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知道,听旁人说酸话都听了多少回了,她那位姐姐虽然藏着掖着,所受的帝幸却无人能及。皇上这会儿迁到西苑炼丹,据说步音阁悄悄跟着一道去了,这下子是老鼠落进了米瓮里,要不是碍着她是南苑王宠妾,只怕老早就下旨册封了。

  帝姬想起她那哥子就皱眉头,亏他有这个脸,臣子的女人,说霸占就霸占了。南苑王怪可怜的,一走三个月,再进京发现物是人非,也不知是个什么想头。

  她抿口茶道:“皇上炼丹炼得正火热呢!据说打算造丹房,那个太宵真人常睡梦里溜达上天的,说仿着太上老君的来,你道好笑不好笑?前儿早上我遇见皇上,他说炼成了给我送两丸尝尝鲜,我可不敢。往里头加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东西,万一吃死人怎么办? ”

  音楼对炼丹很好奇,坐在杌子上打探,“你说真有长生不老的仙丹吗?”

  帝姬葫芦一笑,“要有,秦始皇也不死了。我只知道皇帝玩物丧志不是好事儿,历朝历代你去瞧,哪个信佛信道的人君能治理好国家的?如今朝政他是不管了,好在有厂臣,样样能帮衬上,否则这偌大的社稷,干放着怎么料理?我知道他心里大约也忌惮,看元贞皇帝早逝,难免忧心起自己的身子。要我说那些都是假的,修身养性才是延年益寿的良方呢!”

  音楼和彤云一道笑起来,“可惜你不是个男儿身,要不也能支撑起大邺的半壁江山来。”

  大伙儿揶揄调侃,不知不觉时候渐晚了,往外一瞧天擦了黑,不一会儿门上曹春盎进来,对帝姬和音楼行礼,复对彤云跪下,磕头叫了声干娘,“儿子打发人抬肩舆来,顺贞门上停着花轿,等到宫外再给干娘换代步。”

  彤云被他叫得发懵,张惶回头看音楼,音楼起身,亲自挽了包袱递给曹春盎,笑道:“这是小春子的礼数,该当的。花轿既到了就走吧,别误了吉时。”

  阖宫的人都送她,等她上了肩舆,音楼上去给她放盖头,在她手上握了一下,“别忘了我说的话,到那儿好好的,当心身子。得了空常进宫来坐坐,再不然托人捎信进来,我在宫里闲着没事儿,时候长了没消息叫我挂念。”

  彤云应个是,略躬了躬身,排穗簌簌轻摇,她在盖头后面齉着鼻子说:“主子,奴婢去了,您也要好好保重,过阵子我一定进宫来瞧您。”

  音楼道好,往后退一步,裹着红绸的滑竿儿上了肩,一路寂静往夹道深处去了。

  帝姬也有些惘惘的,一直目送着,直到拐弯看不见为止。“回去吧!”她叹了口气,“就这么嫁了,心里怪难受的。”

  音楼想象不出提督府眼下是怎样的一番热闹景象,一定是客来客往、高朋云集。再看看这哕鸾宫,总觉冷清没有生气。还好有个帝姬陪着她,这月令,晚间已经点熏笼了,音楼要了壶酒,揭开笼罩温在里头,两个人坐在月牙桌旁,喝酒佐茴香豆。

  “荣安皇后死了。”帝姬说,“我来的时候在夹道里碰见厂臣,他刚从中正殿出来。”

  音楼打了个寒噤,“死了……”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突然有点看破生死的意思。人活着,今天不知道明天光景,也许一不小心命就丢了。

  帝姬呷了口酒道:“死了,死在中正殿,大概是赐了绫子。这帝王家……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儿。各人自扫门前雪,宫里本来就不能谈感情。荣安皇后与人不善是这样,换个老好人受了难,其实也是这样……我问你,你今儿难过么?”

  音楼被她问得发愣,稍顿了下老实点头:“有点儿呀。”

  帝姬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因为她从来没向她透露过真实感情,一切都是自己瞎猜罢了。她捏着酒盏和她碰杯,“咱们没喜酒喝,自己也得找点乐子。来,干杯。”

  音楼回敬她,一仰脖子灌了进去。拧眉嘬嘴,觉得花雕的味儿不算太好。不过你来我往几轮,慢慢服了口,就咂出些味道来了。

  “你和厂臣是怎么认识的?我听说很有意思。”帝姬托腮问,“他救了你的命是吗?”

