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大青山及附近并没有划入三个县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做为驻军地单独保留下来,与军营同时保留的还有山中冶炼厂——也就是淮北军的武器厂。这里司马十七郎谁也不放心,原本是他自己管着,现在他出征了,则交给了卢八娘。

卢八娘对这个冶炼厂的重视程度也是无可比拟的,要知道除了武器,耕种所需的犁锄也都极缺乏,更不用说各种日常用品。增加生产效率,提高铁制品的品质是势在必行的。卢八娘已经命人建了新的厂房,打算全面地将所有产品提高一个台阶。

听到冶铁厂的人来报厂房已经建成了,卢八娘便叫人备了车马,她第二天准备要进山里看一看。

现在充做淮北王府的院子很窄小,因为西北角正在施工,为就要进门的薛侧妃修建新房,院子里难免堆了些泥土木材,马车根本无法驶进来。卢八娘扶着桃花的手一直走到院外,就见陈春煊骑着马过来,远远地跳下马来向卢八娘行礼,笑问:“王妃要出门,不如我跟着护卫?”

这些天卢八娘已经在好几个地方偶遇过他了,也不奇怪,虽然笑着却很坚决地拒绝道:“今天要去的地方不方便请陈将军过去。”

陈春煊了然地点了点头,淮北王妃就是这样的人,惊才艳绝,不同寻常,就是要瞒着自己的事她也一样能坦荡荡地直接告诉自己,他心里的倾慕又增加了一分。他没听过一句话,那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喜欢这个人了,那么她的一切的一切在情人眼里都是最正确的,最好的,他就正在这种状态中。

卢八娘上了车放下帘子走了,把陈春煊留在了原地,他慢慢拨转马头,信马由缰地在营地里闲逛,脑子里却一直想着淮北王妃,卢氏八娘。他知道自己疯了,可是却根本管不住自己。

那是淮北王妃,根本不是自己能肖想的,而且王妃对自己没有一点异常,还不如对吴琏的亲切和关怀呢,反倒客气生疏,想来从未把自己放在心上。但是从被她的美貌惊艳,到自己陆续知道卢八娘的故事,最后在看到她盛妆下的那张笑脸后,他无可救药地陷了进去,而且越陷越深。深到他根本走不出去,当然究其根本是他不想走出去。

与此同时卢八娘到了山中的冶铁处,下了车就见到两处高大的厂房,笑道:“果然很不同一般啊!”

这时候冶铁都是在露天之地,因为普通房屋不论是大小、防火等种种方面都达不到冶铁的要求。反过来,没有厂房,也同样限制了冶铁的发展,开工的时间、炉火的温度都无法保障,因此卢八娘在到淮北之初就提出要建厂房。

可是建厂房的难度非同小可,若按传统的建房方法,房屋的梁是要用木头做的,首先就达不到防火的要求,而对于冶铁,这是第一位的,至于其它,高度宽度、通风、铸造地点等等,困难多得不能再多。

于是用了差不多半年,才终于建成了两间基本符合要求的厂房。厂房并没有采这里通常的夯土,而是特别采了石头,打磨成形,垒到一人多高后继续用新烧的青砖砌成,上面的横梁是所有匠人通力合作铸造的条钢,这本身也代表着非常高的工艺水平了,最后铺以青瓦。

两间厂房正中都有一个事先砌好的巨大炉子,练铁所需的各种用品都一一备齐,燃料用的是木柴和石炭。卢八娘亲眼目睹一个炉子正式开始炼铁,竟然有点激动。这里虽然与前世她见过的炼钢厂的图片有很大差距,但是毕竟有了雏形,而且她相信有了第一步,发展应该更快。

卢八娘仔细地看了新做出的各种模具,这些都是很多人的心血结晶,也用掉了她很多的赏钱。

从今以后,淮北的兵器也好,农具也好,只要是铁器,尺寸都是统一的,每一个零件都可以直接更换成新,用最少的成本完成最高的效能。这种先进的理念其实不只来源于工业社会,早在秦始皇统一中国时,秦帝国就能做到书同文、车同轨,刀枪剑戟尺寸统一,为秦帝国一统天下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现在卢八娘再引进了现代化的分工合作,流水作业,铁制品的产量和质量就会上一个新的台阶。就是在前世,这也是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经济发展的重要指标之一呢。

卢八娘为冶铁厂订下了几条基本的规则:鼓励创新、促进节约、保护环境,另外她也启用了从秦时沿续下来的一条制度,那就是在所有的产品上打上工匠的姓名以保证质量。

看过冶铁厂,卢八娘又在附近的山坡转了转,冶铁厂的重要使得山上驻扎了一支军队,然后军中的一些重要物资也放在了这里,不只过去废弃的矿山重新兴旺起来,而且这里早已经不只是一处矿山及一座冶铁厂了,而是淮北军的重要生产基地。

