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好是阴险卑鄙……”穣亘夕嚅嚅低骂。

“至于你还未出口的出兵助越提议,我可以告诉你,越国可以置他们的公主于不顾,我们却不能置我们的姑母于死地。姑母为了你我,为了阙国,甘愿为质多年,换得我们姐妹的平安,没有办法接姑姑回来颐养天年已是不孝,若再陷她于险境,你我于心何安?”

穣亘夕受挫良深,表情空白,眼神空茫了,全凭直觉随口言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不像姐姐。”

“是。”穣常夕眉梢傲扬,“至要的一点,当前并非是给云国致命一击的最佳机会。”

三十一、各为其主莫沉吟(下)

琢国。枫月城。

云、越战事狡着,原王冉悫一度曾生起援兵越国的心思,却因朝中文武的赞同之声戛然而止,深思熟虑之后,召驻守边关的郎家人回朝。

冉悫与郎琐爲少年至交,成年后虽一为君一为臣,再无了先前饮酒和歌击瓮叩击的肆兴时光,但信任仍在,俦重不减,有关举国前途时刻,惟一能将心头疑虑交付的,非这位良臣挚友莫属。

“云王将左丘氏逐出军政,到底是君臣反目,还是另有文章,朕不得而知, 朕可以断定得是,朕的那些向来畏战怯兵的朝中老臣们如今群声附和,必定是拿了越国人不少的好处。”每念至此,冉悫心海内席卷恨怒浪涛,隐隐还涌动着对这个 腐朽朝堂无力回天的悲凉浅潮,“朕的朝堂已然腐朽至斯,郎卿还想誓死护卫这个国家么?”

郎硕朗笑,“王上何必和那些命不久矣的老朽计较?云、越之战愈演愈烈,无论谁是最后胜方,都不会是战争的终结者。这场战争已然勾起了太多人的好心, 只怕各国混战的局面又要开始了。”

“郎卿有何妙策?”

“当务之急是使我原国不受战火殃及,长远之计则是在这场战争决出胜者的那刻迅即发兵,趁其久战疲惫之际占取先机,称霸各国。”

冉悫看着这位臣子豪志勃发,心中大为宽慰,欣然走下玉阶,与挚友平视而立,道:“这么说,郎卿已有了详尽的计划?”

“联合阙国,施恩叶国,使这两国皆不涉云、越之战,直待两国决出胜负,三国共伐胜者,及至之后谁能成为新的霸主,端看哪一方做足了这份准备。”

“未雨绸璆,其当如是。”冉憑直觉精神振奋,心情焕然一新,“郎卿这席话 让眹第一次觉得朕不是坐在王位上受堂前那些老臣操纵的愧儡,天佑原国,得郎卿佐护。”

“王上过奖……”

“不过……”原王陛下微眯了眸,将挚友从头到脚扫过一遍,“朕以为郎卿的谋略只在战场,今日却教朕耳目一新,不知郎卿几时对政局也有了如此通透精辟的掌握?”

郎硕半垂首道:“不瞒王上,微臣的确是得了高人指教。”

原王大 . 喜,"何方高人?”

“微臣应了这位朋友不将其推到幕前,请王上体谅。”

“如此么? ”冉悫点头,洒脱莞尔,“诺出必践,无可厚非,朕不逼郎卿。无论如何,先替朕谢过你的这位朋友,但愿有一日可有缘得见。”

“微臣谢王上体谅。”

离宫回府,郎硕健阔脚步直奔后院,踏进一片葳蕤翠竹密林内,深处有屋,屋中有人,債影婀娜,幽香淡淡,灯下琴前,闲趣盎然。

郎将军站在门前,问:“还没有安歇么? ”

若有若无微若叹息的琴声停在指间,琴前人回眸,“郎将军能在此时赶来,应是断定我没有安歇罢?”

郎硕黝黑面孔透出些许赧意,“是郎某鲁莽。 一时迫不及待。”

“云王陛下认同了?”

“对!”郎硕目光炯烁兴奋,“王上好久不曾开怀一笑,郎某多谢扶姑娘!”

