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桂的到来让他们在粮食供给上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果吴琏也能带来惊喜该有多好,但是司马十七郎也知道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丁桂毕竟是从水陆过来,朝廷无法拦住他,而且他来自经营多年的吴郡,而吴琏在益州只是经管着一个牧场。

再者,消息已经传过去两三个月了,吴琏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情况并不妙。

卢八娘也不看好吴琏那边,牧场虽有成千上万的牛羊马匹,但是怎么能平安跋涉上千里?就是在太平盛世也没有那么容易!只要吴琏和他的手下能够平安过来,她就很满意了。

“我们还是按最坏的打算准备吧。”卢八娘说:“只要从楚州弄来两三万石粮食,我们就能平安渡过最难的第一年了,也给以后打下好的基础。”

正是这样,于是,司马十七郎与卢八娘很快就逆河而上去了楚州。给薛家表叔拜年,换粮草,再看情况能不能再招募些人才,借些物资。

楚州在淮南的西部,地理位置略偏,又多丘陵山脉,向南向东向西交通都不甚便利,虽然向北面紧临淮河,应该是极方便的,但这时候的航运并不发达,尤其淮河本就是防御胡人的天险,少有船只来往。

这样的形势反倒造成了楚州优势,这里不曾受到胡人的冲击,也没有被苏峻之乱影响,又因为山多地少,朝廷也不甚重视,休养生息之下,有如一片桃花源。

从淮北之东到楚州,如果从淮北走陆路要经过尚家的地盘,如果从淮南走要经过一片山地,于是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选了走水路。一路沿河而上,完全靠人力划桨行程非常慢,但胜在安全,而且丁桂带来的船只都是经历过大海考验的,用了两天时间顺利抵达。

拜贴早就送了过去,薛刺史早已经安排人在码头等侯,他们一下船就被迎到了刺史府。楚州差不多的官员和内眷们都在,薛表叔为他们准备了盛大而隆重的接风宴。

卢八娘直接进了内院,她辈分虽然低,但却是王妃,薛家表婶依礼在仪门处迎着她。这位表婶姓董,与司马十七郎的妾室董氏同出一源,血缘关系还不远,虽然不能用董氏这个妾来套亲,但也算得上颇有渊源。她看起来和蔼温柔,虽然年近五十,但皮肤白皙,妆容端丽,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风度,对远道而来的卢八娘非常热情。

“自从京城嫁入楚州已经三十余年,世道艰难,竟从未能归宁,如今能见到昔日世交之女,吾心甚慰。”

卢八娘看了一眼周围的诸位女客,完全能理解董夫人的激动。她自诩为世家女,可楚州只有薛氏一家真正是士族谱上的,所以平日来往的都是庶族,或者冒充士族的人家,以这个时代的思想观点,见了同阶层的卢氏女又如何能不激动呢?

卢八娘自然拿出几分恭敬和亲热来,“听母亲说,卢氏与董氏在祖父辈曾结姻亲,关系菲浅,如今京城中河内董氏夫人与我相熟,王爷也与董家子弟颇多结交,如今见了表婶,便觉亲切。”

来赴宴会的夫人自然要巴结淮北王妃和董夫人,于是各种溢美这词不绝于耳,卢八娘与她们一一答话,认出了除薛家外的刘、陈、李三家女眷,这三家正是此间仅次于薛家的大家族,已经冒认了士族,席上还有十几位家势雄厚的夫人。

上百年没有经历过战火,楚州与淮北贫穷萧条的情况大不同,也不似他们从京城北上沿途所过的平郡,还处处遗留苏峻之乱带来的满目疮伤,特别是刺史府,金堆玉砌、锦绣成堆,比起京城虽然是差远了,尤其是对照世家们喜欢玩的清高雅致,简直俗不可耐,但真心奢华。卢八娘想起自己现在住的低矮小土屋,就一点也不觉得薛家格调不高了,而是想自己要再过几年才能重回这种生活呢?

