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百年来,我云国可曾遭受过如此大辱么?”他轻问。

诸将汗颜垂首。

左丘无俦面向南地,也低头许久,重声道:“生灵涂炭,国民遭劫,无俦之过也。无俦在此发誓,无俦必将收复失地,救我国民,直捣莫河城,杨我云国成,若违此誓,粉身碎骨!”

字落千斤,掷地有声,诸将无不动容。

“末将等愿誓死追随元帅,收我国土,救我国民,扬我国威!”群声沸腾,直达天听。

也当真直达天听。今日林林总总,不过三日,便被八百里快骑送进云王眼际。

“这么快就重新得回人心了么?”看罢奏疏,云王沉吟少许,面露嘉许,“也好,惟如此,才能替朕办事。”

王公公将茶献到王上手上,谄笑道:“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上不担心左丘家主趁机……”

“他能做什么?”云王讥哂,“一家主子奴才几百口,就算他能恨得下心不顾,试问届时又有谁会追随那样一个薄情寡义之人?没了左丘家百年根基人脉的依持,他又如何呼风唤雨?”

“王上英明。”

主奴对话,大多概莫如是,一句主子英明总结陈词。然而,是真英明,还是假奉承?端看时间验证。

这场博弈,方兴未艾,好戏方长。

三十三、风声鹤唳时光紧(下)

左丘复出,嵇释再起。

左丘无俦与嵇释这一对沙场宿敌,终将再决胜负。

为控制左丘无俦,云王将左丘全族捏在了手心,如同给一只狂狮的颈上系了根阿随时收紧锁喉的锁链。同为不喜欢事情脱离掌控的一国之君,越王当然也不会任嵇释这只骜虎在山高林密间自由飞跃。

静王府王妃长年缠绵病榻,那日王后鸾驾莅临王府,以凤舆接静王妃进宫调养,而老靜王爷则坐上了王上派来的御辇送往行宫度过即将到来的寒冬,世子回到府内时,尚未对双亲离府的消息消化完毕,王上旨意来到。

作为人子人臣,没有任何选择,即日走马上任,马走边关。

“世子,为何不暗地着手搭救老王爷和王妃?”一日奔波结束,下榻驿站, 嵇南忧心忡忡诘问主子。

嵇释目中冷色成霜,声内挤出的每字都似冰石雕成:“父亲当年曾出生入死保护这越国江山,在朝臣中的威望不可小觑,王上既然打得是为父亲和母亲疗养的名义,就算是做给满朝文武看,也不会轻怠二老,索性先让他替本世子侍奉双亲。”

嵇申猜忌多疑,对他们父子多方打压,若非父亲耳畔叮咛,他何须忍至今日?

“去通知万书寅,将野牛岭内的粮草留足十五日,其余分发当地山民,找三百壮丁装成小股游勇,骚扰云国军队后方,而后向风昌方向奔逃十余日,沿途放出消息:越国运粮队在沿密城附近与一股潜进国境的云国人误打误撞的遭遇,死伤惨重。告诉万书寅,一定教学村民尽可能将云国人的身手描绘得诡秘难測。”

越王得报,以其多疑本性,很难不将这伙云国人想成是潜往莫河城的云国暗门杀手,为了一探虚实,必定要调动扶门人前往沿密,如今扶门四使已去,能担当此大任者非扶稷莫属,只须将那只老狐狸调离莫河城,其他事……

水到渠成。

“扶冉那边至少没有消息,想来关押三使的地方太过隐密,叫他停下罢。”

“那……”嵇南陪着小心,“不找襄姑娘了?”

