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不妨暂借三分情(下)

“无俦,你对扶襄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以告诉三婶么?”

中秋月圆节将近,左丘家年度家族聚会于左家府萌荫轩内启始。高灯宣照,金盘玉盏,各房俱携眷出席,身为家主的左丘无俦身边却空无一人。碍于家主的威严,男人们只管饮酒吃菜,畅谈近况,皆没有多问,惟有平日颇得左丘无俦敬重的长庆公主开了口。

这话,也正好中了每人心底疑问,立时静了下来,等着家主答案。

而迟迟地,左丘无俦蹙眉未应。

长庆公主了然于心,“你没有当即说一个奴婢一个侍妾而已,说明你对她的确有几分看重的是不是?那么你今日独自来,是想告诉她,要她晓得自己的身分,莫存非分之想么?”

“听说……”家主仍然久久不言,左丘无倚忍耐不住,道。“听说家主已经有几日未去上园了,难不成已然厌倦……娘唷!”

“倦”字还在空中回响,一只酒盅飞来,险打中左丘少爷两颗唯美门牙,叫了声“娘”,当真就跳躲到自家母亲身后避难去了。

长庆公主见状摇首,语重心长道:“无俦,你连厌倦的话也不让说,足见你的心思。那个丫头我见过了,虽然身为侍女,但心气不低,若你将她晾得久了,只怕就和你闹起脾气来,到时你打舍不得,骂舍不得,不是平白跟自己过不去了?依我看,你索性尽快向越王为她讨个封号,早早将她送到侧夫人的位子上,也省得你们两人别扭了不是?”

左丘无俦心弦微动。

“……是谁在那边……啊,有贼,有贼呀!”

车外,端盘呈膳的丫头无意扫见了窗前倒悬的疑影,一记尖厉惊叫。不待吩咐,立于各自主子身后的侍卫已飞身向外,一阵喧嚣过后,左驭返回身来,恁是惭愧羞赧,“禀家主,刺客……逃了。”

“逃了?”左丘无俦反诘。“左丘府的戒备几时到了任人来去自如的地步了?”

“属下失职!”诸侍卫跪倒一片。

左丘无倚拧眉,颇为疑惑,“的确,我左丘无府几时让人来去自如来着?你们可看清楚了这人的身法?”

左驭答道:“来人的身法缥缈诡异得紧,属下等明明看见了人影,待围上去,却失去了踪迹。”

“没有交手,便让人逃了?”左丘无倚问。

诸侍卫窘然垂首。

“这人了得呢,能够在我左丘府的诸位高手面前行去无踪,若真是刺客,就不得不防了。”

这刺客……应当不会惊扰到后园罢?不期然间,左丘家主如是思忖。

这后园,不外上园。

上园,扶襄由后窗翻入,拧亮灯火,为酣睡在窗下的垂绿覆上薄毯。

还有两刻钟,迷香的时间方能过去,要这位忠心不二的小婢好生歇息罢。她勾唇莞尔。

但,那样东西到底会被置在何处?

走入左丘府的第二夜,伏于家主书房的房顶,由左丘无俦与属下的交谈中,以为寻找到蛛丝马迹,才将目标锁定在书房与寝房两处,而如今,扶宁翻过了书房,她则两度走入寝房,皆未有所获,是她被判断失误?还是那样东西压根不在左丘府?如果当真如此,她这趟左丘府之行……

岂不成了讽刺?

二八、权且试付几许意(上)

在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扶宁再登左丘府,与她偕肩同来的,还有久违了的南苏开。

后园男宾止步,扶襄走出上园,在花厅待客。

“小襄儿,本家主想死你了,你可想我?”今日,南苏开格外的眉飞色舞,天气已无炎热,一把折扇仍摇得辛勤。

扶襄浅哂,“多谢南苏家主挂念。”

“这话不对了呢,你我是什么关系?若非左丘快了一步,襄儿此时应该出现在南苏府才对,怎还谈得到‘谢’字?襄儿啊,告诉本家主,对本家主可有想念?”