从山里走出来时,卢八娘看看打开车帘看看外面,因为往来运送各种物资,道路上车辆人马络绎不绝,她笑着和送她出来的人说:“等春耕过后,这里的路要好好修一修了。”

秦时的车同轨不只是指车子两个轮子的距离一样大小,而是已经有了类似于铁轨的发明,当然不是铁制的,而是木制的轨道,相同大小的车轮卡在轨道上,马拉起来非常轻松,据说架住木轨的枕木间的距离也恰好与马的步子相符合,这样就会大提高运输能力。

其实,中国的历史上有很多类似的精妙发明,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中了,如今卢八娘把这些一一发掘出来,再加以改善,就比如通往青山中的路,她就决定要铺设真正的铁轨来运粮、运煤、运铁器,还可以运人。

虽然工程不小,但冶铁厂新增的两座炼铁炉应该能很快就铸成她要的铁轨吧,而且新的厂房和炼铁炉也正在建设中,钢铁产量在迅速增长。

第六十九章 心气平笑谈薛侧妃踌躇间自比无盐女(一)

卢八娘在府门前下车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她扶着桃花的手迈进门槛,门房边走出一个人,“王妃,你回来了!”

原来还是陈春煊,卢八娘淡淡地点了点头:“陈将军有事吗?”

“白天我去了吴兄那里,正好有一只母羊产子,就陪着吴兄守了大半天,最后母羊顺利产下了一只小羊羔,新出生的小羊羔就像一只小白球一样,特别好玩,吴兄抱到自己的屋子里养了,当时我就想王妃会不会喜欢,我是不是应该给王妃抱回来一只?”

卢八娘面无表情地从他面前穿了过去。

陈春煊觉出王妃的态度,意识到她并不是能喜欢听一只羊羔的故事的人,于是改变了话题,“现在牧场里已经有一百四十二只羊、五百三十二匹马,牛剩下的最少,只有二十五只。倒是前些日子打来的狍子养活了三只,吴兄把它们关在一个围栏里,准备养狍子呢,还有…”

“好了,我知道了。现在我累了,要回去休息。”卢八娘在进门前打断了陈春煊的话,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走了进去。一旁的桃花却温声对他说:“陈将军,麻烦你过来跑一回传话,赶紧回去休息吧。”

陈春煊对桃花一向特别用心,王妃最相信的人,他要努力讨好,奉承说好话送东西无所不为,所以桃花对他的印象并不差,另外她天生单纯,一点也没看出来陈春煊的心思,故尔对他从来都有说有笑的。

卢八娘换了衣服,将在一旁吵着要抱的旭儿接到了怀里,有人已经为她摆上了饭,宁姑姑给她递过一碗汤后笑着说:“这天气从外面回来总要喝一口热热的酒才好,只是王妃一定要喂奶,却不好饮酒,先喝碗热羹吧。”

见是鱼羹,卢八娘便盛了一勺轻轻吹了喂给旭儿,旭儿喝了一口便被宁姑姑接了过去,“小世子已经吃过了,王妃赶紧用吧。”

卢八娘也看出旭儿对羹汤没有多少热情,知道他是吃饱了,便自己慢慢喝了起来,只是有旭儿在,总要分一些心思给他,所以这顿饭吃得一点也不寂寞。

等到旭儿睡了,卢八娘重新坐了下来,宁姑姑送来一叠东西,都是她要看的材料书信,其中一件明黄颜色的东西虽然夹在中间但依然特别显眼,卢八娘先把那本折子抽出来,打开看了一眼,原来是为薛侧妃请封的折子批了下来,“我还奇怪呢,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到,宗人府也是,这样的小事也拖延我们一回,有意思吗?”

宁姑姑原本绷紧的下颚慢慢松弛下来,她陪着笑道:“可不是?不过是个侧妃,盖个印章送回来也就罢了,用得着费这么多功夫!”今天收到回来的折子,她最怕的是王妃看了生气,所以就夹到一叠东西的中间,结果还是一下子就被挑了出来。

想着王妃辛辛苦苦地为王爷操劳,不只养儿子,还要管着淮北军大营,每天从早到晚不闲着,就是吃一顿饭也不能清清静静,可是就这样,还要再操心薛侧妃进门的事。所以女人的命就是这样苦,就是贵为王妃也是一样!

