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眦目一瞪,“叶先生这是什么话?”

文士意味深长地笑叹,“这越国的来人,倒都是个人物呢。”回神收眸间,与另一双点漆黑瞳不期而遇,怔了怔。“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阁下好生面熟。”

“在下并不认识姑娘。”

扶襄莞尔,“奴婢也不认识阁下,只是仿佛在哪里见过。”

“敢问姑娘芳名?”

“阁下不认得奴婢。”

“哦?”文士失笑。“这倒奇了,姑娘说见过在下,却……”

“知秋。”金线飞隼迎着晨光跃动,轿门打内推开,左丘家主正坐中央,淡声道。“唤这位姑娘到近前说话。”

十五、天长地远且欢颜(下)

“奴婢参见左丘家主。”

“你的名字?”

“奴婢扶襄。”

“姓扶名襄?”

“是。”

“一个奴婢有这么一个名字,是主子赐你,还是原本的出身不坏?”

“禀左丘家主,奴婢打记事起便已经是这个名字,并不晓得它的由来。”

颇有些滴水不漏的味道呢。他摸颌,问:“你说你曾经见过叶先生?”

“奴婢只是依稀觉得这位先生的面相有些眼熟,似乎是见过的。”

左丘无俦跃下车来,垂睑俯视面前的小女子。因为垂跪,乌漆色的长发沿着颈肩垂落,显露出一段洁白皓颈,沐浴在辰时的阳光下,润若珍珠。一个粗生粗养的奴婢,不会有如此成色。

“一个小小的奴婢,会有什么机会见过本王的座上宾?”

扶襄头垂得更低,未语。

“本王在等你回话。”

“奴……”

“家主,稷辰公主出来了。”左驭一声粗嗓高禀。

左丘无俦掀眸,瞳心内,迎入娉婷而至的丽人形影。

“让家主久等,稷辰失礼了。”稷辰深垂螓首,紧屏气息,呐呐道。

他面色和煦,亲和笑语:“不必客气,本王等得并不枯燥。公主的这位侍女很善谈,与本王相谈甚欢。”

“……多谢家主宽谅。”稷辰暗暗讶瞥地上的扶襄一眼。

左丘无俦回过身去,命道:“既然公主出来了,动身罢。”

稷辰舒一口气,方要掉头走向自己的马车,听他又道:“本王到此便是为了接公主一道上路,公主不想与本王同车而行么?”

稷辰骇得一窒。

“扶襄,还不扶你家公主上车?”

明明用得都是商询口吻,却字字不容违拗。尤其这声“扶襄”,打这人嘴中道出,无由来的就多了三分触目惊心的幽冷。扶襄起身,伸手来搀公主,有感公主的脚步定在那处,百般不愿挪动。但无法啊,她心中叹了一声,用了些力度,好不易将公主送入左丘府车轿内。

“这车子足够大,一并进去伺候你家主子去罢。”左丘无俦不疾不徐地随来,在她身后道。

“奴婢……”

“本王无意重复。”

“奴婢遵命。”她退开一步,恭请家主大人先蹬华舆。

那厢,扶宁向她抛个媚眼,独自一人轻轻快快独乘马车去也。

左丘家主的驾舆果然足够大。扶襄扶公主端踞一角,与高坐车厢前处的左丘无俦隔了几近丈许。而这道黑丝织毯铺成的楚河汉界,双方似乎都无意逾越。外间望车断测出的亲融情境,此处从未上演。

“稷辰公主。”

“家主请讲。”

“你可晓得本王为何要来邀请公主?”

“……稷辰不知。”

“本王很不喜欢有人借用本王的声名在外行事。”

“这……”稷辰畏意更甚。

“不过,公主是个例外。”左丘无俦眼眸生笑。“本王很愿意让公主成为那个例外。”

“多谢家主……”

“不问本王为什么么?”

“……为……为什么?”

“本王暂且卖个关子,留待后说罢。”

“……”稷辰愕然。

扶襄为公主呈上一盅香茗,面相恭谨,卑微无声。

他紫瞳略眯,“为本王倒杯茶来。”

车外一门之隔即有随从随时待命,此时却无人应声。扶襄移身过去,斟满一杯普洱,双手奉过头顶。岂料,车轮突来颠簸,满杯的水倾洒在了家主大人的前襟。

稷辰惊呼。

扶襄失色,惶惶然跪礼陪罪:“奴婢该死,请左丘家主恕罪!”