美仑美奂的宴会自然有各色美食,一道道的菜由穿梭来往,穿着锦缎的侍女送上,富贵之气扑面而来,卢八娘再次想起自己现在每餐不过两三道菜,这还是营中最好的伙食,就连司马十七郎也不如她吃得好。便不动声色地尝了一块马肠,这是要现杀的马才能做得出来,要知道杀一匹马本就是极浪费的行为。

马肠味道鲜美,卢八娘的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刚刚杀的小马吧”

“正是,我家祖传的法子,五个月的小马养肥,宴客时直接剖腹取马肠烹之。”董夫人一直在偷看卢八娘的神色,现在放下了心,她多少年没有接待过世家女了,而且还是天之娇子卢氏女,这一次的宴会只是订菜单她足足就用了半个月,为的就是得到一声赞赏。

这时又上了一道蒸乳猪,卢八娘客气地吃了一片肉,京城里也流行这样的做法,用料是刚出生的小猪,以人奶喂一个月,再用人奶蒸熟,肉味特别鲜嫩。董夫人又介绍道:“刺史每每说起到京城时在王府尝过,回味无穷,我便让人试着做了,王妃觉得怎么样?”

“确实与父王府上所做的非常相似,”卢八娘笑着说:“调料似乎少了几味,不过火侯刚刚好,就非常难得了。”

董夫人的笑颜一点点地加深了,她没白忙,每一道精心准备的东西卢八娘都能恰到好处地说出优点,让她在心里更加地佩服,卢家真不愧是士族谱上排在最前面的顶级大世家!

董夫人在心里赞叹了又赞叹,淮北王妃不只见识出众,衣着打扮更是华贵异常,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卢八娘手上的那对红宝石蝴蝶虫草百花金手钏上,这大概就是当年公主托孤所用的那对手钏吧。

然后她又将目光转到了卢八娘头上的一对金步摇,只垂下来的珠子、碧玺、各色宝石,每一块都是价值□□。还有她脖子上挂着的缨络,裙带上系的饰品,无一不华贵精美,让她顿时又觉得今天的宴席不算什么了。

于是到了晚上,送了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休息后,董夫人与她的两个出嫁女和三个儿媳妇们就一直在谈论淮北王妃的首饰,“今天见了那对手钏,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当年长公主心爱之物!”

“那金步摇也真好看,上面的宝石实在是太名贵了!五彩缤纷的,也不知怎么凑出那么多的花样!”

“可不是,手钏和步摇名贵也就罢了,王妃浑身上下每一样配饰都极出色,我无意间发现她裙带上还系着两朵用珍珠攒成的小花,每颗珠子都是一样的淡金色,大小还相同,真不知是怎么找出来的。”

“还有那缨络…”

议论过首饰又谈起了宴席,“她只一尝就知道汤羹里放的是什么。”

“对了,她说京城现在最流行一种用茶做的点心。”

“她还把孟右军最新的诗文读给大家听。”

直到薛刺史进来,大家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个个识趣地停了下来,纷纷行礼走了。

薛刺史沉着脸坐了下来对夫人说:“淮北王是来弄粮食的!”

夫妻多年,董夫人是最懂得薛刺史的人,见他的神情,就明白了原因。薛刺史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大方豪爽,但其实从骨子里是极吝啬的,淮北王来买粮还没什么,如果借粮可就麻烦了。

自从得知这个表侄奉旨北上,刺史就担心他过来打秋风,还好听人说淮北王手下有钱有粮,还有不少的盐,他总算放心了,但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六十二章 卢八娘首饰换军粮薛刺史联姻许庶女〔一〕

董夫人让下人给薛刺史换了衣服,亲手将解酒茶递了过去,问:“大人不想借淮北王粮食?”

“今天他只是露了个口风出来,说是军粮不足。”薛刺史不屑地说:“这么些年,没少见一拨拨往北去的,嚷着要恢复中原,最后哪一下成了事!要我说,封什么淮北王,不过是先皇糊涂了,老老实实地在淮南就很好,北边的胡人哪里是好惹的!再者我在楚州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攒下了这么点家底,凭什么就借了他打水漂去了呢!”

“那他要买呢?”

“卖些粮当然行,正好把前几年的陈粮卖出去!”薛刺史的脸色总快好看了一点。坞堡里藏着的粮虽然不断以新换旧,但总归是入的多出的少,所以就有不少的陈粮,但价格嘛?他可不想便宜卖了!