可是被夫家嫌弃和离回娘家的宁姑姑明白,她能遇到王妃有了今天是她的命特别好,否则她这一辈子就毁了,有多少离开夫家的女人只能在乡间贫病交加孤零零地死去。

所以在她的侄女绿袖的亲事上,她一直提醒绿袖别再像自己一样太傻太倔,而是要想尽办法生儿子,管好家财,孝敬公公,把丈夫拢在家里。既然嫁了人,也只有如此。

说起来王妃的手段也算得上高明了,成亲七年才生下儿子还一个人牢牢地霸占着王爷。但最终王爷还是要正式纳侧妃,这可与当初的董氏不同,不是普通的妾,而是上玉碟的侧妃。

王妃从来不向人说她的心事,那段时间她的眼圈有些发青,宁姑姑便知道她夜里睡得不好,也曾多次劝过王妃,但王妃不同绿袖,根本听不进。

要让宁姑姑说,做王妃比起平民百姓,荣华是真荣华,富贵也是真富贵,但其实不好的地方也多着呢。比如平常的女人过不下去了,总可以从夫家出来,王妃可是皇家的媳妇,哪里能随便和离的?宁姑姑还没听过皇家有这样的事呢。倒是知道有专门为皇家的女人修建的道观,只要一被送进去,唯有死了进棺材后才能被抬出来!

当然她们的王妃决不会被送进道观里,王妃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只女人佩服她,就是男人们也没有几个比她强。但是再强的女人,也是女人啊!也要面对侧妃小妾什么的糟心事!

就在宁姑姑胡思乱想时,卢八娘已经把那本折子随手放在了一旁,吩咐道:“明天请十兄和十嫂过来见我,让他们带着折子去一趟楚州,与薛家约定送嫁妆和送亲的日子。”司马十郎也跟着他的弟弟一起到了淮北,现在到薛家把亲事定下来的事由他做再合适不过。

然后卢八娘拿起了放在一堆纸上最上边的一封信,原来是司马十七写来的,他出征后差不多每天都要写信回来,因为距离并不远,军中和大营每天都有联系,也算得上是常态吧。信中并没有太重要的事情,不过是写了一天的行程和见到的人,又回答她上一封信关于军营中几件事情的安排。

这一次的出征,只在拔除最西边那个被胡人占据了的县城打了一场硬仗,最后城中的几百胡人见势不能挡就主动打开城门跑掉了,在靠近淮河最近的地方,胡人的力量并不够雄厚。

其余所到之地就都是汉家的坞堡了,司马十七郎更多的是与堡主谈叛、收编。汉人对于朝廷的向心力非常之强,而且他们也一直被附近的胡人欺负,所以愿意重新归于朝廷正统的治下。

当然之后的行政经济工作就没有那样顺利了,在大义上,大家目标都是一致的,但是到了具体的利益,每个集团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尽力争取,所以司马十七郎把最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上面。

接着是丁桂的一封信,他是跟随陈勇一路去的,因为陈勇识字很少,便由他代笔了。已经被命名为盐城的那一片土地没有胡人,当然汉人也很少,总之就是相当地荒僻。所遇的平民百姓还容易安抚,只是有几股土匪有些缠手,因为他们不敢同大军正面作战,藏起来又很难找到。

丁桂是一个有着很多年行政经验的幕僚和地方官,自然不会被这样的小事难住,他已经一面贴了告示写明既往不咎,劝土匪投诚,限定了时间,一面又和陈勇商量在期限后严厉打击,务使土匪绝迹。然后就是晒盐、建农庄的工作都开始了,具体也有些问题请示,卢八娘提笔一一回复,也封好了放在一旁,明天让人送出去。

盐田、农庄、吴琏的牧场和丁槿带领的船队分别代表了盐、农、牧、渔四项,也正是卢八娘为盐城最初设定的四项经济支柱。如果再加上位于大青山的冶铁厂,基本就是一套很完善的经济体系了。

卢八娘已经能展望出美好的将来,所以在这个时候,她完全把薛侧妃的事情放在一旁。甚至对于司马十七郎,她的心态也平复多了,能拥有这个男人,那最好,失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天下的好男人多了,只要有了土地,有了政权,要什么没有,更勿论男人这种特别常见的生物了!

