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还是没有?”

“没有。”

沈括半信半疑。

“看罢,太子并不相信。”扶襄嫣然,抬手为他摘去穿行树间落在发上的一根枝叶,挑了挑其间的朴拙环饰,“为了听环瑛夫人的墙角,太子扮了一回宫婢,试问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我们哪一个哪 一时不是在粉墨登场?除了我们,太子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至于将来,太子何不交给将来那个强大的自己去应付?”

粉墨登场?沈括惊叫一声,跳到衣镜前将头顶的假髻头饰七扯八拽,黑着脸道:“明日本太子会去找你,让你知道本太子在朝中的势力并不一定弱于那个奸妇,你此刻还是赶紧去保护那个无能的公主去罢,奸妇可是想要她命的!”

语落不闻回应,他气咻咻回身,“你这奴婢听见……”

哪还有人站在后面听他教训?

这个奴婢,早晚,早晚,他会……好生教训她!

三十日后,太子爷离宫搬入太子府,与阙国公主完成大婚之仪。

二十五、江湖风雨缠绵紧(上)

深秋意浓霜欺花,西风古道羁天涯。

秋风秋雨愁煞人,实在不是一个适宜离家远游的好时节。

这是今日左丘二少发的不知多少次的感叹。

交兵府,解军权,卸政务,一个秋天过去,左丘世家由高楼万丈回到一马平川,云国的军政两界皆没有了左丘姓错的存在。而后,风昌城内的偌大府第留下几个忠实老仆,左丘家举家迁离王都,回到距风昌城三百余里的祖居启夏城,真个是挂冠退隐远离时政了。

稍稍安定下来,左丘无俦将家中诸务交予五爷、六爷,无事一身轻,负剑打马,过起了行走江湖的日子。此行,他求得是随意自在,只有三名心腹相随。至于左丘二少的出现,靠得无非是死乞赖的粘缠功夫。

天降冷雨,风势凌人,左丘无倚裹紧身上貂皮宽袍,拉严头顶防雨丝帽,向身边人大喊:“大哥,咱们该找家客栈下榻了罢?这凄风苦雨的,最适宜高床软枕大睡一场不是?”

为求视野开阔,左丘无俦将罩在头上的竹编雨笠推开,一头未加束缚的黑发在风雨中猎猎张扬,沉浸于雨雾内的精雕脸容淡漠肃远,道:“敬请转身,最舒适的床在你身后。”

左丘二少又出西子捧心状,撒娇道:“别这样嘛,小弟一颗玻璃心伤不起呢。”

左丘无俦极目远眺,“你不去做当做之事,跟着我做什么?”

“小弟怕大哥做不当做之事。”

“比如?”

“小弟还在想。”

“我也在想,我要你做的事,何时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大哥……”

“你最喜欢春明山庄罢?待事做成了,算是为兄的谢礼。”

春明山庄,那个建在云国惟一热脉之上,有水天一色,霞鹜齐直逼阙国江南景致的春明山庄,真真是……怦然心动啊。

“先前,小弟要了几次,大哥都不曾给……”

“如今不想要了?”

“要,要,自然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左丘无倚岂肯错过?

“为兄还要等上多久?”

“十日之内。”

左丘无俦挑眉,“多谢左丘二少。”

“……嘿,好说好说。”非他二少有意消极怠工,实在是一时掂不清扶襄那女子的存在对兄长有几分利弊,情有可原呐。

“另一桩事进行到何处?”

“若无意外,下个月小弟便要接到王上诏书。”

“做的不错。”

左丘无倚嘿嘿一笑,“所以啊大哥,小弟眼看便要走马上任,在此之前,容小弟和大哥一道做一阵子的江湖逍遥游如何?”

逍遥游?左丘无俦睇他一眼,忽然扬鞭,“前方三里之外,有一处荒庙,是我们今晚的栖身之地!”

“什么?”左丘无倚失色,“大哥您开玩笑的罢?”

“主爷从不开玩笑!”由副将位上退下做了主爷侍卫的左风纵马驰过,一声好心提醒,将二少定格在风雨飘摇的阙国边疆。

当晚野外荒庙内,几名精干属下支起行军帐篷,生起篝火,为主子们搭建出一方干燥世界。左丘无俦以热水擦了身,换了一身干衣闭目打坐。

庙外雨声歇止,一只安于使命的信鸽穿窗飞来,落到百般不适的左丘无倚肩头,他精神大振,取下鸽脚上的油布小筒,急刺刺送到兄长眼皮下面,道:“小弟不辱使命!”

