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回归理智的卢八娘,司马十七郎果然不再提一起离开的事,而是认真地告诉她,“薛家的身份和地位勉强可以了,至于别的人家,还是算了吧。”他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了对那些人家的鄙视,然后握住卢八娘的手,“王妃,这边的事都交给你了。”

“你赶紧先去与薛表叔辞行,然后早一点出发,也能早一些回到大营。”卢八娘再次催促,她觉得自己继续与司马十七郎在一间屋子里会窒息的。

比起卢八娘的决绝,司马十七郎倒踌躇了一下,“王妃…”

第六十三章 平怒火卢八娘允诺为大局淮北王忍气〔二〕

卢八娘从来都是个不只能对别人下狠手,更能对自己下狠手的人,她理也没理后面的司马十七郎,率先走了里间,司马十七郎只好跟在她后面出来,心里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说不出。

就在这时,宁姑姑上前说:“王爷、王妃,有一件事情很怪异,我本想查明了再报上来,但听说王爷要回大营,就赶紧来禀报。”

“拿粮食来换王妃首饰的人很多,但最好的几件一直没有人买。前几天有一个叫王洪的人过来说他能拿出一万石粮食把这几样一起买去。我算了算,如果卖了他,总共少收五千石粮。可是姓王的却不肯提价,只说这些首饰太贵了,他买了是要拿到京城卖,可我总觉得这事不对,让人打听了姓王的,不过是一家粮店主事人,这家粮店却是,却是薛家的。”

宁姑姑是个非常有头脑的人,她一向八面玲珑,极会察颜观色,她一张口卢八娘马上就听懂了其中的意思。王洪来买首饰的事不是今天才发生的,卢八娘也早已经知道了,她的指示是让宁姑姑尽量与王洪商谈提高些价格卖给他。

但现在宁姑姑在司马十七郎面前提出来,是想把薛家做的事揭开来,岂不知卢八娘已经并不在意了,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么薛家怎么样,她并不放在心上。因此她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对楚州不熟,不要多事,就答应王洪,把首饰卖了换粮食!”

司马十七郎自然能想通王洪背后的人是谁。在楚州,一次能买得起价值上万石粮食的首饰只有一家,那就是薛家。说要买下来卖到京城去是不可能的,卢八娘定的价格比京城还要高,她原就想用京城里的东西在楚州多换些粮食呢。

淮北王妃卖首饰筹军粮,为了是北伐大计,所以来换首饰的人没有一个还价的,又因为要的只是陈粮,买家也并不觉得价高。薛家想要最好的,偏不肯多拿出粮食,找个商户来讨价还价已经很恶心了,更让他气愤的是,薛家以此省下了五千石粮食当作女儿的嫁妆给自己!

因听宁姑姑回事,司马十七郎已经坐了下来,一早上便劝卢八娘,他觉得口渴,正端起一杯茶喝着,此时用力一捏,便将手中的白瓷茶杯硬生生地捏碎了,茶水和着血水流了下来,倒惊得宁姑姑和屋子里几个人一阵惊叫,然后旭儿也被吓到了,大声地哭了起来。

卢八娘赶紧把旭儿接在怀里,轻轻地哄着,另一边,宁姑姑几个人帮着哄旭儿的,拿药给司马十七郎包扎伤口的,屋子里乱成了一团。

但很快,一切都恢复了井然有序。重新换了衣服的司马十七郎看着还在揉着眼睛抽泣着的旭儿心疼不已,轻声对卢八娘说:“我去薛表叔那里辞行。”

“你…”

“放心吧,我明白应该怎么做。”司马十七郎已经平静下来了。

卢八娘原是有点担心的,司马十七郎有头脑,有能力不假,但他毕竟还是很年轻,有时免不了冲动。但这几个月,这个男人明显又成长了很多。看着他平静的面色,黑沉沉的眼睛,竟将刚刚暴怒的情绪完全掩了下来。

于是她公正地说:“薛表叔还算好的了,如果他想把首饰都黑下来,我们也没有办法,他毕竟还是拿出一万石粮食换了最值钱的几样,再加上做为嫁妆的五千石,也有一万五千石,肉痛一点是难免的。”

首饰这种东西值多少钱其实很难说,有时它可以值成千上万钱,有时它可能连一块馒头都换不来,简而言知,它的价格取决于供需情况。来楚州前,卢八娘心里的最理想值就是三万石粮,她也预想过比这还要少。

没想到一系列营销策略非常成功,楚州上层社会的女人非常追捧,她确实已经完成了计划。在一个经济不发达的乱世用一堆无用的金银珠宝换了几万石粮食,卢八娘一直觉得占了很多的便宜,在这种活动中,薛家虽然没有帮忙,但毕竟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