“死的事暂且放在一旁。”

男子岿然如山,淡声道:“先替本家主将衣服擦干才是紧要罢。”

“是!是!”她如梦初醒,打袖内取了巾帕,直起身形,拭抹他衣上水渍,手忙脚乱间,别在发髻的一根簪险险划上家主大人的玉面。

所幸后者避得快,出手也快,长指一个曲勾便将那根素簪扯下。顿时,一头少了束缚的青丝滑落下去,丝缎般扑散了男子整面胸襟……

十六、山高路险须少语

蓝骑山。风昌城之南。

蓝骑山西峰高岩峭壁,山势巉岩,路险林密,向来少有人攀登。东峰则清泉潺溪,绿稠红浓,曲折环绕,最宜清闲人士游赏徜徉。

而今日,云国几大家主各携伴游齐聚此处,却径自向西峰驱驰。

“阿襄,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左丘无俦把你赶回来了?”车下颠簸不止,车上的两人一边竭力保持平衡,边以唇语低谈。

扶襄回以一笑,“我触到了左丘家主的禁忌。”

“什么禁忌?”连她这个最擅长搜集的情报高手也并未搜集在册?

“你的资讯里,左丘无俦对女人极为挑剔,长者为其所纳的侍妾概不宠幸,外邦所进贡的美人皆被他赐予下属。对此,你不觉得奇怪的么?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长在那样的一个门第里,又生在云国这民风豪放的国度内,如此定力不觉得太过了?除非……”

“除非什么?”扶宁对此也曾百思不解。

“除非他身有暗疾,或……”

“暗疾?!”扶宁差一点便尖叫出来。

“或者心有怪癖。”扶襄推开车窗,望着窗外景致,回首道。

扶宁眸仁放亮,问:“你试出来了?如何试的?试出了什么?”

“他不喜欢女人与他过于亲近。”

“怎么讲?”

“或者说,他不喜欢女人与他直接触碰。方才,我故意洒了他一身的水,以帕子为他擦拭时他尚能够容忍,但当我发丝扫到他的脸上之际,他当即便怒了,厉声叱我下车。”

忆起刚刚情境,扶襄笑意晏晏,那男人刹那间的丕然色变,实在是桩趣事。

“你常说他对边夫人如何深情,当年有长辈施压,他无法娶其过门,如今他大权在握,边夫人也已丧夫独居,纳其进门当是轻而易举,为何不见动作?难道会认为那样一个人会忌惮祖宗的威严不敢越雷池一步?云国未出阁的公主、郡主都可以私设面首,王室对此也未严加过问,可见云国人对女子的贞操并不看重,依我想,他不娶边夫人,是因他个人心理上的怪癖,他无法去碰一个曾经属于过别的男人的女人。”

“或者是少年的初恋情怀已过,情爱已淡了呢?”扶宁依据常理推断。

“或许。”扶襄唇角笑意未收。无论如何,能打破那人的温和面貌,很是让人喜欢。

“你一人回来了,把公主那只小绵着独自留在那处,妥当么?”

“如此计较的一人,倘若当真碰了公主,定然是有几分喜欢,恐怕整个越国甚至连王上也要为此额手称庆。何况,我们的公主殿下从来就不是小绵羊……”她陡然一顿。

扶宁眸光一定。

待车门拉开,车外人探进一张俊脸时,车内的两人皆已换就了恭顺拘慎的容颜。

“襄儿,你怎不在本家主为你准备的车里?让本家主好生的找。”

锦缎蓝袍的南苏开闪身跨上车来,车厢空间立刻变得窄小局促。

“南苏家主。”扶宁颇有诚意的提醒。“您是贵人,不该和奴婢们挤在一处的。”

南苏开苦颜摇首,“有什么法子?我的襄儿不肯和我同车,我也只有来找襄儿。”

“这车马老车板也薄,外面山高路险的,以您的金娇主贵,着实委屈呢。”

“有两位美人相陪,本家主乐哉得很呐,哪来委屈之说?”南苏开欺身凑近这伶牙俐齿的小女子。“告诉本家主,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南家主难道又看上奴婢了不成?”

“……姑娘好直白。”

“我可以再直白一点。”扶宁正色问。“敢问南苏家主到底意欲何为?您将阿襄拉进您的烟幕战,为得是什么?”

南苏开眯细双眸,绽开一个如狐狸般的微笑,道:“在本家主回答姑娘的问题之前,姑娘可否先告诉本家主,你们二位是何来历?你们不是普通的奴婢,相信看得出这一点的不止本家主一人。”

“我们乃云国的良家子。”

“自幼接受精心培养、专为各国王室子弟准备的良家子?”

