辞了军职拖家带口地来了这里,把一个小小的山庄住得满满的。人一多,就平添了几分热闹。

当然没有回来的人也有,司马十七郎并不在意,只是叮嘱卢八娘给回来的人按原来的俸禄发钱,让他们衣食无忧。

这点小事卢八娘不待他说早就办了,她对手下的人一直不薄,尤其是新年间,山庄里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样样不缺,而新皇仁政,早就驱散了大家心中的不安,因此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卢八娘一贯不喜欢太热闹的活动,加之身子沉重,她每天只在庄子里重要的地方走走看看,其余的时间都在华清院。

安王被推翻又有几个月过去了,京城里再次物是人非。登基不到百天的安王连年号都没有,便如在湖面上扔下的一颗小石子般的消失了,只留下了几圈涟渏。朝堂上又换了一批人,崔相致仕了,陆氏子弟如日中天,陆五郎二十几岁的年经就官拜九卿之一,也算出奇的事。

宗室里,几位老王爷都加了年俸,齐王复爵了,鲁王世子养好了伤,到处赞美新皇的仁慈…就连司马十七郎,虽然没有被封他一直想往的亲王爵,但也加了年俸,得了不少的赏赐。

司马十七郎领了宫宴后又在京中留了几日,各处打点了一番才回山庄,又因为没有过去那样多的应酬,留的时间也不多,连十五的灯节也没有过就回来了。

寂寞的日子中他读书愈发地用心,特别是史书,一点点地细看,每个字似乎都要认真琢磨。

这一天,卢八娘午睡后披衣进了西屋,司马十七郎端正地坐在窗前,面前摊开一本书,与六七年前他憧憬着去见老皇帝谋个出身前认真读书的身影一模一样,但卢八娘却清清楚楚地看到过去热情躁动的心变得如此的失落寂寥。

人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冷酷自私的卢八娘也曾有过天真无邪的时光。做生意后,她更是经历了无数次的坎坷,最惨的一次她输得血本无归,就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但走过去,回头再看,不过是一片风清云淡。

卢八娘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靠在他身边,环住司马十七郎的脖子,“不知王爷是否听过,人生总要经过三起三落。”

司马十七郎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他略一用力,抱着王妃坐在了自己的腿上,一手环腰,一手就习惯性地放在了她的大肚子上,“我没什么,这段时间事情多,我只是在想清楚。”

卢八娘抬眼细看近在咫尺的脸,半年来司马十七郎瘦了,皮肤因很少外出恢复了过去的白皙,浓黑的剑眉,深邃的眼睛,鼻梁又高又挺,刚刚还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现在微微打开了一个弧度,透出了由衷的愉悦,眼下唯一能让他觉得欣慰的就是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吧。

不假思索地,卢八娘的手指抚上了他的唇,看起来棱角分别的唇很硬很硬,摸起来却很软很软,司马十七郎一扬头,卢八娘的手指就落到了他的嘴里,被他用牙轻轻地咬住。

卢八娘突然联想到了咬着一根骨头的狗,忍不住笑了,然后她就在司马十七郎的两个瞳仁里看到笑着的自己。

司马十七郎也笑了起来,怀孕后的卢八娘胖了一些,两侧的脸颊各出现了几颗浅褐色的雀斑,使得她一向高傲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变得柔和,浑身散发着一种温馨平和的气息,正是这种气息,一直平静着他紧绷的神经。

很多人都不理解自己,明明新帝对宗室非常宽和,对自己也另眼相看,虽然没有将军权交回,但也给了高官厚禄,自己只要安享富贵就行了。可是,司马十七郎却不愿自己和别的宗室一样被新帝当成猪养了起来。

就算是一匹千里马,被关起来养,只要过上一两年,想再放出来跑也跑不动了。而自己是个人,是个有抱负的人,他不甘心从二十几岁就一直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就如他的父王。