油布内裹有小笺,左丘无俦匆匆扫过,道:“让你的暗卫原地莫动,听从本王如遣,你自便。”

“那……”

“春明山庄是你的了。”

“多谢大哥!”左丘二少迫不及待召唤了自己侍卫,喜孜孜上马回踅,向方才路过的小镇进发,镇子虽小,总有一间好过荒庙的客栈罢。

哈,别庄到手,恕小弟不能陪同大哥体验这江湖游侠滋味了。

二十五、江湖风雨缠绵紧(下)

一场深秋冷雨过去,阙国进入了冬天。

尽管寒意袭人,穰常夕仍不喜欢乘车出行,骑在马上呼吸首阙国市井间世俗的空气,望着阙国子民在这片土地上辛苦劳作,最能让她发自内心的欣慰而笑。

但今日,当一张熟悉面孔出现在自己子民中时,她的笑凝冻在嘴角。

后者扬了扬唇角,算是回之一笑。

这个初冬的午后,穰常夕搁置了杂务,在一所幽雅茶肆内,迎接远道来的客人。

“为什么来了阙国?”

“寻访故人。”

穰常夕捏向杯耳的手微顿,隔着茶烟袅袅,她笑弯蛾眉,“那个故人应该不是本公主罢?”

“但需要公主的帮助。”

“……是么?”自从见到这个男人,一直悬紧在喉口的那口气松了下来,有一刻,她以为这个男人是为她而来;有一刻,她当真以为是,也……害怕是。如果他是为她而来,如果他是,她会如何?幸好不是,不是么?

“你一非使臣,二无国书,擅自出现在阙国地界,随时可被视作细作治罪,阁下如此明目张胆,是不怕还是以为阙国不敢?”

“在下用一介平民,进入贵国之前,亦在贵国边境关防递交了通关文书,按贵律法,一个月内,凡是贵国子民可以自由游走的地方,在下都可以出现。”

“这么说,左丘世家隐退传闻确有其事了?”

“绝非空穴来风。”

“你放不下的。”阙常夕笃定道。

“多谢常夕的了解。”左丘无俦打怀中取了物件,在茶案上铺展开,“可见过她么?”

一幅绘在雪缎上的人像小画,扫去一眼,一股子秀润雅丽扑面而来,绘画者对画中人所付诸的心力可见一斑。阙常夕美目微凝,“这便是你在那位故人?”

“是。”

“你的故人,我为何要见过?”

“因为她曾进入你的乳娘何老夫人的宅邸。她是云国扶门最好的暗卫,也是最出色的细作。”

“……什么?”饶是大公主心性沉定,此刻也惊愕了。

“依照我对她的了解,阙国与叶国联姻得成,她在中间必定也扮演了一个角色。”

穰常夕抓住了左丘家主话中的某中端倪,重新找回了冷静与警醒,揶揄笑道:“有说左丘无俦曾纳一名云国细作为妾,且宠爱有加。而这名细作对左丘家主却不曾贪恋,一朝得手,潇洒远去。可是真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么?她眉梢懒扬,“真的。”

“真的?”她高举茶盅,“江湖险恶,无俦要小心了。”

“比之奚落本王,常夕更关心的不该是她的下落么?”

“本公主为何要……”这女子是个细作?!她蓦地悚然,按住雪缎,盯紧上面那张并不绝色的脸孔。

“容我提醒,她应该不会是以这张脸进入何府为婢。”

……何府为婢……为婢!“小云!”

“小云?这名字有够难听。”他眸角笑澜隐隐。

穰常夕眸光明明灭灭,沉缓道:“本公主多谢左丘家主的提醒,一旦将这细作抓获,定会替左丘家主出口恶气,斩首示众。”

左丘无俦目内锋芒陡现,在她面上停留颇久,“常夕,别开这样的玩笑。”

“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像。你该想到本家主会将她的身份提供给你,是确定她已不在阙境。”

“你认为她有这份神通?”

“不然,如何骗得了我?又如何骗得了阙国的大公主?”

一直若隐若现的悠容浅笑凝僵在大公主丽颜,她仿佛这时才想到,自己被那个云国细作,也是这个男人的女人给摆了一道。

“江湖险恶,常夕也要小心呢。”左丘无俦道。

这个男人的语气里,可是与有荣焉么?穰常夕只觉世事无不讽刺,问:“既然不想她死,晓得了她的下落,你会做什么呢?”

二十六、高山流水酬谢知音(上)

叶国。

兹与阙国公主大婚,太子沈括恰似一夕成人。

首得其益者,为传授太子文武艺的诸位师长。无论是习文,还是习武,太子每每如往昔显露狂暴不驯态势之际,一墙之隔处,太子妃的琴音柔若春水潺潺淌来。起初,太子的面上尚有些许的恹恹不喜,及至时日推移,琴声若至,太子诵读诗文必抑扬顿挫,情文并;闻琴起舞,必剑剑流畅,式式精妙。

太子文有所长,武有所成,最惊喜者莫过叶王,为此重赏太子文武师长。

更有,随着学识渐丰,太子品行也变,面对师长,不再是肆无畏惮,进出皆以揖礼,相逢皆以问候;面对朝中老臣,一扫傲慢狂妄,人前礼数周到,人后面貌谦逊。

王后所生,嫡亲王脉,朝堂上那些位循礼重教对嫡庶之分视为云泥之别的老臣们如何不欣慰?又如何不对带来这份巨变的阙国公主感激涕零?

