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明白罢?”原本也是灰头土脸的左丘无倚瞬间精神抖擞。“来来来,快听本副帅详细道来……”

左丘无俦自然是听到了二少在帐外摆起的八卦阵,懒于理会,探手将帅椅上的狐毛氅取下,将身旁人儿裹住,“你冷得像冰块,这几个时辰你一直在外面站着?”

她挣脱不开,也只能听之任之。狐毛氅在她纤细身量上过于宽大,他便裹了一层又一层,直缰她裹成了一只蚕茧。

“做家主的仆人,比做女人要幸福。”她有感而发。

他眯细了湛眸,“怎么说?”

“家主对下属虽要求甚严,却体仁关怀,对府中下人亦然……”

“我对你不够关怀?”

她举睑,眸光盈盈,含笑道:“身为下人,感受到主子少许的关怀自是感恩备至,心生幸福。若做了家主的女人,受过一次关怀便会盼着第二次,受过三分,便会盼着五分,心总处在煎熬中,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幸福的了。”

他迎着这暌违了许久的真心一笑,胸臆泛暖,“你盼着我给你几分?”

“奴婢说得并不是奴婢,而是天下所有女人。”

“所有女人?”

“自然,这世上自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女人,不嫉妒,易知足,爱一个男人的时候甚至连他所爱的女人也能一并爱上,我越国的青城王后便是如此一位女子,所以,她得到了先王一生的倚重,也造就了天下最安宁的王室后宫。听说在她逝后,先王曾七日不食不眠,思之甚深,再无立后。但,世间如此女子毕竟如凤毛麟角,越国几百年也只除了一位青城王后。扶襄希望家主会遇到如此一位女子。”

最后一句话,她发自肺腑,没有一丝的矫情。这个男人,的确是需要那样一位女子相辅的。

而也正是感受到了她的真挚,他胸头沉闷如磐。

两人之间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平和,他不愿破坏,但也无法容忍这个小女子为两人之间切分得如此利落,毕竟当初会允她以主仆相处,也只是权宜之道。

“天不早了,回城罢。”

回城中,他在马上,她在车中,一路并无交集。

然而,方至府门,门阶下扑下一道娇小影儿,话声如莺,“妾身恭迎家主。”

三六、花间独酌无相亲(上)

迎上来的,自然是前些日子被左丘无倚接进府里的融王庶女狄燕。

左丘无俦眉心锁出一道淡漠立纹,忽又记起了同行的小女子,不期然向后瞥去,恰见下得车来的扶襄向后退了数步,与随行的侍卫、随从浑同进一列。

这一回,他竟没有动气:再对她心存指望,他便真正傻了。

“家主一日辛劳,妾身烫了一壶热酒,做了几样小菜,为家主驱寒解乏。”狄燕的举止甚是得体适度,虽然殷勤出迎,肢体间却并不粘腻胶连,只是温顺乖从地随在左丘家主身侧,半抑着一张美丽的面孔,仰望高山一般的男人。美目内,有不加掩饰的崇拜,也有强作压抑的爱慕。

对,是爱慕,不管这有慕对得是左丘无俦,还左丘家主,当真是爱慕无疑。

这是一位聪明的姑娘呢。扶襄忖。

“襄夫人您可累了?奴婢伺候您去沐浴更衣罢?”这府中惟一没有改口的垂绿喜盈盈扶住她,方向是家主的寝楼。

两条路,一向寝楼,一向上园。

扶襄扫眼行走在前方的男人,恍有所悟,颔了首,踅了步,“也好。”

如果能够如此轻易斩断与这个男人的纠葛,也好。

但,男人并不肯轻易放过她。

“扶襄,还不过来伺候?”

她叹息一声,只得又改了脚程。

上园内,虽然百木萧条,林叶凋零,那一亭一石一雕一柱仍是旧时模样,就连小廊下垂下的一串串编成梅瑰花状的流苏铃,仍然悬在那处,有风拂来,叮叮细鸣。

是这位燕夫人的度量太好,不审它们的存在感太弱?

“家主,酒和菜皆用小火煨着,妾身先服侍您去洗漱……”

左丘无俦关注到扶襄的目光所在,道:“想要看扶襄花,无由园内有色香兼备的。”

她回神,“家主可要去更衣洗漱?”