司马家的江山还很不稳固,外面四处强敌,内部世家林立,政出多门,朝廷积弱,眼下最应该做的就是整顿朝纲,收服地方势力,减税减赋,鼓励耕种,积累实力,北上复国。可新帝呢,登基和正旦两个庆典,已经花了差不多半个国库,京城表面花团锦簇,其实只是表面好看。

最急需的农田水利、军备武器、隐田隐户种种事情却根本没有人问。

最让他梗在心里放不下的是,明明自己一心忠君爱国,立下赫赫战功,可谁又能相信自己?自己又得到些什么?皇祖父在最后的时候将自己抛弃了,父王只因自己不肯谋逆就恨自己就跟仇人似的,自己支持的安王登基后收了京卫的军权,甚至还要想自己的命,而他与宗室共同推上皇位的陈王叔想把自己圈为废人。这一切的原因又那样可笑,就是因为自己有能力,有声望。

所有的人都是刀,都想让自己是鱼肉,任他们宰割,可自己决不!

自己曾发过誓要效忠继任的新皇,但是现在就是在皇祖父面前,他也不会有一点的愧疚,厉王已经放手让柴家人杀害自己了,难道还要自己引颈就戮吗?做为皇室子孙生于世间,并不应该稀里糊涂地死去,而是应该为司马氏的江山社稷贡献一份力量!

再想到现在皇上重用的大臣们,很多明明只是空谈之辈,明明偏安一偶,却忘记国仇家恨,不思北上复国,不顾黎民死活,每日做出一副不识人间烟火的样子清谈,他看不起这样的人,觉得自己能做得比他们更好,可没有人给他机会。

只有王妃,她一支默默地支持自己,真正懂得自己的不甘心,提醒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可这谈何容易呀!皇上决不可能让自己就藩的,而且他已经开始在吴郡义郡安插官员,将自己慢慢培植的势力拨除。这还只是第一步,将来,也不知他会不会像杀猪一般地把圈养着的自己杀掉?

司马十七郎有野心有理想,这样的本性促使他不断地追求向上,他决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一定会想出办法来保全自己和家人。但这些却不必让怀着身孕的王妃担心,他微笑着说:“我陪你在院子走上一圈吧,正旦那天看到孟表兄,他还提醒我说要你多走走呢。”

于是司马十七郎为卢八娘加了件衣服,扶着她在室外散步,还给她讲着有趣的事,“孟表兄在正旦的时候献上了一篇赋,华丽恢宏,文辞优美,皇上非常满意,便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想也不想地说,‘那皇上就赏为臣一桌御席吧,臣的几个小儿女都没尝过御宴的菜肴,昨天晚上,儿女们都磨着要我带他来参加御宴,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哄睡了。’”

“当时有好几个人就笑得把酒喷了出来,还有几个御史出列弹劾他治家不严,又翻出来他过去曾让妾室出面待客的事。皇上倒是摆手一笑,还真让人将一桌酒宴送到孟府。”

卢八娘也笑了,孟白说出的是真心话,当然如今的他也是真话假说了,为的就是表明他的立场,他不想参与到朝政中去,只想做个好父亲好丈夫,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请皇上不要猜岂他。但他竟然有勇气在宫宴上这样说,还真够搞笑,这时候的男人哪有亲自哄孩子睡觉的。

看卢八娘笑弯了眉眼,司马十七郎拣好听的又说:“这次进京城从七善观外面路过时,见正在打醮,信男信女们人山人海的,个个都说极灵验的。还记得年前知观专门来给你送平安符,还说你这胎一定是儿子,再平安康泰不过的。我想着,等儿子生下来后,再请知观过来看看相。”

这几年,司马十七郎没少到七善观打醮捐钱,只他捐的钱,七善观就能新建一座大殿,而且他的影响力不小,也带了不少的人到那里上香,现在七善观早就变成了一间有名气的大道观了。卢八娘有孕后,司马十七郎更是捐了十万钱,又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对于这种迷信,卢八娘并不反对,宗教是一种信仰,也是一种心理治疗,司马十七郎之所以坚信七善观的知观,是因为知观说出了他心中的渴望。