南苏家主的话声无遮无拦,厅内外皆能耳闻,下人们面面相觑。

这人是做什么来的?扶襄眸光扫过一旁作壁上观的扶宁。

后者抿唇窃笑。

“听说小襄儿精通音律,本家主扼腕当初竟错过了天籁之音,今儿个天好人好,可否为本家主抚上一曲?”

“有何不可?”扶襄慨允,示意垂绿去后园取琴。

“不必,本家主近来恰好得了一把琴,周边也少有几个人配得上,襄儿先来试试音罢。”言间,打开了随身携来的包裹,再掀开层层覆缎,捧出一把通身碧绿的七弦琴。

“绿绮?”纵使对音律稍有了解的扶宁也识出了此琴身价,乃当世三大名琴之一。

“正是绿绮。”南苏开笑语晏晏,将琴捧到扶襄眼下。“就请襄儿以它为本家主弹一曲《逍遥游》。”

她以指尖抹过琴弦,“《逍遥游》乃贵国士大夫谒先之作,在民间少有流传,扶襄弹来生疏,为南苏家主改弹《凤凰游》如何?”

“襄儿做主也好。”左右今日携琴不为琴,听琴不为音,怎样都好呢。

凤兮凤兮九洲游,遍览四海兮江自流,一曲高喉世寰鸣,愿得知音兮栖枝头。

凤兮凤兮游九洲,尽观沧山兮峰若愁,无曲无调嘶无声,世无知音兮莫驻留。

扶襄仅仅抚琴,并未吟唱,低唱出声的是扶宁。琴曲听来明丽欢快,歌声却蕴无奈愁苦,扶襄也无奈了,抬眸警瞪这小妮子收敛三分,却恰恰觑见了立在门前的高大形影。

“奴婢参见家主。”她起身相迎。

“有琴有歌,好兴致。”左丘无俦面无表情,道。

南苏开慢摇折扇,笑得心满意足,“是南苏好福气才对,可以一闻两位美人的天籁之音。”

左丘无俦斜睇过去,“你可以离开了么?”

“唉,主人如此不好客,在下也惟有含愤离开,襄儿啊,不是我不想多陪伴你一刻,而是主人不允呢,告辞了,告辞了。”南苏开声腔悲愤,念念有词,扬长而去。

扶宁的眼力也甚是不弱,无声福了福,又向扶襄以口语送了两字“好运”,欣然去也。

外人退开,左丘家主神色迥变,目光咄咄,语声冷诮,“我记得,当时你与雅儿等人起了冲突,为得就是你不愿为她们抚琴。这南苏家主的面子怎就如此之大,能让你一改坚持?”

“那些位金枝玉叶要扶襄弹琴,居高临下,将扶襄为取乐开心之物,扶襄自然不愿。”

“南苏开与她们有什么不同?”

“南苏家主看似嬉笑无状,实则素洁端正,对扶襄向来以礼待之,为这样的人弹琴,扶襄心甘情愿。”

二八、权且试付几许意(下)

素洁端正?心甘情愿?左丘家主讥冷而笑:“本王怎不晓得南苏开几时有了如此高尚的品质,能赚你一个心甘情愿?那么,以强权逼你进府的本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心甘情愿了罢?”

话这般说下去,除了一场口角,似乎没有第二个可能,而扶襄懒于此道。

她温顺跪地,认低伏小,“奴婢知错了,请家主责罚。”

他被窒在那里。

满腔蓄势待发的怒火,满口削皮刮骨的辞锋,就如此被堵在了那里。

而她也跪在那里。

“……扶襄,告诉我,陪在本王身边,是不是当真让你如此委屈?”突然间,他问。

似乎预料到他将要说的,她猝地扬首。

“对,正如你猜到的,本王愿意放了你。”他低下了身,双手扣她肩头,与她平视。“你才情满腹,心气高远,从未甘心做本王的妾,纵算百般宠爱,都不能博你一笑。纵算十几日不去见你,也不能得你主动问候。扶襄,本王没有办法一味地讨好你,本王只能放了你,给你自由。”

