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跟前,扶粤不敢失仪。”

嵇申抬起了头。作为一位四十余岁的男子,他无疑是甚是岁月宠爱的,面皮平滑,发无杂色,看去不过而立年纪。

“因为腾救粤儿太迟,粤儿生朕的气了罢。”

“王上折煞扶粤,扶粤……”

“那些套话就免了。”嵇申笑声朗亮,勾勾食指,“走近点,粤儿。朕有些时日没见你了,让朕好生瞧瞧可瘦了?”

扶粤双拳捏紧,纤足未移。

“怎么?”嵇申似笑非笑,“朕的话不好使了?”

扶粤向王案行进数步,“请王上示下。”

“朕在粤儿眼里,何时成了洪水猛兽了?”

扶粤再前迈了两步,“请王上……哦!”

一只掌毫无怜惜之念地,将她扯进一个并不温暖的怀抱,嫩唇遭获暴虐蹂躏。起初,她的确是挣扎着,不甘着,她困在地牢多日,这人不闻不问,仿佛忘了她的存在,岂会没有怨怼?但……

在这人面前,她从来不是对手。通身无力气瘫软中,泪水涓流,听到了他辗围 在自己唇上的得意低语:“粤儿,别和朕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朕不喜欢,你也不是个中高手。”

她颤栗,寒意由周身骨骼的缝隙中涔出。

“好了,乖粤儿,现在,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她,在何处?”

……她怀疑自己在下一刻,会不会就在寒冷里死去?除了她与嵇释,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人对扶襄有一份心思。那一年扶襄接受历炼,一张脸几乎毁在嵇释手中,离不开这人的从中周转。可是她为他严守住了这个秘密,未让扶门中人任何人晓得。

“粤儿?”危险掺进了嗓里,嵇申掌上加力。

忍着腕骨将欲碎裂的剧痛,扶粤启了眸,望进男人无情的眼底,“扶粤不知,不止扶粤,整个扶门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你是在告诉朕,身负云国王族人安危大任的扶门形同虚设?”

“以扶襄的本事,想要躲开追缉,是轻而易举的事。王上岂会不知?”

“哪怕整个扶门也奈何不得,对么?”

“千军万马也未秘能奈何的人,扶门奈何不得,并不出奇。”

“粤儿还真是顽固。”嵇申柔声道,没有任何预兆地,猝然收回臂膀,任失去了依撑的娇软人儿委滑于地。

“禀王上,珍妃娘娘求见。”殿外太监高禀。

“宣。”地上的人,他再未用上一眼。

香风袭来,环佩叮当,后宫美人的裙角扫过扶粤肩膀,随着婉转礼拜,在她眼角视野处铺散若一内血色牡丹,“臣妾来了,王上。”

“爱妃来得好,朕正在宣你,过来。”依然是食指勾勾,嘴噙魅笑。

“是,王上!”珍妃惊喜万状,迫不及扑进男人敞开的怀抱。

“爱妃,你真香……”嵇申脸容埋进了女子的酥胸前,脚底移动着,带着酥若无骨的向帘后的寝宫内室退移。

长长的帘幕隔去了一对男女的热情勃发,挡不住浓重呼吸呻吟。扶粤一弯贝齿紧锁下唇,闪过了东越王贴身太监福全的同情搀扶,蹒跚举步。在她一足抵临殿门前,耳闻得——

“朕何时准你离开?”

她踉呛止步,紧握的拳心内指甲刺透嫩肤,滑 出咸腥湿意。

“下一回,粤儿,若你仍然不能让朕知道朕想知道的,朕会邀你参与。”在爱妃香肌上制造香艳的间隙,嵇申道:“现在,退下罢。去做你应该做的!”

她冲出了殿外。

阿襄,你说得对,我为了男人,背叛了你们……是我活该如此,活该如此!一路走去,点点血珠为迹。

二十三、卿为君狂君负卿(下)

“阙国女人,给本太子滚出来!”

太子爷十日禁足方告结束,得了自由的第一时间便找上门来,踹开阙国会馆,堵在公主寝楼前大骂。

这位太子率领颇众,来势汹汹,以致五名随嫁侍卫不见踪影,两位随嫁嬷嬷不知去向,寝楼门前无一人为公主值守,寝楼门后只有一人与公主相伴。

透过窗棂,穰永夕眸光恨恨盯着窗外恶形恶状的人影,道:“你还说要与他合作么?这么一个狂妄无知的小儿,由他去死!”

扶襄也在看,却看得煞有兴味,“公主忘了外面这个人是你未过门的夫婿了罢?你不与他合作,以后的岁月也须仰仗他来生活。”

公主冷嗤,“凭他这副形状,有没有命登上大位还是未知之数,本公主靠他还不如早早死了省事!”

