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你的王上。”扶宁道,“我们这些人,是师父各国混战的乱军中捡回来的孤儿,我们到底是云国人?越国人?叶国人?阙国人?甚至出自哪一个不知名的小国?师父不知道,天知道。你做菊使,选择忠于你的王上,我做竹使,选择做报师父的养育之恩,也为了活下去。千古艰难惟一死,我们只是不想死而已。”

十四、失神由得宵小恣

“我们听命行事,而这一回我们接到命令并非暗杀左丘无俦。阿襄,你可以相信我的是罢?这里没有人要杀左丘无俦。”

是扶岩的确凿承诺,打破了三个少女间的僵持。

扶襄自知,是她失态了。她本可以有另一种更为缓和的法子,本可以不必如此伤及姐妹之情。

左丘无俦……

这个人是个祸害。

阿粤……

必定伤透了心。

……

“男的杀,女的卖,一个都不得溜掉!”

思虑沉沉中,扶襄震惊回神,一把刀已架在肩颈上。

她放眼望去,自己跟的这支商队行至一处山坳,显然是他们运气不好遇到了盘踞在此的流寇,足足有二十人之众。

此队的商旅是向阙国进发的,她易装成到阙国寻样的民妇,被这队人热情收留,随他们走了一段路程。眼见有几个男丁已命丧刀下,她轻道:“何必把男人杀了?卖为壮奴,不也可以赚几个钱么?”

她太过沉浸于四人分手前的不快,未能及时察觉危机,死者不及,生者总是要救的。

“嗯?”拿刀架她的上下看她一眼,“声音不难听,长得也有两分姿色,卖到大户人家,运气好的话,想必也能讨个小妾做做。”

“谢这位大哥抬举。怎么不卖男人?杀了不但可惜,还浪费了大哥们的力气。”

“男人也有人买?”那人半信半疑,却还是喊道:“先别杀了,听听这娘们怎么说。你,快说,有谁会买男人?”

“敢问几位大哥,是往哪里走呢?”

“你问这个做啥?”那人警心顿起,执刀向她移近了一寸,当即割破了颈肤。

“若是往阙国走,这批人可就有了价值。各位大哥见多识广,想必也听说阙国向来女多男少,男奴的价钱远远高于女奴。”

“真的?”头目样的匪人凑过来,两眼放着贪婪之光,“你这小娘子说的话不假?”

怎可能不假?扶襄垂眸怯嚅道:“几位一看即知是了不得的人物,小女子区区一介商妇,不敢也骗不了你们。不瞒几位大哥说,小女子打知道这是一支行往阙兆的商队后,原就是抱着达了阙兆地面,买些迷药将这些汉子给迷昏再联络当地的人牙给贩了出去的打算,也好发一笔小财度日……”

“哈哈,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本是存着这个打算的?”匪人头目拍脚大嚷恣喊,“冲着你给兄弟们指得这条生财之道,咱们给你卖个好人家享福去。看哪里的财主有买妾生子的肥缺,第一个就荐了你去,咋样?”

“小女子多谢几位大哥抬爱。”

“兄弟们,咱们就往阙兆国走,今后,就专门打男人到阙兆卖,哈哈,也该轮到咱兄弟发财了!”

目标,阙兆国。整队人在刀械的逼迫下,再度进发。

扶襄想,由她处理这些流匪,并不难。

她的武功虽算不得高手,但拿来对付这些乌合之众足矣。不过,不是上策——

遭困的不止她一人,而她没有阿岩形如鬼魅的身法,没有倾刻将二十几人一并制下的身手。一旦有了差池,这一群各自身上不知担了多少人命的亡命之徒必起杀机,若最后仅她一人脱逃,适才的忍耐周旋又何必?

智取?亦大可不必,因这样的流寇匪类,还不必劳动到她的脑子。

不想动手,不想动脑,唯有动足了罢,兵不血刃,乃兵家最高境界。

世上,也只有屈指几人晓得,她的舞步中恰有一种舞,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大哥,兄弟忍了十向天了,不能开个荤?”

“不行!”头目肥脸一紧,“破了身就不值钱了,等赚了大钱咱到花楼,随便你怎么玩都成!”

“大哥,找个不是姑娘的不就行了?小弟实在憋不住了,大哥……”

“这个……”

“大哥,我看你也憋得不行了是不是?就找一个来让大家伙……”

“行了行了,你看看哪个是妇人,让她来侍候咱们……”

扶襄美目呈现肃杀之气:初以为这些人至少不算丧心病狂,欲为他们留一线生机的,如今看来,竟是该死了!

“不,不行,当家的,救救奴家——”

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妇人被揪了出来,她自然明白会发生什么,恐惧地泗泪滂沱,尘叫嘶嚎。缚手连绑的男人堆里挣起一个汉子,却教匪徒的刀柄一下子给拍闷了过去。

“各位大哥。”扶襄盈盈站起,面含笑,声含娇,“这一路行下来,各位想必乏了,不如教小妹给各位跳一曲舞如何?”