他横来一睇,“知道还不来伺候?”

这……又怎么了?她懵然,也只得趋足跟上。

“这个人就是扶襄?”狄燕的随身侍女宛儿一脸的忿忿不平。“那日奴婢解了廊下那些碍眼的风铃,左驭、左驶还有垂绿一起过来叱责,说家主有令这园子里的一切都不能移动分毫,奴婢还当这位昔日当宏的襄夫人是如何一个绝色,今儿看来也不过……”

“宛儿休得胡说。”狄燕轻叱。“咱们主仆能从融王府那个地方逃脱出来,能在这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当知足了。其他的,不能想,也不准想。”

那厢,浴室内热气氤氲,硕大的楠木桶内,左丘家主头枕在木桶边沿,惬意阖眸,听见耳边的跫音有渐远之势,问:“今日我若不唤你,你是打算将我交给狄燕了罢?”

已走到门边的扶襄打住脚步。

“我会任无倚胡闹,另有因由。不过……”他轻笑。“适才随狄燕来到上园,是有几分想试你的,你果真从来不让本王意外。明知会是这个结果,本王还是做了这样的蠢事。”

习惯性地,她又抿紧了唇。

“不过来帮本家主擦洗么?”他问。

她姗姗动足,拿起桶边楠木几上的软巾,抹了皂豆,先从男人硬实的长臂擦起。服侍他洗浴,她不是不困窘的,但既然更亲密的事两人已经做过,此是赧不显得过于矫情?

男人一直闭着的眸突然张开,“瞳儿……”

她一惊,旋身想逃,那只被她掷下的长臂顺势一环,她丝毫动弹不得。而他随之而来的动作令她又羞又怒,急道:“左丘无俦你不能言而无信,你应过的!”

“我应过我们以主仆相处,身为侍女,为主子侍寝也是份内之事呢。”男人很从容,也很无辜地面对她,将这个在眼前晃了多日容忍了多日的小女子一点点剥除干净,不焦不躁、不疾不缓地,拆吃进腹……

外面又下起了雪,也刮起了风,风旋起雪叶打在窗棂,间有风铃的低弱细鸣。

三六、花间独酌无相雪(下)

事情似乎又回到原点,似乎又不同了。

她依然以侍女的身份随他出入行走,白日,他在书房,她便在书房,他赴宴,她便在宴上,晚间,回到他的床上。她回到了他的床上,却不住无由园,不住上园,而是家主寝楼。

曾经在一次宴上,有位王族子弟不知从何处听得这位越国侍擅舞,恃醉向左丘无俦提议要看这侍女为诸人一舞,左丘无俦稍加沉吟,亦还之另一提议,请该子弟到外间醒酒,并命身后侍卫上前相助,将对方扶至冰雪地里。

因此事件,外间都晓得了越国侍女重获左丘家主宠爱,也晓得了她与寻常侍妾的不同。也因此事件,吓着了另外一些人。

“雅公主,这可怎么办是好?这个越国侍女会不会告咱们的状,左丘家主会不会为她找算咱们?”

千金小姐们一个个愁云惨雾,找到她们中地位最高的雅公主面前,寻找一丝安慰。

雅公主心中又何曾没有焦虑?但在这群不及自己的人面前,仍须强作镇定,露不得半点怯意。

“一个小小的侍女,还是异国来的质女奴婢,纵然再受宠,又能爬到天上不成?若左丘家主为这样一个奴婢找算来,那哪还是我大云国的第一家主?你们也少要大惊小怪了。”

“可是前时在左丘府的事您不也看到了,家主为了她可是……可是连您的面子可也没有顾……”

虽然那千金后面的话是压在舌底吐出来的,雅公主听不到,也能猜到,脸色自然不好看起来,偏偏那事是实实发生过的,发作不得。

那千金眼瞅时机正好,献上酝酿在胸的应对之计,“雅公主,我们何不先下手为强?”

“你有主意?”

“昨儿在群英堂看戏,看到一出《西施亡吴》,雅公主是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如果太后请左丘家主看一出戏,再在旁边点拨上一两句,就算不能将那个越国侍女除了去,也能令她的日子不像现今这样滋润罢?”