“……奴婢谢左丘家主。”在男人冷密的眸线下,她道。

瞳心深处两点希冀淡去,他撤开了手指,倒退一步,“上园内的所有东西,但凡你看中的,都可以拿走,若是住不惯越国会馆,本王在城东有一处别院,房契与钥匙你只管向左赢去拿。”

“是,奴婢晓得了。”她盈盈再拜,而后翩然转身。

他看着她行走的背影,没有回头,没有迟滞,也并不急促匆迫,只如寻常行路般,走过回廊,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内……

他轻声发喙:放手竟是如此容易么?那过去数月的纠结,又算什么?

当日,扶襄便回到了越国会馆。

稷辰的愕然自不须提,扶宁的惊诧也是切切实实的。

“那个左丘无俦到底想做什么?你为南苏开抚琴,明明是吃醋得厉害,眼下竟会将你赶出了府?他……”

“他看透了你的用意,不是么?”扶襄嫣然。“你把南苏开带到我面前,为得就是让他拈酸,而左丘无俦若当真如此轻易受人摆弄,又怎会是左丘无俦?”

“我弄巧成拙了?”

“也没有什么不好。”早晚都是要分的,以这样的方式划分开来,反而清爽。“只不过今后你当真要带南苏家主多来此间走动走动了。”

“怎么说?”

“昔日我们身处左丘府恃宠生骄,开罪了风昌城大半的朱门闺秀,你认为她们对一个弃妇可有不计前嫌的雅量?左丘府这座靠山已不能靠,我们自然要赶紧再攀高枝才是。”

果不其然。才过了四五日,当日曾登过左丘府的诸千金开始陆续上门。这些个前来探路试风向的小鱼小虾扶宁还可以一些泼辣手段恫吓回去,而在狠角正式登场之际,扶宁为策万全,只得再请南苏开。

后者欣然前来。

“这是怎么说的?”宝蓝华缎,玉骨折扇,步入会馆的南苏家主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而对他,那些人自然不敢阻拦,任他如入无人之境,站到了宛若被虎狼环伺的扶襄身边。“襄儿,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你的亲戚?朋友?”

在他来之前,扶襄方将将躲过了一记鞭击,闻言浅哂,“是呢,会以鞭子打招呼的亲戚朋友。”

南苏开将旭日般的晴朗笑容送给了执鞭者,“敢问,芸郡主什么时候有了以鞭子打招呼的喜好?”

有这主儿在,芸郡主深知今日断不能在此讨得便宜,悻悻甩下了几句刻薄话儿,呼众离去。

“襄儿有难能想到本家主,本家主很高兴。但在本家主看来,以你的聪明完全可以不必置自己于这般境地。”他向扶襄摇头喟叹。“去向无俦低个头,纵使为了你的国家,你也该付他几分真意的罢。”

二九、人生何处不相逢(上)

这一夜,新兵营归来,左丘无俦将马缰甩给左驭,阔步未停。

“家主这是去哪里?”望着主子步行方向,左驭嘟喃。

“是呢,咱们的家主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左丘无倚翘首观望了片刻,终是不甘默然旁观,疾步追了过去。“大哥,请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寝楼?还是……”

左丘无俦身势一顿。

“寝楼在正北,但您这方向……”

“滚开。”左丘家主华丽送出两字。

“小弟这就滚,滚之前送大哥一句话:人去楼已空,请君且珍重。”而后,风度翩翩地左丘少爷抱头鼠蹿。

左丘无俦伫身良久。

夜风吹得袍衫猎猎作响,撩得长发恣意挥斥,惟有那道高颀身影动也不动,仿佛要与周围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孤山般孑立。

左驭、左驶兄弟远远望着,真个儿是愁肠百结:主子聪明一世,糊涂一世,明明舍不得,偏要将襄夫人放走,眼下自己个在这暗地里生受,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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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秋雨,寒气笼罩风昌城。

本以为今日会因这天气清静些,殊料正在享用一顿简朴不能再简朴的午膳中间,仍有客临门——

走进来的雅公主,身裹雪狐氅,鬓镶金红石,娇艳如一朵怒放的牡丹。

相对率壮仆挥马鞭汹汹而至的芸郡主,雅公主的处事方略显然走阴柔一脉。先是缓缓将会馆待客厅打量一遍,再将桌上的菜色看了个仔细,娇艳的嘴角扬起,“贵国会馆的用度未免太过简约了些,襄夫人在左丘府锦衣玉食了恁多时日,还会习惯么?”

