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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身体软软地靠住他,垂下眼,纹丝不动,忽然言语轻轻,却斩钉截铁地说:“麻烦你去告诉你们家沈先生,要把我甩掉很容易,不过,他要甩的,可不见得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说罢拂袖而去,摇摇晃晃,却坚决不要许臻送,走出去打一个车,绝尘不见,堪称坐言起行。

许臻目送她的车远走,心里掂量了一下,眼前晃动胡蔚完全不像是说着玩的决绝神情,一咬牙一跺脚,顾不得周致寒可能和沈庆平在一起,急忙打电话过去。

沈庆平在电话里颇不耐烦:“什么事那么晚,我明天处理。”

许臻知道他意思,但心里藏不住,顿了一下,把胡蔚丢下的最后一句话原样画葫芦转告了,沈庆平在那边听完,啪地挂了电话。

顾中铭初结婚的时候,觉得有个从来没有经过任何风浪的妻子是幸事----举凡认识赵怡的人,都说她命好,虽然母亲早逝,但父亲事业很成功,对小女儿的溺爱程度令人发指,唯一的哥哥大她许多,对她无微不至,很迟才第一次恋爱,两年后顺理成章就结婚。

其他的不贪图,至少她不会挖空心思算计他,和外头的世界串通一气,把一个男人逼成六耳猕猴,非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但他忘了一点,不和外面世界有很多联系的妻子,自然会把人生的所有重点,聚集在丈夫一个人的身上,起初是很甜蜜的负担,后来是很负担的甜蜜,再后来,外壳夹层,都有了苦味,本来以为是神仙眷属的两个人,渐渐也和平常夫妇一样,背对背睡下,分明两人间便隔了一层阴霾。

这局面改观,是在两年前赵怡决定去美国求学之后,两人说好,毕业后或移民或回国,好好的,一起把两人的婚姻经营下去,万里之遥,那些你陪不陪我吃饭,跟不跟我逛街的鸡毛蒜皮自然而然消弭于一旦,听到赵怡在电话里甜甜呼唤老公的声音,顾中铭觉得相思还是浓厚的。

上个礼拜,他急急忙忙飞去洛杉矶,因为赵怡说她终于有了身孕,他起初不信,之前在美国不过数日,忙着见几家生意上的联系人,朋友也不少,日日出去应酬,回家,倒头就睡,几乎不记得有好好和赵怡单独相处的时间---何况,她一直应该都有服避孕药的。

但明媒正娶的夫妇,这种事实在没有好不信,抵不过赵怡在电话里恩威并施,他放下手头一堆事情,匆匆忙忙赶过去,结果在机场就差点气结晕倒,赵怡笑嘻嘻对他招手:“嘿嘿,我就知道你要上当。”

她发小孩子脾气,觉得他上次去,没有好好陪她,想来想去不平衡,非要骗他回来一趟,见顾中铭生气,反过来还委屈:“你都不和人家在一起,人家怎么怀孕嘛,都是你的错。”

他哭笑不得,既来之则安之,只能耐着性子待下来,每日手机开着,工作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打了两天,移动公司找他,确认一下是不是号码在海外被盗了,否则怎么话费以几何数级暴涨。

顾中铭也三十五岁,事业上升期,这五个字自疯狂的石头这部电影之后,完全变成了一个笑话,但是对他来说是真的,他的全部身心,都扑在工作之上,就连做梦,都在和注资方谈判,少年时对女人浓厚的兴趣被一点点代替,甚至于是赶尽杀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有当大和尚的潜质,否则老婆在国外,身边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他大可以去花花草草风风流流,怎么会把所有空余时间用在办公室里,古井不波。

没多久他就受不了这种遥控管理的状态,和赵怡商量要回去,她倒是没反对,还挺殷勤地帮他买礼物回国送人,到临上飞机前两天,顾中铭发现自己的护照不见了,到处找都没踪影,他急得要命,赵怡也急得要命,但他是真急,赵怡却显然是假急,最后他越想越不对,福至心灵,自己跑到花旗银行,把他们家租下放置重要财产文件的保险箱打开,护照可不就在里面。

把护照带回家去,他还没生气,赵怡先跳起来了,夹着哗啦哗啦的眼泪,控诉他不爱她,对她不好,没把她和两个人的婚姻放在心上,是个白眼狼,当初不该求她爸给他那么多钱创业,现在害她落这样一个孤伶伶的下场。

