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什么?”他问,问那个已经不在视野内的小女子。

“一些不入流的奇门阵法,左丘家主见笑了。”这条退路是在赴云国之际便已经设定好了的,怎会毫无准备?

“你以为如此就能逃得开本王?”

“权且一试。”

“景隆!”

“属下遵命。”

人不见,声相闻,一呼一应,被隔离各自在的诸精卫一气的穿梭行走,有聚集之势。

她双后十指齐捻,数枚石子并出,各落应落之处,地势又生改变,将渐聚起的左丘府精卫再度分盘割踞,各拘一所。

“家主,属下……”景隆愧不能言:自己通晓的那点奇门之术在这阵势中竟似蚍蜉撼树。

“本王的枕边人竟如此了得,难怪不甘屈居妾室了。与本王回去,给你一个侧夫人之位如何?”

谑笑之语缥缈传出,抵达耳际。惹得扶宁掩口笑道:“这位左丘家主到了这个时候对阿襄你犹贼心不死,感动罢?”

她唇线抿紧,又以两枚石子变了阵势。

扶宁讶道:“阿襄想困死他?为我越国除去这天字第一号的心腹大患么?”

“走!”她执鞭策马,直往千巉岭奔驰。

若果左兵无俦能够如此轻易被困死此处,又怎会是左丘无俦?她也只能绊他一时,为自己博些时间罢了。

砰声巨响,灰尘吸张,白马玄袍的轩昂傲影穿出迷障,宛若索命修罗般追来。

“瞳儿何必急着走,让本王见识你的更多本事不好么?”

“天呐,这人果然不是人!”扶宁吱哇大叫。

扶襄回头望了望,举鞭击中同伴马股,“你先走一步!”甩手再掷。

岂料,那枚擦出指尖的石尚在半空,即被身后的男人以缕脉气击个粉碎。

紧随其后的几枚皆是如此命运。

此刻的男人,与披风上的隼已化身一体,胯下良驹在傲视群伦的骑术骑策之下,两人间的距离急速消失,紫眸所噬,以便有前方的猎物,近了,更近了,再差一步,他就能将亡想逃脱生天的狡兔攫回臂中……

索性弃马离鞍,向猎物扑捉过去,后者倏然不见。

轰!

前方,十数乱木凭空堆起,形成阻隔。

他切齿,宽剑斜撩,剑气滚涌如浪,摧得屑沫飞扬。

扶襄手心汗湿,不敢发一丝声响,藉阵法向目标疾行。

“瞳儿,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呢。”

她心臆遽沉:他是想……

  “投火!”他喝令。

冬时的荒原野草干燥无水,遇火即燃,且转瞬便成燎原之势。

如果不想葬身火海,扶襄惟有无所遁形,心气浮动中,一角衣衫被男人眄入眸角,后者唇欣冷哂,身势待起——

“阿襄,这边!”一骑青骢马扬蹄驰来,马上人衣红如火,向她伸出如雪长指。

“岩?”既惊且喜,握住那只手,被带入一个温和熟稔的怀抱。

一骑两人,在浓烟滚滚的背景之下,御风般离去。

“瞳儿!”

男人裂帛般的嘶喊追魂索至耳谷,她乏力阖眸:别了,无俦!

扶襄 四一、楚河汉界心无垠(下)

一月之后。

越国历较之云国历早了十日,是以扶岩在越国的大年三十动身,在云国的大年三十现身。他早早即到了云国,一直在暗中佐护,扶襄、扶宁离开那日,他因一些私事晚走了一步,所幸终是及时赶到,将她们成功接回。

据那日,已过去了整整一月。

这一月里,扶襄发现自己多了一项本事——

发呆。

所谓的发呆,是脑中空白无一物,却会定着目光对着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待醒觉后,一大段的时间已经逝去,却不知方才看了什么,又想了什么。

这便是自云国返回后作下的毛病。

思念么?并不。

痛楚么?并不。

发呆时的感觉,竟是毫无感觉。很奇怪的感觉,不是么?

“阿襄,方才你不是有弹琴?我们几个还想站在门外听你弹完再进来,怎么突然就没了声音?”

先是阿粤一蹦一跳地进了门,扶宁与扶岩趋步相随。

她从琴前离座,“这时你们不该在宫里么?怎么过来了?”

