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无关。”

“一如既往的冷漠呢。”

一如既往?她微怔。

四一、节外生枝遇蛇噬(下)

扶襄细忖,在云国的一年中,与这位赫国公子打过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个时候,她都是跟在左丘无俦身后,而他……

伴随在云国叶硕长公主身边。

毫无交集的两个人,竞然会有这番奇遇,说起来,不免又要感叹人生无常。

“扶姑娘,你是个很奇怪的人。”房擔下,赫国公子倚坐在圈椅上享受春时的阳光,眸线随着院间支拐慢行的女子缓移缓动。

“怎么说?”扶襄回首问。

“你就当在下犯贱罢,在云国接受惯了轻蔑眼光,冷不丁遇到一双看见在下时与看见常人无样的目光,有些纳罕。”

“为了什么?”

“扶姑娘明知故问了不是?在下在云国之时,名声并不清白。”

“云国长公主的入幕之宾。”扶襄轻嘑,“那么,公子就当小女子没有资格耻笑他人罢,因为我也曾是左丘无俦的侍妾。”

赫国公子稍怔,发噱:“你是女子……”

“女子向威权低头便比较有气节么?”

“……你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公子的语气听来轻松玩谑,但对那段过往还是很在意的罢? ”

“嗯?”

“可是,而且纵然时光回流,也不一定比当时做得更好。至少我无法确定自己会有更好的选择。”

“请问……”赫国公子的神情已近乎呆愕了,“扶姑娘是开解在下么?与在下谈心?”

“还好。”扶襄语气闲闲,将受伤的右腿触上地面,试着行走了两步,“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跟前只有你一人,总要找个话题打发时间。”

“……”美少年的面孔窒了窒,“在下要收回方才瞬间的感动,扶姑娘依然是一个冷漠的人。”

扶襄倒奇了,“阁下对小女子这个冷漠的判定,从何而来?”

“左丘无俦对你的宠爱,全风昌城有目共睹,你在应当他爱他未投入全力的爱,应当舍弃时却没有任何犹豫的舍了,一个女子,若没有天性中的冷漠,如何做到?”

“你又如何断定我在当爱他时没有投入全力?”这位赫国公子,越来越值得探究了呢。

“扶姑娘随左丘无俦出席各等宴会之际,向来都是寡言敛声,别人兴许被你恭顺于左丘无俦的假状给骗了过去,但在下也是一个需要佯作顺从的异国质子,对于同等处境的扶姑娘,自然格外多了关注。扶姑娘无时不在收集宴会上的各样人、事,时时刻刻没忘了自己是一个细作,没错罢?”

“阁下也是细作?”洞察力与隐身术,皆是细作必不可缺的特质。所谓洞察力,是对一切细微的异样皆可捕捉的醒敏。所谓隐身术,是随时将自己混迹于周围人群中就如不存在般的蛰伏。扶襄自认为自己这个细作做得尚算出色,却从头到尾未能对赫国公子的“关注”有所觉知。显然,对方高上自己一筹。

“而且,阁下这位赫国公子并非赫国的细作。”

赫国公子左手扣在额上,再度沉默起来。

忽有一阵清风来,院间的一树玉兰花落下香瓣无数。转眼间,时令又是春暮。

扶襄抬指,将一瓣红蕊托在掌心,那片小小落红兀自挣扎,不一时旋入风中,倏忽不见。

“扶姑娘你这么说话,不怕在下将你灭口么?”赫国公子缓缓问。

扶襄 四二、事出有因逢旧时(上)

灭口么?扶襄微微仰起下颌,浅浅阖了双眸,倾听微风绕行耳侧,心中那点因为从天而降的厄运而起的阴霾渐渐消散。如此晴好的天气,可以如此悠闲地享受阳光,享受匪浅呢。

“扶姑娘没有听到在下的话?”

“已经严重到要被灭口了么?”她翘起唇角,“如果一定要被灭口,容小女子继续猜测。阁下这位赫国公子到云国做细作,做得不是赫国的细作,应该是......”

赫国公子蓦地坐直:“是什么?”

