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因为本家主给你的,只是一个妾的名分?”

“奴婢并无妄想。”

“是么?”男人冷哂。“那又是为了什么?”

她垂首答道:“家主以强权得到了扶襄,却又想得到扶襄的心甘情愿,扶襄无能为力。”

他面上挂了一层僵冷。

“况且家主已经赐了扶襄自由,整座风昌城都晓得越过侍女被左丘家主所厌弃,这段日子扶襄已经习惯了这弃妇身份,实在不愿改变。”

“……这是在怨我么?”他幽不见底的眸光微闪。“有人为难你?”

“禀家主,都过去了。”

他凝觑她竟若平湖的秀靥,道:“也许,的确是本家主想得不够周到。在一开始,本家主便该致信越收认你为义女,让你以越国郡主的身份进入左丘府。”

她莞尔,问:“那又有何不同呢?”

他蹙眉,“你认为没有不同?”

“纵然是真正的越国公主,也无法做左丘世家的家主夫人不是么?”

家主夫人?他眸色一凛。

她福了福,“奴婢去传早膳。”

他偏不肯放她行远,扬声问:“如若越王诰封的旨意在此刻来到,你又如何?”

“奴婢从无妄想,也……并不稀罕。”

并不稀罕。他在心中,送给自己最讥讽的冷笑。

六婶给来的建议,他早已心动,迟迟未行,无非是想杀一杀这小女子的傲气。方才他欲将那建议提上日程,以此改变两人间的僵持,他甚至无法否认自己是欲借此搏这小女子的一笑……而此刻,她说她并不稀罕。

不稀罕什么?不稀罕越王的诰封?还是这诰封给她带来的改变?她应该晓得,一个越国郡主的身分至少可以让她坐上左丘世家的家主侧夫人之位罢?

但,她说她不稀罕。

记得幼时,为了博母亲一笑,他采遍山间野花为母亲编织了一个花环献去,却被母亲掷落尘泥……而今,他再度尝那滋味。

所以,他将最大的嘲弄留给自己。

扶襄,本家主当真对你容忍太多了么?

三四 情真亦未有情深(上)

这场雪已经下了整整两日,仍未有停歇迹象。

“雪落无声,情逝锥心呐,唉……”

新兵营的训练已经告一段落,只待来年开春拉到野外实战演练。左丘无倚的肩头工作暂且轻快了下来,越发有闲心关注兄长的情感,眼见着小嫂子在兄长身旁跟进跟出,几乎是形影不离了,二人之间却仿佛外间的天气般冰封千里,着实不宜人的身心健康,一时间便有了如是感慨,长吁短叹不止。

“思春了?”

案前的左丘无俦在书写的间隙送来一句问候,问咳了左丘无倚,也让正端茶点上来的扶襄忍俊不禁。

左丘无俦听到了小女子的笑音,蓦地抬首,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消失于唇际的最后一抹笑靥。

唉。左丘无倚暗叹,不由地腹诽自家这位兄长在情事上的笨拙,且看二少来助他。

“小嫂子,可有我的茶喝?”

她将茶呈到男人案头,退后。

“小嫂子,怎不理小弟?”

她听若惘闻。

“小嫂子!”他跳到跟前,笑得春回大地。

人到了眼皮底下,无法不理,她嫣然一笑,道:“二少有事?”

“小嫂子这话不对了呢,你直管叫我无倚即可,这二少么,那是给外人叫的。”

“难道二少……”她秋波滴转,恍然悟状。“想看奴婢跳舞?”

“你你你……”太阴险了!在兄长还在意小嫂子的时候,自己看过小嫂子跳舞之事,将是这个小心眼兄长最大的计较。他没有回头,已然感觉到了来自于后方的森森寒意,而面前的小嫂子仍一脸的纯净无辜,这这这……太阴险了……

……既然如此,莫怪他二少出以狠招!

“大哥,小弟突然想起来一事。”返回到兄长案头,他半身压在案上,眉眼内热情洋溢。“您前日到融王府,融王的庶女侍奉了您,今儿个融王府派人来问,可要将他们的庶小姐送进府来。其时您不在府里,左赢不知如何处置,正巧小弟经过,就给应了,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到了呢。”

左丘无俦手腕一顿,饱蘸了浓墨的笔端立刻在雪色宣纸上洇开了大滩墨晕。

“依大哥看,该把人安置在哪个院子里?”

左丘无俦眉蹙成峰,寒钉般的眸光落在这聒噪者面上。

“大哥莫怪小弟的自作主张……”面对如此左丘家主,真有逃跑的冲动呢。“虽然是位庶女,但毕竟也是王室一脉,不能太委屈了人家不是?纵若不能给个侧夫人的名分,这姨娘总能担当的。再说了,大风大雪的,要是把人拒之门外,她就当真没有归路了。”

大哥啊大哥,小弟可是在帮您和小嫂子打 ..  破僵局,您不要不解风情才好。

似乎听到了二少苦口婆心的腹语,左丘无俦长眉一轩,颌首:“就安排在上园罢。”

“上,上园?”这下,轮到二少舌结。“您,您确定?”