董夫人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怎么也是亲戚,面子还是要顾的。”

“那当然,”薛刺史终于露出些笑意答道:“小十七还是有些本事的,就是先皇也赞过他,这些年来我看着他从一起不起眼的庶子到现在封了淮北王,倒是做了不少件大事。万一他真能在淮北成了事,这样的亲戚我们怎么能得罪呢?我想我们不如嫁个女儿过去。”

“也好,听说淮北王原来只有一个侧妃,还早早去了,我们家的女儿要是过去,进门就要封侧妃的。”董夫人也赞成,送一个女儿过去,把亲戚间的关系拉得更进一些,也是好事,“而且,淮北王妃这么多年才生了一个儿子,恐怕是不好生养的,万一…”

薛刺史见夫人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嫁那个过去你再仔细看看,九娘十娘十一娘都到了年龄了。”

九娘十娘和十一娘都是庶出的,她们竟也能得这样好的姻缘,但自己生的两个大些的女儿都已经嫁人了,只剩下一个小的又不能出嫁,董夫人心里堵了一下,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但只有答应,“我想想吧。”

与此同时,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也在一起低低地说着隐密话儿,“宴会上我向表叔提了军粮不足,表叔却拿话岔了过去,那么多人的面前,我也不好再多说。等只有我们叔侄时,我再向他提一提能不能借我们一些粮。”

这种回避的态度,差不多就是拒绝的前兆。卢八娘感觉不妙,而且她也明白司马十七郎一定看了出来,于是她说:“薛家肯定会有余粮,而且还不会少。今天我让大家都注意到了我的首饰,有机会我就会向表婶她们提出拿首饰换粮。”

“好,我们一起想办法多弄点粮食回去。”尽管在宴会上饮了不少的酒,但司马十七郎依旧很清醒,心里沉重的负担使他就是再喝下去也不会醉,“我还想从楚州招些人过去,若是楚州世家子弟们肯去淮北,粮食的事也会好办多了。”

“恐怕不容易,楚州人久不经战事,安逸惯了。”

“正是呢,我见表叔家的部曲只是摆个样子,真打起仗来肯定不行。”

“反正他们在淮南,也不必担心打仗的事。”

司马十七郎面色严肃起来,“正是这样,大家只管觉得胡人不会到淮南的,依旧纵情声色,其实只是坐等,胡人早晚会南下,那时华夏衣冠危矣。”

看着司马十七郎忧国忧民的脸,卢八娘没精神偷笑,她从不忧国忧民,但为了自保,便与司马十七郎的目标也是一样的。于是她看看睡着了的旭儿,帮他掖掖被角,掩住了一个哈欠说:“早些睡吧,各家都要设宴,明天还要去应酬,免不了还要喝酒。”

第二天,刘家设宴请淮北王夫妇,卢八娘再次盛妆出场,当然所佩戴的首饰全部换了,但一样还是富贵荣华。她拿出士族女的风度作派与楚州的女眷们打着交道,虽然带着她一贯的孤高自许,但说话间优雅中透着足够的温和,更让与她接触的所有女人既感动得无以复加,又深觉自惭形秽,还免不了依旧如扑火的飞蛾般围着她。

关于卢氏女的展示宣传是完全成功的,楚州家家都在谈论着她,无以仑比的气度,生而俱来的高贵,惊为天人的美貌…

卢八娘还发现,她现在出入各家会见女客时,时常还会偶遇一些男子,当然都是有合理的借口,比如给长辈请安,又比如送东西进来,完全是这个时代规则允许的情况,但她知道,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些人是专程来看她的。

对此,卢八娘的表现她完全不知情,礼貌而疏离地与遇到的人打着招呼,然后就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举止自若。

另一边司马十七郎就没有她这样受追捧了,他打算鼓动一些青年才俊去淮北军,成效非常一般。偏安的楚州少有热血青年,就是有,也会受到家里的阻止,很快就有热血青年不再露面,打听一下原来被家长关了起来,只等淮北王离开楚州后才会放出来。

这天从陈家的宴会回来,司马十七郎带了些懊恼说:“我正说着北伐的事,陈春煊竟然离席了,半个多时辰后才回来,孺子真不可教也!”

陈春煊就是陈家的家主,他出身不显,但走南闯北,见识过人,几年前开发了一个铜矿,靠着炼铜发家谋官,被朝廷封了左军将军,仅立之年就挤入楚州的最顶层,司马十七郎所说的半个时辰,应该是他到内院向董夫人行礼了。卢八娘对这个楚州有名的才俊之士印象还不错,便说:“他丧妻多年,内院是他的寡妹在照应,那时候他去问候董夫人,我也见到了。”

司马十七郎也知道陈春煊的亡妻是薛氏女,出于薛表叔的二弟一支,所以陈春煊去给岳家伯母请安是极应该的,叹道:“楚州的女眷们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可男人却没几个想追随我,我真不如王妃!”

