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时,她脸色灰寂,将自己掷到床榻间,晌久动也不动。

“怎么了?”扶宁不解。

她摇首,“我想睡了。”

阿宁虽然贴心,但两人毕竟不是一人,如何能够体味她这刻的绝望?明明以为已经断了的,明明以为自己可以从那个男人的生命中从容退场的,却又被缠绕到一处,且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三二 多情又遭无情扰(上)

七日后,伤口愈合。

复原能力超出常人,也是扶门中人特征之一,为了活下来,他们从来没有第二选择。

“你确定你一定要在这时候探望那书生?”

午膳初过,本该到榻上小憩消食,扶宁却要扶着人穿院过廊,很难不生抱怨。

“给我理由,让本姑娘不至于那么恨那个书生。”

扶襄莞尔,“云兄的恩情我不知能够报偿,至少要亲眼看见他的平安。”

云谦摔破头皮,被左赢安排在左丘府下院养伤。

她们现身下院时,惊坏了院子里的下人,虽然都知这位襄夫人已被赶出左丘府,但那夜家主亲手将人抱回时的震撼场面许多人是见过的,谁敢作出倨色?

“小云?”惟有对一切尚茫然不知的云谦又惊又喜,从床上跳下床来,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你伤好了?我一直在向周边的打听云姑娘的养伤处,这边的人都不知道谁是云姑娘,我欲去寻你,他们也拦着不让,真是生生将人急死了。”

扶宁“噗嗤”失笑:这书生,虽然稍嫌呆了些,却也不失可爱。

“云兄的伤势如何了?”扶襄问。

书生被笑得有几分腼腆,扶了扶额上白布,“皮肉伤,不碍的。”

“是小云连累了云兄。”真正是连累了,将一个完全在事外的人牵涉进来,要如何才能保他周全?

云谦正颜道:“小云为何这么说,你叫我一声‘云兄’,这个‘兄’字岂是能白白应承的?既然你今日来了,我还要将这几日定下的打算告诉你,从今后你莫再进那等场所了。在那声色犬马之所,再如何洁身自爱,也委实防不胜防。要养家糊口,云兄替你养,你肩头若有十分难,分给云谦八分担,为兄虽然不才,但以一身琴艺总还能维生,前几日还有一家琴坊请我去做教习,签了年约,立时便能领十两银子……”

扶宁突然止笑。这书生的眼睛清可见底,正洁之气可将她这一世见过的许多男人比成尘埃,如此一个至诚至真的人,她实在没有资格哂笑。

扶襄何尝不作此想?是以,她心甘情愿地福了一礼,“云兄教诲,小云铭记在心。”

这一幕,垂绿从旁看得切切,听得真真,本着忠婢本色,事无巨细一一禀述主听。

“大哥饶命!”

家主书房内,一只上好的风昌官窑玉骨杯携着主人的凛冽怒意飞向左丘无倚面门。后者奇形怪状地闪避开来,口中一迳讨饶,“大哥您听小弟解释嘛,小也不知道那人就是小嫂子,小弟对小嫂子绝无任何冒犯,你尽管去问小嫂子……”

“你何时与狄京如此要好?”

“不过是那日委实在过无聊,加上他又将小嫂子的舞夸得天上……”

男人眸镞更寒,“无聊?”

“不不不,小弟很有聊,小弟这就去新兵营察看新兵训练进展,小弟……”

“狄家在洛甫山有一座铁矿。”

左丘无倚瞳仁噌地燃起两点亮芒,“大哥也晓得了?”

左丘无俦冷睨,“你不是惦念很久了么?若我猜得没错,那铁矿内必定有你找了多时的东西罢?”

“大哥妙算,的确找到了,而且数量极为可观。”

“准备何时动手?”

“待今年最后一批新兵完成训练。”

“你总算尚未因为玩乐废了正事。”

“小弟岂敢?”

书房顶上,扶襄蹙眉思索稍久,侍卫巡防步声渐近,她没入最近的树影之内。

“情形如何?”回到上园,正坐在垂暮之后一人分饰二人对话的扶宁迎上,问。

“果然如我们猜想的,左丘无倚是一条重线。”

三二 多情又遭无情扰(下)

左丘府的时光,相安无事。

伤口虽愈合,并不意味痊愈,为了合乎常理,她仍须以娇弱状示人,遂在探望过云谦之后,足不出户,安心调养。而左丘无俦从此也隐形隐气,未在上园现身。于是,他们度过一段彼此相安无事的时光。

一月过去,扶宁再来探病,忍不住取笑她被左丘府的补品滋润得白白红红的好脸色,她恍然一怔,原来自己也是喜欢细腻温润的生活的。

“垂绿,左丘家主现在何处?”送走扶宁,她问。

“襄夫人您找家主?”垂绿眸子睁得又大又圆,惊喜满眶。

她已懒得再去纠正这小婢的称呼,颌首,“对,我找你们家主。”

“家主大人此刻应该在书房罢,嗯,不对不对,今日府里宴客,家主应该在松鹤轩,奴婢扶你过去。”

看着小婢已经手快脚快地捧来了外氅,拿来了薄靴,她蹙眉问:“你们家主宴客,我如何去得?”