“你还会跳舞?”头目上下看她一眼,眼神里杂了欲念,“嗯,跳来看看,你跳得好了,咱们会给你寻个更好人家,价钱也卖得高些。或者,你干脆先伺候咱?”

“大哥,那她……”拉着妇人的匪徒哪肯赏劳什子舞,急色道:“小弟到旁边先自个快活……”

“去去,色鬼,早晚你得死在女人身上……”

一个圆滑舞步,扶襄到了那个兀自淫笑着的人近前,道:“这位大哥,何必急呢?看完了舞再来做事也不晚,小女子敢说你必定此生不悔。”

咦?那匪徒一呆,方才一个恍惚,仿佛看见了天上的仙子降临,忍不住擦眼再看——

摘下头上缠覆的粗帕,摇下满头青丝如缎,扶襄回眸,扬袖,移步,右足轻闪,踏在八卦的“干”位,左足落下,是“坤”位,双足并前,“震”位……刹然定住,再转眸看,一群人,不管是商旅还是匪众,均已无声无息。

若她只管舞将下去,“巽”位到时,会有人嗅到残锈的气息,“坎”位来时,必有人七孔流血;“离”位临,满目尽是血肉陈尸;而“艮”位,她还不曾舞至过,不知那会是怎样光景?更不肖说,最高境界的“兑”位。

百年来无人能悟的“残舞”。

扶襄将粗帕重罩头顶,拢起一头浓长秀发,将匪首腰间的水囊以足尖挑到手间,打开木塞儿,“哗”地倒在那妇人脸上。后者稍臾醒转,面露疑惧这色:“你……你……坏女人想做什……”

“这些匪人中了我的迷药,你最好尽快拿水去泼醒你的同伴。”

“呃?”妇人膛目四下望去,喜声:“你、你是好人?”

她是好人么?扶襄挑眉,“还不快去?”

“……是!”妇人爬起,摘了几个匪人的水囊,先浇醒了自家的男人,再将水一一淋在旁人脸上。

扶襄失笑摇头,以仆刀挑断了束住男丁们的连环绳套。

“娘呀娘呀,我的老天爷——”妇人惊声连连。

十五、美人霍阳意踟蹰(上)

“老天爷,大美人,大美人,仙子啊!”妇人指着自己拿水浇洗过的一张脸一径地又叫又跳,“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娘子竟然是个绝色大美人!天仙下凡呐!”

扶襄迈步过去,看清了让这位妇人惊声连连的地上美人。当真是美得当真不同寻常:眉如画、睫如扇,鼻悬瑶玉,唇含樱珠,平面肌欺霜胜雪,与扶宁的纤美绝尘相比,此姝的丽色更加惊心魂动魄。恁样的绝色佳人,怎会混迹于这支普通商旅中?

她正看得仔细,美人长睫微翕,睁开了眸。两人目光相碰,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流转四目间,各有短暂怔愕。

“你……你是谁?”

扶襄冁然道:“不管我是谁,你总要站起来问才妥当罢?”

握住扶襄探出 的柔荑,美人立起身来,忽尔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是你救了我们。”

“何以见得?”

美人抚理云鬓,取了帕子擦拭脸上水渍,笑而不答,一双妙目将她上下打量。

扶襄不解,也不求甚解,四顾关注事态进展。

妇人瞪着地上匪人,恨道:“姑娘,要咋发落这些个歹人?”

“此地是阙兆和越国的交界,两国官衙都在至少百里之外,倘若大嫂没有意愿跑上一趟,就任他们留在这里罢。”

妇人家的男人过自家老婆手脚的那匪人踢过几脚,说:“咱们走,说不定一待天黑来了豺狼虎豹,就拿他们当点心给入了肚!”

扶襄没有说话。此中只有她晓得,除非天降雨露,否则地上人将永沉入无际梦里,不再醒来。残舞的第三步,能致死,亦能轻易解除,不过陷入昏睡半个时辰内的当头一瓢水而已。

一行人开始打点行装,她整理了自己的包裹,牵来坐骑。

“我叫霍阳。”美人袅娜到她前方,道。

霍阳?叶国霍阳么?她微讶。

霍阳美眸亮若灯炮,不放过眼前人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问:“你听说过我?”

她莞尔:“貌欺西子,舞羞飞燕,叶国霍阳,天下至艳。有谁没有说过姑娘你呢?”

“你是如此听说我的?”

“不然呢?”她倒纳罕了,难道旁人还有其他途径听闻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盛名?

不然呢?霍阳丽容僵凝,对方的理所当然,使得心海内涌起名为难堪的波澜。

扶襄踩蹬上马。虽然对与这位大美人的偶遇心存讶异,但荒郊野外,暮色将至,地点与时间实在都不适宜结识新友。

突听美人低唤:“扶襄。”

“嗯?”她怔住。

霍美人露齿浅笑:“我知道你的名字。”

“所以呢?”