岂止是女人,男人也一样对我迷得很!就说陈春煊吧,看起来是个非常冷静自持的人,但是见到卢八娘后眼里也满是惊艳,只是他控制得好,不像那些看到她走路都会摔跤的傻瓜们。但今天他去给董夫人请安,一定有想多看看自己的原因,卢八娘非常肯定。

于是卢八娘不知怎么生出了一种女人的得意来,然后她马上自嘲地笑了,又不是没被人追捧过,她怎么能这样浅薄呢!于是转过话题说正事,“时候也差不多到了,明天我就提卖首饰的事。”

果然在第二天的宴会上,当薛家二表姐笑着说:“王妃头上的这支莲花蜻蜓钗好别致!”时,卢八娘笑着拨了下来递过去说:“这支钗的用料没什么特别,手工却是极难得的,蜻蜓倒还罢了,用碧玉细细地雕出来而已,最难的是这朵莲花,用粉色的宝石一点点磨成薄片,打上小孔,再一片片用金丝线固定,听说十片有九片会磨废了。京城只有一位从先前皇宫里出来的老匠人会做,如今儿子四十多岁了还没能出徒呢,一年也不过做一支两支的,全送到宫里,外面根本看不到。我这只是当年宁贤妃,也就是如今的宁太后赏的。”

大家一一传看了,赞不绝口,真真是皇宫中都少有的东西呢,也不知是怎么做的,那花那蜻蜓都跟真的似的,不,比真的还精致漂亮!

淮北王妃到楚州,给大家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不只是高贵的卢氏女迷住了大家,还有她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些细节,比如宫里的事,崔卢两家的事,京里的风尚,这些真让所有的女人疯狂地想往。什么时候都有追星脑残粉,只看能不能包装出众人心中的明星来!

卢八娘觉得时候到了,叹了一口气说:“我原是最爱这些玩意的,又有娘娘和长辈们赏赐、同辈们馈赠,积累甚多。不过,眼下淮北军军粮不足,我准备将这些首饰全部拿出来换军粮。”

说着恋恋不舍地脱下光彩夺目的首饰放在面前的案几上,“只是这些心爱之物,我却不忍送到不认识的人手中,那样也是白白糟踏了。我想这里的姐姐妹妹们若有喜欢的,便拿了去,只拿陈年的粮食来换就好。”

刚刚还安静的屋子里嗡地一声就乱了,此起彼伏地声音问着:“这支钗要用多少粮换?”

“我喜欢你昨天戴的金步摇,那个也换吗?”

“那对手钏难道你也不留了!”

卢八娘沉静地笑着,“我的首饰还多着呢,每样都有帐目,合多少粮食,也有专门的姑姑们管。大家看中了哪个,只管使人告诉我身边的姑姑就行。至于粮食,直接送到码头,我们有船在那里。”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只一会儿,大半的首饰就都有人看中了,楚州毕竟是偏僻的小地方,人们的见识比起京城的繁华可相差甚远,卢八娘又亲自戴着这些首饰做模特,早将这些妇人的心迷得神魂颠倒。

有些特别的首饰还出现了几个人一同抢的状况,但毕竟今天到的都是亲戚,又有刺史夫人在场,也没闹出什么大矛盾。很快,宁姑姑和成姑姑帮大家一一查明每一样东西的价值,再核算成粮食,只等大家到码头兑了粮就可以拿走。

有几个性急的,竟与卢八娘商量要先戴回去,明天遣人送粮。卢八娘自然答应,她倒不怕哪一个赖帐,都是楚州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不存在拿着首饰跑了的情况,大家又都是要面子的。

第六十二章 卢八娘首饰换军粮薛刺史联姻许庶女(二)

在宴会上大家看中的都是最贵重的首饰,但真正成交的却不是这些。卢八娘也理解,就如她的那对著名的手钏,定价五千石粮食,确实不是哪一个女人自己能定下来买的。但她一眼就看出很多人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那上面,因为这些东西不只是首饰,还是地位的代表,更能完成这时人们最重视的传承功能。

如果不出意外,董夫人会把那对手钏和几个镶着最贵重的宝石首饰收到囊中,卢八娘看出她的眼神晦暗地在这几样东西上流连,而且只有刺史府上有这个实力,楚州的财富,薛家绝对占了一半以上。

卢八娘卖首饰换军粮的事,在公布前曾对董夫人提过,但是董夫人并没有想到她竟然能把最贵重的首饰拿出来,所以她虽然知道消息最早,但却没有做出足够的准备。

董夫人先前并没有太重视,用陈粮换首饰,她肯定会换,家中的粮食很多,随便就能拿出来,挑些精致的东西留给自己的亲女儿和亲孙女,可以世代流传。但眼下卢八娘竟然要把她那对传家的手钏也换了粮食,让她呆了一呆。这手钏就是在宫中也要算是顶尖的,还代表着世家高贵的传承,她一定要留下,就在她想把手钏拿到手里时又冷静下来,五千石粮食,这么大的数目,她必须先与薛刺史商量商量。