“去得去得,家主……不,是左驶他们说过,只要是襄夫人您找家主,随时可以。”

“不必了。”她不认为这是什么额外的殊荣,诸目睽睽之下,她的谦卑觐见更显两人间的天地之别。“等你们家主有了空闲,再来告诉我罢。”

“啊?”小婢眉眼内尽是失望,撅着嘴,鼓着腮,怏怏退下。

未过半个时辰,扶襄正侧歪在榻上昏昏欲睡的当儿,垂绿以欢快声将她唤醒,“襄夫人,襄夫人,家主有空闲了呢,左驶来说,家主此刻正在寝楼前的小亭里醒酒,咱们这就去。”

……还真是难为他们。扶襄哭笑不得,也只得配合她的服侍,穿了外氅,蹬了薄靴,如他们所期待地走出门去。

一路上,垂绿在耳边说得尽是他们家主大人的好话,那些个字符,在一个有一张纯真脸庞的人儿又以如此欢透声嗓的叙述下,扶襄真要相信了,相信这世上两位左丘家主。

好在路程不远,很快到了目标所在。

寝楼前,小亭内,左丘家主正执茶慢饮。听到这厢声响,深邈眸线投来。

“奴婢……”

“不必了,坐下罢。”

她欲屈身行礼,他淡声阻止。她在最近的椅上落座,感觉身下甚是松软温暖,有毛毯为垫。

“你身子调养得如何?”

“禀左丘家主,奴婢已经完全好了,奴婢此来,一是谢家主救命之恩,二是……”

“你想如何谢?”

“……如何谢?”

“既然是救命之恩,你想如何谢呢?”他翩翩走来,膝头与她的相抵,弯下身来,视线将她紧密攫住。“救命之恩大于天,你要如何报答本家主?”

她一时怔忡。

“想不出来么?”

“……奴婢的确无从报答。”她道。

他唇角愉悦上扬,“服侍本家主一生一世罢。”

她沉默良久,自知避无可避,遂道:“若只是做一个洒扫奉茶的奴婢,奴婢愿意以此为偿还。”

唇角的愉悦弧度刹那不见,湛眸内霜冷气寒,“你想说什么?”

“奴婢愿意仅是以一个奴婢的身份侍奉左丘家主,以报家主大恩。”

“仅是以一个奴婢的身份?”他轻声反诘。

“是。”

他冷冷盯着这张小脸,他怀疑自己下一刻便会将她细腻的脖颈掐在掌心内,生生掐死。

“好。”偏偏,他听到了自己平静的应答。“如你所愿,本家主准你以一个奴婢的身份报答本家主。”

三三 袍袍情真珠意切(上)

下雪了。

雪落无声,万物归隐。冬时的云国,更见苍茫沉厚。

受眼前纯洁之物的吸引,扶襄走出廊下,探出手来,任雪花一片又一片地在手心中倏忽不见。

“小云,小心冻伤了手!”远远滴,云谦捧着账本走过,看见这厢的她,忙不迭赶了过来。

她抬眸一笑,“云兄近来可好么?”

这一点,她对左丘无俦实在无从理解。云谦康愈之后,竟将人留在左丘府做了一位账房先生,她从未看出他对这呆书生有多喜欢不是么?

“很好,账房中的活计做完了,便教左管家的一双儿女弹琴,较先前好得太多了。”呆书生边答话,边将身上棉袍披在了扶襄身上,“你身子本来就弱,要懂得爱惜自己。”

纵然书生身形瘦弱,棉袍罩在她身上仍有空晃,但那份沁腑的温暖仍传延开来,扶襄看着他,不期地想起了远在越国的扶岩,面上的笑越发温柔由衷,“天寒地冻,云兄也要照看好自己。”

“我无妨的,我身子结实,明日我出门为你买副护手回来……”

“襄姑娘。”

廊内暖阁门突然打开,左驶走出,向扶襄彬彬有礼道:“家主有事请襄姑娘进内伺候。”

她向书生颌别,踅足移步。

左驶却面有难色,欲言又止,“襄姑娘……”

“有事?”