  她嗯了声,低头道:“我那时本该在中正殿吊死的,是他提前让人把我放了下来,虽说他是受命于皇上,可我心里真正感激的还是他。没有他我这会儿早死了,也不能坐在这儿陪你喝酒了。”

  帝姬笑道:“缘分有时候说不清,没想到他最后娶了你身边的人,你也算做了回月老。”

  “是啊……”她屈起胳膊,把脸枕在肘弯上,喃喃道,“真好……你说彤云这会儿该到了吧?那么多人观礼,新郎新娘拜天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说得好好的,突然顿下来,把脸埋进臂弯里,嘟囔了句真困,可是帝姬分明看到她颤抖的肩背和紧握的双拳。她不好直隆通宽慰她,所以静静在她身边陪着她,是她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音楼知道自己失态,缓了很久才缓过来。酒气冲头,手脚发冷,脸颊却热烘烘燎人。她站起身挪到熏笼前,提起盖儿扣上去,透过勾缠的镂空雕花往里看,炉膛里燃着红箩炭,那炭是炭中最上等,渥在那里,火光绰约,若有似无的蓝,稀薄跳动。坐下来探手去捂,视线也挪不开,看着看着,仿佛穿过纵横的街巷,一直抵达提督府上空。俯视下去,他穿着公服,乌纱帽两侧簪花,站在台阶最高处,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新娘子从中路那头过来,他眼睛里看不出悲喜,只是笑着,到他面前,他把她的手拢在掌心里……

  不敢再想了,她捧住了脸,指缝间冰凉一片。

  

第84章 春色可替

  跨马鞍,跨火盆、拜天地,众目睽睽下携手入洞房。

  洞房里的布置红得扎眼,进了门该喝交杯酒了,肖铎把人都打发了出去,新娘子揭了盖头在桌旁坐下来,喘着气笑道:“托干爹的福,我这辈子也能当回新娘子。”边说边摸索着拔下狄髻上的头面感慨,“女人辛苦,一脑袋首饰怪沉的,把我的脖子都舂短了半截。”

  肖铎调开眼,贼头贼脑的半大小子,穿金戴银涂脂抹粉,多看一眼都能叫人吐出来。关于拜堂的事,他终究不能对着一个陌生女人弯下腰去。这是人生的大事,礼一成,就算自己不承认,事实上那个人已经是你的女人了。就像银锭上打了签印,要抹去除非重新煅造。还好有这个干儿子,要紧时候派得上用场。他身量和彤云差不多,装扮起来盖上盖头,谁也看不出端倪。这是临时起意,但能叫人心里稍感安慰,将来要散伙,也不至于愧对彤云。

  曹春盎想起今早他干爹看他的神情就觉得好笑,在司礼监围着他打转,把他吓得浑身寒毛直竖。他实在受不了了,佝偻着身子表忠心:“干爹有事儿只管吩咐儿子,儿子肝脑涂地为干爹效命。”

  他干爹抚着下巴问他,“会学女人走路吗?”

  太监整天和宫妃宫女打交道,再说身上缺了一块,有意无意也往那上头靠。便应个是,花摇柳颤走上几步给他干爹瞧,他干爹大为赞许,“准备一抬小轿,从角门上把彤云接进后院,花轿你来坐,过礼也全由你顶替。”

  他愣了好半天,“干爹呀,男人和男人也不能随便拜堂,拜了堂就是契兄弟①,您是我干爹,辈分不对……”话没说完脑袋上给凿了个爆栗,后来不敢多言了,怕多嘴挨揍。

  好在流程走完了,后面就剩交杯酒了,他嬉笑着倒了两盏,靦脸递过去,“善始善终嘛,把酒也喝了吧!”