第五十五章 任闲职英郡王不甘现晨光嫡长子降生(二)

就在隐居中生活中,卢八娘生了司马十七郎和她的长子。

卢八娘一直保养得好,又注意锻炼,见到她的妇人都说她怀相好,而且尖尖的肚皮看起来一定会生男孩。事实果然如此,二月十五三更时分,她突然醒了,然后就感觉到一阵疼痛,还没有等她叫人,一旁的司马十七郎也醒了过来,然后就是留在外间值夜的宁姑姑几个,事情马上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毕竟对于她的生产,整个山庄都在严阵以待。

眼下山庄人多房舍不足,产房就定在她日常起居的屋子,因此也不用挪动,卢八娘半依在床头,宁姑姑端过来一碗人参鸡汤,“趁着现在还不太疼,赶紧多吃点,一会儿生的时候有劲儿。”

“我来,”司马十七郎接过来,亲手喂给她,在外人面前,他原本很注意与卢八娘保持一定的距离,但现在就要生了,也顾不得了,别喂还边劝说:“别怕,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怕自然是不怕的,卢八娘相信,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司马十七郎一定会照顾好孩子,对自己的父母兄弟也不会差,她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就是想嘱咐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便点点头说:“我吃好了,你也该出去了。”

司马十七郎也明白王妃就快生了,她痛得比刚刚紧,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只是咬着牙不肯叫痛罢了,两个接生婆从进门开始就拿眼角偷偷看他,不敢直接赶人而已。他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看王妃,拿起帕子帮她擦了额上的汗便大步离开了。

疼痛如海浪般一*地袭来,卢八娘按接生婆的指示用力,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生孩子这样痛啊。”

“王妃,如果痛得狠了,你就叫出来!”宁姑姑见过别人生孩子,在房子外面都听得到叫喊,可卢八娘始终一声不响,觉得不对劲了。

卢八娘心里反驳道:“难道大喊大叫就不疼了吗!”可她没精力说话,理也没理宁姑姑。宁姑姑转了几圈,找出了一块干净帕子叠上几叠让她咬着,总不能将牙咬坏了。

桃花不知什么时候也赶了过来,她急得直掉眼泪,“怎么还没生,我生小虎的时候正在我娘那里说话,肚子痛了娘扶着我回家里就生了,小豹也一样,怎么王妃这么长时间还没生!”

接生婆也是知根知底人家出来的,与桃花相识,闻言说:“王妃能和你一个野丫头一样吗?这已经很快了,一般大户人家的女眷生孩子生两三天的都常有,王妃看样子天明的时候就差不多了。”然后安慰卢八娘,“只要再用几次力,就能生出来了。”

司马十七郎坐在西屋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看着,却不知道读的是什么,想要一杯茶,眼前一个人都没有,想来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他索性把书扔了,站起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东屋里一直人声不断,却没有听到王妃的一点声音,这让他的心提起来就放不下来。他知道自己应该在这里等着,但又忍不住打开帘子掀了一条小缝偷偷向外看。

堂屋里人流不息,他侧耳倾听,“王妃真厉害,一声疼也没喊!”

“宁姑姑让拿老参切片给王妃含着。”

“王婆婆说天明时就能生下来。”

天明时就能生了,司马十七郎听到了这一句就马上打开窗子,目光定在了东边的天空,那里还是一片黝黑。

终于,启明星升了起来,接着晨光微曦,就在这时,司马十七郎听到响亮的啼哭声。“能哭得这么响,果真是我儿子!”他笑着对自己说。

急匆匆地脚步声在门前响起,司马十七郎顾不得关上窗就坐在桌前,神情专注地看着书,成姑姑打开帘子笑着行礼说:“恭喜王爷,王妃生了个小郎君!”