至于薛家通过商户压价的行为,卢八娘倒是比司马十七郎理解。她本人就是一个不相信什么大义的人,虽然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了北伐肯牺牲一切的王妃,但她明白自己不是,也就不想苛求别人。

“我懂,”司马十七郎用只有在他对面的卢八娘能听到的声音说:“除了你,谁又能对我完全一心一意呢。”

说完人已经走了出去,再回来时,他简略地对卢八娘说了几句刚刚辞行的情形,不外是他感谢了薛表叔的热情招待和把女儿嫁给他,薛表叔自然要客气一番,又留司马十七郎多住些日子,见他坚持要走,便勉励他几句,最后又送了些程仪。

卢八娘看了看程仪的单子:一百石上好的粳米、牛羊各十头、铠甲十副、战马十匹。简单地算了一下,比起司马十七郎的礼品,价格低了些,但是好在很实用,他们正需要实用的东西。

这边,司马十七郎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跟随他回营的亲兵和被他成功感召约定去淮北的几个楚州青年都已经在外面等侯,于是他最后叮嘱卢八娘,“王妃做事我自是放心,只是你记得我不是喜欢薛家哪个表妹,只是觉得也薛表叔关系更进一步对我们在淮北有利。所以尽量挑一个嫁妆多,身份高,表叔和表婶重视的表妹做侧妃。”

“你放心吧。”卢八娘看起来也是心止如水,她已经丢过一次脸,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

司马十七郎走后,宁姑姑走了进来,递给卢八娘一杯茶,“男人哪里是能靠得住的?女人还是要靠儿子。就比如我先前经过的事,王妃也知道的。”

宁姑姑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但从小才貌出众,被当地一家富户的儿子一眼看中,求了家里聘回去,爱若珍宝。只是成亲了几年,宁姑姑并无所出,情谊也慢慢淡了下来,婆婆苛待,富家子移情别恋,最后竟一定要休妻。宁姑姑家中没有多少势力,最后答应了和离。可出了夫家后,日子更不好过,又因为她不曾生育,也没有再嫁,后来碰巧遇到了卢八娘,成了她手下的姑姑。

宁姑姑比任何人都看出了卢八娘的痛苦,她也曾一一经历过的,所以她温声地劝道:“先前绿袖没生儿子的时候,池校尉要出去玩,我便劝她把娇娘买了回来侍候,反正她也生不出孩子。后来绿袖有了儿子,才不管他去哪里呢,只要钱都交上来,她和儿子女儿们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使奴唤婢的就行。”

“男人就是这样,在外面玩得够了,总还是要回家的,就算池梁再没心,也是疼自己的两个孩子疼得什么似的。”宁姑姑说出了她的结论,“女人最重要的是儿子,王妃已经有了儿子,抓紧再生一个,薛侧妃就是进门,也未必能生出儿子来,就是生了,能不能养大也难说。”

宁姑姑有时候比卢八娘还没底线,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卢八娘做为主母,完全可以想出办法弄死侧室生的儿子。然后她又继续建议卢八娘,“王妃只看绿袖,拢络好公公,教好儿子,家里人都一心向着她,底气十足。但我还是告诉她要给男人面子的,你看她从不与池校尉高声说话,有什么不愿意的,也会婉转地劝。王妃还是忍下一口气,把世子带大才好。”

“我过去比绿袖做得还好呢,”卢八娘心里想着,也明白今天自己如此失常就是因为动了真感情,“宁姑姑,我都懂的,你去吧。”

所有的道理卢八娘都懂,甚至她也气自己怎么会同世上最常见的蠢女人一样,为了感情能失去理智。她一直都是知道,感情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为一部分影响全部大错特错,她要做能控制住自己的人。

但她的心里还是非常地痛,这种痛在白日忙碌时并不显眼,但到了夜深人静时,就是如万蚁噬身一般,折磨着卢八娘,可她还是熬了过来。

以前的她曾想过离开司马十七郎时恐怕就如戒毒一般,现在看来骨子里是个现代女人的她离开男人并没有比戒毒难。因为前世的她曾有严重的药物依赖症,到死前也没有戒掉。现在司马十七郎离开了,她决不至于寻死觅活,完全能继续活下去。

