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宫内,叶国来使方去,阙王当即将两位爱女传来,出示叶国国书,尽述叶使来意。

虽有叶王的洋洋洒洒一纸国书,叶使的侃侃而谈舌粲莲花,一言概之,无非是“联姻”两个字。

叶王为本国太子向阙国二公主求婚,以固两国边交,为示诚意,亦愿将亲妹沈姜嫁与阙王。

“叶王年过而立,太子年有十二,亘夕十六岁,与其许一个虚缥缈的太子妃之位,为何不聘亘夕为后?叶国王后之位已空置多年了不是么?”

“姐姐在说什么?”长姐的就事论事,令二公主勃然变色,“你们讨论得是亘夕的婚事,不是民间的一桩买卖,太子妃之位也罢,王后之位也好,亘夕都不要!”

穰常夕脸色平淡,问:“亘夕想要什么呢?”

“要一个情投意合的人!”

“哪里有这个人?”

“总会遇上。”

“好,我送你去遇上。”

阙王拢起苍眉,“你们姐妹在说什么?有什么是父王不知道的么?”

阙常夕释笑道:“父王知道的,前两日越国也发来求亲国书,对方是越国太后的义子伯乐侯越补之,三大公子之一,文武双全,少年英俊,是难得的和亲人选。当然,这和亲之事我们可暂不理会,就派亘夕出使越国,若补之公子能入亘夕的眼,自然最好,不能,只当一次寻常邦交出使也无不可。”

银叶阁上左丘无俦的那项提议,姐妹两个默契地未在父王面前提上一字半语。穰常夕不说,是料定父王会动心,不想父王与小妹为此事产生分歧。穰亘夕不说,则是为了与心中的那个人赌气,阙国二公主尚没有不济到退而求其次。

“亘夕意下如何?”

“儿臣愿替父王出越国。”如果一定要站在强者的位子上,才能让那人看到那,她便让他好生看看穰亘夕到底是谁。

几日后,穰亘夕作为阙王特使,动身往越国。出城的官道上,等在路边恭候特使仪仗通过的路人中,恰有乔妆等待的扶襄。

她们擦身而过。

“美人,能与你说的,我已经说过了,不能说的,任是你再缠下去也是不会说的。请问你还跟着本姑娘作甚?你该缠着的,是那人罢?”

当日晚膳时分,扶襄又对身边人行规劝之事。解明明是左丘无俦的风流债,怎好像她在偿还?

“他是想缠便能缠过来的么?”霍阳一声幽叹。

“缠我能将他缠来?”

“我需要知道你到底是哪里让他动了心。”

“可有收获?”

“看得越久,越是不明白。”

真是坦白呢。扶襄抬手叫来店中伙计,加了两个菜以慰受伤的胃腹。

“怪了。”霍阳以雪腕支颐,娇躯前倾,藏在乔妆后的妙目一番审估评量。“你从来没有担心过我会对你不利么?”

“你会对我不利?”

“也许。”

扶襄浅哂:“纵算有,也要在真正确定了我是不是左丘无俦的心上人之后罢。你不像是个会在无谓者身上浪费时间的人。”

霍阳颔首:“你很聪明,我一早便得悉了,只是世上聪明的女子不是你一个,单凭这一点,并不足以吸引左丘无俦。”

“或者……”扶襄勾来茶盏细啜,蹙眉沉吟道:“我有法子使左丘无俦接你入左丘府。”

霍阳好整以暇,“愿闻其详。”

“你只须对他说……”扶襄俯首,窃窃私语。

“仅是如此?”连各国的细作我单也不能让那人动容,这区区几句话便可以?

“可是,你想试。”

对,她想试。那个男人是她此生至今日最大的挫败,更是惟一让她愿意卸却骄傲潜心追随的男人,她不能错过任何机会。

十六、柔情一腹为君付(下)

“你,说的就是你,把这个端到上厅去,小伺候,今儿来得贵人可是大公主!”