  肖铎白了他一眼,“彤云都安顿好了?派人前后把守住,别叫她有机会捅娄子。”

  曹春盎讪讪的,把两杯酒都闷了,抹抹嘴道:“干爹放心,儿子早就布置好了。您只管上外面招呼客人,后头有我呢!我去看着,保证出不了岔子。”

  他嗯了声,到镜前整了整衣冠,出门应付酒席去了。

  他一向不擅饮酒,喝几口就撂倒的名声早已远播,朝中同僚来参加婚宴,本来抱着讨好攀附的意思,绝不会像外间那样,劝酒灌酒无所不用其极。大家知趣,小来小往,点到即止。他穿梭在宾客间,洁白的手指捏着一盏芙蓉杯,游刃有余的模样,就是新晋的状元郎都不及他那派儒雅风采。

  于尊也来贺喜,东西厂暗流汹涌,面上光彩,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好赖还是分得清的。

  “太监娶亲,好大的排场!”他哼哼笑道,“瞧瞧这满朝文武,皇上难得一回早朝都有人告假,这位娶活寡奶奶,来得倒齐全。”

  “可不!”一桌上全是他西厂的人,窃窃道:“早前的立皇帝,如今皇上移了宫,他可就成坐皇帝了。”

  于尊嗤地一声道:“也得看他有这个命没有!上回的狐妖案他出力不少,打量咱家不知道。他东厂想一家独大,西厂也不是吃素的。世人都怕他,咱家可不怕!他不是不喝酒吗,老子非叫他喝不可!”

  一帮酒囊饭袋,暗地里耍猴似的欢呼起来。眼看着他来了,众人都站了起来。于尊是副雌鸡嗓子,抖呵呵的声调,像根立在风口里的破竹杆。

  “肖大人大喜啊!”他抱拳道,“前儿就听说了府上要办婚宴,今晚过府来讨杯喜酒喝。皇太后赐的婚,”他大拇指一竖,“了得!这种好事儿以往都是背着人干的,现在名正言顺了,您可真给咱们太监长脸!”

  太监不离嘴,叫别人不自在,也不在乎是不是连带着自己一块儿损了。肖铎转过脸一笑,“于大人气色不错,看来最近皇差办得顺遂?”

  于尊往上拱了拱手,“托皇上的福,赋税和征银都顺顺当当的,我还要具本请万岁爷放心,主子的意思就是奴才的本分,只要主子舒心,刀山油锅咱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肖铎笑着点头,“于大人这份忠心叫人敬佩,今儿人多,有不周全的地方还望海涵。在下酒量不济就不献丑了,以往公事来往一板一眼,不像现在是私下里交情,诸位尽兴畅饮,千万别客气才好。”

  通常主家提前打了招呼,有眼色的人客套几句就对付过去了。于尊不是,他满脸堆笑拦住了他的去路,“今儿和往常不同,是您小登科的好日子。您瞧咱们来得也齐全,”他蒲扇似的大手豪迈一挥,“我底下当事儿的档头都到了,就是为了来给肖大人敬酒的。您要是推诿,那实在太不给面子了。”

  面子岂是人人配讨的,只不过今天不宜发作,他耐下性儿来笑了笑,手里半盏残酒往前一探,“那在下就略尽心意,诸位见谅吧!”

  他喝了,可是于尊并不肯就此罢休,吵吵嚷嚷道:“咱们桌上八个人,肖大人只喝半盏怎么成!来来来,满上!”碗碟间一只青花缠枝酒壶霍地夺过来,撩袖就要往他杯子里斟。

  借酒盖住了脸,难办的事也变得好办了。于尊兴致高昂,以前肖铎没少给自己上眼药,这回也换自己来消遣消遣他。推推搡搡间肖铎握住了他的手腕,一个小白脸,能有多大的力气?他压根儿没放在眼里。可是一阵剧痛袭来,痛得他简直要失声。手里的酒壶悬在他酒盏上方,还没来得及倒酒,突然啪地一声四分五裂了。

  他骇然抬头看他,他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眉头却蹙了起来,“于大人用力过猛了,喜宴上弄碎东西是大忌,莫非于大人对肖某有所不满么?若是为了朝堂上那些过节,朝堂上解决便罢了。今天是肖某的大喜之日,弄得这般光景,看起来不大体面啊!”

  宾客们都看过来,于尊一时下不来台,他随行的档头疲于解围,牵五跘六怪上了窑口,要不是胎子不好,哪里那么容易碎!

