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史书记载,古夏时期,于他国为质者与贱籍卑奴无异,莫说参加宴席与贵人同坐一堂,哪怕是为贵人奉茶研墨,也是不具资格的。想来,也只有我云国这等包罗万象的泱泱大邦方有这等气量,不是么?如今恐怕连忤逆家主之罪也能宽容过去了罢?”芸郡主不胜唏嘘。

“岂有此理!”安大人拍案而起。“我云国纵然仁慈,也不能一味纵容,越国公主胆敢无视我云国家主威严,岂能……”

叮~~~

一声琴鸣曼妙划入。

琴鸣如山间细风,盘旋拂起,进而弥漫于整座大堂。似乎无孔不入,又似丝丝入扣,燕然堂内,第三次被静谧笼罩。

“越国人稷辰,在此见过三家家主大人,见过各位贵人。”琴声骤歇,抚琴女子由堂下起身,款款行至大堂中央。高梳越国流霞髻,身裹越式裙裾深衣,腰身细柔,步生莲花,那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彰显一国王室之风。

十三、粉墨登场气色新(上)

“这位大人,容稷辰细道原委。”宽袖内,手心汗意涔涔,但身后两位侍女的目光,令稷辰公主不得不强自前行。幸得有薄纱护脸,面上的僵硬生涩不至于在众所瞩目下无所遁形。

“开春节那日,稷辰为参拜三家家主,早早即到了骊园门前。还因手下侍女的莽撞,与几位贵人发生些许误会,今日,那几位贵人也是在场的。”绛色薄纱上的翦水双眸在场内一个流转,似乎已将场上那日遭遇过的人看过一遍。

于是,那些位“贵人”不期然地微显窘态。

立于大柱之侧的扶襄、扶宁互换眼色:公主殿下的表现,可圈可点呢。

“幸蒙左丘家主为稷辰与几位贵人调解,未伤了和气。经左丘家主提醒,稷辰蓦然记起稷辰为人子侄,应先去拜会姑母,以尽睽违了多年的孝道。后又因与姑母久别重逢,长话别情,依依难舍,以至于将拜会四位家主大人的时辰耽搁,对此,稷辰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扶宁唇语翕动:一字未差。

扶襄眸闪笑意:且观后效。

“听稷辰公主这么一说,似乎未能拜会各家家主,该归咎于左丘家主或是上阳侯夫人了是不是?”雅公主掩口轻噱。“只是不知稷辰公主想为这二位安排一个什么样的罪过?”

“稷辰不敢。”稷辰向发声者欠首微礼。“稷辰身为质女,极是明白自身处境,背境离乡,身处贵国,说是如履薄冰亦不为过,怎敢有半点的失礼?开春节未能拜会四位家主,稷辰耿耿不敢忘怀,近些时日来无时不在想拜会三位家主,为此还曾请托边姐姐援手。哪成想还是不能如愿。稷辰在此,向四位家主请罪,听凭贵国律法发落。”

言讫,向主位上的左丘家主屈膝一拜,再向另两位家主方向一一施礼。而礼罢,螓首略垂,俯眸静立。当真是听凭发落了。

不卑不亢,从容坦然,越国公主的作派,不仅使得在座的云国权贵侧目,也令同为质子质女的诸多异国人油然震服。

芸郡主巧笑嫣然,“稷辰公主如此无惧无畏,是当真的勇气可嘉,还是断定了我们云国的家主大人们怜香惜玉,舍不得重罪于你呢?公主阁下切莫忘了,纵然是四位家主,也不能置我们云国律法于罔顾呢。我说得可对,无俦哥哥?”

“唷~~”南苏开打个寒颤,抱肩哀吟。“郡主阁下,还请口下留情,您这一声‘无俦哥哥’真个是让人的肚肠翻江倒海的不适呢。”

这堂而皇之的奚落,惹得哄笑声起。

“你……”芸郡主容色微愠,但此一位主儿也不是她能开罪得起的,惟有忍下。

宿敌遭窘,雅公主很难不面露喜色,但犹未忘记此刻亟需对付得是哪一个。“稷辰公主好大的魅力,能让咱们的南苏家主公然为你说话,不知接着下去,还会惊动哪一位贵人呢?”话说的当儿,一双美目有意无意向逯家的双生兄弟扫了一回。

后者二位一人挑眉拈杯,一人笑意晏晏,仿佛一时半刻并未有掺和这份热闹的意思。

而那厢,自有不甘默默无闻的南苏家主凑趣。

“雅公主的言外意,指得可是与稷辰公主走得颇近的左丘家主,还是逯家的两位家主?稷辰公主才貌双全,清新脱俗,但凡男子,很难不生倾慕之心。不过,南苏开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敢与左丘、逯家这三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家主争美,真正令南苏开动心的,是稷辰公主的侍女,扶襄姑娘。”