“郎将军客气,你给了扶襄一个容身之处,权当赁资罢。”

“以姑娘的才华,完全不必如何委屈,我云国王上主张新政,不拘俗礼,姑娘如若愿意,郎某将姑娘推荐给王上,必能一展所长……”

“不。”扶襄缓摇螓首,“你们各为其主,责无旁贷。扶襄作为一个局外人,本该观棋不语,然郎将军义薄云天,扶襄聊作报答,别无其它。”

“好,扶姑娘只管在此安心居住,郎某尊重姑娘意愿,绝不将你曝于人前。”

“扶襄谢过。”乱世烽燹,巢覆无完卵,为维持仅余的尊严,又踏飘泊长途,扶襄啊扶襄,但愿你从未后悔,从未迷惘。

三十二、君友臣恭耐人寻(上)

长庆公主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战争进行的第六个月,八月节来临的前夕,云王兵马包围了左丘故园。

其时,左丘无俦并不在府中。

哨卫出身的左风在重兵围府前嗅到了异常气息,以一双飞毛腿跑去启夏山间,向主子通报府中突变。

“重兵围府?什么罪名?”左丘二少煞是好奇,死皮赖脸随兄长到山间小筑小住几日,不想来此插曲。

“属下不知。”察觉事情有异时即望风而遁,哪有闲暇听闻领头将领宣读罪名?

“应该是私通隐匿越国质女,形同谋逆。”左丘无俦道。

“那个嵇辰不是已经打发走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对呢。”左丘二少大摇其头,不通,不通,实在不通。“这兔死狗烹的事不是都要等到尘埃落地?咱们的王上现在正忙着和越国打架,怎还有这份心思?这个时候灭了左丘家,于他可有半处的好处?”

“筹码罢了。”左丘无俦彼挂整齐,跃上马鞍,“走罢,让我们如王上所愿。”

如王上所愿,他们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赶回风昌城。潜逃在外的左丘家逃犯觐见王上。

两人的马才踏上上阳宫前的护城桥,宫门訇然大开,两队精兵分列两畔,侍卫总长郑彬快步迎来,行抱腕礼:“左丘家主,左丘二少,王上正等着二位。”

“唉,果然是请君入瓮。”左丘二少一步三叹,甚是哀怨。

郑彬小心翼翼:“小的还要告罪,请二位……”

“搜身不是?本少爷向来是良民一枚,配合得紧,来罢。”两臂高举,慷慨献身。

左丘家主的无俦剑,左丘二少的精钢匕,皆未随身佩带。郑彬格尽职守完毕,亲领两人直达居安殿。

偏殿内茶气缭绕,云王狄昉一身轻便常服,临坐榻桌之側,一手执卷,一手捏杯,恁是松愜地等待左丘兄弟的到来。

“无俦,无倚,多日未见了。”

左丘无倚比兄长要快上一步,伏地山呼:“草民参见王上。”

“怎么会是草民? ”狄昉发喊,“左丘家是我云国百年的士大夫世家,怎样也做不到草民罢?”

“草民失言,草民惶恐,请王上恕罪!”左丘无倚高声朗朗。

去王拨了拨受惊的耳朵,道:“行了无倚,你姑且别急着耍宝,若是不能安生,就到仁圣宫去罢,太后这些日子念叨最多的人,非你莫属了。”

左丘二少桃花眼纯真忽闪了几下,一手掩到嘴前:“草民这就安生,王上全当草民是道屏风布景。”

无奈地叹了声,狄昉眸线延展,看向未出一声的男子,“无俦打进来就没说一句话,可是在生朕的气?”

左丘无俦容颜肃冷:“臣是在想制胜之策。”

“何处制胜? ”

“前沿沙场。”

云王龙心大悦:“好聪明的无俦,已然想到了朕要说的。”

“臣请领兵御敌,请王上恩允。”

“唉。”一声长叹,云王面染愁色,“有无俦这话,朕是何等的欣慰,然而让朕为难得是,左丘府的三夫人一时错念,协助越国质女逃离云国,此乃重罪呐。 朕也知这仅是三夫人一人一时之失,与左丘家无尤,但云国法典如山,满朝臣工诸口攸攸,私匿质女形同谋逆,朕实在无法徇私,无俦应该能体谅朕的难处罢?”