嵇释眸芒闪了闪,“怎么可能不找?只不过,本世子似乎一直忽略了更好的法子,我们都忘了菊使扶粤这个人。她是王上的枕边人,以王上对阿襄的那点龌龊心思,他会不择手段地逼迫扶粤将阿襄带到他面前。与其去探密牢所在,不如让扶冉去找已经走出密牢的扶粤。”

“唉,奴才也希望襄姑娘早日回到世子身边,想起那时……唉! ”

“我和阿襄,从开始到如今你看得最清楚。阿襄对我来说,从来不止是一个女人,她是丫头,是知己,还是妹妹,甚至女儿。若论爱,本世子对她的爱或许不及对琴心的,但对她的疼惜和倚重,琴心却远远不及。”

嵇南热泪盈眶,“您的这份心事,该早解释给襄姑娘听的,她也至于揣着对您的误会做了糊涂事。”自幼与扶襄一起服侍世子,两小无猜的情谊纯真温馨,实在不想姐姐样的人在外面吃苦受罪,世子若还能念及旧情,他替她感激不尽。

“助本世子找她回来罢,给她最好的生活。”嵇释道。

扶襄三十四、狭路相逢谁为胜(上)

透过两国厮杀中的军马缝隙,嵇奭遥见了左丘无俦。那人,玄袍黑甲,面色冷凝。

“三江,就你看来,我越国与云国兵士有何不同?”

庞三江答:“北云兵士人人皆如一匹恶狼。”

嵇奭颔首。恶狼啊,此语没有一点虚张。云国每员兵士眸内,都闪着噬血之芒,主帅一臂杨起攻令将下时,那噬血之芒即会掺进一种跃跃的兴奋,与见猎心喜的恶狼无甚两样。有无左丘无俦,就会如此不同么?

“而我越国兵士虽勇猛,却少了对方那份誓在必取的悍烈。”庞三江又道。“气势上先输人一截。”

嵇奭目光锁向那云国大军之魂左丘无俦。正巧,对方的目光打来。

“三江,鸣金收兵。”

是以,一方鸣金,另一方也没有趁势追缠,双方各将死伤兵士清下,没了中间战场的阻蔽,两方主帅的视线更能畅通无碍的交锋。

电光石火,又阴风澹澹。

“猫元帅。”左丘无俦以气御音,沉磁嗓音跨过偌大疆场,清晰送到彼端,“多日未见,一向可好?”

嵇奭淡哂,长声道:“左丘元帅,别来无恙?”

两人都不再多话,方才尚杀声震天的战场,只余削刮过每人脸面的张狂风声。

响久,二人同时别了目光,带开马礓,“回营! ”

二人身旁之人,如庞三江、乔乐之流,却都惊出了一身冷汗。适才,那两位看似言来语往,笑意未断,但那传递在当中的冷肃寒流,怕是三军将士均已感受到了罢?

这两位,就如丛林中狭络遭逢的两只神兽,一只上山,一只下山,狺狺咆哮间,伺机而待的,是对方的薄软弱处,以期给上致命一击。这样的两人,注定要做一世的瑜亮宿敌了罢?

左丘无俦。嵇释。

嵇释。左丘无俦。

这两个人,在沙场交战的岁月,互有胜负,不分伯仲,方齐名于世,如今又要疆场相逢,谁能成最后胜者?

雪色宣纸上,这两个名字交替纵横,墨色新成。

纸旁,铺着囊括云、越两国交界五百里范畴的羊皮地图。

扶襄停了笔,一双美目聚集在地图上的千巉岭处。这道云、越两国原本的疆界,早晚会有一战。

越国占云国三城一镇,在左丘无俦出山后的第二日即夺回一城一镇,稷释的到临,势必会暂缓左丘无俦推进的脚步,接下来的战争走向,取决得是这两个人的发挥。

如果我是左丘无俦,会如何出计收复失土?

如果我是嵇释,要怎样布排打敗左丘无俦?

她将自己想成那两个人,在那些描绘出的城郭山峦间推敲揣摩,眼见千军万马,耳听战鼓雷动,断胜与负,判输与赢。

“扶姑娘可有结果了?”郎頊问。

“第一场战,左丘无俦小胜。”

郎琐面色微愕。他确信放在自己袖囊里的战报是第一时送来,若扶姑娘双眼不能透视,惟有两个可能,一是云、越营中有她暗探,二是料事如神。

若是前者,他很敬佩。

若是后者,他……敬畏。

“扶姑娘从何判定?”