她的旭儿也给了她无尽的支持,甚至旭儿本身就是她的良药,只要看到旭儿的那张笑脸,一切疯狂的想法马上就会消散,心中反而升起了无限的柔情。

于是卢八娘坚强地挺了过去,她要认真帮司马十七郎选侧妃,做为淮北军后勤负责人,借此多弄些粮食物资回去,建好淮北。

司马十七郎想挑什么样的侧妃,没有比卢八娘再懂的了。他从心里希望嫁过来的表妹最好符合以下三条:一、能有好一点的出身,二、带着更多的嫁妆,三、能与卢八娘妻妾和睦。

以上的三条要求,最后一条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卢八娘不会与任何一个给司马十七郎做妾的女人和睦相处,所以她便直接略了过去。剩下的两条中,卢八娘也只会倾向第二条,嫁妆多少是她唯一的标准,而出身则是越差越好。

多弄点粮回来是必然的,但她更想恶心恶心司马十七郎。司马十七郎最看重人的出身,他成名后有一次赴宴酒醉时把一个死缠着他的姬人踢飞了,虽然各种说法都有,但卢八娘知道他是想到了他的生母,那个出身低贱的女人给他烙下了永不能磨灭的印痕。

于是打听薛家的表妹的情况就成了首要之务。董夫人看起来柔和,但其实管家极严,卢八娘住在薛府,虽然与董夫人所出的两个女儿和她亲生的三个儿子的儿媳有很多来往,但并没有见过几次薛家的庶女,于是她在董夫人的陪伴下见了正当妙龄的三个女孩。

在世家养大的女孩,个个白白净净的,再用心打扮一下,没有丑的,卢八娘也不大在意她们的容貌,就是美若天仙又能怎么样,美貌从来都不是无敌的。至于言谈举止,她也没多用心去看,甚至只出于应付同她们说了几句话,表面的东西她从来都不在意。

董夫人很热情客气,她对这些庶女差不多一视同仁,把她们娇养长大为家族换取利益才是她的目的,所以无论卢八娘挑了哪一个,她都无所谓,她真心关切的是想为自己的嫡长孙娶一个卢氏女。

第六十四章 出私心卢八娘选丑怜幺女董夫人许粮〔一〕

董夫人想与卢氏联姻的意思早在前几天就露出了口风,在卢八娘看来这事倒没有什么不行的,她有一个年纪与薛家长孙差不多的庶妹还没有定下亲事,卢家另外几房也有几个的适龄女孩。

至于卢家未必愿意把女儿嫁到这么偏僻的楚州来,卢八娘觉得也不是什么问题,她只要发话保媒,卢家是一定会同意,但这场联姻是不是对自己有用,才是卢八娘要仔细考虑的。

原本薛家世代在楚州,也算得上实力派的,嫁过来的卢氏女作为长房嫡孙媳妇,结果自然不会差,从这个角度看,这门亲值得结。但在楚州这些日子卢八娘看透了薛刺史的无能和短视,总觉得像他这样一个笨蛋不可能长期保住楚州。

在楚州境内,已经有几家崛起,虽然实力比不得老牌的薛家,但是行事能力却远远超过薛家,以卢八娘的眼光看起来,她觉得后来者未必不能居上。

特别是陈家的家主陈春煊,年轻有为,手下有几千的矿工,又在京城寻到了靠山,怎么看怎么也不是个居于薛表叔之下的人物。司马十七郎在背后也同卢八娘说起过他,并想把他招至麾下,只是未能成功。

若是陈春煊向自己要求联姻,卢八娘肯定不会犹豫就把自己的庶妹嫁过来,但薛家么,她决定再观察些日子,于是只装没有听懂,与董夫人客气一番先告辞了。

按董夫人的介绍,薛家的几个庶女由大到小排下去,九娘的生母是商户女,十娘和十一娘的生母是良民,但是十一娘生母早亡,由薛表叔的另一个出身良家的无子妾室养大。看样子,不只董夫人对她们平平,就是她们的亲生父亲薛刺史也没有对哪一个特别。至于嫁妆,目前看薛九娘有她的亲舅舅暗中补贴,可能是最多的,但考虑到这位商户的实力,也不会多太多。

这些摆在表面的东西不知有多少是可信的,卢八娘知道,有时姬人生下了孩子会记在良家妾名下,外面的人不并不容易知道。她极谨慎,等待手下人探听到真实的情况,然后才会下最后的决定,为司马十七郎选出自己最满意的侧妃。

想到薛家的下人不会漏出什么口风,卢八娘也没有从这里着手。可打听消息的地方多着呢,来往多的亲戚家自然会知道些□□,薛家经常采买的店铺,可以去弄些情报,还有陈家煊的妹妹陈夫人对自己特别客气,几次询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卢八娘也准备问问她。