这时陈春煊又跳到了卢八娘的脑海中,她早已经确定自己对这个人没兴趣,陈春煊虽然在二次丧妻后没有再娶,但是家里也养了一大群姬妾,只这一点就让卢八娘受不了,她就是想找个外遇,也会找个干干净净的人吧。

可卢八娘还是不得不承认,在司马十七郎纳妾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对自己表达出浓浓的爱意,还是让她心里非常的,非常的——她说不好这种感觉,也许是虚荣吧,反正就是很开心,更能让她放下司马十七郎带给她的痛苦。

想到陈春煊,卢八娘微微笑了起来,明明已经三十岁的人了,可陈春煊居然还那样火热,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竟然来对她说一只母羊生了小羊有多可爱的事!卢八娘笑够了,将丁桂的信放下,又拿起下面的一叠。

夜渐渐深了,宁姑姑把一碗红枣桂圆枸杞粥端了过来,“王妃,歇一会儿吧。”她实在不理解王妃为什么心情这样放松,还似乎带着些愉悦。轻轻摇摇头,再次觉得王妃的心自己永远也猜不透。

于是就在宁姑姑的担忧之下,司马十郎夫妻去了一趟楚州,用了几天时间将薛侧妃进门的事情与薛刺史商量妥当回来了。其实对于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来说,别的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就是送嫁妆,也就是那两万石粮何时送来。这些粮食早已经被安排好用处了!卢八娘特别告诉司马十郎,让他告诉薛表叔淮北军可以出船帮他将粮食运来,减轻薛家的困难,在这个时代运送大量的东西是很消耗人力物力的。

淮北军所在的三个县城已经开始正常运转,所以淮北军又要负担起所辖地百姓的生活,对于在春荒时就要饿死的人,怎么也要放一些粮,而且这也是最快地使百姓真正相信淮北王,一心拥戴淮北王的最有效办法。

所以为了两万石粮食能早日到手,卢八娘不想耽误薛侧妃进门的进程,还好薛家也不想拖延,送嫁妆就在几日后从楚州出发,薛刺史没有用淮北的船运嫁妆,他派了不少的部曲走陆路,说是为了让世人看到他给女儿多么丰厚的陪嫁,对此,卢八娘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

按薛刺史的计划,嫁妆送出后,再过半个月人也就送过来了。

与此同时,司马十七郎也回来了,仗打完了,又将所经之地的大型坞堡都收归治下,留下一支军队驻扎就回到大营。另一路的陈勇也完成了大半的任务,让人带回一半的军队,剩下的一半留在盐城剿匪。总之这次出征也是非常圆满的,整个大营中到处弥漫着一种胜利的喜悦。

第六十九章 心气平笑谈薛侧妃踌躇间自比无盐女(二)

与淮北军大营中的喜庆气氛非常不相衬的是,淮北王司马十七郎很不高兴。

司马十七郎刚回来时发现本以为一定早就离开的陈左军还在大营,最开始还是非常开心的,因为一直看好这个人,想招募到手下,所以就以为很有希望达成目标,还特别请他喝了一次酒。

酒席中虽然没有达成他的目标,但司马十七郎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招募能人这种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而且交谈之下他对于陈春煊更加上心了,想找到他的弱点,一举攻破。

结果就因为认真观察了,他看出来一件事,原来陈春煊一直留在大营里是因为王妃!司马十七郎当时就气得把剑拨出来恨不得杀了陈春煊!

原来这天早上他出府门时晚了一些,正好碰到了在府门前闲逛的陈春煊。看到他半梦半醒的神态和躲闪自己的眼睛,再想到他天天都要来见王妃,司马十七郎突然悟了!

剑已经拨出来一截了,但司马十七郎又推了回去,下马返回了府中,吩咐身边的军士,“请陈左军到书房,我有话要对他说。”

陈春煊进来时,就见到黑着脸的司马十七郎独自坐在房中,正拿一块素白的绢帛擦拭着一把雪亮的剑。他上前行了礼,很镇静地坐在了一旁,这些日子,他过得始终不太清醒,今天司马十七郎冷冷地一眼让他明白这场梦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刚刚自己当然可以快马加鞭地回楚州去,淮北王的势力还到不了那里,他拿自己也没有办法,就算淮北王想追过来,陈春煊也曾见过更广阔的天地,总会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但是,他几乎没有犹豫地进了淮北王府,光明正大地坐在了淮北王的对面。

两个男人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司马十七郎终于擦好了手中的剑,开口说:“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安排好后事,然后自裁了吧!”敢觊觎自己的王妃,司马十七郎不可能让这样的人活着。但陈春煊既然曾帮过他的忙,那么就给他一点体面。

“王爷,你杀了我吧,我是该死,可我不想自己死,死在你的剑下才适得其所。”

“那好。”司马十七郎拿起了剑,正要刺下去的时候,司马十郎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薛表叔,薛表叔使人来报,送嫁妆的人在山中遇到了土匪,两万石粮食被劫走了!”