除了最贵重的几样一直是有人看没人买以外,其余的首饰换粮成效还不错。卢八娘已经声明陈粮就可,楚州各大户人家,哪家没有吃不完的陈粮?于是一袋袋的粮食运向了码头,也证实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原来的猜测,楚州的存粮还真不少,到现在还没有一家拿新粮来的呢。

如此忙了几天,实际上忙的是宁姑姑、绿袖、细君等人,卢八娘只是在宴会上说了话,然后表面上她就一点也不会经手了,毕竟高贵的士族女不会庸俗地谈钱,自有下人操持。这天司马十七郎与薛刺史去了前院说话,卢八娘便陪着旭儿玩,这些天,不可避免地疏忽了孩子,好在旭儿也习惯了。

到了晚饭时间,见司马十七郎还没回来,卢八娘便带着旭儿先吃了,又哄他睡觉,然后让人把帐目拿来看了看,又问:“今天的粮送回去了?”

这次出门,是陈勇带着卫队护送,所以粮船出发也是经过他安排的,“王妃,装满的两艘船已经走了,顺流而下,大半天就能到我们的码头,卸了船就上来,后天大约就能到。这边明天再装船,也同今天一样。”

“码头停的船要勤加巡逻,毕竟是在外面。”

“是,王妃。”陈勇答应后又吞吞吐吐地说:“薛刺史把王爷请到了园子里,摆了酒席说话,墨烟在一旁伺侯,听说刺史要送王爷一些米粮呢,还有,还有就是说要把女儿给王爷当侧妃。”

卢八娘看了看陈勇,他正别别扭扭地低头瞧着地上,好像专心研究地衣上织的花纹,一只脚还在上面蹭了蹭。连这个粗糙的汉子都知道自己不喜欢司马十七郎娶侧妃了呢,但是司马十七郎却从没有答应过不要侧妃妾室。他虽然曾是最落魄的皇孙,也是宗室子弟,骨子里的思想与平民家就是不一样。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卢八娘平静地说。

按部就班地收拾了一番躺下,还没睡着时司马十七郎就回来了,上床从后面抱了她的腰问:“睡着了吗?”

“还没有。”

“表叔把我叫过去说话,答应送我五千石粮食,”司马十七郎顿了顿,“他还想把一个庶女给我做侧妃,粮食就算是嫁妆。”

“噢。”卢八娘应了一声。

“其实我现在根本没想娶侧妃,我答应你的时间还没到呢。”司马十七郎心里郁闷极了,他一向要做君子的,重信守诺,在外面一言九鼎,从没毁过诺,但就是对卢八娘,有过两次不守信用。

第一次答应她成亲三年内不纳妾,结果成亲不到一年花了两百万钱纳了董氏,然后就是现在,发誓说在旭儿一岁前不要别的女人,结果又要娶侧妃。只是真没办法,薛表叔开口了,他要怎么拒绝?难道他能对表叔说:“我答应了王妃,所以要再等两个月再娶表妹。”他可没脸,传出去他就不用做人了!

“没关系的,你是被逼无奈。”卢八娘真心理解司马十七郎,如果是自己,也会答应的。五千石粮食不是小数,还能与薛家的关系更进一步,怎么能不应呢。

反过来说,如果拒绝薛表叔,那么就是结仇了。不说眼前在楚州筹粮会受阻,只是在乱世中多个亲戚总比多个仇人强得多吧。

他们实力不够,而与薛家结亲正是增加实力的好办法。

最关键的是司马十七郎从来都认为娶侧妃纳妾是应该的,他还一直要改造自己,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接受呢,只是眼下的形势让他无暇顾及而已。

“我就知道王妃你懂我。这时候我哪有什么心思娶侧妃享乐,况且我已经有了儿子。只是没办法,只能应了。”司马十七郎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我必不会负你,也不会负旭儿。”

薛家要送女孩过来,若是说他们现在就想把自己拉下去上位恐怕还不至于,但这种小心思绝不会没有。天灾*谁说得准?旭儿还小,谁又能保证他会顺利长大,自己也不是不能生病暴毙…

黑暗中,卢八娘微微一笑,“我信你。”她确实信司马十七郎会一直保自己和旭儿,但是她更信的是自己,就是司马十七郎不保自己,她也一样能保得住!