见微知著,平时董夫人出门喜欢带着哪一个,家里给女孩们置办的衣物首饰、买的吃食玩意,从这些信息完全就可以分析出谁受宠谁有钱,还有每一个人真正的出身。

没两天不只打听出这三个姑娘的详细情况,还得到一个很隐密的消息,虽然只是一鳞半爪的,但只凭直觉,卢八娘就感到了这里面大有文章。

于是卢八娘去拜见了董夫人,她穿着家常的衣服,怀里抱着旭儿,笑吟吟地与董夫人说了些闲话。这些日子她们相处得还不错,就是知道薛家隐姓埋名压价买下自己的首饰,卢八娘也从没在表面上带出一点来,反倒几次感谢董夫人,毕竟是她帮忙引见了楚州的女眷们。

董夫人原本就对身为淮北王妃的卢氏女很亲近,首饰的事她其实有些内疚,但薛刺史非要坚持她也无奈,好在淮北王妃一点也不知情。唯一不好之处就是那几样首饰她不能现在拿出来用,总要等一些时候再推说从别处买来的。

两个女人各自都有着小心思,但在一起说得还很开心,旭儿也不停地在卢八娘怀里动着,董夫人早就发现淮北王妃对儿子极为爱护,时常亲自抱在怀里哄着,但也能理解,王妃成亲六年才生这么一个,自然宝贝得紧。不过这么大的小娃娃确实有趣,便与卢八娘一起逗着他玩,说着儿女经。

没多久薛家的嫡长孙薛礼拿了新插瓶的腊梅花给祖母送来,“一早去了前院书房,见腊梅开得好,就折了一支插瓶。又想到祖母和母亲恐怕还没有赏到,就选了最好的送来。”

差不多每次卢八娘来看董夫人都要见到这孩子,毕竟董夫人一直想把他隆重地推荐给自己,于是她拿出比平时多几分的热情来,笑着问读什么书,可曾习武了之类的话。

薛礼态度异常恭敬,谈吐文雅,客气答了卢八娘的问话,想来到卢八娘面前表现时已经准备好了怎么回答这些常见问题,薛家一心想让他给淮北王妃留下好印象,以此娶卢氏女呢。

说了一会儿,董夫人才笑着说:“你也是,不过是枝梅花,就让下人送来,非要亲自来跑一趟,耽误了不少时间,赶紧去读书吧。”

“回祖母的话,并没有耽误读书的时间,是先生让我们休息一会儿,况且我也正要向祖母说回前院了。”

“亲自来一趟才能看出孩子的孝心,”卢八娘向行礼告辞的薛礼点点头,便转过头来对董夫人说:“自从我自己有了旭儿,才明白父母对子女的爱,真是‘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真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董夫人点头道,“正是如此,儿女大了又有孙子孙女,哪个都放不下。”

“以前读书曾见赵太后送燕后出嫁,握其踵愿其勿返!尤未能真正理解赵太后之心。现在有了儿子便自然懂了,父母为子女计,不只在眼前衣食,而更是看得长远,盼望他们子孙万代,永享香火祭祀。”

战国时,赵太后的女儿嫁到燕国做王后,赵太后送别她时拉着她的脚哭着祝愿她一辈子也别回来了。这种祝愿是希望女儿嫁过去后她所去的国家社稷长久安康,她能在那里平安终老,受子孙供奉。

在这个时代,女人出嫁叫归家,意思是夫家才是女人真正的家,而且也只有夫家的后代子孙祭祀,她才能享受到。就是强大如武则天,想立她的侄子作皇嗣,大臣一句“哪有侄子能为姑姑祭祀的!”就轻轻松松地把这个命题推翻了。实在是几千年的宗法制度早已经深入人的灵魂了。

卢八娘说着,把怀里的旭儿递给桃花,示意她带着旭儿回去,董夫人也明白淮北王妃要说正经事了,便也挥手让身边的人都下去。

可卢八娘却突然问了一句,“我没有女儿,便不懂得做母亲的,是不是心里只有儿子孙子,却把女儿孙女放在一旁?”

董夫人顿了一下答道:“对母亲来说,女儿与儿子一样,都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能心里只有儿子,却没有女儿的道理呢!”

卢八娘又等了一会儿,知道董夫人不可能主动坦白什么,又问:“那么表婶如何为小表妹计?”