扶襄抬指点中一处,“这一处是延平城与延兴城之间的兴平山,此山的边境处的第二险峰,云国的兵士是在山峦间训练出来,最擅山间遭遇战,气势上更会盖过越军。嵇释深知这一点,绝不恋战,为免伤亡,会率前收兵。”

郎硕深吸一口气,“那么,第二战呢?”

扶襄眉尖浅蹙,在“兴平山”上叩了叩,“第二战,运气占五分。”

“扶姑娘指得是什么?”

沉思了半盏茶的工夫,她展颜一笑,“郎将军押那边?”

三十四、狭路相逢谁为胜(下)

且不管原国的安国将军府内如何运筹于帷幄,端看阵前二人如何决胜千里。

越军中帐内,嵇释推开地图,目巡诸将:“你们说说看,左丘无俦为何选在兴平山下扎营?”

“兴平山地势险峻,可攻可守,是兵家上选。”廷尉使朝旭道。

“你想到的,所有人都想得到,但那人是左丘无俦,每走一步必是经过百般算计。选择兴平山,必有其深意在。”

“可是,兴平山也不过一座普通山峰,除了地势险要外,还有何奇要之处?属下去抓几个地头蛇来问问?”

嵇释心头一动,“要找的话,须是土生土长,年纪愈长愈好。”

庞三江当即着手布排,一个时辰后,手下人带着两个中年粗汉禀进。

那两汉子面孔黧黑,两手糙粝,才一进帐,即跪在了地上,抖颤不已。

“你们是越国人?”嵇释问。

“禀军爷,是……是。”两汉子颤巍巍回道。

果不其然,不由的,怒恼之意暗滋于嵇释春风和煦的表相之下。云国民风强悍,边境人尤甚,纵算见了高官,也不会有这等畏缩行止,而仅是一线之隔,两处民风便戴然以国境区分开来,越人竞懦弱至此!

“起来回话罢,本帅有事相求,还望赐教。”

“……不……敢。”

“你们可曾到过兴平山?”

“咱们……咱们……自小长在这边,兴平山离这不过三十几里路,咱们是常去的。”

“去山上做什么?打猎?采药?还是有其它营生?”

汉子嚅嚅不语。

嵇释皱眉,声色含慍:“据本帅所知,兴平山上并没有什么奇特药材,也少见奇珍异兽,你们去那边是做什么?”

“咱们……”

“元帅问话,还不快答!”庞三江喝斥。

两汉子又吓跪回地上,答道:“咱们去……去是为了伐那山南峰的木头,卖给镇上的大户做家具,一栽丈余木头就能卖二两银子,那木头结实得很,普通斧头砍不动,咱们是用特制的……”

“兴平山隶属于云地段,你们伐木时不会遭遇阻拦么?”

“咋不会?”一汉子憨声起怨,话也吐得流畅快利起来,“那云人都悍蛮得很,遇见了给打一顿不说,辛苦伐好的木头也给留下,吃个现成。咱们摸着黑上山,他们竟给日日夜夜设人在各个入山口看守,要不是后来咱们给寻着了一条路, 这条生財的路怕也就给断了……”

“寻着了一条路?”嵇释眸中峥嵘初现,“寻着一条怎样的路?”

另一汉子好不得意的憨笑:“咱们还有几个村人,费了十几个通宵的功夫,在兴平山的左麓最茂密的林子处,砍出了一条上山的新路,平日都是用树枝盖着,哼,那云人以为堵住几个山口咱们就没辙了,谁也想不到咱们走得那条路,几年了 他们都不晓得呢。”

“几年了都不晓得么? ”嵇释清朗双目内光亮簇起,道:“三江,赏他们每人一梭金子。今夜,你带几人随他们走一趟,看那路是否真如其所说神鬼不知?”