膳房门前,厨娘将一盘死不瞑目的肥硕桂鱼赫然塞到持帚经过的侍女眼下。那侍女与死鱼眼睛呆呆对望,嗫嚅道:“总管事说了,奴婢是杂役处的……”

“什么这管哪管,今儿我管,后厨人手不够,你以后就到后厨干活了!”身材丰满的厨娘把菜脱手,即掉头奔进烟火两重天内忙活。

纤弱的侍女扔了扫帚才勉强稳住了手,加入了上菜者的脚步。

“听说整个天歌城内,大公主最爱来的地方就是咱们府。”

“那可不是?咱们的老夫人是大公主的乳娘呢。”

前方两侍女小声说话,后方侍女趋步跟随,络绎走进了酒暖菜香的前厅。

“乳娘不用这么费心的,常夕来看乳娘,只是为了说说话而已。”面对渐满了膳桌的佳肴,穰常夕颇有些无奈。

“知道的,知道的,乳娘知道。可乳娘更知道宫里的御厨们只会煮些大费周张的大菜,这些凉拌苦菊、蒜泥茄肉、苦瓜炒蛋的小菜你平日难得吃得上,看你唇泛焦红,眼里也有红丝,是心火过旺的症兆,定然是你整天为王上操劳为国事焦虑的缘故,多吃些清淡祛火的才行。乳娘是老了,若还有力气,这些菜哪用得着厨下来烧?”

侍女又呈来新菜品,何府里的老夫人,即阙国大公主的乳娘,眉开眼笑道:“乳娘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清蒸桂鱼,亲自教会了李嫂煮这道菜,就是为了你来的时候能煮给你吃。”

“常夕岂不给乳娘添了麻烦?”

“怎么能是麻烦?为你忙,是乳娘最高兴的。”

“多谢乳娘。”在老人家的慈爱前,穰常夕神态松缓,笑语嫣然,俨然与外界所传的严谨持重的阙国大公主判若两人。

“常儿前些日子订了婚,大婚定在几时?”

“要看父王的旨意。”

“常儿当今决定了么?乳娘记得你以前说过你爱上一个少年,他是……”

“没了。”穰常夕笑意微涩,“不过是些小孩子的自以为是,早已经烟消云散。”

何老夫人历经沧桑,又在宫廷待了多年,对这方世界的身不由已又岂是个不明白的,喟然道:“你向来都知道在做什么,希望在这事上也能通透。乳娘早在两年前便为你做好了鸳鸯枕、龙凤被,就等你大婚那日。”

鸳鸯枕、龙凤被。触及了少女内心深处的隐匿心事,大公主面有动容,也恍然记起了此来目的:“其实,常夕今日来,是有事求乳娘。再过两月是云国太后寿辰,我阙国将依循国礼送去寿礼,与往年相同,仍以阙绣为主。大部分绣品已由宫内的锦绣坊完成,惟有两件凤袍上的凤凰少了鲜活之气,不足以艳惊四座。阙绣与叶绣一直以来难分上下,常夕想请乳娘进宫对绣娘们稍加指点,以期为今年的阙绣多博些异国的订单。”

“这自是没什么话说的,但乳娘如今人老眼花,宫里的绣娘个顶个的自负,就算是指点,总要能做出个样子供借鉴,否则难保那些人不给你阳奉阴违。”

深思熟虑之后,何老夫人吩咐下去:“李管事,赶紧看看府里丫头里有没有心灵手巧的,尤其针线活要好。”

府中总管得了令,当即将召集了府里侍女比试针黹功夫。为了精益求精,总管三轮筛选,两日后,将两位优胜者送到主子跟前。

“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手艺,难得了。”何老夫人看了两人的活计,望向眉清目秀的少女,“李管事,这个丫头看着眼生,几是过去时的府?”

“禀老夫人,她叫小云,是晋昌人,身份文书都经户政署衙门勘验了的。”何府是大公主常来常往的贵地,下人们的筛选录用由来不是普通人家可比。

何老夫人一双老眼精明如电,“明儿你随老身进宫如何?”

小云又惊又喜,跪地叩谢:“多谢老夫人!”