声音尖尖的,好像能刺破耳膜进到脑子里面去,顾中铭一开始还想安慰她,毕竟是他坚持要她出来换什么环境,一个人的日子,再有钱也不算舒服,渐渐听下去,整个人就烦起来,被人在太阳穴上猛击一拳那种烦躁法,怎么压也压不住,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天色暗下去,中国的白天来临,他的手机又开始响,应和着赵怡清脆的哭诉和谴责,简直是来自地狱的交响乐。

然后,突然之间,赵怡扑过来,从他面前抢过手机,对着墙壁狠狠砸了出去。

啪啦一下,电池跌出,零件四散出来。

手机屏幕暗淡,随之暗淡的还有萦绕在顾中铭耳边满满当当的嘈杂。他在第一个瞬间,几乎是欢欣鼓舞地松了一口气。

但过了十分钟,他就反应过来了,直扑到座机的旁边,打电话回公司,那边的同事劈里啪啦跟他讲事情,每讲一阵就说:“你很快就回来了吧,啊?”

赵怡哭声没了,静悄悄坐在他身后,扭头看着窗户外,缩着肩膀,平常飞扬跋扈的人,这样显得格外委屈,惹人怜爱。两人在一起那么多年,偶尔有点磕磕碰碰,最后她都以这个造型收场,等顾中铭过去抱住她,一句话都不用说,床头打架,床尾也就和了,毕竟夫妻一场。

她想不到这一次顾中铭根本没有理她,打完电话,进书房去开了电脑,连线国内开始办公,夜一点点深,彼岸的白天进入繁忙的顶极状态,赵怡坐到腿都麻了,走到书房门口,看着丈夫专注忙碌于工作,背影高度紧张地挺直,眉梢眼角,捕捉不到半点她赖以为生的爱情。

顾中铭在美国的最后一晚,以大吵一架收官,第二天赵怡拿着机票和护照,一马当先去了机场,书不读了,回家离婚。

下了飞机,两边人都有车在外面等,赵家来的是大哥赵翔,顾中铭那边是公司的司机,看到她,惯例叫了一声:“顾太太。”

赵怡没应,掉头走了,墨镜一直戴着,遮了半个脸,是不愿叫人看见她的眼睛,没消下去肿。走了几步,发现赵翔还在和顾中铭说话,便停下脚步叫了一声:“哥。”恨恨的,很不耐烦。

顾中铭越过赵翔的肩膀看过去,妻子高挑个子,穿着质地精良的黑色小风衣,头发盘起来,小小一张脸,眉清目秀,三十五岁了还是二十五岁的样子,扭着头站在那里,神情很犟。

赵翔跟着他去看,:“等我哄哄她,过几天就没事了。”

顾中铭苦笑一下,叹口气:“这么容易能哄得好,用得着你吗。”

赵翔一肚子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你二月份去看她,不是还好好的?结果突然打个电话回来,说要离婚?”

顾中铭表情比什么都难看,拍拍赵翔:“一言难尽,你先带她回去见见妈她们吧,我晚点找你。”回身走了:“我得回一下公司,堆了好多事。”

到了公司,处理完堆积的一大堆公事,开了一个主管级以上的会,了解他离开几天里公司的状况,他的副总闻峰笑他太操心:“天天美国打回来把我吊在线上,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啊。”

说到闻峰,也是一个奇男子,他和顾中铭自小是同学,从幼儿园一路同上来,他家境好,每天上学有车接送,便绕好大圈子去顾家和中铭结伴,一绕就是好多年,每逢中考高考面临分开危险,非光凭考试分数可以解决问题时,闻峰就回家去满地打滚,哀求他那个当官的老子出马,保证两人不离不弃。

两个人小时候齐心协力玩尿水泥巴,大了打架一起,泡妞也一起,顾中铭体格强健,英气勃勃,闻峰个子不矮,却生得眉清目秀,走在一起,颇为相映成趣。同性恋这个概念刚刚在中国普及的时候,周围人等第一时间锁定他们两个是典型示范,胆子大的还问他们谁攻谁受,吓得闻峰赶紧找了一堆女朋友排队约会,以示清白,但他实在不算有主见,次次花前月下,还要顾中铭暗作随从,帮他判断小红与小兰孰佳孰劣,其中颇有几个有主见的妞,三番两次三堂会审,实在毛了,干脆改投顾中铭怀抱,闻峰倒也不恼,我的妞就是你的妞,锵锵三人行,太平无事。

