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心回原处,却又被台上的妙舞迷了眼,乱了心。

绛衣女子面覆薄纱,长袖飞拂,腰儿款摆,一双美眸清冷若夜空寒月,无媚无惑,偏就是这冰与火、冷与炙之间,那舞越发得让人欲罢不能,或痴或醉。

一舞罢,人群在须臾的沉静后,欢声雷动,而台上女子便在这噪动中飘然不知所踪。

“哎哟,小云心肝儿,你刚刚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呀,真是了不得,了不得!”伎妨顶楼,陆红围着正替换衣裳的扶襄,笑不拢嘴,话不停口。“你想出的这个把顶楼打通的主意妙极了,舞得也妙极了,乖乖,你真是我的心肝宝贝儿呢。红姐要赏你,多多赏你!”

扶襄淡笑,“红姐将今日的份钱给我就好。”

“只是份钱怎么够,不如这样,你再跳上一曲,我给你三日的份钱,如何?”

“小云稍后还有要事,恕难从命。”

“什么重要的事比挣钱养家更重要,听红姐的话……”

“对不住。”扶襄薄纱外的眸一冷。“每日只舞一曲乃你我事先之约,何况若是让外面的人夜夜尽兴,他们又何必夜夜前来?”

“……有理,有理,红姐我这就给你拿钱!”脸上的讨好笑容不变,回过身后,却换了一脸的阴狠:小蹄子你等着,在红姐我面前耍横,你还太嫩了点!

扶襄换了简装,领了份钱,径自自后门离去。

“云姑娘,走呐?哟,云少爷,您也走了,小心了您脚下滑!”

伎坊看守后门的老汉笑脸招呼,扶襄也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儿酒醉误闯后门,向旁边移身过去,却听到一声惊喜唤声:“姑娘?你是那位弹琴的姑娘?”

后门处,有三棵松树,松树上高悬几顶灯笼,照得彼此很是清楚。所谓“云少爷”,是一位清瘦的抱琴书生,望着扶襄的眼睛满布惊喜,“姑娘,在下云谦,曾当街沽卖‘孟离’,当时姑娘拨弦两三根,一直在云谦耳边缭绕,没想到竟在今日相逢!”

三十、或可相见亦不识(上)

“小云心肝儿,你可来了!”

扶襄前脚尖才踏进花间小筑后门,便被陆红急匆匆兴冲冲地一把抓住。

“今儿个咱们坊里有几位天一样地贵人过来,那可是因为听说了你的舞专门来看的,你今儿个可一定要挣脸呐,走走走,红姐我打云衣坊订了两件衣裳给你,快来试试……”

陆红嘴皮子一路未停,说得不外是几位听说了花间小筑云姑娘名声的大贵人今夜要来赏舞,要她好生发挥。

她换了舞衣,梳发上妆的当儿,听得门声轻叩,“小云。”

“云兄?”她开门相迎。“请进来说话。”

“不了,你今日一定要小心呢,我听说今日来的人中有沅车王家的小王爷,外面人都说小王爷家有十六房妻妾,他……还有一位是左丘府的二少爷,听说他也是游惯花丛……”云谦究竟是读书人,不喜背后道人是非,顿了又顿道。“总之你要小心。我就在你身后弹琴,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多谢云兄。”

琴师云谦本是,家中也曾颇有资产,后因遭人陷害,钱屋皆被夺一空,卖了那把“孟离”为母亲与自己置了一处安身之所,如今在各家歌舞坊操琴,尚能养家糊口。她与云谦以琴相识,又以琴会友,君子之交淡若水,她极愿与如此一个素心洁性的人为友。

灯红酒绿,歌启舞始,

今日的花间小筑,不见人头攒动,几位天一样地贵人将整间伎坊包下。贵宾间内,一桌好宴旁,几位贵人正饮酒品肴,等待外间好舞上演。

沅车王家的小王爷狄京冷脸冷声,“陆掌柜,左丘二少由来最是喜欢看舞,若不然也不会驾临你这间无名无姓的小伎妨,若你这舞当真有外面传得那样好,这赏金自是不会少,但是……”