“我打算明天就回去,这里的事先交给你了,你与表婶商量选个表妹,尽快把人接进门,粮食会做为嫁妆提前送进来的。不过,在旭儿满一周岁前,我不会碰她。”

“你还把玩笑当真了?”卢八娘笑着说:“董氏是我们花钱买的,你理不理她都行,薛家表妹可不一样,总不能结亲不成反结仇吧。”

“那么你?”

“我的怪癖是没办法了,安老先生也治不了。”卢八娘随意地说:“没关系的,你不必管我。”说着,她便不管司马十七郎还有多少未尽之言,自己睡了。

从陈勇传了消息进来,到亲耳听到司马十七郎告诉自己,卢八娘已经做好了心里建设,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也曾想尽办法阻止这一天的到来,但人算总不如天算,这一天还是到了。

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应付了司马十七郎,卢八娘一动不动地躺着,装做自己睡着了,可被压抑了的痛苦还是慢慢地袭了过来,她心里一会儿冷得像冰一样,一会儿又热得像火似的。

就在自己用尽全部的力量为他谋划建设大业时,司马十七郎从背后捅来一刀,这就是卢八娘的感觉。虽然这刀不是他主动拿起来的,也不是他情愿捅的,但是捅刀过来的人还是他。卢八娘被伤害了,而且她的伤口在表面的淡定下并没有痊愈的趋势,而是越来越疼。

她应该怎么办?各式各样的离奇想法一个个冒出来,弄个道士给薛侧妃批个克夫命,让司马十七郎不敢进她的房?又或者给她弄点药,让她一直缠绵病榻?再或者…

一旁的司马十七郎已经翻了好几次身了,然后他又凑了过来,轻轻地在卢八娘的脸上亲吻着,弄得她痒痒的,最后她装不下去了,“你别动了,我都被你扰醒了。”卢八娘转身把手按在司马十七郎的身上,不让他没完没了地在自己身上蹭。

司马十七郎听了卢八娘的话,不但没停了下来,反倒就势压了上来,“王妃,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呢?”痛快淋漓地又做了一回,司马十七郎突然说:“旭儿已经十个月了,我们应该再要一个孩子了。”

如果王妃能再怀孕就好了。司马十七郎想,生孩子总要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这时候他把薛家表妹纳进来不是正好吗?就是王妃也不好意思不让别人来侍候自己吧。

在怀孕期间,自己会让王妃明白,侧妃也好,侍妾也好,不过是个玩意,自己并不在意,而真正喜欢、敬重的都是正妻。再者有一年时间,总能劝好王妃,帮她把怪癖改掉。

而且司马十七郎也发现,王妃有了孩子后没有过去挑剔了,就比如说这次她卖了首饰似乎并没有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用的不高兴,再比如说儿子还小,难免会流口水,可她一点也不嫌弃,好像她还给儿子换过尿布。也许再生一个儿子,她的怪癖也就全好了。

卢八娘马上就懂了司马十七郎的打算,自己怀孕,他纳侧妃就更理所应当了。其实她原来没想到再要孩子的事,现在突然意识到她的身体正常了,是不是很快就会像这个时代的女人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

卢八娘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观念,她可不要生那么多孩子!尤其是怀着孩子的时候,自己的丈夫还可以与别的女人在一起翻云覆雨,想想她就不能容忍。就是没了洁癖,卢八娘也不会与别的女人共用一个男人。

不过,想到司马十七郎就要纳妾,那么自己就不会再和他亲密了,再要一个孩子也好,两个孩子正好可以做个伴,而以后自己就不想再生,不管是与司马十七郎还是别人,于是她便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第六十三章 平怒火卢八娘允诺为大局淮北王忍气(一)

见王妃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怀里一动不动,司马十七郎觉得问题解决了大半。王妃本就是非常明理的人,虽然有点妒,但也没什么,自己最爱重的本也是她。

再者自己已经二十几岁了,膝下只有一子,确实子嗣单薄了些。既然已经有了嫡长子,那么薛家表妹进门也是应该的,多生些儿女,将来也是旭儿的帮手。

司马十七郎放下了心事,还畅想了一下美好的未来,他回来时本就很晚,又同薛表叔饮了不少酒,于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卢八娘见他睡得香,自己却睡不着,于是她的心里已经不只承载着痛苦了,而升起了怒火。她刚刚怎么想的都是如何对付薛家的表妹呢?其实从某种程度上,她是无辜的,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司马十七郎不是不知道自己不愿意他纳妾,可他做了什么?看他睡得这样熟,大约觉得已经把自己摆平了吧。卢八娘的恨意越来越大,她真想伸出双手,掐住司马十七郎和脖子,把他掐死。

卢八娘动了动自己的手,她知道自己是掐不死司马十七郎的,但可以从床头把挂着的宝剑摘下来,然后一剑就能成功。虽然这样想了,她还是没有动,反倒被自己的恨意吓到了,她竟然能这样恨司马十七郎吗?