“哪一个小表妹”果然董夫人完美的妆容下的脸霎间失去了血色,她的声音已经有些不对了,颤音特别的重。

“我哪里会随便认表妹,当然是住在董府东北角小院的那个嫡亲小表妹了。”

董夫人手中的茶杯便倾到了身上,她想把茶杯放回案几上,却又打翻了茶壶,茶水流了下来。

卢八娘却温和地说着话引诱她,“表婶,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说出来,也许我还能帮忙出出主意。”

要一个人倾吐秘密并不容易,但是如果做了相应的准备也不难,因为保有秘密的人其实也很痛苦,他们被不能说出的秘密折磨着,有了合适的机会,秘密就如滔滔江水般地涌出,那时就是想堵也堵不住了。

果然董夫人流着眼泪开始了诉说:“儿女都是债,可能我前世欠了她,今生便来还债,日日让我心里难过。”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通过调查,卢八娘发现在薛府东北角有一个院子,住着一个神秘的人,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也没有人见过他(她)。但这个人受到的待遇与薛府的主人们一样,甚至还要更好。陈夫人也肯定了这个人的存在,但也不知道神秘人的身份。再从别处得到的帐目细细推算,十八年来,薛家的花费中,一直多了一位小姐的用度,而且每季的衣服首饰、胭脂水粉,各色日常用品,还有饮食补品都是上上份。董家请的女先生也多出来一个,似乎专门为一个小姐上课。

追溯起来,恰好在十八年前,董夫人曾产下一女,但据说当天就夭亡了,也没有记在家谱上。卢八娘分析的结果就是:那个女孩恐怕没有死,只是有什么原因不能出头露面,甚至也不能嫁人,而董夫人对那女孩则非常关爱。

如今董夫人果然承认了,“我怀她的时候,有恶人偷偷在我的饮食里加了兔肉她才变成了那样。满月后,我让人将厨房的人都锁了起来拷问,没查到下黑手的人。最后就是将厨房的下人都打死了,我女儿也不可能重回正常。”

董夫人又抹了抹眼泪,卢八娘并没有去纠正她,兔唇并不是因为吃了兔肉才会产生,因为说了她也不会信,而且她也没有时间和心情为那些枉死的人哀悼,她心里在狂喜,“原来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而且还是年龄相宜的少女!她又有这样的缺陷!正好给司马十七郎弄回去当侧妃!”

原来她打算找个乐姬生的薛氏女,并且时不时地在司马十七郎面前提一提她的出身,让他见了薛侧妃就想起他的生母,心里就不舒服一次。

但现在显然有了更好的选择!

出身好,陪嫁多,卢八娘也能容得下她,样样符合条件,司马十七郎见到他的这个表妹,表情一定很精彩!哈哈!就让他好好享受齐人之福吧!

似乎兔唇还有遗传倾向,最好他们再生一个有兔唇的孩子!卢八娘保证对这个孩子爱如已出,反正在这个时代有这样的缺陷就意味着他(她)不会有任何前途!

卢八娘觉得她前两天所受到的痛苦都有了补偿,命运什么时候都是公平的,只要你想做坏事,那么总会有机会,而且机会真只给有准备的人留着的!

第六十四章 出私心卢八娘选丑怜幺女董夫人许粮(二)

卢八娘一直等到董夫人哭够了,能正常思考的时候,才轻声说:“王爷侧妃的人选由我决定。”

这事董夫人自然知道,但她想了想才听懂了卢八娘话里的意思,“可是哪里能行?”

“如果表婶能劝表叔拿出两万石粮食做嫁妆,我就可以答应。”卢八娘拿出一本折子,是专门上奏皇帝时用的,内容已经写好,淮北王请封侧妃,只是在姓名处空着,“王爷已经把折子放在我这里,是用过印的,就想事情定下来后直接送进京城为表妹请封侧妃,而且迎亲时可以穿着翟服,风风光光的。”她还有盖了淮北王印信的空白婚书,也都给董夫人看了。

董夫人被诱惑了,她的小女儿,命运多舛的小女儿,难道能穿上翟服,成为亲王侧妃吗!可是她很快清醒了,摇摇头说:“王爷哪里会答应?”

“有朝廷请封的折子,有两家的婚书,王爷怎么会不答应?”

“可是祺娘她…”

“能有多少宠爱我不能保证,但是王爷这个人我还是清楚的,特别重道义念亲情。只要表叔表婶送过去两万石粮食,解了淮北军现在的困难,我敢保证王爷一定不会亏了小表妹。”卢八娘诚恳地说:“我也不会亏待表妹的。”

“可是外人看了会怎么说呢?”