这就是了。何老夫人安下心来,第一眼看去,感觉不太像个伏低做小的丫头,油然生了两分警惕,这稍一开腔便尽显卑微,想来骨子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去的。

十七、谍影谋深不知处(上)

十日后。

阙国。百乐宫。锦绣坊。

霓衣厅内,诸绣娘围拢站立,因为太过专注,皆未听到身后门开的声音。

在她们围拢的中心,何老夫人看着侍女在自己指点下将凤凰的眼睛落下最后一针,直起腰杆,颇具威严地扫视四遭,道:“看到了?我们阙绣不同于别处的,就是在这处,七针明,三针隐,十针绣凤目,针下有活物。有了一双活的眼睛,整个凤凰也就活了起来。”

各绣娘们噤然无声。

何老夫人曾为阙国锦绣坊的掌席,得王后赏识配了一位三品大员,又因王后的临终托孤做了大公主的乳娘,地位非国寻常。但毕竟廉颇老矣,各绣娘们起初对这位监工并不能完全信服,直到看到这只凤凰落成。

“你们是咱们阙国顶尖的绣娘,应该比老身的这个丫头更能领略阙绣的精华,你们各自找些废料练手,练得最好的,便做凤袍上的点晴者,而绣绣坊的执席之痊也将非她莫属。”

绣娘们领命四散,一心一眼皆扑在了那根关系着锦绣前程的绣针上,个个垂首低眉心无旁鹜。

何老夫人抬眼,讶道:“常……”

“嘘。”穰常夕扫觑了认真安分的诸绣娘一眼,满意含笑,压声道:“外面说话。”

锦绣坊本为出使越国的二公主所辖,今由大公主暂且打理。

阙绣向来是阙国与异国边贸生意的主打,送往云国的绣品事关阙绣来年在该国权贵中赚取的银钱轻重。穰常夕自知自己并不擅长此类事务,方请来乳娘出山。

“乳娘累了罢?”锦绣坊最近处的花轩内,已事先摆了鲜果点心与一影视业浓香普洱,甚合何老夫人之意。

穰常夕眸线在乳娘肩头的那双后上多停留了片刻,向侍女道:“本公主是听乳娘第二次夸你了,你做得很好。”

“奴婢多谢人驻!”小云跪叩,有些惊喜,有些畏缩。

“让本公主看看你的手罢。”

“……是。”手心向上,十指颤颤平伸出来。

大公主稍加逡视,道:“你有双灵巧漂亮的手。”

小云受宠若惊,喜孜孜道:“奴婢的娘说,奴婢的这双后生得最好,将来一定是要靠这双手吃饭的。”

“这话有理。”穰常夕点颌,如果少了指间的薄茧,添些白皙细嫩,倒是一双完美的手了,“你可愿意在锦绣坊里谋个差使。”

“奴婢愿……”话在舌根硬生生打住,小云拿眼角偷瞟主子脸色,不免惶恐。

何老夫人失笑:“这个丫头心眼倒是不少。得了,若能帮大公主,又能给为你自个儿搏个好出路,老身不拦你。明儿起,你就到锦绣坊里当差罢。”

“……是。奴婢谢大公主,奴婢谢老夫人!”

侍女这厢千恩万谢,那厢两位情同母女的贵人已谈笑风生。诸如对下人这等施恩加惠的小小举措,在她们的人生中不胜枚举,稍动唇舌即能纳取一颗感激涕零的忠心,何乐不为?

傍晚时分,回府的一路,感谢的泪光一直未自侍女的眶内退却。及至回到府中,有下人来问原委,她推搪了几回,终将自己遇到的好事说得巨细靡遗,同侪们又羡又妒,她则羞涩低笑,晚间又因激动未消在木板搭就的通铺上翻来覆去,吵得几个资格颇老的侍女气不过,一通讥笑斥骂把得意忘形的小蹄轰出了寝间。

夜露下,叩了几声门不得回应,小云不得不四处寻找今夜的安栖之处。

后院一间内柴房,她挤入柴堆,抱肩蜷缩,倦意渐渐袭来。意态朦胧间,听人低语:“属下拜见梅使大人。”

“……嗯?”半梦半醒,似应非应。

“请大人宽恕属下眼拙,大人用药水洗黄了脸,属下一时没有认出。”

“唔……”

“认出大人之后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幸得大人英明,想到了哪些不着痕迹的独处法子。”