“微臣必将荡平越国,将功折罪,只请王上留得左丘家老小性命。”左丘无俦单膝跪倒,一手四指向天,以云国男子起誓姿态道。

云王伸手搀扶,“无俦明白就好,你尽管放心杀敌,朕会全力与那些老臣周旋,严命围宅官兵不得进府骚扰,待你凯旋之日,朕大赦天下,保左丘家上下平安。”

三十二、君友臣恭耐人寻(下)

“看这情形,王上从来没有让左丘家东山再起的打算。”

十里长街杳无人迹,天悬圆月如盘,秋意素凉如水,两道并辔而驱的身影行走缓重,左丘无倚的声音内更是遺憾重重,无疑,左丘家王上推上了悬崖。

“王上对左丘家的心结不是一日两日,既然不废一兵一卒令左丘家退离风昌,当是无论如何也不再给左丘家翻身机会了。”左丘无俦眺望长街彼端的左丘府门,银色月辉下,黑门白阶前,秋叶累枳,寥无人迹,无端透出萧瑟味道,不由一笑,“门前冷落车马稀,无倚可想到左丘府也有今日?”

“今时今曰,本少爷这个不知百姓疾苦的执绔子弟才明白何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枉这遭了,唉……”左丘二少这声叹息,明显少了几分城意。早在自卸兵权之初,对今日情形早有预见,若此时刻门庭若市才是咄咄怪事。

两人缓马慢话,悠然到了自家门前,叩门良久,听到门内重重跫音。

“哪一位?”门内人慎问。

“左丘无俦。”

“哪里来的宵小,竞敢冒充我家家主?又是一个看我左府家敗落欺上门的势利小人!”

“又”么?左丘无俦挑眉,左丘无倚莞尔,施施然道:“赢叔,是我,左丘无倚,你该听得出本少爷这独一无二的声音不是任何一只宵小能冒充得了的罢?”

“……二少爷?”门内人疑问。

“开门罢。”

踯躅了多时,隱有门闩声动,而后徐徐启了一縫,闪来两双戒备目光。左丘无倚红口白牙咧嘴一乐,门内目光登时换成泪光,两道门豁地打斤,“家主,二少爷,老奴……”

左丘无俦穹下腰来,将七八位老仆一一扶起,道:“走罢,里面叙话。”

左赢颤声应着,陪同两位主子步向门内,余下几个老仆闳门落闩。

左丘无倚两手各牵一马,昂首阔步,嘻嘻哈哈道:“本来我还怕你们被关进了牢中,凭你们这身老骨头怕是难熬了,现今个个都好好的,是了不得的喜事,真想放声大笑呐。”

左赢擦净老泪,忧声道:“老奴都听说了,王上发兵到了启夏城,各位爷和夫人可还安好? ”

“还好还好。”有两仆赶来慌不迭将二少手中马缰接过,左丘无倚杨臂抱拳, 道:“王上天恩,围而不攻,只待左丘家主得胜还朝,便能大赦天下,赢叔不必担心。”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老奴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不过……”左丘无倚面上狠意勃然,“这些日子赢叔很辛苦罢?有多少人欺上门来?”

左赢苦笑:“起初还好,只不过出门置办日用时听些讥讽闲话,老奴们全当是犬吠,不理会也就罢了。自打左丘故园被围左丘家主逃亡在外的传闻到了风昌,隔三岔五便有人拍门叫嚷,实在是欺人太甚。”

“剽悍! ”左丘无倚竖指大赞,“都叫嚷些什么?赢叔说来听听。”

“无非是一些不中听的腌话。”

“说罢说罢,也当替本少爷接风洗尘了。”

“……说左丘家名存实亡,还占着这宅院不走实在无耻,大概也就这些话了。”

“经过赢叔的嘴,想必已经好听多了罢。”

左赢憤憤道:“家主和二少是贵人,何必让那些话污了贵听? ”

“有道理。”左丘无倚拨了拨耳朵,“赢叔可还记得是哪些人?就算左丘家一落千丈,但百年的名声在那里,应该不是哪只阿猫阿狗都敢找上门来罢?”

左赢不住地点头。

“将之前的及至以后但凡堵住府门口叫骂过的,你们几个老弱不必费什么力气和人对骂,一一记下来就好。”他左丘二少最喜欢的一件事,是秋后算账。

“这……”

“听二少爷的。”左丘无俦开口。

“老奴遵命!”