到得毕业,他出身纯公务员家庭,老子官至正厅,合家开会决定叫他从政,答曰毋宁死,平时蔫呼呼的一个人,这档子事上倒敢翻天,闷头就跑去深圳隐姓埋名,打工。堂堂工商管理硕士,第一份工作是卖药的业务代表,公子哥儿当惯了,会卖个屁的药,好快就被人踢出门,接着第二份,就去卖保险,上培训课的时候睡得口水长流,不要说拉客,他自己都不知道保险合同上有些什么条文,好不容易卖出一份保险,他兴高采烈请客人吃饭,把佣金花掉不算,还倒贴一点。就这样在险恶的世上挣扎,他都毫不思悔改,决心坚强地生活下去,哪怕最后要去住三百块一个月的违章建筑房,也不愿意走上家里人给他安排的黄金大道。

扛到最后,闻峰的老娘心疼不过,举白旗认输,找到顾中铭把儿子带了回来,承诺从此海阔从儿跃,天空任丫飞,再也不干涉他的前途了,闻峰大获全胜,于是心满意足,加入顾中铭的小公司,继续自己“做一个男人身边的男人”的生涯。

会议开完已经到十点,顾中铭目送其他人陆续离开办公室,伸个大懒腰,瘫在办公椅上:“妈的,好饿,去吃饭不。”

闻峰把手里的东西收拾好,一摇头:“不去了,我最近在热恋期,要去报个到。”

顾中铭打量他一下,好嘛,粉红衬衣,白底花纹领带,衬衣上还带一对金色登喜路袖扣,别提多骚包,他年纪大了以后,样子比以前结实了,甚至还欣慰地有了一点小肚子,外形茁壮,身家丰厚,换女朋友就比大学时代还勤。顾中铭伸手飞了一个文件夹出去扁他:“滚,认识你二十几年了,你三岁起到现在,哪天没处在热恋期。”

闻峰严肃地批评他:“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没听说过名言吗,嫉妒是人类最烈性的毒药。你虽然进了围城,啊,入了坟墓,还是要为兄弟高兴嘛。”

“哪儿的名言。”

“反正是名言就对了,名言不问出处。”

“放屁,真要走?我还说你陪我去喝一杯。”

闻峰已经哼着歌儿走到办公室门口了,听到他最后一句,又折回来:“你要去喝酒?”

跟看着美猴王出世似的望着他:“我记得你结婚时就戒了的。”

顾中铭低着头闷闷不乐:“要离了,开戒吧。”

听说顾中铭要离婚,闻峰的反应比中了大奖还激动,两个人开车出去,他在副驾驶位置上扭来扭去,一迭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自顾自猜:“你有别的妞了?”

立刻否决:“不可能,我看你打手枪的时间都没有,何况不会我一点不知道。”

再猜:“赵怡飞了你?”

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我一早说你,别把老婆丢在美国,赵怡才多大,你就让人家独守空房,活该戴绿帽子你。”

顾中铭瞪他一眼:“我们好好的,你别胡扯。”

闻峰不服气:“好好的离什么婚,你吃饱了没事干。”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对顾中铭点点头:“等等,我的热恋。”

接起来声音变得很肉麻:“亲爱的。”

顾中铭一看就知道对方在对他发嗲兼发飙,否则这小子的脸色不会变得这么洽媚,一副一捏出水的鬼样子,闻峰自小在母亲和大姐的宠溺之下,最服女人管,就算他今天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你此生永不相见,说分手前都还可以当一会儿龟孙子没关系。

果然忙不迭道歉:“没有没有没有,我刚才开会,顾总从美国回来了,公司事多得很,嗯嗯,见面啊,你等一下。”

电话放下对顾中铭投来求助的眼神:“我们约好的,今天相识一个月纪念日,要不一起去。”

顾中铭摆摆头:“没事,你去吧,我回家睡了。”

闻峰不同意:“那不行,虽然我重色轻友是江湖定论,但不至于为色轻你,一起去坐坐,你一个人回家闲着不爽,我知道。”

他的确很了解顾中铭,心里有事的时候最怕自个呆着,一想就没边,比什么都难受,于是自作主张指挥他:“掉头,掉头去美院,我叫她二十分钟后在门口等。”

到美院门口,果然有人在等着,不是一个,是两个。

顾中铭停了车,问:“出来没。”

闻峰眯起眼看了一下,忙点头:“左边那个,瓜子脸,矮个的,右边那个是她室友,我见过。”

拿出电话来通知:“静静啊,看左边有辆白色凯美瑞,过来吧。”

上了车,他风骚地介绍:“静宜,这是我老板兼兄弟,顾总,老顾,这是王静宜,我女朋友。”