当夜,庞三江带十名亲兵,在两汉子轻车熟路的带引下,寻到了那条可直通山顶的密径,并在云营地附近绕过一遭后安然返回。

听完属下禀述,嵇释视线落在地图上红毫标注所在,精致唇线上浮起和缓笑弧:那可是在最精密的理志地图上也找不出的一条路呢。

左风踉跄的脚步惊破了帅帐安静,尚在灯下阅卷的左丘无俦举首望见这素来以板肃面色示人的属下难得一见的惶乱形色,颇觉有趣。

“发生了何事?”

“元帅,请斩了属下项上人头!”

“到底有何事需要本帅得力战将的项上人头来偿呢?”

左风气喘犹剧:“半个时辰前,属下巡山,竞逢了一队越人,追杀之下,也不知他们从哪条路就给逃了踪影。属下不敢紧追,忙去察看粮草囤处,与另一队正准备烧粮的越人碰上。”

“粮草已然烧了么?”在丘无俦瞄了一眼帐外天色,未见火光,想是对方此举未遂?

“粮草无虞。”乔正语内不见一丝庆幸,“可是……”

“可是?”

“咱们的兵械,全部消失了!”

“兵械? ”左丘无俦心内忍不得要为静王世子叫好。原来对方声东击西,志在兵械,非为军粮。军中无粮的确寸步难行,但没有了兵械,就如雄鹰失翅,依然是寸步难成。

“烧了粮草反而不怕,反正洞内有足够的囤粮,但没了兵器,咱们的将士岂不任人宰割了么?”左风抹着面上汗粒,心急如焚,懊恼不胜,“是属下失职,请元帅发落!”

这样么?嵇世子还当真给本王出了个难题呢。左丘无俦抚着生了些微髭须的下领,少加沉吟后问:“如今军中尚有几人有兵器可用?”

“属下业已查过了。元帅、六位将军俱是剑不离身,器不离帐,未受其殃。属下及今夜负责守卫的三百巡山兵士均为持械而行,还有一百名哨卫。”

“意即说,除了本帅和几位将军,以及你和四百兵士外,剩余的几万兵士都将是无械可用了?”

“是。”

“弓箭雕翎可还在?”

“弓在,箭已失了大半。”所幸没有与兵械一处存放。

“现在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乔正瞄一眼帅案旁的沙漏,“卯时天亮,两个时辰不到了。”

“两个时辰?”左丘无俦眉峰一挑,“吩咐下去,全军拔营,迁往兴平山最高峰,半个时辰内务必完成!”

“是!”

“三百持械兵士依然巡山,天亮之前,务必找出对方潜上山来的密道!”

“密道?”

“你以为对方能在我军毫无察觉的情形之下上山,经由什么?本王曾得报,越营帐曾找去两个本地人问话,想来他们是得到他们想要的了。”无论何时,嵇释都是个很值得期待的对手呢,“本帥记得,我军初之所以所在北峰,是因初来此扎营时,普通刀斧对南峰上的树木无法取用,可对?”

“的确如此。”

“你负责迁营,将你腰下的精钢剑留下,请副帅进来。”

一刻钟后,左丘无倚带五千人,手持元帅的无俦剑,左风的精钢剑,以及几位将军的腰间佩器,前往南峰。

云大军被困兴平山。

云大军迕营兴平山至高点,四周扎草为人,收纳敌方射来箭翎,山上五万人马,半数用以对敌,依恃险峻山势,靠以乱石、滚木、弓箭御防,击退了越军三次攻山之举。而另外半数,一直未辍的是另一項攸关全军生死的活计。

“这两日,我军死伤如何?”

“亡约百余人,轻伤两百余人,重伤两百余人。”

这个数字低于预料,左丘无俦颔首:“好生安葬医治,都是我云国的好儿郎。”

“是。”

“箭翎尚能支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