然后卢八娘冷静下来了。

司马十七郎这个人是她自己选的,这条路也是她自己选的,她不应该把责任都怪罪在他身上。而且公平地说,司马十七郎也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他一直按照成亲的约定给了自己应有的地位和尊重。

而卢八娘也在这场婚姻里得到了她想要的。她从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变成了王妃,有了身份地位,她还靠着王府的势力将生意不断地扩大,挣到了足够多的钱。就是现在到了淮北,境况虽然很难,但前途却一片光明,她很快就会成为一大片土地的女主人,离她的人生目标不会太远了。

她没有理由去恨司马十七郎,他就是一个本时代的人,有着本时代的通常思想,遵守本时代的道德标准,甚至他也能算得上本时代优秀的男人了,才华出众,前途无量,对自己和孩子也很不错。

也正是因为司马十七郎的这些优点,卢八娘才与他过了七年相濡以沫的日子,又生下了一个孩子。而她不知不觉间从心底对司马十七郎已经习惯了,早已经忘记当年的打算,而是把司马十七郎当成了自己的丈夫。

但其实他不是,他只不过是卢八娘当初挑选的合伙人。

只是这样想也不能让卢八娘真正心止如水,她煎熬着,体味着无以言述的痛苦,卢八娘苦笑,她的心早已经硬成了石头,现在能被折磨了也是难得的体验吧。

“不如我也找个情人吧,”卢八娘又想到,前世她曾听过一位心理学家说过,婚姻中一方出轨后,另一方也出轨一次,虽然不是好办法,但却特别能让人心理平衡,也许自己应该这样平衡一下?“哼,如果我想,想贴上来的人多着呢,就比如最近常见面的了陈春煊,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决定果然让卢八娘心情好了一点,但她依旧没有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她又想了许多办法,最终还是躺不下,只有披衣起床,来到了旭儿身边。旭儿一直与她住在一间屋子,只是隔了一个屏风,守夜的人都在外间,无事不许进来。

本应该是旭儿睡着的时间,但没想到他竟然醒了,不哭也不闹,正搬着自己的小脚丫静静地玩着。卢八娘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把他抱了起来,带到了自己的大床上,搂着儿子一起睡下。

毕竟她还有儿子,卢八娘想,不管她以前多瞧不起一心靠着儿子的女人,但儿子的存在确实安定了她的心,虽然他还不会说话,也不能安慰自己。但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软软的,香香的,靠在自己身边,把热量源源不断地传到自己的身上,让她突然觉得,天根本没有塌下来。

一大早,司马十七郎醒来时发现身边空荡荡的,王妃并不在床上。他赶紧爬起来,走到外间一看,卢八娘正坐在榻上吃着早餐,儿子就放在她的身边睡着。

“等等我一起吃。”司马十七郎感觉到卢八娘的疏远,平时两人都是一起吃饭的,今天王妃却等也不肯等自己,原因是什么他当然心知肚明,神态间自然就有了点心虚。

“王爷声音小一点,没见小郎君正睡着吗?”桃花自从司马十七郎进来就用眼睛一下下地剜着他,他一开口,马上一句话就顶了过来。

没上没下的竟然敢说自己,司马十七郎讨厌死这个丫头片子了,但他看到王妃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便忍了这口气去洗漱。等他回来时就见卢八娘已经吃好了,正抱着醒来的旭儿逗着玩。

好在,还有下人给自己重新摆了饭,司马十七郎心里庆幸了一下,他们身边的人都是王妃的亲信,自然一切都偏着王妃,恐怕因为纳侧妃的事都有些不快呢。他只做不知,三口两口地吃了饭,便对卢八娘说:“这边一切都还顺利,我今天就回去了。”

来楚州之前,他们就曾商量过,司马十七郎给薛表叔拜过年后就先回淮北军大营,毕竟他是主帅,不能离开太久。而用首饰换粮食总要一些时日,卢八娘则再留下一段时间,但最晚在腊月中下旬回去。