十三、粉墨登场气色新(下)

语不惊人死不休。

南苏开又一次成功攫住所有的注意力,在诸人的愕然注目中,侃侃而谈:“各位应该晓得,我南苏开最是护短的,稷辰公主既然是南苏开心上人的主子,南苏开便要维护一二。如今稷辰公主已然低首揽过,也在众目睽睽下立了恁久,各位又何必咄咄逼人,欺人到底呢?纵算是为了卖南苏开一个人情,也该让稷辰公主坐回座位,享受这场盛宴了罢?”

“南苏家主此话极是不妥!”安大人老脸灰青,胡须颤动,俨然被这位公然挑衅法纪的家主大人气得不轻。“越国公主并非开罪云国一人一家,而是触犯了我大云律法!律法如山不容渎,上至王上王后,下至贩夫走卒,皆遵行不悖,这位越国公主又岂能逃脱法外?南苏家主又岂能因一人之私视国体国法于无物?”

“好大的罪名呐,安大人!”南苏开击桌惊呼,面前的杯盘盅盏叮叮当当脆响一气,汤汤水水更是四处飞溅。“照您这么说,南苏开罪不容恕,其心当诛,是不是啊?哎唷唷,来人来人,还不快把南苏开推了出去,斩立决,斩立决!”

“你你你你……”安大人的胡须抖得更甚。

“安大人奉纪守法,博学多才,对我大云律条倒背如流,请问可否记得律典上有一条叫做‘家主否决律’?请问本家主可否有权动用?”

这一问,令安大人哑口无言。

家主否决律,乃云国家主独有的一项权力,云国所有事务,事无非大小,每家家主皆有权一言否决。自然,这项可决定根本的权力并非无所限制,每年内每家家主只能动用三次。而作为双生子共任家主的逯家兄弟,对此三次也属共享。

“南苏家主为了稷辰公主,不惜动用家主否决律?”发这声问的,是边夫人。

“错。”南苏开展扇恣摇。“在下说得极是清楚,在下所钟情的,并非公主,而是公主殿下的侍女,扶襄扶姑娘。”

边夫人媚丽的眼波潋滟间向稷辰身后一瞟,笑靥如花,“稷辰公主有两位侍女,不知道是哪一位佳人教咱们眼高过顶的南苏家主如此心仪呢?无俦,你不好奇的么?”

闲做了半天的壁上观,左丘家主一径地勾杯浅啜慢饮,似乎始终无意参与,边夫人如此一问,令得那双沉墨色的湛眸掀起,棱角分明的方唇上扬出慵懒弧度,“南苏家主既然敢哗众取宠,自有好戏压场,边夫人何不静心细赏?”

南苏开仰首大笑,“左丘家主此言差矣,这场戏你才是真正主角,小可无非是个旁衬。”

“此话怎讲?”

“若没有你与稷辰公主的纠葛在前,哪有我与扶襄的钟情在后?襄儿,出来罢,一起见见我们的这位大媒人。”

扶宁将笑压在喉间,嫣唇微翕:你遇上宝了。

扶襄垂眸未睬。

“襄儿,怎不出来?难不成是要本家主亲自去请你?”南苏开说做即做,长起身形,大步就要迈了过来。

扶宁飘然迎上,拜道:“禀南苏家主,奴婢们是公主殿下的奴婢,只能遵从公主之命。而眼下主子尚垂立在堂,做奴婢的岂有与主子齐肩之理?望家主体谅。”

“有理,我的襄儿知进退,恪礼节,本家主自然应该体谅。稷辰公主,请落座,并准许襄儿陪坐于本家主之侧,如何?

十四、各揣心事笑语殷

赴宴之前,所有可能遭遇到的问与答,论与辩,扶襄与扶宁都曾在公主面前演练过多次,稷辰自己亦试演过不下十回,原本一切俱依照她们预料到的发展。她们将最大的变数计算在左丘无俦这边,却切切实实没有料到南苏开这个活宝的横空出世。

面对意料外的情境,稷辰早已无措,南苏开那声“请落座”自是无所适从,两只纤足原地停停移移,不知去向。

“多谢南苏家主盛恩。”扶襄、扶宁一左一右上前搀扶公主,在空了多时的席位前安下身来。

虽然这席位远离主位,属于敬末陪座者,但如此一坐,意味着越国公主的罪与罚业已结束。到此为止,她们暂且过关了。

“襄儿。”那厢,南苏开又在柔声呼唤。

扶宁瞳仁妩媚滴转,压声道:“快去罢,襄儿,你的活宝哥哥等不及了。”南苏开这厮,有些好玩呢,得暇了,要好好与他玩玩才好。

扶襄畏畏葸葸,细步怯怯行至南苏家主跟前,“奴婢……”