“……”一串模糊无了的梦语。

“属下业已设法让阙王见到了叶国公主的画像,阙王已然起念。叶国的使臣贿赂了阙国的左右两相力劝告阙叶联姻。”

柴叶嚓嚓作响,她翻了个身,向柴堆的更深处钻了去。

“夜深了,属下不打扰梅使大人的休息,这件皮氅看起来破旧,却是干净的,委屈大人。”来者展开一物覆在柴上的侍女身上,旋身无声隐去。

更深露重,侍女倦极深眠。

十七、谍影谋深不知处(下)

虽然遭受了一通排挤,小云还是得偿所愿,进到了宫里的锦绣坊。

何老夫人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有了这么一个俯首贴耳的丫头在里边帮衬,更为得心应手起来。

穰常夕近日来得少了。阙王对叶国公主颇为上心,朝堂上左右两相又难得的意见一致,阙与叶的联姻似乎已成定局,大公主虽有不同见解,却也不能悖于父王旨意,只得暗派心腹赴叶国探听沈姜公主的底细。

然而,带回的消息并未使她宽心。

“这个公主既是个娇纵蛮横的主儿,便当让王上晓得,以防后宫不宁。”

正午时分,穰常夕花轩传膳,也何老夫人共飨,说起了联姻事。何老夫人一心为其解忧,积极谋划。

她苦笑摇头:“晓得又如何?沈姜有一张比这画像毫不逊色的容貌就够了,父王甚至已命礼司拟出了封号,而且将三王叔家的嫡女封了公主,下个月份便要送往叶国。”

何老夫人不以为然:“论及美人,咱们阙国就会少了么?常儿索性找个听话乖巧的人服侍王上……”

“乳娘有所不知。”穰常夕有些颓然,“沈姜的容貌与丽妃有几分酷似。”

“这……”何老夫人默然了。丽妃曾是王上最宠爱的妃子,因受王后迫害抑郁而死,王上虽念及结发之情未曾深责王后,却也因之将中宫冷落。思谋了多时,说:“照这样的情形,拦是拦不住了,常儿何不走另条路?”

“另条路?”

“这婚事不是双方都要有一个女儿出嫁的么?就算不能让二公主过去,你也该选一个能受你调度指派的。”

穰常夕瞳仁一亮。

何老夫人老利的目芒向四下觑了觑,确定最近处除了门外立着的眉眼呆板的侍女小云没有他人在,压下嗓道:“就把丽妃留下的那个孩儿送去。”

“永夕?父王会允么?”

“丽妃生下的那个女儿初落地便夭折了,这个不过是王上从民间抱来哄慰丽妃娘娘的赝品。留着这么一位不伦不类的在宫里,王上想必也是尴尬的,你向来对她不薄,这时再去好生关护阵子,送她一个太子妃的大位,麻雀当上凤凰,她对你怎可能不感恩戴德?”

这位何老夫人竟是个人尖儿呢。门前台阶上,眼睛随着天空一只飞过的小鸟呆滞移动的人忖道。

“……小云!”

“啊?”听到自己的名字,小云茫然回首。

何老夫人神色间有几分阴厉,“怎么突然变傻了,公主叫了你这几声也不见答应?”

小云惊慌失色,膝头仓惶着地,“奴婢该,奴婢……”

“无妨,起来说话。”穰常夕宽慰一笑,“本公主想知道小云除了女红,还会做些什么?”

“奴婢会洗衣、做饭、梳头,一些洒扫清洗的活儿也是做得了的。”

“是个勤快利落的人儿,呆在锦绣坊里,许是委屈了你。”穰常夕顿了顿,“三公主那边缺一个贴身伺候的人,老夫人荐了你。”

“你是老身府里出去的人,好好伺候公主,莫给老身脸上抹黑,可晓得?”

无疑,这二位一位唱得是白脸,一位红脸。

小云整个如坠云雾里,不信自己交了这等的好运,颤声连谢,一谢再谢,终遭不胜其烦的何老夫人挥退。

“乳娘认为她可用?”

“有点小聪明,又肤浅虚荣,乐意往上走,才能听主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