今日宫里有一场宴会,他们随师父进宫吃酒,按理到晚间才能见人。

扶宁先倒了杯茶饮上一口,道:“如那种戴着面具说话的地方,咱们的师父最喜欢,将他老人家扔在那里就好,咱们才懒得多待。”

扶岩深瞥了眼扶襄苍白的小脸,暗叹了口气,笑道:“阿宁这话倒说的妥帖,师父最是喜欢在热闹喧哗地方……”

“卖弄风骚。”扶粤嘴快接话,不屑地撇撇小嘴道。“尤其是莫河城的中老美妇出没的地方,咱们的师父这风骚卖弄得最为卖力。”

扶襄笑出声来。她自是晓得这三位同门特意赶回来只是为了陪她,她又何妨配合?至少能让这几个真正关怀自己的人心中宽慰些。

“阿襄。”扶岩在她身边坐下,大掌抚她头顶,眼中心疼满满。“若不想笑,就不要勉强。”

“岩……”

“如果需要陪伴,我们便在这边。如果想一个人静静呆着,也可以告诉我们。若是连在亲人面前还不能随兴而为,便枉负‘亲人’的这个‘亲’字了不是?”

她颔首,弯唇浅笑,眼中波光柔溢,“我记得我们好久不曾下棋舞剑。”

“好提议!”扶粤欢声大叫。“师父今早还说扶宁的武功又见长了,正好现下有机会,扶宁,你可怕与本姑娘比剑?”

扶宁轻嗤,“怕,怕呢,是怕你不敢!”

一对少女说打便打,已跳到院中对打起来,一妍丽,一娇媚,一黄衣明艳,一绿裙曼妙,两人皆是绝色,打得煞是飘逸好看。

扶襄、扶岩相视一笑,各持了黑白,设局对弈。

“宫宴上,有大臣提到云国的左丘家与银川奢家有联姻意向。”

她捏着白子的双指未有任何停顿,觑准一处空档落下。

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叶国、原国都已向云国发了联姻国书,而这位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仍是左丘无俦。”

“承让了。”她低笑,连吃三子。

“当然,我们云国也不甘于落于人后,群臣皆力劝王上选一位容貌才情俱佳的公主攀结左丘府。”

她目注棋局,好似兴味盎然,“我要赢了……”

“阿襄。”扶岩沉唤。

她手指一僵。

“譬如有良医具知诸方药,自疾不能救。阿襄聪慧无比,却无法参透自身的迷障么?”扶岩嗓若三月柔风,徐徐拂过耳根。“无论左丘无俦如何英雄盖世,阿襄你仍是阿襄,你不是那些被父兄拱手送上的女子中的任何一个,那些女子能忍也必须忍的,你忍不下,也无须忍。”

忍不下,也无须忍。将指尖中的白子重重落在对方阵营中的虚弱之点,她笑靥绽若春花,“阿岩,你输了。”

扶襄 四二、从此萧郎是路人(上)

譬如有良医,具知诸方药,自疾不能救。

譬如贫穷人,日夜数他宝,自无半钱分。

面前的《华严经》卷,这两处为墨所勾,久久注视之下,看似又在发呆,竟是视之有物了。

阿岩是个谨慎的人,今日是点拨,也是在提醒什么罢。虽然身处扶门,仍是鹦鹉前头不敢言,多少年来,这已成了他们如呼吸一般存在的习惯,深入骨髓。

然而……

到底是什么事呢?

“主子,贞秀太后宫里来人,请您进宫。”

这个时候?她看了看窗外天色,回小婢,“我稍后便到。”

贞秀太后自然不是当今王上的生母。据闻,今上得以在诸多王子中脱颖而出进而登上大位,乃贞秀太后鼎助已甍太后运筹谋策之果,今上不忘旧恩,太后去后,封贞秀太妃为贞秀太后,居万寿宫,主理六宫事务。除此外还有另一个身份——

扶门的真正掌舵人。

春华殿。殿内正位上,一袭藏青绣凤翱祥云图案宫装包裹下的贞秀太后,华贵自是不须赘言。扶襄并非首次与之谋面,而这一回,猝不及防与一双深不可见的美眸相遇,竟是一凛。

“扶稷,你是怎生选的徒弟,怎个个都是这般晶莹剔透的美人胚子?”头顶,传来贞秀太后的含笑诘问。

扶稷立下阶下,满面肃敬道:“微臣想,既然这些徒弟们要常在太后面前伺候,自然要寻些过得去的来为太后养眼。”

贞秀太后但笑未语,凝眸将殿央的小女子细细打量。

她向以温和示人,投来的目光不见任何压迫,但无端的,在这双目光下,扶襄萌生了掉头疾走的逃意。好在,打量的目光并未久留,听头顶和悦声问:“这趟云国之行,很是辛苦罢?”