顾中铭在后视镜里看了看,是闻峰打青春期以来就喜欢的类型,瓜子脸,大眼睛,装了假睫毛,刻意扑闪扑闪作可爱状,笑起来的姿势,角度都像从时尚杂志上拷贝过来的,甜得不大真实,身上穿一件红的长的,又套一件绿的短的,贴身七分裤加平底鞋,手腕上挂许多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叫人眼晕。两人礼貌性地互相打个招呼,顾中铭眼光移到另一个女孩子身上,牛仔裤运动上衣,鹅蛋脸,高个子,爽净利落养眼得多,听静宜说:“这是我室友,胡蔚,峰峰你以前见过的。”

一个大男人被人家叫峰峰,闻峰还眉开眼笑挺开心,从前座转过头去和王静宜嘀嘀咕咕,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牵着手,顾中铭心里暗骂一声骚包,缓缓开动车子,说:“幸会幸会,咱们去哪”。

广州的晚上,并无太多消遣可供选择,要么是夜场,要么是夜店,闻峰永远很尊重女人的意见:“想喝两杯么?要不去找个咖啡厅坐坐。”

静宜扭扭捏捏说随便你们,胡蔚却很爽快,说:“喝酒吧。咖啡厅没意思。”

但凡敢在两个陌生男人面前说要去喝酒的女人,必有其过人之处,要么是酒量,要么胆量,当然这一论调基本上只适用漂亮女人,不漂亮的纵有泼天酒量兼胆量,男人都会提议上茶楼,有事谈事,没事走人,不必虚耗彼此便宜生命。

四人一行到沿江路酒吧一条街,车子缓缓开过去,连一个停车位都没有,摇下车窗问,居然家家客满,这世上趁夜寻欢的闲人,当真不少。商量了一下,又飞驰回天河北路上的富隆红酒,顾中铭一面开车一面还松了口气,想自己连续两次时差还没倒清爽过来的颓唐状态,实在对付不了babe face那种一听就想倒地身亡的暴躁音乐。

结果一进富隆,咿,这哪里是印象中宁静祥和的酒窖,整个变成棋牌馆,吆喝声不绝于耳,靠窗几桌,一水在打斗地主,大厅中植物间中掩映的沙发座里,窃窃私语的情人和酒酣耳热玩色盅的赌客,隔一盆绿萝,相安无事,包房中忽然一声大叫:“扑你的街,老子出错牌了!!”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服务生迎上来,说正好有一个预订的包房,客人忽然有事取消了,四个人走进去,闻峰当仁不让出去点酒,一会回来坐下,说:“有肯德杰克逊精选黑比诺,我要了两支。”

王静宜坐在包房最里面,闻言抬起她大而无当的眼,说:“什么东西来的。”

胡蔚坐在她和顾中铭中间,神情一直很淡漠,这下却接着静宜的话头,说:“美国加州的一种红酒,黑比喏是葡萄品种的名字。”

静宜显然不懂,嘀嘀咕咕:“美国红酒?美国也有红酒吗?”

胡蔚在她头发上揉揉,说:“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傻妞。”静宜歪着头笑了笑,样子很服帖,倒像是她养的一只猫。

闻峰对她刮目相看:“嘿,你知道?这边的土人进门就点波尔多,其实出口到这边的波尔多都品质麻麻,这个酒口感很棒的。”

胡蔚点点头:“嗯,黑皮诺葡萄产量不多,酿出来的酒反而都有保障。”

顾中铭和闻峰对望了一眼,这时候酒来了,服务员开酒,倒酒,四人举杯,看胡蔚拿捏杯子的手势,品酒姿态细节,竟然有模有样,相比之下,静宜的举止就更接近她应有的模式,生硬而冒失,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劲头。

放下杯子,顾中铭问胡蔚:“你喜欢喝红酒?”

女孩子侧头看看他,微笑着说:“其实不大喜欢,不过偶尔会喝一下。”

静宜哼了一声:“你不喜欢才怪,没事就陪着老沈去喝红酒。看都看会了。”

胡蔚大概是嫌她嘴快,瞪她一眼,轻喝:“说什么呢你。”

静宜不怕她凶,做个鬼脸,转头靠在闻峰身上,说:“胡蔚有个老男朋友,对她好得很,你可比不上。”

闻峰在这一点上丝毫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那是一定的,我要对她那么好,你不生吃了我。”

他相当之八,转头又说:“你们美院女生,找的男朋友要是老,多半都是做服装那一块的,介意说说名字不,说不定我认识。”

胡蔚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向顾中铭举一举杯,自顾自喝酒,中铭反而欣赏她这种低调行事的风格,对于一个看重自己名声或价值的女孩子来说,有个“sugar daddy”,在大多数时候都不算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可惜她身边的朋友并不做如是想,静宜罔顾胡蔚沉默的态度,一下子爆出来:“不是做服装吧,姓沈的,沈,沈,对了,沈什么平。”

闻峰正埋头研究服务员送上来配酒的芝士小块,听到这个名字,明显吓了一跳,抬头说:“谁?”