陆红甩着帕子笑道:“几位爷放心放心,咱们小云的舞在这风昌城绝对是数一数二,您看了就知道。”

一声琴弦低鸣,一片紫霓拂得珠帘叮咚,舞开始了。

舞者紫纱罗裙,发髻高绾,舞步轻盈起跃时若蝶逐花香,蹁跹旋踵时若燕盘梢头,忽然间裙、袖齐飞,翩翩若九天仙姬,又见腕出云袖,双腕蜿蜒向上盘旋,妖娆如玫瑰……

“好舞。”左丘无倚情不自禁,出口赞叹。今日应这沅车王府小王爷的约,原本是闲极之下的应酬,不想有这等意外眼福可享,也不枉他左丘二少迂尊一回了。“多谢了,狄兄。”

“左丘二少哪里话?”狄京笑脸作陪,殷勤斟酒布菜。“您镇日为大云的军事操劳,能得您一笑,在下不胜荣幸。”

有同行者大笑,“狄兄这可找对了路子,风昌城人皆知咱们的左丘二爷爱舞成痴,无舞不欢。话说回来,左丘二少得左丘家主重用,身为大云国的副帅,护国卫疆,实在任重道远呐。”

“左丘家主对左丘二少如此信任,可喜可贺,在下敬二少一杯。”

“在下也敬二少!”

桌前几人共举觚杯,狄小王爷却独出心裁,暧昧笑道:“左丘二少在军中操劳一日,看得尽是那些冰甲铁铠,此刻观赏一场软罗香绮的妙舞,也不失为上佳抒解之道不是?”

三十、或可相见亦不识(下)

同行的都是花中高手,精擅此道,闻言都心知肚明,瞄着外间那道婀娜舞影,笑声里都搀了浑浊。

左丘无倚剑眉间登时蹙拢了一抹不耐,不冷不热道:“原来在各位眼里,在下是那等下流货色?”

满座皆一怔。

“花儿要放在枝头才能常呈娇艳,若攀折在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枯萎凋零,岂不无趣?在下奉劝各位,要做爱花惜花人。”

“是是是,二少说得对,二少教训得是。”

左丘二少的话,谁敢回口驳斥?哪个敢不附和?但附和并不意味顺从,爱花者处处可见,惜花者从来罕缺,这一曲舞后,左丘无倚赏了一锭重金后兴尽辞去,狄小王爷自有节目后续。

“陆掌柜,小王今日欲借你的宝地歇上一夜。”

“哎唷唷,这自然是妾身求之不得的事,妾身这就让他们为您把上房熏上上等的好香……”

狄京摆手,止住这女人的聒噪,“上房自然是要的,这上房中的人……”眼角向外间一瞟,料定她能明白。

“这……”这位红姐哪是个不解事的?却不敢一口应承。“禀小王爷,这个小云并未卖身给本坊,恐怕……”

“不卖身,你就没有法子?”

一张银票被慢条斯理地取出,掷到案上。陆红偷眼瞄了眼其上数字,心尖跳得发痛,这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拒绝的呐,况乎小王爷不止财大,这势更是她得罪不起的。

“小王爷放心,妾身会把您把您中意的人送进上房。”

“小王我不喜欢死鱼。”

“哪能呢,妾身管保您今儿个能销魂又尽兴。”

“陆老板真是识趣……”

灯火打在窗上,但闻笑声桀桀,也见鬼影幢幢,由来绮丽处,举目满尘垢。

那厢,扶襄换过了衣裳,卸却了额上的脂妆,坐等陆红以领取今日的份钱。

“小云,我在后门前等你。”云谦在门外道。

“多谢云兄。”这云谦恐她一人夜归不妥,每日相送,盛情难却。

一刻钟后,陆红笑吟吟排闼进来,两手托着一碗汤水,“小云你真是我的宝呢,那几位贵人极是满意,说不定明儿还会来看你跳舞,你累了一晚,快将这碗银耳羹喝了,补补元气。”

