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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车都不敢自己开,会迷路。

每天打车,跑出去做和装修有关的林林总总,全情投入。

倘若不如此,周致寒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做,想做,愿意做。

日日晚上和一个相识没有超过两个月的男人厮守,除了和彼此有关的装修进展,还有什么可以说。童年往事,还是从前艳史?彼此都不是好对象。

她和他其实陌生到什么程度---她装修他的别墅,花到一百七十万,已经耗尽了自己的现金私蓄,她才去跟谭卫文要钱。

谭卫文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看了周致寒很久。

看得她有点不舒服。

她没有问男人要钱的习惯,除了沈庆平,但是沈庆平安排得很好,日常她用附属卡,每个月沈氏集团的财务部门给她存入定额现金作为工资,有大的支出他亲自会在场,不需要周致寒操心。

然后谭卫文说:“我给你的那张支票呢。”

他给过一张支票,签过名字的,数额空白,她可以随便填,以应付装修需要的款项。

周致寒完全把这件事忘记了,大概因为他当时给的太轻描淡写,她又太神不守舍。

霎那间脸红。

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立刻就令谭卫文知道,她没有把他当亲人,甚至都不是情人。

她只是万念俱灰,走投无路时候,抓住比一根稻草结实得多的他救命。

男人转回头去看书,什么都没有说,第二天陪她去银行支票转帐,然后一起去看装修到大半的房子。

全程牵着她的手。

晚上睡下,把手放在周致寒的脸上,深夜时候她听到他轻轻的叹息,像也不知道自己处身何地。

幸好他一辈子似乎都不说我爱你这种肉麻话。

周致寒甚至不敢想他要是说,自己该作何回答。

如果一个人对你说我爱你,而你不能回以我也是的话。

那双方都是失败者,在狠狠地浪费着彼此的时间。

谭卫文不是那种容忍时间被无谓浪费的人。

装修花了大半年时间,晾了几个月,两个人搬了进去。

这是周致寒这辈子搬得最容易的一个家。

除了新买的衣服,没有什么东西是她的。

到现在为止,情况也未曾发生太大的变化。

回广州的日程一旦定下来,就牢牢在她脑海里生了根。她开始做梦的时候梦到古井烧鹅,利苑的点心和阿一鲍鱼。

她明明不爱吃海鲜,但老是梦见自己去饭局,大家都吃鱼翅捞饭。

周致寒吃鱼翅捞饭很奇怪,她真的只吃饭,里面的鱼翅,一根根挑出来,碰都不去碰。

当然也不要浪费,于是就挑给沈庆平。

后来一旦遇到这道食物,沈庆平就先把她的碗拿过来,光舀出汤汁来拌饭,滴上醋,再交回给周致寒放心吃。

熟人都懒得理他们,不认识的就会偷眼看。

沈庆平是大男人,表现出这样心细如发,外人其实看起来是奇怪的。

十年如一日,他习惯了。

烧鹅周致寒喜欢吃皮,虾饺要吃里面那只虾,秋天吃螃蟹,光咬公螃蟹的那口膏,最肥满的部分吞下,其他都不要了。男人跟在后面清场,实在吃不下才算了。

她在沈庆平面前大张旗鼓挥洒自己的骄纵。

他做过什么都好。

到头来,她还是想他对她其实好。

订去广州的机票,她打电话给谭卫文商量:“下个礼拜六上午的,头等舱好难订,飞五个小时,好久,怕你太辛苦。”

他说好,然后说,这种事情以后不需要问我,你做主即可。

致寒很乖巧地急忙挂电话,

就在那天晚上,她再次梦到自己去吃鱼翅捞饭,忽然身边人坐起来,她的依偎姿势略微落了一个空,迷迷糊糊说:“庆平,你干嘛呢。”

那个名字从唇边一出来,她立刻一激灵,如同三九天一盆雪水自头而下,醒得一清二白,保持着原来的睡觉姿势,却发觉自己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谭卫文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只是拍拍致寒,去了洗手间,回来照常睡下。

但临到去广州的前一天晚上,他对致寒说:“我有点事要和你谈一谈。”

口气很严肃。

致寒楞了一下,答应了,自己先去坐在书房里,很微妙的,有点战战兢兢。

已经是十月了,北方开始冷,窗外是一早面无表情的夜色,暖气还没有开始供,她穿着一件毛茸茸的卫衣,拖鞋和家常裤子,乌云长发挽起来,点妆未上---自从到沈阳,除非要跟谭卫文出去,否则她久久不化妆。

脸黄黄的,吃再多燕窝都不顶用,适才在浴室,洗手都低头,懒得看自己。

她有时候会想谭卫文是不是上一辈子欠自己很多钱,这一辈子要用这种无厘头的方式来遇到,偿还。

否则实在无以解释。

以他的身家背景,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女人。

坐了十分钟,男人进来,坐在她对面,清清嗓子。

说:“我想把婚结了。”