“正是为了认识你,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扶襄颔首:“有何指教?”

“我说两位姑娘喂!”妇人高嗓招呼了过来。“眼看天就黑了,可不能再耽搁工夫了!”

霍阳也上了马:“前路漫漫,霍阳与扶姑娘结个伴如何?”

扶襄但笑不语。路不是自己的,她无权干涉。

两日后,这队商旅到达阙兆境内,扶襄与诸人道别,霍阳竟随了过来。纵然她纵马扬鞭,她也能齐头并进。她有意露宿荒野,她亦不介意以草为席篝火烹食。

想来,霍美人没有知难而退的打算。

“好罢,霍姑娘为何而来,扶襄洗耳恭听。”

阙国信安郡,扶襄投宿客栈,洗漱过后到楼下用膳,临窗桌上两荤两素一汤两饭热香诱人,桌前美人头戴帷帽,手托雪颌,怡然以待。

于是,她施篱然在另一畔落座,执著将睽违了许久的一餐饱食喂入肚腹,又饮下一盅消食的热茶,开口问。

霍阳一双黑色琉璃般的美瞳内迅即盈现了浓浓怅惘,幽幽叹息道:“我只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喜欢你。”

十六、美人霍阳意踟蹰(下)

“你到底为什么非她不可!”左丘无倚虎目眦瞪欲出,握拳嘶吼。

这是他长至今日,第一次向兄长起怒。

一直以来,年长四岁的左丘无俦在他心中都如巍峨高山般的存在,他仰望,追随,崇拜,且舍命相护。在而左丘无俦也从未让他失望过,慎思远虑,睿定冷静,处变不惊,谋定后动,带领他,带领左丘家,带领云国,度过荣盛表象下一次又一次的危厄。然而,眼前的兄长,不是那个人。

眼前的兄长,为了一个女子,置左丘家不顾,置云国不顾,撇开大军孤身犯险,深入异国腹地……这般的鬼迷心窍,这般的儿女情长,不是左丘无俦!

“你甚至中了她的暗算,如果她再狠一点,我此时见得怕是左丘家主的尸体!”

灯光下,面对失控的二少,左丘无俦面若平湖,又眸内宛若浓墨晕染,是不见底的黑暗。

“如果小弟没有找来,你是打算为了她找上莫河城么?走到异国的都城,任左丘家主有三头六臂,届时还不是任人宰割!”

左丘无俦忽低笑。

左丘无倚不得其法,俊脸胀红,大喊:“大哥!”

“想不到有一日我也领略了二少的怒气。”

“我……”左丘无倚有些气弱,仍逞强硬声道:“除非大哥打死我,否则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大哥为了一个女子冒恁大的危险!”

“为了一个女子……”他无法告诉这个维护自己甚深的兄弟是为了哪一个女子,那事若是成真,将是左丘家门楣上污迹。何况,他又何尝确定了到底是为哪一个。那两个女子,都对舍他而去毫犹豫……

“大哥,回去罢,我不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但她不值得大哥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不值得么?除了自己,谁有资格替他判断值或不值呢?但,无倚有一点还是说对了,他不该凭着一腔意气孤身犯险。将捏在指间的银针收进袖内,他立起身形,道:“走罢。”

“……走去哪里?”

“回去。”

左丘无倚大喜:“就是嘛,这才是大哥,银川奢家的千金才貌无双,才是大哥的良配。”

他戛然顿步。

“大哥?”别是这会儿工夫就改了主意罢?

“奢家的女儿当真才貌无双?”

“当然,三婶那样高眼光的也赞不绝口。”

“好。”他扬起一抹浅笑,“回去后,本王卸去兵权,无事一身轻,就将终身大事给了结了罢。”

自卸兵权的铺排早在日程,左丘无倚并不惊诧,让他愕然的是兄长的后一句话。婚事早已在谈,婚期则一延再延,这会儿要允了?

“大哥真的要成亲?”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时候为左丘家开枝散叶了。”

“对对对,对呢,大哥这样想就好,这还真是天涯何处……”

“阙国的公主若是允婚,你也把亲成了罢。”

什么?二少瞠目。

“左丘家人丁兴旺,没道理到我们这一代给凋零了去。”这话的尾音还在二少耳根飘荡,左丘家主已走出小院,跨上玄风。

“大哥……”你真的如此喜欢那个扶襄,喜欢到对阻扰你去寻她的小弟痛下杀手?

左丘无倚心中升起几分牵强的哀怨,但也有纠结着几分着急的不安。兄长的眼神,过于平静了,若非决绝后的释然,便是怒到极致的隐忍。他与扶襄没有深交,没必要为她惹火左丘家主的后果忧心忡忡,可是如果这代表着兄长不会就此斩断与那个民国细作女子的牵葛,谁能预料今日的事不会再度发生?

那个女子,或许不能留了。

十六、柔情一腹为君付(上)

阙国。天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