“外人怎么会看到?”卢八娘非常肯定,她自然不会让别人知道她给司马十七郎弄回来一个面相有缺陷的侧妃。虽然她想让司马十七郎心塞,但是却不会让淮北王府失了体面。侧妃也是妾,王府里所有的活动都可以不参加,也可以不出门应酬,总之,这个叫祺娘的姑娘出嫁也不过是从薛府的院子里挪到淮北王府的院子里,卢八娘能保证她如同在薛家一样,不被外人看到。

董夫人无比地心动,果然如此,她再不必为祺娘日日担忧了。成了在玉碟上记有名字的淮北王侧妃,小女儿一辈子都有丰厚的供养,衣食无忧。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就算没有子女,将来也能葬在皇家的墓地里,四时八节享受皇家的香火供奉。

看着董夫人动心了,卢八娘又道:“自我到楚州,表婶对我如此礼遇,我非常感念,宁愿冒着回去王爷的责备才为表婶出这个主意,也是真心为表妹着想。若表婶不同意,那我们就另选一个庶出的女孩就行,我回去后也好交待。”

听到“庶出”这一词,董夫人心里就是一痛,她两个大些的亲生女儿都嫁在楚州,虽然眼下都是当家的夫人,但是没有一个能嫁入士族,也算得上她的遗憾。可是如果那些庶出的小贱人能做淮北王侧妃,她所生的高贵的嫡女却只能终老家中,她哪里甘心!

“祺娘今年已经十八了,再留就留成了老姑娘。再者我在一天自然能护住她一天,但我怎么不可能护得了她一辈子。”董夫人心里想:“将来就算她的哥哥嫂子,侄子侄媳们能依旧照应着她,让她衣食温饱。可祺娘就这样蹉跎下去,终老不过还是薛氏女,将来难免要成孤魂野鬼。”

“不!我要让祺娘成为淮北王侧妃!”董夫人终于说出了心声。

“可是两万石粮食怎么办?”卢八娘问。

“没关系,我有办法。”董夫人很肯定地回答卢八娘。

卢八娘满意地笑了,“我们去见见表妹吧。”

董夫人犹豫了起来,“”祺娘从小没见过外人,也没出过院子,见了外人恐怕会慌张,再者,我也怕她冲撞了王妃。”

“自家表妹,哪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

董夫人也明白淮北王妃一定要亲自见见祺娘,便先回去换了被茶水弄湿了的衣服,“还要请王妃移步。”

卢八娘随着董夫人进了薛府后院一处非常偏僻的地方,在修建得非常精致的小院子门前留下了所有陪同的人,走进其间后就见到一个女孩。

一眼看去,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乌发如云,远山眉,一双眼睛如儿童般的清澈,身形纤细,体态袅娜。特别之处就是在冬季她还拿着一把扇子,掩住了口鼻。

由于第一次见外人,祺娘看到卢八娘后便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躲到了董夫人身后。“过来给王妃行礼。”董夫人拉过那女孩,“这是齐王府上的十七表嫂,先皇钦封的淮北王妃。”

“给王妃请安。”女孩敛衽行礼,虽然还在害羞,但举止却挑不出错来,一看就是正经学过礼仪的,只是声音略有些怪异,大约是她的缺陷造成的。

卢八娘答了礼,眼睛向屋子里只一瞥,就将一切尽扫眼底。小屋收拾得很雅致,体现了主人的情趣,两盆洁白的水仙花散发着幽香,案几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卷卷的书堆得很高,有一卷摊开着,应该是她们进来前正看着的。窗前放着一张琴,架子上有画轴、棋子,还是个才女呢,只可惜了。

祺娘第一次给外人行礼,虽然按先生教的动作一丝不苟地做了,但心里却很紧张,一张脸已经成了桃红色。拿着纨扇的手也略略有些抖,下意识在把纨扇更紧地贴住了唇,只恐别人看到了她的嘴。

卢八娘拿出了准备好的一块玉佩,递到了祺娘手中,“拿着玩吧。”

这就是说淮北王妃已经看中了祺娘。董夫人一时间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拍了拍女儿说:“我陪王妃说话,你也别总是看书,多歇歇吧。”

回到了厅里,董夫人才向卢八娘说:“王妃,我只恐现在是做梦,真的能行?”

“不碍的,只要有两万石粮食,王爷那里我去说。”卢八娘保证,她本人也并没有太在意,兔唇是很常见一种畸形,根本不会有什么不吉利的影响。在前世做了手术基本就同正常人一样了,只是在本时代就没有那样幸运,大部分畸形的孩子都被弃养了,只有极少数的人活了下来。

可就是活下来的,也会生活在痛苦之中,他们被社会排斥,男人不能出仕,女人就更惨,哪家也不会愿意娶这样一个怪物!