扶襄称谢,接过碗借回身的瞬间打唇前掠过,再置在木几上。

“这是你今日的份钱,这天色不早了,喝过了汤,早点回去歇息罢,红姐外面还有些俗事要理,不招呼你了。”陆红又递了几块碎银,抬脚即去。

而接了银子的扶襄正欲将银子放进荷包,陡有一片眩晕袭来。

已经走到门前的陆红长松了口气,回头道:“我方才还怕这药的药效不及往日,没想到还是这般的快呢。”

药?这女人竟在银子上涂了药?扶襄眸心一冷。

陆红笑得花枝摇摆,“我也早看出你不是好相与的,这才端了汤来,又不将药下在汤里,让你防不胜防。佩服红姐罢?这一手红姐可是得了王后娘娘的真传。就连这‘魅骨香’,也是宫里的密制,等下进了你的七经八脉,会助你好生伺候小王爷,没准还能让你一飞冲天了,到时可别忘了红姐的恩德。”

三一、无情偏遇多情恼(上)

轻敌,乃兵家大忌。

花间小筑一事后,扶襄得到的教训是:任何时候,任何情形,切忌轻敌。

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因为深知他的智慧,忌惮他的心机,所以精心部署,审慎筹划,所以,尚能应对周旋。

面对一个奸佞小人,因为察悉其能够施得出的手段,估量得出其能够动用的心思,所以在心底存了蔑视与不屑,所以,最易阴沟翻船。

对于陆红的狡狯阴狠,她在初次见面时即已了然于心,却在这一刻遭了算计。

“得了,云姑娘,红姐这就找两个人为你好生捣饬一番,免得咱们的小王爷等得着急……”

素袖翻转,一把短剑横来,有效扼住对方得意的卖弄,持刀者眸含冷霜,问:“不知红姐的药效可快得过这把剑?”

陆红骇然变色。她是以为眼前不过是朵带刺的玫瑰,才动了拔刺念头的,哪想到转眼间就要被刺给扎伤呢?“你这小蹄子……可不敢造次,咱们伎坊也是有几个大汉做打手的……你……”

“解药给我。”

“……哪有什么解药?催情的东西哪来解药……”寒锋突地逼至喉头,这妇人被吓到极致,白眼一翻便厥了过去。

扶襄以扶门独有手法点其昏哑两穴,如此运力之下,药效发作更快,她反腕将短剑刺入腿股,以剧通暂且遏制了蹿向四肢百骸的灼热气流。

这时,门被拍得山响。

“小云,小云,你可在?”

她倏地拉开门闩,“云兄快走!”

云谦虽不明就里,却也猜到了三五分,拖了她放步疾行。两人从后楼梯下楼,避着坊中的侍卫,取道后门。

“站住!”身后有杂乱声潮追来。“小云你站住,红姐吩咐过要你今夜伺候小王爷的,小王爷已经在发怒了,你哪能走?”

伤势加上药效,扶襄周身气力迅速流失,脚下行走艰难,为图振作,她再度以剑刺股。

“小云!”云谦惊见,弯腰伸手将她背负到自己身上。

后面人一迳喊看守后门的老汉将门阖拢,而云谦也高呼:“老魏叔,是我,快将门打开!”

那看门老汉竟听了书生的话,两门大敞,呆呆任他负人打眼前擦过。

扶襄勉力抬目四望,“穿过胡同向东!”