这厢声音才落,外厢又闻高喝:“阙国女人,快点滚出来向本太子磕头认错,本太子念你无知,饶你这回不死!”

穰永夕脸色气白,霍地抽开门闩,“我看他能把本公主怎样!”

“太子爷。”扶襄先她一步走了出去,弯膝福了福,“奴婢奉公主之命,请太子爷进内小坐。”

沈括下巴蔑抬,道:“你家公主见不得人么?让她出来见本太子!”

“公主有请太子。”

对方回之响声讥笑,“你家公主不知羞的么?公然邀请男子进寝楼,不怕人骂你们阙国女人少廉耻?”

“太子爷乃公主夫婿……”

“闭嘴!”沈括大怒,“本太子几时承认过这门婚事?”

扶襄螓首紧生,“您不认,王上认,公主手中有王上亲赐的信物,是王后……”

“你说阙国女人手里有本太子母后的东西?”

“是王上亲赐……”

太子爷拔脚冲进门内。

扶襄趋身在后,随手关门。有侍卫欲紧跟太子,她凛然道:“未来太子妃的闺房,也是你们能来的么?”

侍卫止步门前,然而,门后并未因此消停。

沈括两眼投出凶狠,如狼似虎般逼视同样面色不善的穰永夕,伸出手,“给本太子交出来!你不配拥有母后的东西。”

“公主不配,太子爷认为谁配呢?”

“你这蠢奴才,主子说话也敢插嘴,看本太子……你?!”他难以置信,方才动作熟练地踢了过去,却一脚踢空,幸得一手攀住了身侧的桌角,方稳住前栽的躯体。

“你居然敢躲?”

“为什么不敢?”

“你这不像奴才的奴才……”

“太子也不像一国的太子。”

“你竟敢拿你自己与本太子比。”

“为什么不敢?”

“来人……”

“你只有这点本事么?”扶襄挑眉,以眼尾扫觑矮了自己半头的太子,“除了招呼手下帮你,你可有什么其他本事?”

沈括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她食肉剥髓,挫骨扬灰。

“太子殿下……”听到太子召唤声的侍卫不闻后文,提嗓来问。

“滚!”主子咆哮,奴才哑声。

穰永夕嘲弄掀唇,“一国的太子,做得却是泼皮无赖的事迹,你觉得自己哪里有一国太子应有的担当?”

“你这个阙国女人……”

“至少我是个女人,你现在却连个男人也不是。”

“……”这话忒狠辣,将十二岁的太子噎得面红耳胀。

公主表现不弱。扶襄心中称许,幽幽道:“如果嫁至阙国的沈姜公主晓得太子爷此刻的所作所为,该作何想?”

“你这奴才休提本太子的姑姑!如若你们不来叶国,姑姑也不用嫁到阙国……”

“沈姜公主说,那是她的责任。”

“你……”沈括目芒一敛,“你见过姑姑?”

“沈姜公主告诉太子一个字。”她望进太子眼睛,薄唇微翕,“忍。”

那双眼睛内泛出隐隐泪光。

赌对了么?扶襄心弦稍松。

“……姑姑还说了什么?”

“沈姜公主嫁往阙国,我家公主嫁来叶国,为得都是自己肩头应负的责任,太子也当记得自己的责任,装得久了,只怕弄假成真。”

二十四、又见情假戏相应

“叶国公主当真和你提起过这个太子?”

“没有。”

“你骗他?”

“没有。”

“那你……”

“我替叶国公主说出了未能诉别太子的心中话。”

“敢情你只是揣测?若他不信呢?”

“此时此刻,他需要相信。”

是呢,需要相信,走出阙国会馆,在街间晃走了半日,中间还历经了大殿下车驾行经长街的盛况,沈括去而复返。

他看着那个不像奴婢的奴婢,也瞥了瞥不像公主的公主,道:“姑姑派你们来,是来帮本太子的?”

“错。”扶襄浅哂摇首,“叶国公主无权来让我们做什么,她只想为太子寻找同盟者。”

如此不够驯服的面相又触了太子逆鳞,当即怒道:“你别忘了这是在叶国地面,本太子要你们死……”

“太子爷致我们死地,阙叶联盟告破,彻底趁了别人的心意也好。”

“你这个奴才到底什么来头,敢在本太子面前指手划脚。”

“我受我家大公主来之命,保护三公主。”

“在本太子面前必须自称奴婢!”

扶襄一笑,“太子爷信不信纵然当下杀了你,我也能毫发无损走出叶国?”