静宜胸无城府,应观众要求又重复了一次:“沈什么平来着,开奔驰六零零哦,挺有钱的。”胡蔚脸色沉下来,声音比之前那次劝止更严厉:“静宜!”

女孩子吐了吐舌头,装模作样去晃自己的酒杯,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男人的身体同时向前,从舒适的沙发椅上直端端地坐了起来,飞快地交换了内容丰富的一眼。

尽管他们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身体姿态,并且把话题转到了某个他们正在经手的工作项目上,完全跳过刚才正在交谈的内容,但那一瞬间的反应,完完全全落入了胡蔚的眼里。

他们开始玩色盅,胡蔚主动选择了和顾中铭拍档,她不算高手,但是喝酒十分爽快,甚至该顾中铭喝的部分,也当仁不让地抢过去。她的解释是:“听说你才从外国回来,身体会不会不大舒服。”

顾中铭很感激她这点小小仁慈的体贴,不过闻峰却帮他说出了心里话:“你把他的酒都喝了,等下他怎么睡得着,你个帮倒忙的。”

喝到半夜一点过,宾主尽欢,大家将挂未挂,境界最是销魂,闻峰还要去吃宵夜,顾中铭实在疲倦,敬谢不敏,何况看闻峰的样子,估计宵夜的内容儿童不宜,还是眼不见为净。大概胡蔚也作此想,于是两路人马分路扬镳,顾中铭负责把胡蔚送回美院。

四个人热闹是易事,留下两个,光景就微妙地尴尬起来。胡蔚坐在副驾驶位上,一直看窗外,显得心事重重,事实上她整晚都不大有笑脸,和她阳光爽朗的气质十分不符合。

顾中铭无意做她的知心姐姐,但这样闷一路至少半小时,于人于己的健康都不大有利,只好没话找话:“小胡哪里人?”

“东北的。”

“东北好地方啊,姑娘都漂亮。”

“哪儿的姑娘不漂亮啊。”

顾中铭摇摇头:“不可说,说了都是错。”

胡蔚一笑,转了话题:“你们是做什么的。”

“国际品牌代理服务。”

“就是把国外的品牌拿到中国来?”

“嗯,也有把国内的拿出去,不过这块业务量比较小,国内品牌成熟的不多。”

提到工作他就来劲,有心就此继续发挥,甚至把一肚子鸿图大计向陌生美丽的女子好好做一番讲述,幸好一瞥见胡蔚明显敷衍的点头称是,赶紧缩了回来,转圜道:“将来你做有什么品牌,我帮你做出去。”

胡蔚轻笑,精灵的短发贴在耳边,车窗外一道道路灯掠过,她容光胜雪,使顾中铭忍不住怦然心动。他忍不住要问:“这么晚出来玩,男朋友不查岗?”

女孩子动也不动,须臾一低头,说:“他不管我的。”语气冷淡。

这是人的残忍与自私处,顾中铭想,明明昭然若揭,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何况以他对世事的了解,怎会不知道她所经历的必是孽缘。

但他还是要问,似乎只为满足自己对她的探寻欲:“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敢不管?谁胆子那么大。”

胡蔚皱皱眉,不出声。顾中铭甚至觉得她的脸上已有愠色,不由缄口,加速,车子疾驰过午夜无人的内环,向广州的河南一路狂奔。

但她自己开了口:“你认识他吧。”

顾中铭知道她指的是谁,他大概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想了想,即刻应道:“认识。”

胡蔚整个身子都侧过来,第一次容颜上有了热切:“你们怎么认识的。”

这于顾中铭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对于任何男人来说,看到女孩子脸上露出为其他凯子而发生的兴奋之色,都不是一件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他还是被迫要回答,这心情很微妙:“生意上有些来往。他真的是你男朋友?”

胡蔚默认,顾中铭不顾自己正在开车,紧紧看着她,迫不及待说出准备好的台词:“但沈庆平有个女朋友在一起很多年,那个女人很厉害,你没有听说过吗?”