南苏开一边伸手来扶,一边摇首叹气,“襄儿,这样可不是你呢。一个灵动慧黠的人儿怎变得这般拘谨?在座者都非旁人,你若是觉得碍眼,全当他们不存在便好。”

纵观云国,敢如此肆意放话者,恐怕也惟有南苏家主。

左丘无俦拈杯浅饮,冷眼旁观。

诸人凝神注目,静待进展。

扶襄无声无气屈膝陪坐,淡觑为自己殷勤布菜加杯添酒的男子,问:“请问奴婢可有开罪家主之处?”

“襄儿这是哪里话?本家主可曾慢待了襄儿?”

“家主大人想要奴婢如何配合?”

南苏开抬臂亲昵揽上身旁人儿的肩头,另手将盛满琼浆的玉杯送到佳人唇下,“本家主做什么,扶襄姑娘全盘接收足矣。”

扶襄以腕支挡,“奴婢需要明白配合以后,奴婢会得到什么?”

“这个么……”

这厢各怀心思的压耳低语,旁人望过去,径自解读为为耳鬓厮磨的你侬我侬,周遭气氛霎时暧昧热烈了起来。

“原来这世上当真会有不爱小姐爱丫鬟的事,南苏兄,你的俏丫鬟不领情,在下领,在下敬你这一杯。”逯言誓眉目生春,仰首饮尽一杯酒。

南苏开乜眸坏笑,回讥道:“坊间道我云国三位家主竞相为越国公主倾倒,虽然不知真假,有道是空穴不来风,在下实在不敢与强者争美,如此重任,还是两位逯兄担当罢。”

逯言谈眉梢一动,“南苏兄这话,似乎有挑拨之嫌呢。”

“是么?”南苏开讶然。“是逯兄多心?还是被在下正中心事?左丘家主呢?是否也认为在下有意挑拨?”

他左盘右绕,又将话题引到主位者身上。

左丘无俦紫眸斜睨,“本王如何以为并不重要,重要得是南苏兄是否已经得偿所愿。”

“左丘这话说得妙呢。”逯言誓推开偎在身畔的美艳歌姬,脚步悠哉地踱到南苏家主席位前,倾下腰来,将家主身畔的异国侍女看了个仔细。“这位姑娘,坐在我云国家主身畔的滋味如何?”

扶襄恭首道:“禀逯家主,奴婢不善言辞,无法细述。”

“不必细述,三言两语即可。”

“奴婢口愚舌笨,怕不能达逯家主所愿。”

“如果本家主一定要你说呢?”

“奴婢该死,竟不知逯家主如此急于求解。”忙不迭站起身来,低首连连退后数步。

逯言誓蹙眉,“你这是……”

“家主执意求知,奴婢愚不能解,惟有请逮家主坐在南苏家主身边亲自体验了。”

逯言誓愕然。

南苏开仰首大笑。

左丘无俦紫眸略眯,递到唇边的玉盅一顿。

边夫人美目在各方之间巧妙流盼,以袖掩口,娇笑道:“稷辰公主,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这位侍婢很有些意思呢。”

“让边姐姐见笑了。”稷辰满面愧色,向这位仪态万方的女子一礼,偏首召唤。“扶襄,还不快点回来,还嫌失礼得不够?”

扶襄惶恐不胜,“奴婢遵命!”

她急急欲退,偏偏有人伸臂阻拦,“襄儿是我南苏开的人,稷辰公主如此使唤,是在抹南苏开的面子不成?”

“这……”这个南苏开到底是哪方的妖魔鬼怪?关键时刻总有他乱掺一脚。稷辰眸角暗觑向扶宁求助,后者也一时无计。旁眼观望过去,越国公主是进退两难,困窘在那处了。

“那么。”另有人慢条厮理地说话了。“南苏家主以这等口气与稷辰公主说话,难道是在抹无俦的面子不成?”

此言甫落,燕然堂内旋起一波抽息气浪。

须知道,南苏开斯人向来疏狂狂放,纵算将天捅个窟窿,在他们看来也不足为奇,而左丘无俦内敛少语,语重如山,这句话,不啻公开宣告——

越国公主名花有主,外人止步。

南苏开心情更是直线上扬,“有左丘兄出面,在下自然不敢冒犯,稷辰公主,请恕南苏开适才失礼。左丘兄,我与襄儿明日相约共游蓝骑山,邀你你与公主同行,在下作东,全当向公主赔礼,如何?”