云国政要多住明德大街,而东行是翰墨街,乃通往明德大街的必经路,多有达官贵人出没,希望那些追赶者有所忌讳。

云谦拼着一副清瘦身躯,拼了命般地向前奔跑,纵使如此,身后的乱声仍是越迫越近。

“将我放下罢,云兄径直向前走,不要回头。”扶襄道。她虽不想做一个杀戮者,却更不愿任人杀戮,既然避不开,惟有直面迎上。

但朴厚的书生却以为她欲舍己为人,任她再三催促,硬是不肯打住脚步,突一个咬牙发力,奋身蹿出胡同。

他原打算是到了翰墨街上,放开嗓的呼喊,许能将夜间巡逻的捕快召来。殊知同一时刻,一辆自北向南的双架马车飞奔而来,彼此交错的瞬间,他惊了马,马也惊了他。他与背上人一并滚翻在地。

那边,驾马者双手劲扯马缰,将四只马掌硬生生带离开来。

“是谁如此大胆,敢惊左丘家主大驾!”

三一 无情偏遇多情恼(下)

伤口是扶门中人最无法拒绝的礼物。

第一次受伤是在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发生在第一次站桩的时候罢。她因受不住头顶骄阳的炙烤,打几丈高的石桩上跌到地面,摔断了腿骨。

第一次的伤,因为前所未有,首度经受,往往也是记忆中的最痛。那一次,她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半月之久,久到扶门已经打算放弃她,于是,她拖着那条伤腿走进了训练场……

真真是刺骨的痛呢,每一个动作,都能让这份痛延伸到骨髓深处;每一点呼吸,都能将这份痛无限扩大。痛到无法挺忍时,她咬破了唇,以痛止痛,就是在那时想到的法子。那一次,是扶宁为她找来了最好的伤药。若没有扶宁,没有那瓶药,她那条腿也许就废了。

所以,她要感激阿宁,感谢阿宁……

“阿宁……”

“襄夫人您说什么?您要什么?襄夫人?”

“阿宁……”怎有小鹊儿的叫声在耳边叼扰?

“您等等,奴婢这就给您去叫宁姑娘!”

耳边的小鹊叫声一下子抽远,她得到了安宁,痛感却越发显明,她倏然清醒,同时惊坐而起。

“阿襄。”纱幕掀开,扶宁欣喜不已地扑到床前。“你可是醒了,这一觉,竟生生睡了七日。”

她甩了甩头,额际的沉重感犹在。

“襄夫人您千万不要大力甩头啊,大夫说您醒了后还会晕上几日……”

襄夫人?她揉着额角,抬眸打量左右。

“别看了,你在左丘府没错。”扶宁道。

左丘府?

轻敌遭算,夜中暗巷,追赶的脚步,萍水相逢却要舍命相护的意气书生……脑中有千万条头绪,却没有一条头绪有通往左丘府的路……脑中最后的影像,是与那书生摔翻在冷硬地面……

书生?!“云谦怎么样了?”

“死了。”有人答。

她面色丕变。

“他死了,值得你如此难过?”问者负手踱步,背负着一片暗影笼罩在她头顶。

她颓力闭眸,“左丘家主,当下奴婢实在没有心力与您比试辞锋,改日再约罢。”

映进眼底的这张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要融化于空气中。但饶是如此娇弱,也不忘还他以颜色,如此倔强的小女子,就该任她自生自灭,吃足教训,是罢?

扶宁觑见左丘家主面色不善,缓颊道:“阿襄,你要好生感谢左丘家主呢,若非你遇见的是左丘家主的车驾,此时刻还不知会是何遭遇,那些下作人竟给你吃了那等下作的药……”

扶襄一震。

“那日,你迟迟不归,公主差我去接你,半路上便遇见了左丘家主的马车和血淋林的你,那会儿当真把我吓……”

“云谦如何了?”

“啊?”

“他在何处?”

“阿襄?”阿襄是被毒坏脑子不成?

“带我去看可云谦。”她推开身上锦被,欲翻身下床。

砰!一记重响,承载了男人摔门而去的怒火。

扶宁将她轻推回床上,借着俯身覆被的当儿,以唇语问:说罢,你成心将左丘无俦气走,为了什么?

我身上的毒是如何解得?

魅药还能如何解?扶宁似笑非笑。

左丘无俦?

你认为他会大方到将这个机会让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