“可以这么说。”

“以良家子为质女公主做侍女,这个中用意,还真是耐人寻味呢。”南苏开啧叹不已。

“听南苏家主语气,想必已经寻出了个中滋味?”

“保护一颗珍珠最好的办法,便是珍藏。如果已经无法珍藏,便只能将这颗珍珠藏在更为耀眼的珍珠后面。”做质女,为奴为婢尚且是好的,为讨生存,为妓者为娼者有之,成为诸权贵的玩物者更有之。越王为了自己的女儿,派了两位才艺双绝的良家子相伴左右,这用心似乎不必太费疑猜,而若事情若是仅仅如此,似乎又太简单了。

“本家主不管你们出现在云国是为了什么,在此诚告二位,二位最好莫有侵害我大云利益行为,否则……”

“否则死无葬身之地?死无全尸?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扶宁挑着黛眉,娇声反诘。

南苏开打个寒颤,“姑娘怎说得如此血腥?小生怕怕。”

“……”

这人才是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罢?喜怒无状间,将一切尽收眼底,轻佻疏狂,也无非是亮给世人的一张面相。这个人,在将来也必定会成为她们的劲敌罢?

“良家子自幼接受王室的供养,惟一的使命就是听从主子召唤。在得到主子另样指派前,我们姐妹必须留在风昌陪伴公主,南苏家主若是对我们姐妹有什么怀疑,尽可付诸于行动,不然,烦请忍耐。”扶襄道。

“你们的陪伴方式就是将你们的公主一人扔给左丘家主?”

“左丘家主英雄盖世,我家公主貌美如花,若他们两位情投意合,于越国,于云国,都有利无害不是么?”

南苏开击掌大笑,“早听说越国的良家子个个聪明伶俐,今儿个竟然是见识了。希望两位姑娘能够遂心如意,心想事成。”

“现在,南苏家主可以告诉奴婢,为何要选奴婢陪您唱戏了么?”

“这个么……”恁快揭开谜底,不免稍嫌太早,还须旁观些时日方能印证心中猜想。“外面山高路险,我们须慎言,慎言啊,两位姑娘,南苏开暂且告辞。”

“……”扶襄与扶宁面面相觑:这人,怎一个滑溜了得!

十七、一线悬天见扶襄

车停住了。

一线天。一线通天。

因为山路陡峭,行无可行,车不得不停,车上人也不得不一一走出,一时之间,冷岩寒石前,粉钗聚集,脂香遍地,蓝骑山又格外多出了另一道风景。

“距离问天崖还有一里路程,而这一里路几乎是直线上去的,除了无俦跨下这匹身经百战的‘惊鸿’,有谁的坐骑能走这样的路?”一线天石阶前,南苏开一边摇扇,一边望路兴叹。

逯炎誓搓了搓额角,“我等倒也罢了,她们怎么办?一个个弱质纤纤,怎么上这条路?”

“逯二家主且慢怜香惜玉,我们的左丘家主才是到一线天对酒当歌的提议者,不妨请教一二。”

“如欲跃天门,先要攀天阶。”左丘无俦稳踞马上,朗声道。“若想伴随在云国家主左右,又岂能是弱者?倘是真心追随,自是不畏艰验,何况这条路不过一里之地,远称不上艰难。”

随行红颜中,雅公主也在其内,一路受颠不说,现今又目睹“天阶”威仪,真个花容失色,脂消粉褪了,乍听左丘家主如此主张,反口即问:“稷辰公主也要亲蹬天阶么?”

左丘无俦眉梢轻扬,“当然。”

稷辰呆住。

雅公主细步走到她身后,“稷辰公主,此乃天阶呢,你可攀得上去?”

稷辰脸儿苍白,怔忡不语。

“蹬阶了。”左丘无俦率先下了马,径直上阶。

他如此,其他三位家主也未加思索,随后跟进。余下人中,雅公主以及另几位官家千金在踟蹰再踟蹰,终还是知难而退,驾车返程了。原处,仅余几位质女,并非不想退,而是不敢退。

被逯家两位家主召唤来的梁贞仰望良久,道:“这条路我们想去也要去,不想仍是想去的。梁贞先行一步。”

其他人虽仍有迟疑不决之色,但皆陆续迈开脚步,踏上险途。

觑近旁再无旁人,稷辰窃喜,“襄姐姐,宁姐姐,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