  肖铎逐个打量席面上的人,沉下脸道:“这是先帝御赐的贡瓷,东西不好,就要追究地方官员的罪责,可不是随口一句话就能敷衍的。”

  眼看着难以收场,闫荪琅忙上来打圆场,笑道:“罢了罢了,督主大喜,碎碎平安么!于大人也别放在心上,总归是奉旨完婚,力求尽善尽美。这种事儿,外头喜宴尚且忌讳呢,更何况咱们这样人家!”一头说一头招呼小子来收拾,口头上周全几句也就完了。

  于尊气性却很大,拱了拱手道:“今日多有得罪,原想大伙儿乐呵乐呵,没想到闹得这般田地。咱们戳在这儿也碍人眼,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登门赔罪。”言罢一拂袖,负气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算是东西厂督主明面上头一回针锋相对,不知往后会有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呢!肖铎倒没事人一样转过身来,笑着招呼大家继续吃喝,不必理会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督主打算怎么办?”人群安抚下来,闫荪琅瞧准了时候低声道,“于尊这是仗着捐银的事办得深得皇上的意,存心到咱们跟前显摆来了。”

  他抚着筒戒哼笑一声:“他也不瞧瞧这差事是谁派给他的,我能叫他这么安逸的立功么?他西厂捐银,弄的虎狼模样,那些富户,哪家子在朝里没有点关系?等钱筹得差不多了,发动他们上顺天府告状去,瞧着吧,一告一个准。皇上要名声,总得推出个替死鬼来,于尊这会儿张狂,过两天就落到我手里了。”

  闫荪琅想了想道:“那些富户告状,皇上要办于尊少不得追缴那批银子,到时候怎么料理?”

  他调过视线看天幕,夷然道:“进了国库的银子再吐出来是不可能的,朝廷了不得打欠条。皇上的欠条,谁敢接?那些人都不傻,这是个人情儿,全当破财消灾,就算把钱堆到他们跟前,我料准了他们也不会收。”

  闫荪琅笑起来,“原来督主都有成算了,这么的最好,属下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嗯了声,“你替我招呼客人,我去去就来。”说着抽身出了前院。

  彤云安顿在音楼住过的那个院子里,院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一扇镂空回纹窗,一路走来且行且看,中路两侧的灯亭前站着人,举了把铜柄勺正往碟子里添灯油。他进门去,她早早就看见他了,放下手里的东西上来蹲安,表情有点难堪,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什么好,到底还是沉默。

  “我记得音楼说过,你以前在别的主子那里当差,最讨厌的就是添灯油。”他冲油桶抬了抬下巴,“今儿怎么又重抄旧业了?”

  她缩脖儿笑道:“眼下不当差,我闲着不知道干什么好。”

  “是个闲不住的人。”他道,“你身边婢女是我信得过的,叫她们伺候着,自己小心身子。我也不瞒你,原先是打算处置你的,是你主子好话说尽求我饶了你,但愿她这个决定没作错。你才过门,不能一下子凭空消失,在京里逗留一个月,然后我叫人送你上庄子里待产,生完孩子再回来。毕竟是老佛爷赐婚,人说没就没了,万一问起来不好交代。你记着,你能活着全赖你主子,忠仆历来不会受亏待,可要是耍花枪,叫我知道了,你的下场比月白惨一万倍。”他站在灯火下,白净的脸孔看起来有些瘆人,睨着眼问,“至于孩子,你有什么想法没有?你要是想让他认祖归宗,宫里有的是嫔妃愿意装怀孕替你认下这孩子,究竟怎么样,全听你的意思。”

  彤云脸上有了怯色,嗫嚅道:“奴婢绝不敢有这样的想头,主子留着奴婢已经是顾念咱们主仆的情儿了,我把孩子送进宫,这不是要了主子的命吗,我绝不能干这样的事儿!”她咽了口唾沫向上看,“奴婢和主子说过想把孩子打掉的,主子念咱们可怜没答应。督主眼下替奴婢拿个主意吧,督主说怎么就怎么,奴婢全听督主的。”

  果然是个聪明人,很懂得生存之道。落在他手里可不像在音楼身边可以讨价还价,他刚才说送孩子进宫不过是试探,只要叫他看出她有一丝攀龙附凤的心,必定连骨头渣子都不能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