“你认为呢?”

“好,小弟这就传命给左赢,将人安排在上园,哈哈,小弟又多了一位小嫂子……”

左丘无俦冷眸一横。

“小弟明白,小弟走了,大哥莫送,莫送。”在无人相送中,二少翩翩离去。漫漫冬日,总要有些风景怡神才好。

三四 情真亦未有情深(下)

雪停后,在一个还算晴朗的冬日,左丘无俦亲往新兵营,亲督实战演练。

此举在军中诸将看来,极不寻常。

虽然新兵实战乃军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但过往每季都是在开春之后进行,如今整整提前了三月,无怪诸人猜测纷纭。

惟有副帅左丘无倚暗暗叫苦。自己为了将小嫂子一军,引了另一位美人进府,本想着藉此激起小嫂子的醋意以助兄长情事长进,哪想到小嫂子一日日不见声色,兄长脾气却一日日更加阴沉,自己这位狗头军师就成了首当其冲的出气筒,已经左躲右闪了好几日,今儿个这新兵演练若能顺利,或许还能平安过冬,若不然……

若不然,恐怕要到边远寒疆去过年了罢。

“以蓝骑山顶峰作为要塞,执红旗方为守,执黄旗方为攻,三日之内,定出胜负。”左丘无倚向诸将布置了今日演练肯綮,颜色厉正,颇有副帅威仪,而一双桃花眼的眼角却将帅位上的男人扫了又扫,顺带也扫了随同前来的那位。

“不止。”左丘无俦跺出帅案,站到挂在帐上的羊皮地图前。“本帅将亲身参加此次演练。”

有将士不解,“这不过是一次新兵演练,元帅也要参加?”

左丘无俦颌首,“副帅执红旗为守,本帅执黄旗为攻,一日之内若攻不下一线天,则黄旗输,为副帅记功一次。”

左丘无倚咂巴了下嘴皮,咽下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的诘问,领命筹备去了。

观战的帅帐设在与一线天并高的越秀峰顶,在此观望,攻守双方所举所动一目了然。

虽是一场演练,但既是实战,着力求“实”,守军所执弓箭,滚木,雷石俱为真物,攻方所持也皆是真刀真枪,云梯,浮桥等攻城之物更是一应俱全,一通鼓声过后,站声冲天,冷肃山川之内顿然硝烟弥漫。

“襄姑娘,天气冷,您还是进帐内罢。”左驭到扶襄近前,恭身道。

扶襄轻点了点头,步子向回走,仍难忍回首一望。那一眼内,那个男人玄甲白马,骋疆高跃之际,一块飞来横石被他手中宽剑击得四分五裂。

左驭眼疾嘴快,道:“襄姑娘不必担心家住,家主自小随老家主南征北战,这是最小的场面了。”

担心么?她索性顺水推舟,定定盯住了山下男人,问:“每次演练,你们家主都要亲身参与么?”

“家主为一军之帅,平日里爱兵如子,家主这是以身示下,告诉这些个行伍未久的新人元帅愿与诸兵士同担艰险,以去新人畏战之心。”

她秀眉微蹙,“那以你们看,今日是你们的元帅赢,还是副帅赢?”

“自然是元帅!”左驭圆润的娃娃脸上崇拜之色彰显无余。“家主用兵如神,哪有不胜的道理?”

“这么说,你们的副帅便不济事了?”

“不是,不是,副帅也是顶顶厉害的。不然左丘府里有恁多的兄弟,怎会单任了二少为副帅?”

“你们家主很倚重副帅罢?”

“那是自然,军中之事,从来都是副帅与家主一并承担,副帅乃咱们家主的左膀右臂呢。”

“真的么?”扶襄笑语嫣然,仿佛心情颇佳。

左家兄弟看了,也乐意与她多说几句,以多博这位名不存实未亡的如夫人笑上几回,说不定就能和主子言归于好,让他们这些个下人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上一些。

三五 摩天凌云男儿心(上)

一线天地形险峻,堪称天堑,以此为守,地利占尽,天时均分,端看人和。

但左丘无倚不敢有一丝的依恃轻慢,须知他今日的对手,是左丘无俦。

“冯义率一对守东崖,执雷石;容冉率二队守南崖,执滚木;冯魁三队执投矛,补援一队。魏见四队执弓弩,补援二队。陈亮领五队随时待命。各队随身佩带补刀,务必不使敌军一人上崖!”

而崖下,眼见守军防守严密,几次攻势俱被压下,诸将将战报递向左丘无俦。后者迎风驻马,容色深晦如海。

“元帅,一线天易守难攻,用一日的时间分胜负,实在……”

有将士话还未完,被主帅一记冷睇压下,汗颜垂首。

“元帅,末将率一队身法好的轻兵,从北边攀上崖顶如何?”副将良括出谋。

“北边峭壁平若刀镜,你确定你的轻兵身法好到可以轻易攀上崖顶?”