“此乃扶襄职责所在。”

贞秀太后轻点螓首,“职责当然是要尽的,但尽了职责还要看是一个怎样的结果。你拿来的那份东西足以撼动云国朝政,实在是大功一件,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禀太后,此图丢失已为左丘无俦所悉。怕是如今已有了应对之策,扶襄不敢居功。”

“纵是如此,如若哀家在第一时间内将它公布于众,仍会引发云国王室与左丘家的龌龊猜疑。”

扶襄眉尖微动。

贞秀太后浅哂,“你很想问哀家既然晓得这个道理,又何以秘而不发罢?”

“是。”太后的眼,端的是锐利至极了。

“这份东西哀家另有妙用,不会白白浪费了你的辛苦。说罢,想要些什么赏赐,哀家要重重的赏你。”

“任何东西皆可?”

贞秀太后稍怔,笑颜不改:“但凡哀家给得出。”

“扶襄可否向太后要一个愿望?”

“愿望?”

“有一日,若扶襄有所求,请太后再予兑现的愿望?”

“这么说,时下你一无所求了?”贞秀太后心情愈发得好了起来。“好罢,这个愿望,哀家允下了。扶稷,你果然教出一个聪明孩子呢。”

“太后过奖。”扶稷一脸的与有荣焉。

这个师父,总喜欢入戏太深。扶襄暗叹。

“说了这些,与哀家说说那左丘无俦罢,在你眼里,那是个怎样的人?”

扶襄 四二、从此萧郎是路人(下)

那是个怎样的人?

又岂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呢?就如想起这个人时的刹那心境,如一滩打翻在一起的画墨,实色难辨,气味也难辨。

“用兵如神。”

末了,她只能给得出这样四个字,世所共知的四个字。

好在贞秀太后仿佛能体谅她的无法言说,闻后没有再说。

唉,

扶襄身子向后倚去,唇间溢出如有似无的叹息,这当下,竟是有千万分的乏力。

“扶襄姑娘,奴才是静王府的喜哥。”

车子已经停住了,她推开车门。

车前眉清目秀的少年又行了一礼,“正巧,世子今儿在半阙楼宴客,看见您的车经过,差奴才请姑娘上楼一叙。”

她不作迟疑,轻盈落地,径直走进了矗立道旁的半阙楼。

在这莫河城,静王府的存在就如左丘府于风昌,不会接受她的拒绝。

“扶襄见过静王世子。”

半阙楼内,偌大的厅里并没有第二个人,雕花方案前,独有一位白缎袍面墨绣云纹的静王世子嵇释,一手懒勾玉壶,一手把盏浅饮,好是惬意。

“襄儿。”他掉过头来,笑意温雅,眸色清凉。“回来恁多日子,若是我不请,你是不打算来见我了罢?”

“……扶襄不敢叨扰世子。”

“这话说得严整,本世子一时无从挑理。那么,若本世子邀你坐下小酌一杯,想必知礼敬上的扶襄姑娘粘性不会驳了本世子这个薄面?”

“扶襄遵命。”

“妙极了。”方一着座,世子大人已亲自执壶总将她面前的空杯注满,芬香扑鼻。“半阙楼的老板打西域贩来,道地的葡萄美酒,襄儿最爱的。”

她称谢,浅尝辄止。

对方倒也不勉强,指尖捏着细巧杯颈,整杯的琼浆在翠色的玉杯内随意旋荡,红色液体的漩涡中心,映着世子殿下含笑适意的俊逸脸容。

“我们相识,差不多是十年前的这个时候罢。那时襄儿年幼,也任性得紧,要本世子新收的爱驹跑出府,啃吃了百姓的菜地,你竟将它的嘴套了整整一日,拴在城门前待价而沽,若非本世子赔了那户菜农的损失,你怕当真不会把它归还本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