“厚厚地赏!”司马十七郎缓缓地站了起来,神色严肃,只有眼角露出一点笑意,“庄子里的人都赏,遣人到父王母妃那里报喜,再有卢家那边,安排车子礼品送信!”

这边送喜信的事安排好,又坐了一小会儿,司马十七郎才被请进东屋。

屋子里收拾过了,但还有着淡淡的血腥气,卢八娘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司马十七郎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掠过,看她睡得很香,便急切地落到了她身边放着的那个小小襁褓上,大红绣百子图的锦缎小被包得严严的,只露出团团的一张小红脸,还带着些皱褶,也和他的母亲一样睡着。

“你们都下去领赏去吧。”司马微笑着对屋子里的人低声说,自己坐到了卢八娘身旁。

宁姑姑带着大家行了礼出去了。

司马十七郎看了半晌,然后脱了外衣,上床将这一大一小两个虚揽在自己的怀里,也闭上眼睛,他这些天一直睡不好,半夜里又折腾这一回,疲倦得很,现在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马上睡了过去。

“哇哇”的哭声一响,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都被惊醒了过来,看着哭声大作的襁褓手足无措,好在桃花和宁姑姑几个马上从外间立刻走进来。

宁姑姑第一个上前,“想是小郎君尿了,要换尿布。”说着把孩子抱了起来,换好尿布,重新包上。

桃花上前对卢八娘说:“换了尿布就要吃奶了,王妃,你看看有没有奶,要是没有,我来喂小郎君。”

关于给孩子喂奶,卢八娘在很早的时候,也就是细君和绿袖生孩子时就告诉她们要亲自给孩子喂奶,在她怀孕时,也坚决地命令大家不用给当时还在肚子里的孩子找奶娘。

司马十七郎也被孟白灌输了母乳喂养好的理论,他又是个男人,不大懂这些事情,因此也不多反对。其余反对的声音,便都不足为虑了,最后大家说定,如果卢八娘没有奶,那就由桃花喂孩子,当然还有几个备选奶娘,都是住在山庄里奶孩子的妇人。

这些事情虽然商量过,但到了现在,卢八娘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喂奶?实在是…

可所有的人都很自然,就是坐在床上的司马十七郎也没有一点自觉,眼睁睁地看着她,似乎在催促她快一点,儿子一直在哭着呢。

卢八娘也被儿子一声声的啼哭弄得焦急起来,宁姑姑抱着孩子说:“王妃,快点,奶水已经流出来了。”

卢八娘一看,果然自己胸前的衣服已经洇湿,便也顾不得什么,解开衣襟,倒是无师自通地把儿子抱在怀里。

而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子,出于生而有就有的本能,用力地吸吮着甘美的乳汁,让几个妇人都赞叹不已,“小郎君真结实,吃奶吃得真有力气。”

“当然,我儿子嘛!”司马十七郎说。

“王爷,你赶紧出去吧,”卢八娘看了看屋里的人,她不想被参观,“只桃花留下就够了,别人也都出去。”

别人都听话地向外走了,只有司马十七郎干脆躺到了床里面,“我再睡会儿。”

桃花难得地替司马十七郎说了一句话,“王妃,让王爷睡一会儿吧,咱们在里面生孩子,他们在外面也不好过。我生小虎的时候,田函急得直打转,婆婆就让他去劈柴,结果不知怎么一回事他把脚劈伤了。”

卢八娘看看桃花,她不似宁姑姑等人有些怕司马十七郎,不敢违拗他,而是实话实说。

“小丫头片子已经当了两个孩子的娘了,倒底是懂事了些。”司马十七郎已经又坐了起来,“桃花,你说我儿子是不是长得特别像我?”

“是像,王爷,你看这眉毛这眼睛这鼻子还有嘴,都像你,倒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