“什么!”司马十七郎的剑停住了,“竖子可恨!”说着重新一挥,向陈春煊劈来。

司马十郎被吓了一跳,猛地上前把陈春煊推开,自己也躲开了十七郎的剑,“十七郎,消消气,可恨的是土匪,我们派人去剿灭他们,把粮食抢回来!”

司马十七郎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顺手将面前的案几砍成几段,他能说他骂的是薛表叔吗?他能说陈春煊竟敢肖想王妃吗?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通报,卢八娘走了进来,看到书房正中被砍坏的案几和拿着剑一脸狰狞的司马十七郎,轻轻巧巧地说:“怎么能气成这样?毕竟是我们的表叔嘛。”

司马十郎得到薛家的消息后,马上派人进内院报告卢八娘,自己则赶到这里,现在见卢八娘过来,赶紧说:“是不是我派的人没说清楚,是土匪劫了薛表叔送的粮食,薛表叔还传话让我们一起出兵,把粮食抢回来,我们要快些,免得土匪跑了。”

司马十七郎气得要命,扔下剑坐了下来,一声不吭。卢八娘也不好说十兄的错,陈春煊实在忍不住了,提点他道:“楚州哪里能有那么多的土匪?还有胆子有能力抢走刺史的两万石粮食?”

司马十郎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了。楚州一直没有遭过兵乱,根本就没听过有土匪,就是山里真有几个匪类,能有多大势力,不可能能抢得了刺史派兵运送的两万石粮食!再说薛表叔若是真被抢了,他早就出兵去剿匪了,哪里还需要等淮北军出兵呢?

他又想到自己去楚州时,曾替卢八娘带话,由淮北军出船运送粮食,可薛表叔讲了一堆理由然后一定要派兵送过来,自己当时还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呢!

薛表叔不想送两万石粮,演了这样一幕戏,而这屋子里的四个人,上当的只有自己。司马十郎脸涨得通红,“我去楚州问问薛表叔,如果他不把粮食送过来,我们就不许表妹进门!”

还是陈春煊替他解了围,“土匪的事大家心里都明白,但是真要追根求底,毕竟空口无凭,真的出兵去打,薛刺史只要说土匪跑了你又拿什么证明他没有被劫?再有薛家的那位侧妃,已经上了玉碟,哪里还能不让她进门?说出去也不好听,王爷的面子往哪里放?”

司马十七郎看了看陈春煊,心里又赞了一回,自己手下这么多能人,有他这样明白的并不多,头脑清醒,能力又强,听说过去家徒四壁,只靠自己赤手空拳的出去打拼,十几年时间就已经是楚州的豪强了,这个人若是能为自己所用有多好!一时间也没有了杀他的心思,问道:“你有什么好计?”

陈春煊却不上当,低头行礼道:“此事全在王爷决断!”

卢八娘也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早知道这个人不一般,没想到还真高明,说话滴水不露。她倒不知道刚刚司马十七郎差一点就把陈春煊杀了,听着陈春煊不卑不亢的话也没觉出不对,他平时就是这样对待司马十七郎的。

在涉及司马十七郎亲戚的问题,自私的卢八娘也一向保持沉默,人家是亲戚,提什么建议都可能是错的,只是支持司马十七郎自己拿主意,免得自己将来受埋怨。

看王妃这副明哲保身的样子,陈春煊也回看她一眼,读出了卢八娘眼里的平静,她根本不在意薛刺史,也不在意王爷的什么亲戚!然后他还读懂了卢八娘的一丝窃喜。

是的,卢八娘在遗憾两万石粮食飞走了的同时也在窃喜,她觉得司马十七郎受到这样的报应就是活该。相信亲戚,相信联姻,相信诺言,就是这样的结果!不顾自己的感受要纳侧妃,遇到了倒霉事,她哪里能不开心呢!

当然,卢八娘掩饰得挺好,起码司马家的两兄弟都没有看出来,只有人生经验更丰富,对卢八娘非常用心的陈春煊发现了。然后他从王妃对王爷的态度又中品出了一些东西:王妃对自己固然没有一点想法,但是她对淮北王也不是一味地爱慕顺从。

再想到淮北王妃把盐城弄成了她的汤沐邑,不许别人插手,而吴琏他们也只忠心于王妃,种种事情表明王妃的想法很值得玩味…陈春煊觉得自己捅开了一层窗纸,对卢八娘的认识又进了一步,原本他就发出过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的感慨,现在真不知如何感慨了!