特别在士族大家,因为要面子,更不会承认有这样的孩子。祺娘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她有一个在薛府做女主人的生母,但董夫人所能做的,也只有保障她优渥的生活,其余的就连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都不可能。

董夫人的内心其实还在激烈的斗争着,一方面,她希望女儿嫁出去,女人只有找到夫家才有真正的归宿;一方面,她又非常担心,女儿这个样子,将来在夫家如何立足?但她已经掉进了淮北王妃的陷井里,根本不可能再爬出来了。

做为女人,董夫人明白淮北王妃的心思。王妃并不想淮北王纳侧妃,可是她又阻止不了,所以就希望纳一个对自己没有威胁的侧妃,祺娘就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这也是祺娘的机会。

这样想来,祺娘进了淮北王府,王妃肯定不会苛待她的,当然也别指望王爷的宠爱——但这些对祺娘已经足够好了。而且自己也可以教祺娘一些办法,让祺娘想办法有一个孩子,那么自己就是死也瞑目了!

至于两万石粮食,董夫人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家里有多少粮她当然有数,拿出两万石给自己生的小女儿作嫁妆,是完全应该的。丈夫虽然小气,但她一定要坚持,为了小女儿区区两万石粮食完全是值得。

于是两个女人背着各自的丈夫作出了决定,并且迅速商量好各种细节,尤此可见女人们真想做什么事,执行能力一点也不比男人差,而且她们又能注意到每一个细处,一应的事情很快计划得当。就连祺娘的出现对外的口径也准备好了,她从生下来就患弱症,道士批了命说她一生不能见父母夫婿以外的人,而且还预言她到十八岁身体自然会好,也会有天定的姻缘。

现在祺娘满了十八岁,就如道士所说的身体好了起来,而且淮北王正要在薛家纳侧妃,这正是上天注定的命运。祺娘不但能成为亲王侧妃,还能重新得到了她应该得到的排行,正好也是行六,薛府原来行六的出嫁女改为行七,以下的女孩都依次向后挪了一下。

董夫人又特别要卢八娘答应,将祺娘身边侍候的人都带到淮北,仍然在祺娘身边照顾,保障她的女儿过着优越的生活。至于祺娘的吃穿用度,董夫人自然会为她带去一辈子吃用不尽的财物。

卢八娘慨然应诺,又保证淮北王府对祺娘的供给只仅次于自己,一定会高于别的侧妃。

两人甚至还讨论了成亲时的每一个过程,好在这时候女人出嫁时习俗要用扇子遮住颜面,这样就能保证祺娘的容颜不会被别人看到。到了淮北王府,却扇诗、行礼敬茶之类的完全免掉,祺娘也不必按日子出来请安,王府再为她准备一个独立的院落,只要不见外人,祺娘的缺陷永远都会是秘密。

差不多董夫人提出的所有要求卢八娘都同意了,最后卢八娘只说了一句,“只要表叔和表婶同意陪嫁两万石粮食,我们就可以写下婚书,将王爷留在我这里的请封侧妃的折子发出去,最快能在年前得到京城里的回复,年后送嫁妆,送嫁。”

想到祺娘会有亲王侧妃的封号,董夫人说不出的激动,她这一生再无憾事了,于是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兴奋,说:“今天我就与刺史说,两万石粮食做嫁妆一定没问题!”

第六十五章 签定婚书祺娘请封益州生变春煊报效(一)

卢八娘见董夫人这样痛快地答应了两万石粮食,心里未免有些后悔,自己要的太少了!没想到薛家地处贫瘠的楚州,竟然有这样的家底,随便就能拿出两万石粮食。也许应该要三万石!

但是卢八娘自然不会出尔反尔,知道薛家有粮也是很重要的信息,将来她要是需要用了,总会有办法弄来。她笑着告辞了,总要给董夫人和薛刺史沟通的机会,毕竟两万石粮食,可不是个小数目呢!

卢八娘走后,董夫人准备了酒食,又叫了歌姬舞姬,将薛刺史请到自己的院子。夫妻二人饮酒说笑,见丈夫心情正好,董夫人挥退了身边的人,便将祺娘的事慢慢说了,“淮北王妃手里便有淮北王请封侧妃的折子,我已经看过了,只要添上祺娘的名字,折子就从我们这里发出去,年前祺娘就能得到封号。”

“什么?你将祺娘的事告诉了淮北王妃?难道不怕丢人吗?”薛刺史听了消息非常震惊,不过他震惊的是祺娘的秘密没有保住,“当年我就说不能留着祺娘,可你一定要留,多丢人!”