周致寒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跟谁。”

把谭卫文害得笑起来,摆摆手:“可供选择的人不多,要不就是你,要不就是郑平。”

郑平是他的司机,四十多岁一个老爷们。致寒跟着笑,有点尴尬。

想表现出喜悦,却提不起那一点心气,悬在胸臆间,恍如脱身物外,看他人绸缪那么疏离。

谭卫文明察秋毫,静静看着她,须臾低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没关系。”

致寒尽力笑得明朗,自己提醒自己该起身过去,和男人靠得近一些,这是应当两情相悦的时候。

可惜身与心为仇。

她只是说:“我当然愿意。”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清淡。

一面在想,像谭卫文那么聪明,那么霸道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她其实不愿意,只是没有立场和胆量拒绝。

他怎么会纵容这样不受控制的局面存在。

此时便听到谭卫文轻轻说:“不用勉强。”

他八风不动,可是不怒自威:“要是真的想结婚,以前的事,就一件件了结它,我不介意花多少时间,或者花多少钱。你有我。”

“要是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做人要对自己诚实。”

对自己诚实。

这样光风冷月,大义凛然,这样对,这样无可辩驳。

可惜,世界多少事,看得破,想不过,否则,人人都成佛。

周致寒微微低下头,许久一言不发,那堆名为旧事的灰尘,见了风,逐次舞蹈,每一点滴都牵出脸孔,言辞,一幕幕电光石火。

终于抬手抹了一把脸,指缝间有些湿。

慢慢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为什么要离开广州。”

谭卫文不答,不必答,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个引子。

他只是坐得正一些,表示自己在这里,一心一意听。

不管那是辩解,剖白,还是诘问。

在听完所有应该听的内容之前就下结论,不是谭卫文的习惯。

“我的男朋友,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这几个字,是扎在周致寒心里的刺,被扎过的人都知道,刺一直在那里,不会太痛,也不会流血。

最致命是拔出来之后,天知道创口有没有感染,会不会愈合,也许就此溃烂下去,变成终生的伤害。

谭卫文点点头:“我听你说过。”

致寒一笑:“你当时不相信。”

男人没有表情:“我现在也不相信。”

他突然伸出手,把唯一一盏亮在书桌上的阅读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浓黑,唯独窗外微弱的光芒,渐渐被瞳孔适应,只看得到人物家具大致轮廓。

他说:“不用看我眼睛,你慢慢说。”

致寒悚然。

共同生活两年,种种般般关于自己,她都没有刻意隐藏,甚至在谭卫文面前,她的生活状态比人生任何阶段都更随意无谓,唯独内心深处,从来不觉得这个男人了解她。

事实证明她错了。

至少他看得出来,周致寒要一层夜色笼罩,不辨他人反应的时候,才有可能放心大胆, 去钩沉自己层层藏裹起来的多少心事。她什么事情都不以为然的表象下,恰恰是对人世诸多纷杂的过于敏感与在乎。

房间里一片沉默。谭卫文的呼吸稳定绵长,周致寒却心烦意乱。

然后她叹息一声,说:“其实我也不相信。”

她和沈庆平在一起十年,对他的控制力和影响力,无人能及。

那个男人从孤儿院走出来,读书,做生意,一步步含辛茹苦,血泪斑斑。

她认识他的时候,沈庆平才刚刚出头,正在一个子是中山狼,得意便猖狂的时代,事业不算大,恶习却不少。

是没人管教和受尽疾苦双重煎熬的环境里长大的男人,最容易积郁爆发,要不玩弄生活,要不仇视生活的关键时候。

她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花了自己最好的十年工夫。

又是他的伴侣,又是他的情人,又是他的妈。

把自己的事业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男人,送她百分之十一的集团股份作为礼物。

曾几何时周致寒笃定,就是大地震,发生枪战,沈庆平会是为她赴死挡子弹,不惜一切的那个人。

反之亦然。

有小姑娘怀了他的孩子,她周致寒最应该做的,是照着男人一巴掌摔过去,叫他收拾干净手尾,再来负荆请罪,还要看姑奶奶心情好不好,不好的话要出个墙给你眼睁睁看,不准多一句罗索,大家扭打一团,尔虞我诈,死去活来,玉石俱焚,都有可能,都会发生。唯独不存在分离。