左驶迟迟讷讷,道:“阁内暖和得紧……这件棉袍……您还是不穿了罢?”

“这是哪里话?”云谦登时义愤填膺。“小云身子畏寒,一定要穿得,外间都穿左丘府宽待下人,难道连件厚重的衣服也不能加身?”

还真是个又憨又呆的书生呢。扶襄不由苦笑,将棉袍塞回给他,“云兄且去做事罢,在阁里的确用不到它。”

阁里贵客列席,委实暖和得紧。但在扶襄的呼吸中,那些个酒浓菜香的浓郁,将外间那纯澈清甜的气息给覆盖了,极不讨喜。

她敛息覆眸,细步行到主位之侧,矮下身下,为主位上的男子斟酒,双手奉过头顶。

后者接去时,指尖不经意相触,她收指入袖,屈膝静坐。

“襄儿,近来不见,一向可好?”

她向发声方向欠首,“禀南苏家主,奴婢很好。”

南苏开掩胸怨叹,“我的小襄儿似乎瘦了呢,本家主好是心疼,回头一定要为你多寻些补品来,调养身子才行。”

左丘无俦面色温和道:“那边将贵府的火龙石拿来罢,本王稍后遣人随你去取。”

火龙石,南苏府镇府之宝,王室御赐,有暖体养心之效,现为 南苏老夫人执掌。此话说下去,南苏家主乖稳饮酒,少有多话。

左席上的边夫人未语先笑,“哪里需要什么火龙石,我这边有件珍珠袄,还是无俦你当年为我寻来的,就送给扶襄妹子罢。看她的脸色,当是极畏寒的呢,只怕她嫌弃。”

左丘无俦未作肯否,显然将赠予与接受的资格全权交给了两个女人。

“奴婢多谢夫人。”有贵物上门,何乐而不为?

边夫人的小婢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颇有些重量的珍珠袄捧来,她大方接纳,暗自估量着此物价值,回头要扶宁去外面询下价钱才好。

三三 意切未必有情真(下)

这场宴,无非是贵人间的一场小宴,早早便要散了,令人意外得是,向来自持冷静的左丘家主,竟醉了。

左驭,左驶兄弟两人搀扶着身高体长的主子回到寝楼,放进那张黑色大床,向跟在后面的扶襄一揖,“劳烦襄姑娘了。”

扶襄颌首。

小婢们挑开了青铜炉内的炭火,拧弱了纱罩内的灯光,在左氏兄弟的示意下,惦着脚尖一并退出。室内,除却床上男人醉中略显匆促的呼吸声,暂无声响。

扶襄先为他卸了长靴,除了外袍,再端来一盆温水,浸湿了软巾,为之揩面拭手。

左丘无俦的十指修长,色泽与面色相若,浅若寒玉,食指外侧与虎口处却生有一层厚茧。生于朱门,骋于沙场,就是如此一个人,才有如此一双手罢。

“瞳儿……”他五指倏然收紧。“……瞳……是你么?”

她未作应对。

成为左丘家主的贴身奴婢已有多日,他从未踏越主仆分际,想来当下是真醉了。

她试转了转腕,纹丝难动。

“瞳……”醉中的男人将掌心内的柔荑按向胸口。

不得已,她抬起得空的左手,将紧箍在手上的五根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奴婢告退。”

她端了水离去,床上男人睁眸,湛深的瞳光内,哪里有一丝醉意呢?然而,他宁愿自己此刻是真的醉了,醉了便不会有这份清醒,清醒地领略了一个小女子的寡淡薄情。

外室,扶襄躺在小床上,虽然不见辗转,又是焉能安然入眠的?

此时此境,两人真真是咫尺天涯。

第二日卯时甫过,内室已传声动,她披衣趿履离开了床榻,梳洗整齐后,进里面伺候。

“浴间备了热汤,家主可要先去沐浴?”

正自行整装束发的男人回头一睐,“不必了。”

“是。”她提壶将壶中的泉水注入盆内。

“早膳就在寝楼里用罢。”男人命道。

“是。”她备好了牙粉与漱口水。

“早膳后,命左驭传左丘无倚到小书房内候命。”所谓小书房,是设于家主寝楼内的私人书房。

“是。”她步岛床前,倾身规整寝具。

男人停下手中动作,偏首盯着她操劳未停的婀娜背影,“做一个称职的奴婢,会比做本家主的女人让你觉得更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