“怎么说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丢不丢人我都要把她养大,现把她嫁出去,将来也同别的人一样能享受到子孙万代的香火,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董夫人一向很温顺,只有在谈到祺娘时便就带了一种执拗,薛刺史也早就知道她的逆鳞,又听董夫人一一说了她想好的细节,能将祺娘的毛病瞒住众人,于是便不再多管,“随便你,多给她些陪嫁送到淮北王府也好。”

“那自然,我的东西多分给祺娘一份,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董夫人嫁过来时董家还没有破落,自然带着十里红妆,又做了这么多年的薛家当家夫人,手里的财物自然丰厚,她心里也有了规划,只是两万石粮食还是要通过薛刺史的,“现在淮北王妃要祺娘带过去两万石粮食,才肯答应,我想我们家坞堡里粮食足够多了,不如就…”

“啪!”的一声,薛刺史把手中的杯子扔了出去,砸在墙上,碎成了一片片,酒水沿着墙壁蜿蜒流下,“两万石粮食!不行!”说毕拂袖而去。

董夫人猜到了薛刺史会反驳,但没想他会这样决绝,一点也不念夫妻之情。她让人将酒席收了,躺到了床上,整整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没有起来。

前来问安的儿媳妇们听说婆婆病了,马上请了医生,又让人找来丈夫,忙乱了半响后,医生只说是肝於气滞,开了一副药马上熬了,可董夫人坚决不吃,这时大家才发现她从昨天就水米未进了。

很快,出嫁的女儿也被找了回来,又有人把董夫人最喜欢的孙子孙女们带进来劝慰,可是不管怎么样,董夫人只是闭目不动,一心求死。

到了这个时候,儿女们都明白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

薛刺史也被牵了进来,他对相伴三十多年的夫人还是有感情的,又有三个嫡出的儿子,怎么也不可能真让夫人绝食而死,但是他也很无奈,向着孩子们说:“两万石粮食!祺娘的样子你们见一见,淮北王怎么能和她生儿子,所以两万石粮食就这么白扔了,你们说,我能答应吗?”

确实,如果不论九娘十娘十一娘哪一个嫁过去,总有希望得了淮北王的喜爱,如果生了下了儿子,将来继承淮北王的爵位也是可能的,最不济也能封个爵位,对薛家极有好处。但是祺娘嫁过去,只能得个名份,淮北王肯定连她的屋子都不会进!

所以大家都认为父亲是对的,便轮流来劝董夫人。

董夫人之所以这样坚决,也是经过了一夜分析到了现在的结果。家里知道内情的人对祺娘都冷心冷意,祺娘年满十六后,她就曾想办法把她嫁出去,可是丈夫儿女们都反对,她也怕祺娘到了夫家日子不好过,就默认了。

可现在淮北王妃已经许出了侧妃之位,她无论如何也要给祺娘争到手!不就是两万石粮食吗?家里又不是拿不出来!于是面对所有劝说之词,她一律不开口,当然也不吃饭,不吃药,十足要寻死的样子。

卢八娘居住在薛府的客院,虽然没听到什么消息,但只从刺史府上人来车往的就断定董夫人正在为祺娘争取两万石粮食做陪嫁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薛家就是再财大气粗,两万石粮食也不是小数目,以薛刺史的个性看,根本舍不得拿出来。

但在这种时候,卢八娘要做的只有旁观。她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发现,依旧在客院里从从容容地带孩子,与楚州上层的女眷们联络,间或看看用首饰换到的粮食以及淮北军的船队把粮送走。

其实卢八娘心里是非常焦急的,自从祺娘出现后,她原本非常痛苦非常难熬的日子过去了,现在的她一心要将祺娘为司马十七郎娶回家。只要想到司马十七郎将要与祺娘欢度良宵,她所受到的所有苦难全都有了回报!

董夫人怎么还没有搞定薛刺史呢?战斗力实在太弱!

过了两天,卢八娘甚至有些后悔了,她不应该要两万石粮食,而是只要一万五千石就行了,或者一万石,只要比五千石高一些就能说得过去了嘛。她恨不得马上跑过去告诉董夫人,自己是可以给她打个折扣的。

当然,对人性无比熟悉的卢八娘知道她不能这做,如果现在降价,反倒可能把这件事搅黄了,她只有继续撑下去。

不过,卢八娘虽然患得患失,但平心静气地再分析一次,还是得出了原来的结论,董夫人一定会让薛刺史答应的。她自己成了母亲后,就知道了母爱的伟大,董夫人是宁死也会为她生来就有缺陷的最小的女儿争得最好的结果!

卢八娘的猜想与实际情况实在是太相符了,相符到她自己也没有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