自己和自己怎么分离。

只是她没有去做自己该做的一切事。

到最后都没有。

或者是因为沈庆平做的太过头。

也或者是因为她自己,活生生的,已然不得已。

直到今天她在黑暗里,才尝试着对谭卫文说出来,那轰轰烈烈分手有一个什么样的真相。比男女间肉体或感情的欺骗更龌龊,更齿冷。

也比阿育王舍身伺虎更唏嘘,更不可捉摸和评价。

上帝创造人类,是因为天国很闷,所以要看看诸多苍生,在世上日日出演悲喜剧。

那一年沈庆平的事业遇到大瓶颈,更精确的说,生死关头。

他的主业是基建,市政,路桥工程,都是大生意,大家都走政府高层路线,和官员绸缪到位,是他生意蓝图里最至关重要的命脉关键。

他很有耐心,行事风格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但凡有所图,很少铩羽而归,也有人和他真正投缘,看他一介孤儿,赤手空拳起家,熟了之后,还格外给他三分照顾,事业上风生水起,乃是顺流成章。

但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否则我们对神佛怎么虔诚。这样花费数年工夫经营起来的三两靠山,那一年之间,有的功成身退,退休到二线享福,与利益核心从此无涉,更有的突然间渎职罪发,沦为阶下囚,案件与沈庆平无关,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本来已经到手的政府基建项目,上马没上马的,施工的财务的,忽然间神出鬼没,都出了诸多问题,甚至于查到他头上来,请去相关调查部门去,照香港人的话来说,喝了一杯不得不喝的咖啡。

基建垫付成本非常高,和政府合作,垫付比例更大,中途因乙方责任下马,就意味着血本无归,这都不算,还要提心吊胆,生怕那个关节上一个行差踏错,就彻底翻船,连再起的青山都被一把火烧精光了。

沈庆平愁。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要愁。

但他有一点强过常人,他有韧性,耐磨,不信邪,不怕死。

他年轻时候是个泼皮,好人怕坏人,坏人怕流氓,流氓一旦登堂入室,惜身爱财,当年的锐气难免消磨,但危机时候,本性还在。

人家都想着脱身,避世,韬光养晦的时候,他以攻为守。

发动多少左道偏门,种种波谲云诡,他成功找到一个有用的接头人,重新得到进入利益分配圈的途径。

周致寒为这件事,殚精竭虑,又要守着沈庆平,又要到处扑关系,一点点星火都不能放过,拜出身书香世家,祖父外公,都桃李满天下所赐,一点一点顺藤摸瓜,终于摸到了合适的敲门砖。

当然价钱不菲。

最后的公关费用,差不多去到一千一百万。

沈庆平没有。

他被逼到山穷水尽的程度,变卖身边任何财务,变现第一不够快,第二不够多。不要说银行贷款,连平常闻腥而来的高利贷,都不见踪影。

这个世界存在的规则很直接。大把人锦上添花,什么时候有雪中送炭。

反正总会有人要冻死,那就早死早投生。

最绝望的时候,沈庆平整夜不能睡,在客厅里看着天一点点暗下去,再一点点亮起来。

周致寒寸步不离守着他,困倦到不能坚持的时候,歪在一边半睡半醒,睫毛颤动,随时警觉着要过来。

最后期限过去,沈庆平反而松了一口气,死刑犯上法场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在囚笼中等死的时时刻刻。

等待是恐惧的良伴,不断做乘法的演习。

唯一觉得对不起周致寒,跟他熬那么多年,刚要放松下来享享福,又不得结果,幸好事发之初,他已经帮她买了一大笔收益稳定的债券放在香港,衣食不会有影响。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手眼通天的关系人给他电话,去一个饭局。

宴设深圳建设银行总行顶楼的私家餐厅,寻常人根本问之无门,席中坐寥寥几个人,开一瓶拉菲,九万多。

一顿饭大家吃的云淡风清,生意上的事,一句话都没有说到。

但一个礼拜后,沈庆平的几个大项目全部复工。

应收账款纷纷到位,他就此起死回生,甚至比以往还得力。

整个事情,好像晴天里一个霹雳打得人高位截瘫,痛到昏过去醒来恍惚一梦黄粱。

说到这里,连窗外的一丝微光都不见。

周致寒声音越来越冷洌,如说身外事。

这是最不智的事,对现任诉说前任的纠葛情仇,再大度的男人也无法安之若素。

这些人情世故的道理,谁比周致寒更明白?

她还是一分一寸的说。

不管不顾,一泻千里。

内心深处,她不在乎。

这一刻,就算谭卫文大怒起身,将她逐出门去,她也毫不在乎。

但是谭卫文不会这样做。

他只是在停顿的间隙,轻轻问,这是你最后离开他的原因吗?你恨他辜负你,知恩不报?

致寒在黑影里无声地绽开一个笑容:“仿佛,你还是不信?”

谭卫文说:“我信。我信你用你的魅力,可以吸引到任何你需要利用的男人,我也相信你会为了自己的男人,不顾一切去这样做。”

他缓缓说:“但我不相信,这是全部的真相。”

致寒沉默。

许久 ,她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