雅公主那当下未动声色,却是将这话记下了。

过没几日,太后果然请左丘无俦进宫看戏,看得也正是《西施亡吴》。

扶襄因身子不适未能随同在侧,左丘无俦有些兴致缺缺,忽听太后叹道:“要说这戏中的吴王在少年时不也和这时的你一样是个驰骋缰场的英雄么?却仍是没有过得了女人这一关。这女人生得媚些美些原本也没有错,错得是这男人把持不住心志,让心和魂全被女人给牵住了,白白成了人家手里的傀儡。”

左丘无俦笑笑不语。

回到府中,那小女子犹深睡未醒。触了触额头,热度已比他今晨离府时低了不少,他立在床前,盯了她一有刻钟之久。

他非吴王,她也不是西施,但两人间隶属不同国度却是不争事实。这才是真正横在他们间的障碍。

姑且不谈地位,仅仅这个异国人的身分,便使他无法走上左丘家主夫人之位。此下他无意娶妻,还可将独宠给她一人,若有一日为肩上责任迎娶正室,她……

他掀步离去。

无由园内,花盛香冷。

漫步那一朵朵开得孤傲开得恣意的花枝间,想到了扶襄,也想到了梅瑰——

他的母亲。

一园的扶襄花,留不住爱它们成痴的母亲,也解不了父亲的半生相思,反而对物思人,愈发煎熬……

他与扶襄,可会是下一个他们?

“给我拿壶酒来。”他对左驶道。他要在这扶襄花中,敬不知在何处的母亲,敬离世多年的父亲,他敬他与扶襄的未来。

他不是吴王,更非父亲,他定要留住自己想留的人,无论以任何手段,任何方法。

三七、瑞雪抑或丰年兆(上)

岁末至,年将到,往时为利来为利往的熙攘人群,无论贫富贵贱,此时概为一个“年”字奔波,或登程返乡,或购衣置粮,长街上下,城郭内外,尽是碌碌景象。

莫河城,自然也迎来了这个时刻。

“师父,过了年,阿襄、阿宁该回来了罢?”

一所外观很普通的大宅,几个面貌很普通的家丁,忙把新桃换旧符。厅堂内,扶稷挥毫泼墨,书写新春佳对。围观两人却无这份兴致,按着性子等了半晌之后,容色明艳的少女终是开口询问。

扶稷叹气,“阿粤,你总归是沉不住气呢。”

“是是是,所以我是扶粤,不是扶襄。”扶粤螓首娇蛮上扬,笑得光彩照人。“您今儿唤我与阿岩回来,难道仅是为了让我们欣赏一个糟老头子写这笔文不成武不就的烂字?您是扶门总统领,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师父,行得都是些凶险杀戮的事,您在此装什么风雅,赶紧告诉我们正事要紧!”

扶稷瞟向一旁红衣如火的少年,“阿岩也有急事要办么?”

扶岩笑答:“并无急事。不过,徒儿并不反对在年终之际听到远方游子的讯息。”

扶稷摇头,“你们呐,没有一个及得上阿襄的沉定,也难怪这半年多来我扶门尽受静王府的气了。”

“嗤。”扶粤不屑。“难道不是师父故意示弱么?”

“示弱自然是要的,这遭人压制也是真的,扶门再强,终究也是王室的鹰犬部门,你们可以成为最出色的暗卫细作甚至杀手,但不应具有过于清醒自知的意识。阿襄是你们中最强的,在外人面前却是最弱的。”

其他二人登时敛笑不语。忆及这半年多来,没有了阿襄不动声色的提醒,他们在外言行当真是过于出挑了,难怪招来一片喊杀之声。

“翌日,静王府邀为师过府赴宴,你们两人随为师同行。”

“可明儿我要……要……跟随王上……”扶粤香腮嫣红,呐呐道。

“也好。”扶稷瞟她一眼,笔底纸张恰好用完,吩咐道。“去偏厅再取些纸来。”

“是!”得享所愿,扶粤应得干脆,喜孜孜去了。

扶岩看她背影,不无担心,“难道师父认为王上会是她的良人?”