司马十七郎又被陈春煊的回答气了一次,又不得不觉得他说得有理,脸色愈发地坏了。卢八娘见状,便说:“这件事原不是急的,十兄可以先安排薛家的人休息,等王爷的决断。王爷今天心情不好,不如去大营里到处看看,自从回来后王爷还没有时间走走呢。”

司马十郎赶紧点头走了,走前还不忘拉着陈春煊,大家关系不错,刚刚十七郎可能气昏了,竟对着客人动手,他就帮着拦了一下,陈春煊投桃报李,给自己指点了不少,现在如何安排薛家,也正可以请教请教他。

屋子里司马十七郎果然就打算按卢八娘说的做,他自己也知道眼下心绪不佳,不适合做什么决定,看了看卢八娘说:“王妃,你昨天不是说冶炼厂建得不错吗?陪我去山里看看吧。”

“那好,”卢八娘点头答应,“我先回去换一双靴子。”

卢八娘进书房时穿着一套大红绣缠枝莲纹镶金边对襟长袍,腰间束着宽宽的红色腰带,头上挽着单螺髻,一根首饰也没戴,乌黑的头发只用与衣服同色的锦带装饰了一下,简单的打扮却掩不住她的气势,端的高贵威严。

司马十七郎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充满爱慕。在陈春煊的事情上,他并没有一点怀疑王妃的想法,那是对于她的亵渎。从最初崔嵘、司马十三郎到现在的陈春煊,一直有人觊觎王妃,而王妃却从来没有对他们假以辞色。

可怎么处理陈春煊呢?司马十七郎并没有意识到,因为感觉到因为薛家表妹的事情王妃对自己有了隔阂,他这一次格外在意并动了杀心,暗暗盘算着等他回了楚州派人将他暗中杀掉。但他又没忘了想,不管怎么都不能影响到王妃的名声。

出了王府,司马十七郎直接进了卢八娘的马车,还在思索这个问题,卢八娘自然以为他在想薛家的事,也不打扰他。

突然间,司马十七郎问:“王妃,你说陈春煊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春煊?”卢八娘有些奇怪,司马十七郎的思路怎么跳到了陈春煊身上?但还是想了想回答:“一时之豪杰。”

“那么我呢?”

“一地之霸主。”

司马十七郎心情立刻好了几分,王妃的评价果然入骨三分,“王妃是什么样的人?”

“我嘛,”卢八娘可以公正地评价别人,但是对于自己,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评说,便正色道:“妾平生以钟离春为偶像,倒是请王爷评判一下臣妾与钟离春相比较如何?”

“哈哈哈!”司马十七郎笑倒在车上。钟离春是《列女传》上所载之丑女,世人常称之为无盐女的,“钟离春者,其为人也,极丑无双,臼头深目,长壮大节,卬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年过四十,嫁不出去,便自谒齐王,陈述齐国危难四点,为宣王采纳,并立为王后。此后协助齐王,拆渐台、罢女乐、退谄谀,进直言,选兵马,实府库,数年后齐国大安。

第七十章 未雨绸缪掌控基地调虎离山设下计谋〔一〕

司马十七郎笑够了,重新坐了起来在卢八娘的娇嫩的肌肤上摸了摸说:“你若真是那无盐女倒好了。”那么陈春煊就不会再起那种心思了。不过呢,如果真是钟离春那么丑,就是才华再高上十倍,司马十七郎觉得自己怎么也不可能如此爱重王妃了。

颜其实是非常重要的,就说薛家的表妹,初听薛表叔打算抵赖嫁妆时,司马十七郎气得要死的同时,心里竟然有一种不必再管这个表妹的轻松。毕竟如果薛家送来两万石粮食,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慢待表妹,不管人长成什么样,一个月总要过去住上两天,让她生个儿子,将来也为这儿子谋个前程,但是薛家先不仁,他就可以不义了,人接过来,放在后院晾着,多个吃饭的人而已,淮北王府再穷,也养得起。

所以“食色,欲也。”真是没错,司马十郎为自己如此辩解。与卢八娘笑了一回后,他的气消了不少,神色也平和下来了。

卢八娘奇道:“就为了薛家的事气成这样?”想当初薛表叔压下首饰的价格,少给了他们五千石粮食,司马十七郎也没气成这样啊。说起来成亲这么久了,卢八娘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生气呢。

“不是。”

“噢,”卢八娘沉吟了一下,“是陈春煊?”

“你也知道了?”