她没有再说话。

既不追问,也不回应,那状态仿佛是沉浸在了某一个需要深思的场景当中。下车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和顾中铭说再见,就那么机械地跳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动作很慢,有点恍惚,好像在睡梦中。

顾中铭的车停在那里,停了有十分钟之久,他点了一根烟,却没有抽,看着青烟缓缓跳升,心里一片空白。

再次发动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想往赵家打个电话,拨了三个数字又放弃了,已经是临晨两点,且不说座机的铃声会把合家大小闹起来,光想到赵怡会怎么样反应,他已经很头大―――两点你在哪?你去喝酒?我们要离婚,你有心情去喝酒?你答应我不在国内喝酒的,你骗我!你对我不起!

诸如此类。

有时候他想男人不是不喜欢女人管,男人是不喜欢女人管他的时候,口口声声的指责,竟然都是真的,竟然都不能反驳。

挡风玻璃上落下一两点水珠,似乎下雨了。

他打起精神开上回家的路――精确的说,是回父母家的路,他今天晚上完全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那个家由赵怡一手打造,一切装修和布置的风格都属于赵怡,即使她去了美国若干年之后,他有时候还需要打国际长途去问某份房屋文件放在哪里。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却学会了为装修队多报材料钱和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像模像样地叉着腰,很凶。等他回来,她胜利地汇报战况,但是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她不是没有为他吃过苦。

想到这里顾中铭叹口气,没多久已经进了父母家所住的小区,停好车走上去,意外地发现家里还亮着灯。

“妈?”

他诧异地在在门口站着,看看表:“怎么还没睡?”

这是套小房子,进门就是客厅,摆着软和的旧皮沙发,四周堆满书报杂志,老人家爱养花,瓶瓶罐罐的植物也不少,整个房子里透着家居久了那种亲切的热乎味道。这是六年前买的,那时候顾家旧居一带拆迁,住户必须迁移到黄沙那种天远地远,丝毫不方便的地方,他一咬牙一跺脚,穷尽了所有的积蓄,没让两老去受那个罪,彼时正在创业的初期,经济压力大得他怎么也睡不着觉,就算睡着了半夜醒过来,满脑子都还是钱。

这件事情上,他很感激赵怡,不但没反对,还回家命令父兄以庆祝乔迁新居,以及置办嫁妆的名义,为顾家二老购置齐全所有的电器家具,顾中铭软弱地抵抗了几下,被赵怡“我们是一家人”的理论大义凛然地收服,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但看到父母乔迁新居时惊喜交加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计较未免太过狭隘。

这六年来,不管多忙,他都坚持每周六回家吃饭,有时候实在有应酬,也要半夜回家去喝碗汤,他家二老,总是等在这个小客厅里,饭菜热在厨房,就象现在。

顾家妈妈是个子小小的老太太,戴副老花镜,行动特别利落,这下迎上去,眉开眼笑,接下他手里的东西,放在鞋柜上,笑着嗔怪:“这么晚才到啊?”

顾中铭支吾了两声,顾妈妈往后一望:“赵怡呢。”

他忙撒谎:“回家去了,说太晚怕吵到你们。”

顾妈妈频频点头:“这孩子懂事,吵什么,就盼你们来呢,汤热着了,喝一碗吧?”

顾中铭心里惆怅,面上赶紧说好好好,脱了鞋走进去,他爸倒是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盖个毛巾被,打着小呼噜,不知睡得多美。

中铭忍不住笑:“又看电视看晕过去了?”

顾妈妈悄悄地点头:“可不是,说等你回来下棋,等到十一点就不行了,老头子身体没我好。”

老太太挺骄傲,一昂头,进厨房忙活去了。

顾中铭喝着汤,胃里暖乎乎的,很舒服,酒后有点现成的热东西,简直是无上的恩赐。他一边喝一边催老娘去睡觉,老娘一边没口子的答应,一边在他身边坐下来,这么清清静静陪一陪儿子,哪怕半夜三更,对一个母亲来说,都是件惬意的事。

“星期天,带上赵怡来家吃饭。”

“不一定,她爸和哥哥安排她很多事。”

顾中铭顺嘴就把谎说了,免得父母盼望,心里愁的是以后一波波下去怎么圆场。

“噢,最好要来,你堂哥从香港回来了,上咱们家做客。”

“知道。”

“赵怡身体怎么样?”

“还行,在美国老吃肉,可结实了。”

“你呢,好像瘦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