左丘无俦笑容浅淡,“有何不可?”

“太好了,两位逯兄呢?是否有意插花?”

逯氏兄弟冁然齐声:“南苏兄盛意难违,我们岂敢不从?”

“如此甚好。”人凑得越齐,戏越是好看不是?“南苏开先行一步,为明日出行筹备去了,各位见谅。襄儿也随本家主回府罢。”

扶襄尚未作出应对,主位者已徐徐发话:“既是奴婢,就须听人召唤,稷辰公主岂能身旁无人?南苏兄也须适可而止。”

“……这样么?”南苏开瞬了瞬眸,咧嘴一笑。“也好,南苏开一切惟左丘兄马首是瞻,襄儿,你且忍耐一夜相思,明日我们即能再见了呢。”

此言说得甚是露骨,在座人无不意领神会,望向扶襄主仆的目光,愈发得暧昧复杂:这越国女人,到底有何本事?

稷辰咬唇,娇躯微颤。

扶宁扶她一臂,咬耳道:“公主,这并非最坏的质女生涯。”

“妹妹这是在喜极而泣了么?”一阵香风缭绕,边夫人来临。“能得无俦的喜欢,妹妹是该高兴的,稍后散了随我回一趟府,姐姐为你置办几套新鲜衣裳。”

十五、天长地远且欢颜(上)

骊园一场宴,稷辰名声天下传。

此宴结束,回到驿馆内,公主殿下少不得要有一场委屈万分的哭诉。扶宁因为看足了一场粉墨演出,心情恁好,一迳地好言宽慰,待将公主服侍睡下,转回头,却不见了扶襄。

月挂中天,清辉幽凉,月下人仰首与月对望,玉立婷婷,纤姿如柳。

“阿襄,这边的月亮和我们越国的月亮可有不同?”扶宁袅袅娜娜走了来,螓首俯她肩头,昵声打趣。

扶襄沉默了足有半刻钟之久,方缓缓道:“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怎么突发这样的感慨?”

“阿宁,我们这样的人,身逢乱世,属强者,还是弱者?”

“强者与弱者,无论是谁,都须相对而论罢。”扶宁也举眸看月。“纵然强若左丘无俦,定然也有他的无奈与力不能及,不是么?倒是你,打回路上,就见你神色似有不对了呢,到底是怎么了?”

是啊,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心神不宁?为何莫名怅然?为何?个中答案,竟是她自己也未想明白的。

“难道……”扶宁邪气一笑。“难道是在担心明日游山那个南苏开吃你豆腐?”

扶襄淡哂,“他的目标不是我。”

“目标不是你,并不妨碍暂且是你,男人们的逢场作戏都要比女人来得入戏,抽身却更容易,姑且不管这南苏开用意在哪里,他既然拉你作陪,你也须小心支应呐。”

“在云国的家主面前,他国为质的质子质女都与奴人无异,何况质女的奴婢?在师父最新的命令到来之前,我们除了卑微顺从,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也就且走且看罢。南苏开是四家家主中最似最狂放实则最难定性的一个,行事真真假假,扑朔迷离,与他过招,当颇有乐趣。”

“听阿宁的语气,似乎很希望和他交手呢。”

扶宁似真还假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他找得是阿襄,不是阿宁。”

“寻个恰当时机,我将他让给你如何?”

“如此就多谢了。”

二人相视大笑。

以她们肩负之责,若为人发现,即是死罪一条。在这刀尖起舞的岁月,容她们为自己寻找片刻的欢乐。

一夜无事过去,翌日一早,会馆的门便被叩响,来自于南苏府的纱账香车停驻门外,恭候扶姑娘。

事已至此,无须多做推辞,扶襄稍作收整后便要踏上车去,街头处赫然拐来一队车驾,虽然恪守低调,仍难掩格局恢弘,那辆楠木雕花的双驾车轿上,玄色车帘绣金线飞隼,正乃左丘家族标志。

“快去通报,我家家主大人亲自来接稷辰公主,速速迎接。”头前高头大马上的壮汉昂首道。

扶宁美眸含笑,皓腕抚鬓,上前一福,“这位兄台是在和谁说话?”

“我……”壮汉面红耳赤,气势登时矮了半截。“请姑娘禀你家主子,左丘家主接她上路。”

“多谢兄台。”扶宁柳腰款摆,进门通禀。

一儒袍文士带马到了壮身之侧,笑道:“左驭,那位姑娘很貌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