“奴婢尚可。”

“不知道本公主今日若一定要听琴,襄夫人可肯献艺?”

“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是何意?”

“不敢,是不敢让公主惹祸上身。”

“唷。”雅公主一声讶呼,新妆的黛眉弯如新月。“难道无俦哥哥对襄夫人余情未了,还会为你襄夫人怒发冲冠?或者,是与襄夫人重归旧好的南苏家主为你出头?”

“左丘家主曾说过,扶襄的琴声除了他,外人都不可闻,扶襄也正是因为违背了左丘家主这道口谕而被逐出府,而听琴的南苏家主因此百日不得登左丘府门。公主若一定要听奴婢献艺,待左丘家主发来新的口谕如何?”

“……你以为无俦哥哥现在还会在乎你为谁弹琴么?”

“或者,左丘家主在乎得从来不是扶襄为谁弹琴,而是自己不容挑战的尊严呢?”

左丘家主的尊严委实不容挑战,雅公主无意尝试,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扶宁向着那道写满不甘的背影挥了挥同情之手,问:“左丘无俦当真对你说过你的琴声除他不能有外人听闻?”

“没有。”他要的,只有她心甘情愿的臣服。

“那你还让我对外放出左丘府百日内严禁南苏开登门的传言,若是南苏开这些时日登了左丘府,此话不就穿帮了?”

“这就要劳烦你了,百日之内要让南苏家主无暇分身才好。”

扶宁杏眸圆睁,“你为何不去?”

“因为我要去卖艺。”

“……啊?”

“越国会馆的用度已经捉襟见肘,我们也吃了多日的青菜豆腐,再不想些法子,我们怕要三餐不继了。”

三日后,风昌城一家并不景气的舞伎坊内,来了一位擅舞的蒙面佳人,一舞扬名,客以云来,为伎坊赚得盆盈钵满。

二九、人生何处不相逢(下)

花间一壶洒,独酌无相亲。风昌城南头,有一所镇日歌舞升平之所,名曰“花间小筑”,花间小筑的掌舵陆红原是宫中乐坊的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后开了这间舞伎坊,从来都是生意清淡,勉强糊口度日而已,而如今,却已天差地别。

“红姐,楼下的位子已经不够了,但客人还是不断的来呢。”

杂役们的禀告,令陆红眉开眼笑,忙不迭道:“将楼上的贵宾位子给撤了,多摆椅子,把客人往楼上领!”

“得唻!”

酉时,一阵《春江花月》的琵琶曲前奏划过人群的嘈杂喧嚣,引来了屏息凝气的翘首等待。

琵琶曲高亢热烈,挑得个人心头泛痒,群情渐生激昂,又有噪动之状。忽然,有琴音怡然加入共鸣,如微风拂面,如清泉濯口,令得人神清气爽。就在这时,大厅央心的圆台上花瓣飞舞,当空垂下数条丝带色彩斑斓,也送来他们等了多时的人。

那人一袭飘逸绛衣,盈盈一握的纤腰为丝带所束,身势平躺,秀发散若黑云,皓雪般的双腕在丝带间穿绕盘旋,十指绽放如兰,以如此美仑美奂的姿态径直垂落,雪色的裙纱眼看便要擦上台面,将每人的心都提到了喉口,连乐声也陡然停止。

鸦雀无声。

突地,纤腰在丝带间疾转,带动黑云般的秀发、绛色的裙纱一并招摇,两腕各携一带,蹬着雪色绣鞋的纤足轻巧着地。

乐声骤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