“当然,不过你别杀了他。”这时候的人就是这样奇怪,如果别人看上了他的姬妾,那么可以豪爽地送出去,赢得美名。但看上他的老婆,就会恨不得杀人,怪不得司马十七郎刚刚将案几都砍断了呢。

“你怎么帮他说话?”司马十七郎不悦。

“并不是帮他说话,而是真算不了什么,没有必要杀人,”卢八娘平静地说:“他不过是糊涂一时,谁又没有点黑历史呢?”

黑历史这个词听起来有点怪,可是特别贴切,让司马十七郎马上想起了自已的黑历史,脸不由得一红,然后他又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卢八娘好像没有一点黑历史,他便问了出来,“你的黑历史是什么?”

卢八娘的黑历史多得很,挑重要的说,她做过私盐买卖,伪造过出身,还写过假圣旨,不过她都掩盖得不错,就是身边人也觉得她在道德上站在很高端的位置,于是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也犯过很多错呀,比如当时不想嫁你绝过食,比如在成亲前就有了私产,不过成亲后好像就没有了吧。”

确实,成亲后只要是坏事,差不多都是司马十七郎干的,卢八娘从来都是善良而正义的。就像这次发生的薛家事件,也是一样,她甚至连一句薛家的坏话也不会说。

卢八娘接着转回了刚刚的话题,“陈春煊是有才干的人,他对我们会非常有用,而行大事者不计小节才对。”

这些司马十七郎也已经想明白了,当初在楚州时,那么多的人为王妃倾倒,还有人看王妃看得痴了,平平的地面上就能摔了,还有几个年青人为子能一睹王妃的容颜,竟然去翻墙…当时自己也没有这么气,但现在却心气难平。真不知自己怎么了。

不过,感觉出王妃对陈春煊那种淡然,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司马十七郎还是释怀些。

最主要的原因是司马十七郎相信王妃,她是那样端庄的性子,若不是为了淮北军的供给不得不在外奔走,根本就会整日不出府门,没有人比司马十七郎更清楚王妃是从骨子里就不喜欢与外人多来往,真正大家闺秀的气象。

直到看到欣欣向荣的冶炼厂,还有一小段新铺成的铁轨,可以迅速而方便地把厂房里的东西运进运出,司马十七郎的情绪才真正好转起来,这种新奇的东西看似简单,但功效却相当高,将来这个轨道若是能铺到更多的地方,各种物资在大青山里转运就会顺畅得多。

唯一的不合谐因素就是领兵在此地镇守的徐达。大青山这处淮北军重地,司马十七郎派了一千精兵守护,守将就是徐达。说起来大山里面自然要闭塞无趣,尤其是跟着司马十七郎一起上山的柳真几个,全都刚刚征战回来,让徐达万分地羡慕,就表达了想建功立业的心愿。来淮北的人,哪一个不想建功立业,只是山里也总要有守卫的人,于是司马十七郎便答应了让大家轮流过来镇守。

回到山下,司马十七郎去了军营,卢八娘回府后,桃花爹就跟了上来说:“王妃,我愿意去山上镇守。”

“嗯?”卢八娘有点奇怪。

“我觉得王妃在山里放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我想如果大家轮流守卫总不及一个人专心留在那里好。再者,王妃已经将我们所有的人马产业都挪到了淮北,而淮北这边形势又不够稳定,我们总要留一个最后可以退步的地方。只要守住大青山,我们进可以向北向西,退可以向南向东,进退自如。”

卢八娘正是有这个心思,才让徐达这个自己人守在大青山,但是守在山里,肯定会影响建功立业,徐达要出来也很正常,况且卢八娘也并没有把自己的私心对他说透,可是桃花爹却完全看明白了。

桃花爹的功夫非常好,人又稳重可靠,是卢八娘第一看重的人,也得到了司马十七郎的十分重视,否则在第一次出征时不可能留他在大营协助卢八娘。现在他能想到这些,更让卢八娘对他刮目相看,“你不怕一直没有军功?”

“我原本就是山里的猎户,跟着娘子十年多了,现在已经有了官位,又有了老婆孩子,钱财也够用一辈子的了,王妃已经给我们一家人太多了,军功就让年青人去挣吧!”

其实桃花爹今年也不过四十多岁,正当壮年,做事又极勤勉,所以卢八娘摇摇头说:“你还是先在淮北立下些军功再说吧。”

“王妃,我想着王爷要纳侧妃了,而薛家又在不远的楚州,我们总要把大青山完全握在自己的手中才好。”桃花爹说完,赶紧又加上一句:“王妃,我就是白担心,又是直肠子,有什么都不会瞒着,有没有道理我也不知道。”

桃花爹说的其实非常有道理,薛家一定要塞给司马十七郎一个侧妃,要说一点小心思都没有,谁都不会信。但是卢八娘虽然对司马十七郎心里有了隔阂,却还坚信他不会动摇自己和儿子的地位。

当然这不等于卢八娘不会同意桃花爹,相反她非常赞赏桃花爹的话,能先抓到手中的东西自然要先抓过来,有备无患未雨绸缪总是对的,“真正能为我考虑的人,还是在益州时结交的朋友啊!”