目前看楚州之行是顺利而且成功的,粮食已经换到不少,纳侧妃的事也定了下来,是到了司马十七郎回淮北军大营的时侯了。

卢八娘也同意他回去,淮北军大营不只是司马十七郎的,也是她的,在大事面前,卢八娘从来不会犯糊涂,因此司马十七郎一说回去,卢八娘立刻就同意了,“好。”

司马十七郎便向桃花等人挥了挥手,“桃花,抱小郎君到厢房玩。”

桃花又剜了司马十七郎一眼,但她还是在卢八娘的一道目光下听话地上前抱起小郎君出去了。

司马十七郎坐到了王妃身边,拉起她的手说:“王妃,你是知道我的,并不是好色之徒,自从立志修身修德,身体力行,我也算得上洁身自好,王妃以外的女人从来没碰过一个。如今奉皇祖父遗命出兵淮北后,惮精竭力,唯愿收复中原故国。”

“我这么多年带兵所得的名望、财物都用在了淮北军中了,你也一样,把所有的嫁妆都拿了出来,又跟了我到了这们荒凉的地方吃苦,我焉能不知?我这辈子我至死也不会负你的!薛家表妹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我想要的不过是五千石粮食和薛表叔的支持罢了。”

“如今我只想着如何将淮北军练出来,在淮北立住脚。纳妾的事想都没想过,但薛表叔提了,我也只能收下。虽然薛家不是著姓,但毕竟也是一方豪强,盘居楚州上百年,实力不容小觑。结成姻亲,将来我们在淮北有什么难处,总可以求助一二,不管怎么说也要比陶尚两家可靠得多。”

司马十七郎说着从身后将卢八娘抱在怀里,他的头正好靠着卢八娘的后背,口中呼出的热气就喷在她的脖子上,“王妃,你说你若是我会怎么做?”

卢八娘昨夜只是浅浅地睡了一小会儿,心情非常地坏,经过一夜的煎熬,她想好了要与司马十七郎冷上一些时间,让自己把不知从什么时候生出的情愫忘掉。

可司马十七郎这番话让她心里酸了起来,若是他对自己大喊大叫,或者冷声冷气,再或者说些三从四德的大道理,她都能撑得住,唯独这掏心掏肺的话反倒让她忍不下去,马上就觉得眼框又热又胀,鼻子也塞住了,她努力地捱着,后背和脖子僵硬得似乎不会动。

司马十七郎感觉到她的异样,用力搬过她的身子,就看到卢八娘眼圈鼻尖都红了,两滴眼泪含在眼中,却一直没有掉落下来,他喟然长叹一声,“这些天也换了两万多石粮食了,紧紧也能够用,罢了,那五千石我们不要了,侧妃也不要了。走,收拾东西一起回大营!”

卢八娘真想答应,不要薛刺史的五千石粮食,淮北军也不会饿死,而薛刺史胸无大志,能力一般,不是个值得担心的人。若是昨晚司马十七郎这样对她说,她会非常高兴,但是经历这一夜,她已经想得更透彻了,没有粮食的困难要解决,也会有别的困难,没有薛家表妹要做侧妃,也会有别的女孩,司马十七郎走上了这条没有后退可能的路,就只能不顾一切地向前走。

想把这条路走得更过远更顺,只有想尽办法强大,而与各种有用的势力联姻是最容易的办法,也是司马十七郎觉得最正确的办法。想想司马十七郎只要多娶几个侧妃,她的首饰都不必卖了,多划算的生意!

纳进一名侧妃,与楚州的世家结成更近的姻亲,而且还能白得五千石粮食,这些好处就算司马十七郎能拒绝,将来总还会有他拒绝不了的东西,到那时她还不是一样要面对?

最关键的是,司马十七郎让她走的语气并不够坚决,他并没有直接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出发,而是用商量的口气对自己说,说明他心里还是很想纳薛侧妃的。

毕竟在他心中,纳侧妃就是应该的,之所以能这样好声好气地劝说自己,也步过是看在昔日的情分而已。要知道转眼间,他们已经在一起过了七年相知相惜,亲密无间的日子了。

卢八娘从来都是一个骄傲的人,她想要什么从来都是自己争取,却不会低声下气的祈求。她终于推开了司马十七郎,眼里的泪已经没了,“你只管放心,我会想办法给你挑一个最适合的侧妃,她的陪嫁我也会与董夫人商量着多要些。另外,楚州还有几家也颇有家财,我再给你选一两个侧妃一同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