“这……”良括不敢全权保证。

“纵然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也须死有所值,伤有所得,任何情形之下皆不能枉送兵士性命。”

“是。”良括应道。

左丘无俦沉思须臾,眸内倏地紫光跳跃,“良括,或许你的轻兵当真通史派得上用场。”

崖上。

“报,黄军第二波攻势被击退!”

左丘无倚剑眉紧缩,面无喜色,“再探!”

“副帅可是觉得对方退得过于容易?”大将陈亮问。

“将军认为呢?”

“元帅用兵从来都是虚中有实,实中还虚,但轻易后退绝非元帅风格,的确不能掉以轻心。”

左丘无倚俯望下方,额头突然一跳,急问:“北崖,西崖可有人防守?”

“北崖乃万丈陡壁,西崖更是面临瘴气深渊,元帅素来爱兵如子,断不会冒十成的危险去博取连一分也不到的胜算罢?”

“与大哥对决,绝不能以常理断事,你速差人手巡防。”

陈亮虽觉副帅多虑,仍按命派了人前往查看,不意获来惊讯:西北崖角似有人影跃动。

“西北崖角?”左丘无倚一惊。那一处适逢两崖接壤,颇有棱角,有利攀援,大哥不愧是大哥,竟能寻到那处防卫死角,所幸为时未晚。“陈亮速带五队御敌!”

陈亮前脚才去,又有探哨来报:“禀副帅,东北崖角发现攀索痕迹!”

“三队前往防守!”

“西南崖角隐有人影绰动!”

“四队速去!”

左丘无倚沉稳运筹,腹中为兄长别出一格的攻寨之策称服。

半个时辰过去,陈亮面悬警色赶来,道:“副帅,敌军的几处攻打并不尽同,西南,东北两处应为佯攻,攻者轻易被退,退了再来,又会迅即退下,显然在引调我方兵力。惟有西北崖角的攀援者身法轻灵,擅长躲避,且每一次纵身即上升丈许,动若山猫,当是特为山地训练的轻兵。”

左丘无倚在亲往考证之下,认同了陈亮推判:“其他两处莫去多理,三队,四队,五队集中前来,击退西北崖角敌军。”

此命下达两刻钟后,西北崖角渐归平静,左丘无倚脸上也显露一丝喜意,“此处设人看防,不得放过任何异动。”

“……副帅!”探哨惊骇之声陡然间震耳欲聋。“不好了,不好了,敌军攻上来了!”

当真攻上来了。黄旗闪烁,黄衣者频频翻跃,左丘无俦身若巨鹰落在问天崖顶,挥剑斩落插在问天亭顶的红色帅旗。

“这……怎么可能?”陈亮愕问。

左丘无倚也是呆了少许,方喃喃道:“别人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大哥是佯渡陈仓,实攻栈道,无论东北,西南还是西北,都只是烟幕,佯中有真,真却也是佯,将我们守备力量尽数分扯过去,使正面防守陷入空虚,所以……我们败了。”

“看罢,家主果然胜了!”

耳旁是左驭,左驶兄弟几章欢呼,扶襄粉唇含笑,眺着那道玄色身影,思量着那场仅仅半日便结束的攻防之战,忖道:若有一日战场相逢,我有几分胜算?

三五 摩天凌云男儿心(下)

左丘无俦此次用兵,固然胜在明暗互济,虚实相应,但其迅若雷霆的攻势亦是制胜关键。以计谋诱得敌方漏洞,尚要看能不能在敌方警醒之前趁虚而入,一举攻陷。谋为勇之目,勇为谋之翼,两者有一,可拜相,可成将,谋勇兼备者,则成雄。

无疑,如这样的人,为敌,极为不智。

扶襄望着走上越秀峰的男人,为自己的不智暗叹一口气。

被簇拥的男人显然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目光穿过层层人群,与她的相逢。那双美瞳深处波光潋滟,却如薄云覆月,轻雾笼花,无法尽知风华。

这些时日,他带她出入了所有能够出入场所,无论所见是何等样人,是怎样的场面,她皆是如此一副表情,仿佛厌倦了先前一段时日的装卑示微,曾有的惶恐形状再也难见。

这一度是他所期望的。

可是,她也以这份矜持清淡为两人维系了一个风平浪静的假象。

他们间的开始,是他先出手,若他不动,便只能是僵局……么?

“天这么冷,站在外面做什么?”在她面前停步,蹙眉问。

她回之浅笑,抬头抹去他额头一抹不知从何处沾来的轻霜,“恭喜家主得胜。”

他顺势捉住了那只柔软素手,携她走回军帐。

处间,一大群将士面面相觑,恁是困惑。作为追随多年的部属,他们亲眼见过元帅如何对待各方献来的美人,那一个又一个无论是倾城绝色,还是异国丽姝,谁能博元帅一笑?这位扶襄姑娘虽然颜色不丑,但较之曾出现在元帅面前的女子,未免稍显单薄,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