“随她去罢。阿粤和阿襄的性子并不相同。阿襄爱一个人时,始终会有所保留,一旦被伤,也会以一脸的宁静掩饰,看似云淡风清,那伤口却会向内延伸,伤及肺腑。而阿粤性烈如火,爱一个人时义无返顾,自然也极容易被伤得体无完肤,在彻底的疼过伤过之后,了断时却也不会拖泥带水。比及阿襄,她更易复原。”

“但……”

“纵然为师硬生阻止,你认为她可会言听计从?也只有任她自己看清辩清自己了悟,不是么?”

扶岩长喟了声,颔首。

“明天的宴会……”扶稷压氏声嗓。“你找一个人替你陪同为师,你今晚动身,前往云国。”

扶岩大喜,“已然功成了?”

“从送来的信息看,得手之日不远……”

“下雪了!”外面有人欢喊。

厅内师徒二人都向外望去,果然,雪落如羽,不时已铺白一地。

“瑞雪兆丰年呐,希望这是个好兆头。”扶稷道。

三七、瑞雪抑或丰年兆(下)

年节既至,作为云国第一世家,左丘府自然成了风昌城最热闹喧哗的所在。

各家的仕女,各阶的官员,以各样的名目,接踵而至,左丘府前车马如龙人如潮。而府内的内贺节目更是层出不穷。这畔芳乐阁里锣鼓弦歌,那厢妙音轩内有清平雅乐,梅林内有披狐毛氅的艳丽美人穿游评赏,雪压青松下有着锦缎袍的少年公子阔谈天下,真真个是有所好,各得其乐。

整座左丘府,都在迎接一个崭新年月的到来。

凭栏俯瞰,一目的繁华入目扑面,扶宁看了又看,看之不倦,却没有浑然到忘了自身的使命,“你今日叫我来,不是为了让我瞻仰左丘府的盛状罢?”

“公主那边你如何安排?”

“公主是质女,质女为质,天经地义,这些日子我已经调教了两个手脚快心眼灵透的丫头给她,但凡过去那些日子公主能够从你身上学过两分,有她们助着,还有暗地里的暗卫守着,更有长公主这座大山靠着,平安度过剩下的两年应该不是难事。按各国间达成的默契,非质子质女亲为之事,概不问责,奴婢们的作为,一个弱不禁风的公主又能如何左右呢?乱世中,主弱奴强本是常理,何况是我们这两个以良家子面目作掩饰的扶门暗卫?”

扶宁惯会歪理正说,扶襄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该做的部署却一样也不能缺省。

“你与南苏开称兄道弟,与禄炎家的双生家主也颇为交好,就请他们对公主多加照拂罢。你再设法让云兄远离风昌,莫让他受了连累。”

“……要出手了?”

“对。”

“何时?”

“后日。”

“这么快?”

“后日是左丘府大庆的最后一日,也是来宾最多的一日。”

扶宁看她眸光凝定,不见丝毫的取舍浮动,遂点头,“你既然已经定了,届时便按我们商量好的行事罢。”

两人说到此处,身后恰有脚步声近,扶襄回了身,与上楼来的垂绿打了照面,“是家主有事传我么?”

垂绿笑吟吟一福,“是呢,襄夫人,适才家主命人到处找寻您不到,这会儿怕是已然怒了。”

……怒便怒,更大的怒只怕还在后头呢。她向扶宁挥了挥手,先行一步。

垂绿倒是没有夸张,坐在家宴首位的左兵家主委实面色无喜色,瞥到她进来时尚赏来冷冷一睇。她福了福,恭首退立,眼角不意扫见了妇人席中的某位美人,微微怔了怔,记得垂绿说过,家主之所以会应允狄燕走入左丘府,概因这位在融王府受尽欺虐的庶女的亡母早年曾在左丘府为婢,并侍奉过前任家主夫人即家主之母,家主救人脱离苦难,可谓天下第一念旧仁慈的好人云云……

如今准许这位如夫人列席家宴,难道也是源自左丘家主的念旧仁慈?

“无俦,午时已经过了,这午宴也该开始了罢?”上阳侯左丘雁蹙眉问。

“是该开始了。”左丘无俦率先执起眼前的琉璃盏,先向诸叔伯在座席位一敬。“小侄祝各位叔伯新岁安康,福寿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