况且,这位太子女性敏慧娴雅,柔嘉自持,堪具国母风仪。

然后,一个漫长的冬天过去,太子妃异军突起,成长为了与环瑛夫人分庭抗礼的叶国新贵势力。

“我受够了!”一只玲珑琉琉盏抛落地面,碎裂形状,恰如抛者心情,实在是郁卒至极。

扶襄兀自调试一把新琴,侧俯统上,聆听个中音差。

“你还有心思理会这把死琴?我的话你没有听到么?”穰永夕目叱之。

“此琴是御史大夫音凯的夫人精心寻觅献予太子妃的盛礼。”

“我以为你会觉得区区一个御史大夫不值得你注目!”

“章大人在朝堂的确算不得股肱重臣,但其家族是叶国大族,与环瑛夫人背后的霍家并立叶国多年。”

“可你先前也说过这等世家从来都是自命清高,遇事只想独善其身。”

“就算不能为我所用,至少不能为敌所用。再者……”琴音调试完毕,试弹《高山流水》,铮铮琴音追溯伯牙子期,“这首琴曲我教过你的,务必要在三日内练得娴熟,三日后夫人宴上,你以她来谢章夫人。”

“你认为我时下还有弹弄这些的兴致么?”

“为什么没有?”

穰永夕大恼,蹙眉道:“环瑛夫人的动作越来越紧,暗中的刺杀不说,明面上处处给我难堪,今儿上午在左相母亲的寿宴上,明言暗讽我乃阙国庶女,不足以当起叶国未来国母重任。你总说我们在等待时机,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在她失宠之前,无论是我们,还是太子,都动不了她。”

“叶王对她不止是宠爱,还有倚重信任,哪怕我们找来一个绝色美人夺宠,那份倚重信任也不是一时能夺得去的。”

“此言妙矣。”公主殿下进步神速呢。她粲然泛笑,“因为不能立其为后,不能立其子为太子,对环瑛夫人,除了宠爱与信任,叶王还有一分愧疚在。多年来,环瑛夫人表现得无怨无尤,无欲无求,更使这份愧疚加剧。可是,愧疚愈重,假面目打破那刻所激发出的被欺感也愈深。”

“这妇人的演技炉火纯青,行事又步步谨慎,想让她在叶王面前露破绽,谈何容易?”

“是不易。”扶襄叹了口气。环瑛夫人可谓是一位劲敌了,在叶王面前 ,无论眼眸、神态、语气,之贤之柔之慈之美,浑若天成般的挥洒自如,毫无瑕疵。抓其短处,委实不易。

“这……”穰永夕秀眸脉脉,支唔了良久,方道:“原国遗郎硕出使至叶国,我们……我们可以寻求郎将军助一臂之力的罢?”

二十六、高山流水酬谢知己(下)

“郎将军。”

原国会馆前,甫翻下马背的郎硕闻声回头,微征,“三公主?”

记忆中的阙国三公主,虽然面模糊,但那三分小家碧玉般的娇怯却是印痕颇深的,甚至连与他对视的勇气也没有,而眼前一袭华服、雍容贵丽的叶国太子妃,显然不是记忆中的那位。

无论怎么看,郎将军都是英俊逼人的呢,沈括那小鬼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穰永夕边将当前的合作者腹诽一气,边对眼前人笑语嫣然:“本宫等你多时了,请本宫进贵国会馆喝杯茶如何?”

郎硕略加迟疑,引手相请:“三公主请。”

郎将军初至叶国,太子妃随即探访。这等事,怎不由人大做文章?

“你这奴才还不闭嘴!信口雌黄,是向天借了胆子不成?”

叶王寝宫内,晚膳时分,总管太监哈善觐,几番讷讷,呈报的居然是太子妃与叶国将军的纠葛,叶王目积阴翳,陪膳的环瑛夫人则厉颜叱。

“王上明鉴,环瑛夫人明鉴!”哈善一头到地,躯体瑟瑟,“这等事奴才不敢妄自编纂,奴才初闻的时候,还将乱传话的给下了狱……可奴才豁出命也要维护王族声誉,遂着手查了查……”

“好一个奴才!”环瑛夫人更是震怒,“你敢私查太子妃?”

“奴才自知犯了死罪,奴才甘愿领受,但王族声誉重于天,奴才这条贱命死不足惜,请环瑛夫人容奴才将原委一一道来再去领罪……”

“本宫岂会容你这等造谣生事的小人……”

叶王沉声道:“让他说罢。”

“王上……”

“朕想听听。”叶王霾眯眸,“哈善,你应该清楚,但有一字不实,于你即是灭顶之灾。”

“奴才明白,奴才字字属实。”

“说罢,说你已经证实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