主仆三人走进了书房。

书房内早有腿脚快的老仆高燃灯烛,整洁清净,一尘不染。

“请家主和二少爷在此小作歇息,寝楼已然洒扫过了,老仆正将被褥薰香。”

“不必麻煩了,一晚而已,大哥睡里间,本少爷睡在这外面的榻上就好。”

“容老奴为家主和二少铺设整齐。”左赢说话间,两手却未去理会里外间的垂帘,兀自在墻上书柜间一番推移,一道暗门无声闪现。

三人依次而入,身置密室,除却一直神情淡漠的左丘家主,其他二人神态皆是一变。

“禀家主,老奴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只待家主令下。”

“第一次得胜军报传回风昌后的七八日,即可出手。”

左赢目含精利芒锋,道:“老奴定不辱命!”

“还有,找出嵇辰的藏身处。”

“呃?”左丘无倚不解,“这女子何足道哉,值得大哥如此关注?”

“与云王联手图谋左丘家,这个理由够充分么?”

“她……”左丘二少咋舌,“昔日的木头公主还有这等胆色? ”

左丘无俦眸色幽沉,“找到嵇贞之后,将其送到本家主跟前,本家主有用处。”

嵇辰与云王的合谋痕迹并非滴水不漏,却如愿从他口中编取了一份保命承诺。扶襄的身世……他要它何用?!越国公主既有如此气魄,不妨尽情在这乱世政局上添上笔浓墨重彩。左丘家主的承诺岂是恁般容易消受?

三十三、风声鹤唳时光紧(上)

左丘无俦出任云国主帅。

此讯令得云国处于战火的前沿军心大振,尽管云军麾下将領派系各异,并非尽为左丘家主拥趸,但左丘无俦在军界书写的传奇他们终其一生也难望项背,若由如此一位人物出面扭转战局,无论站在怎样的立场上,没有人不由衷欢迎。是以,新帅尚未到任,诸将士已如出柙猛虎,与越军遭遇战中取得一场近来罕见的大捷。

左丘无俦到达之日,军中上下更是一片欢腾,甚至那些位有伤在身的伤兵们也头裹伤布、手扶木拐走出医帐,迎接他们出山的军中之神。

左丘无倚不由大发感慨,道:“元帅,属下这时才有点明白您为何在训练新军中要那般严苛了。”

“怎么说,副帥?”

“平日吃得万般苦,战时少做流血人。”

“甚有道理,即日起,将这句话镌进每位兵士子弟的脑中。”

“得令。”

前来迎接的请将现望这兄弟两人不苟言笑,肃穆严正,泰半人先在心中写了一个“赞”字。走在最前端的骠骑大将军庞重一副不张不弛的成德模样,向左丘兄弟 抱拳道:“属下庞重恭迎元帅与副帅,元帅上任乃是大喜,属下已在中军帐已设宴席,请两位元帅……”

左丘无俦眉蹙成川,问:“国土沦丧,数万百姓沦为亡城之民,本帅何喜可有?”

丰硕的笑容冻结在庞将军庞大的脸面上。作为新帅上任前的军中主帅,又是王后长兄,正当炙手可热的时候,为了国之大局,愿让出主帅大位,愿以宽宏之心接纳这位戴罪立功的末落家主,他自认为自己已然崇高到了极致,左丘无俦非但不知感恩,竞还敢摆出昔日冷面军神的派头,还真是忘了今夕何夕!

“中军帐的那桌酒席赏给他们。”左丘无俦目眺犹不舍回帐的众伤员,“诸将随本帅来,半个时辰内,本帅要了解整个战局。”

诸将应声地动山摇,众星捧月般随元帅而去,独留庞将军崇高屹立。

“禀元帅,七日前我们夺回了来鹤镇,如今有三城一镇陷于越军之手,白光城、延平城、延兴城、春明镇。”

“三城一镇......”目线打案上铺展开的地图标注之地依次巡过,左丘无俦面色愈来愈沉,眼内痤色愈积愈重,诸将也愈来愈提心吊担,忐忑不安,中军帐内,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