沈括稚脸一僵,顿了顿,问:“你的主子花恁大气力调教我,仅为了派你保护一个侈不疼娘不爱的落魄公主?”

“你以为你比本公主会强到哪里?”穰永夕冷冷插进话来,“你的父亲疼爱你又怎样?依然不能使你免受庶母算计!”

“你这个脸丑心恶的阙国女人!”

“你这个朝不保夕的叶国小子……”

扶襄掩耳,躲远了这风暴中心。

阙国会馆的喧闹,免不得递到了叶王耳中,太子一日两度涉足未婚妻闺房,且停留弥久,叶王甚是欣慰,晚膳为此多饮两杯醇酒,向陪膳的环瑛夫人道:“爱妃早早将太子大婚的事给操持了罢,不必等到太子加冠礼了。”

环瑛夫人丽颜挂上忧色,“太子年幼,过早完婚……只怕伤了身体。”

“先行大婚,待两载后太子加冠礼过,再命宫中尚寝女教授太子男女之事。”

“如此,希望这场大婚可以让括儿长大成人,担当起大阙国的未来。”

“但愿如此。”叶王目烁希冀,“括儿大婚之后,爱妃也为提儿寻门好亲事罢,这孩子恭良仁孝,选个品德兼俱的贤德媳妇,别委屈了他。成婚后,朕惕他一座平安王府。”

环瑛夫人欢喜不胜,即刻离座谢恩:“臣妾替提儿谢过王上!”

晚膳后,叶王尚有奏折待阅,恩准环瑛夫人回寝宫安歇。一路上,环瑛夫人犹与礼司女官铺排太子大婚诸事,贤妃风范尽显。

寝宫门紧阖,重重帘幕之后,环瑛夫人浸身汤池、水暖凝脂的当儿,向奉侍在畔的侍女道:“本宫本来以为搬去沈姜那块臭石头,那个蠢材会自己将这桩婚事给搅黄了,这些日子没多理会,没想到他竟然看上了阙国公主。若任他完婚,有一国公主为恃,要动他更为不易。你去罢,将那位公主送回老家,不管用什么手法,只要事情看上去是那蠢材做得就好。”

“奴婢不明白。”侍女道。

“哪些事?”

“娘娘何必多绕上一遭去管劳什么公主?奴婢直接去杀了那个碍事的太子不好么?”

“倘使事情这般简单,又何必容那个蠢材活到今日?试想太子横死,昏君定然不会善罢干休,而太子的消失,本宫的儿子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本宫不想为我儿惹火上身。最完美的方法,便是那蠢材自寻死路,与人无忧。本宫要让昏君明白,本宫的儿子才是足以担当叶国未来的真龙天子。除了本宫的儿子,没有人能坐稳这叶国天下。”

“奴婢明白了,奴婢会让他百口莫辩。”

“这就对了。本宫也要准备好眼泪与哀求,赐那蠢材一些日子苟涎残喘。”

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想要相信环瑛夫人是位蛇蝎美人还真是不易呢。

扶襄于帘前撤身,细步退入偏殿,拉起一位蹲在墙角打盹的小侍女胳臂,推窗扑入夜之怀抱。

太子寝宫内,被拍开穴道的沈括瞪着胆大包天的女子,气得七窍生烟:“你想死不成?你点了本太子的穴道,还把本太子扮成这副鬼样子,真以为本太子杀不了你!”

“这是太子在亲耳听到庶母良苦用心之后的感想?”

“……那个奸妇!”恨意登时上涌,沈括面上一片铁青,“本太子幼时,但凡犯了什么过错,她总是替本太子遮掩过去,不然就是命大哥出面替我承担过错,接受父王处罚。如果没有姑姑看穿这奸妇的毒心,本太子会将她当成世上最好的庶母。现如今,她的儿子在百姓中赚尽贤名,所经之处竟是歌功颂德的吼拜,本太子在他们心中则宛如凶神恶煞避之不及。姑姑以骄蛮护我不受欺负,所以奸妇一力怂恿父王将姑姑远嫁阙国,本太子定将这奸妇……”

“最完美的方法,是使她看着你登上王位,主宰叶国未来和她们母子的生死。”

那场面的确令人憧憬。太子眼前一亮,“我需要怎么做?”

扶襄莞尔,“太子终于愿与我家公主结为同盟了么?”

沈括冷哼,高扬了骄傲的下巴,道:“照本太子看,那个无能公主也不过是你的傀儡,你才是主事者!”

“不管谁为主谁为从,我只想不辱使命,保护我家公主在这片土地上安稳活下去。”

沈括眼芒乍利,“仅此么?”

“太子怀疑我们另有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