“那么就委屈你了,去守着大青山吧。那里将来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基地,生产武器,贮存物资,驻扎军队,也是我们最后的避难所。”卢八娘又说:“回家跟细君商量一下,看看她愿不愿意去那么荒凉的地方。”

“是,王妃。”桃花爹答应着退了下去。

第二天细君来见卢八娘表示愿意陪着桃花爹到大青山上,她笑着说:“我听孩子爹说那里也有很多人,房子建得也好,而且王妃还让人明年在砍伐后的空地上种果树,我们一家搬到那里很好。孩子爹也说了,那山与以前老家里那座山差不多,我们也算是回老家了呢。”

跟在卢八娘身后的桃花听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反倒笑着说:“爹和娘去山里了,等到夏天我也带着孩子们过去避暑。”又对卢八娘说:“王妃,我们也在山里盖一个庄子吧,就像京城外面的那个一样。”

卢八娘笑了,“那要等我们在这里真正立住腿的时候了。”

桃花便说:“新种出来的果树结果子总要三五年的时间,那时候我们再去避暑就正好了。”

“会的。”卢八娘听了,微微一笑。

事情说定了,桃花爹又过来与卢八娘商量,“山上的地势我仔细看过了,在进山二里多的山岗设第一道哨卡,第二道设在…,这样山里面的厂子和仓库可保无虞。”

“这些排兵布阵的事我不大懂,过两天等王爷空了我们一起商量。”就是桃花爹去大青山的事,也要司马十七郎答应,眼下那里还是他管辖的地方,按约定等到将来他打下更多的土地,就会把这一片土地都给卢八娘。

这两天,司马十七郎一直在前营安排着军中的事情,经过这次作战,淮北军的精兵扩大到一万人,他将这一万人分成了十队,其中重甲骑兵两队和另外两队由他亲领带领,其余六队分别设了一正两副的校尉带兵,又明确了一些军令军纪的问题。

卢八娘也不去打扰他,因为她知道他表面在整顿军队,其实也在心里酝酿怎么解决薛家的事。

第三天,司马十七郎在晚上回了内院。这时候旭儿已经在一旁睡了,卢八娘正伏在案几前算大营中米粮的数目。司马十七郎先看了看儿子,然后就在卢八娘身边坐了,与她一起看着帐目,一项项听她讲。

“省着点用能支持到春末,到时候新粮虽然没熟,但是春天总会有可吃的东西。我特别叫了几位老农来问,天气一暖田地里就会长出野菜,做饭时加上一些就省三分之一的粮食。不只人吃的可以省,马料上也可以省不少。”

“今天重新算了算帐,有人建议从现在开始,每天发粮都减少一成,这样十天便省出一天的粮食,这样的大事我不敢答应,就想着今晚与王爷商议一下。”

“断然不可。”司马十七郎马上否定了,“粮食我会想办法,发放给军士的数目不要变!”

“我也这样想,”卢八娘又翻开一本新的帐册拿到他眼前说:“我算着到那时盐城也能产出一些盐了,就都运出来到淮南换粮,日子就熬过去了。”

“两万石,唉!”司马十七郎叹了一声,如果薛家送来两万石,那么淮北军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原本他们已经把那两万石算了进去,现在没了指望,立刻就觉得捉襟见肘了。

第七十章 未雨绸缪掌控基地调虎离山设下计谋(二)

司马十七郎握住卢八娘的手,“你不必这样愁眉不展,那两万石粮,我是一定向薛表叔讨回来的!”

卢八娘垂了头,只轻轻应了一声。她不敢看司马十七郎,也不敢多说话,怕一不小心就露出笑意。少了两万石粮,淮北军的日子确实要紧一些,但是她今天的举动也有很多作秀的成分。

恰恰好好在司马十七郎进来时在看帐,又说出这么感人的话,这些都是卢八娘一向喜欢用的手段,只是薛表叔的事让她真心高兴,开心的气泡不断地从心底向外涌,有时都压制不住。

接着就听到司马十七郎与她商量楚州的事,“我想派两千人去楚州帮薛表叔剿匪。当然土匪肯定是早就跑了,那么就让他们护送薛侧妃到淮北来,免得再遇到‘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