“在云国的时候,阁下和梁国公主过从甚密罢?”

“......什么?”

“虽然从没有发觉阁下对小女子的关注,但你也说过我一直在收集宴会上各人的动态,你和梁国公主之间的眉目传情虽仅是浮光一现,但次次的浮光一现累积在一起,便使人不难揣测。那时想二位无非是一对同病相怜的苦命鸳鸯而已。现在想,梁国公主接近逯家的双生家主,甚至接近越过公主,皆是为了给阁下搜集资讯么?还是,她也是一位细作?”

“扶姑娘,你实在是......实在是......”赫国公子绞尽脑汁,“实在是让人心痒难耐呢。”

“不知阁下想如何杀死小女子?”

“你还没有告诉本公子,你认为本公子会是哪一国的细作?”

扶襄莞尔,“为了避免死得太惨,小女子还是适可而止。”

“你你......”赫国公子瞠目,“你好狡猾!”

“承蒙夸奖。”

“其实你只是故弄玄虚是不是?其实你压根没有推断出本公子为哪国效力对不对?”

“如果这么想可以让阁下舒适一点的话。”

赫国公子抱头呻吟,“扶姑娘,你太不厚道!”

她低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若猜中了,本公子兴许能饶你一命!”

“心领了。”

“你你你......”这女子怎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

又有一阵清风起,娇软的笑音打院门方向宛转飘来:“瞬哥,你斗不过扶姑娘的。”

扶襄侧首投眸:“梁国公主终于出场了么?”

梁国公主姓梁名贞者娇娆行近,展演嫣然:“扶姑娘,在云国时我便不止一次提醒你家公主小心你这位贴身侍女,你果然不能小觑。”

“多谢公主对扶襄昔日主子的照顾。”

“昔日主子?”梁贞讶了讶,“对呀,听说你正被扶门追杀,已经不是扶门首席暗卫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说得就是这等情形么?扶襄无奈腹语。

“这里没有人会要扶姑娘的命,就请扶姑娘发发善心,告诉瞬哥你到底推断出了什么罢。”

“推断出梁国公主并非真正的梁国公主么?”

这一回,赫国公子、梁国公主一起愕住。

“早在动身前往云国之前,我曾在扶门的秘卷上看到安插在云国的细作里,有一位李代桃僵者。其实时间匆促没有来得及细读,经赫国公子提醒方明白,原来扶襄的那位昔日同行是梁国公主。”

“说什么?”赫国公子直颈回驳,“本公子几时提醒你来着?”

“你默认了你是细作,也默认了与你暗通款曲的梁国公主是细作。在云期间,梁国公主对越国公主的照顾,尽管可以归类为小国质女的攀结,但若是姐妹情深,解释起来便更顺畅了些。梁国公主应该是与在云为质的三公主一母同生的姐姐罢?就是那位在十岁时因患天花被送出宫外隔养后不幸夭折的嵇真公主。其实,若是细看,拟于嵇晨公主的容貌有三两分的相似呢。”

赫国公子颓丧垂下肩去,“抽丝剥茧,层层递进,扶姑娘,在下输了。”

“可是......”梁贞明眸内谲光明灭,“最聪明的人,是知而不言,扶姑娘,你不觉得自己的聪明太多外露了么?”

“或许。”

“虽然我说过没有人会杀你,但改变主意也只是瞬间的事,所谓祸从口出,这祸说不定就是杀身之祸。何况,你是越国的叛者,我杀你也算清理门户,是不是?”

扶襄支拐单脚一蹦一跳来到檐下,在椅上安坐了下来,面对梁贞的咄咄逼视,认真地思索了少许,拍额道:“我想起来了,扶门的暗卷上写嵇真公主之所以会得天花,似乎是受了什么暗算,而年幼的嵇真公早有防范,那场病不过是嵇真公主将计就计,为的是逃离宫廷。”

赫瞬夸张的哀怨动作顿止。

梁贞美丽动人的明眸机光深烁。

“我从来没有认为你们二位是为越国效力的细作。暗卷所提的那位,隶属叶国。”

扶襄 四二、事出有因逢旧时(下)

居住叶国的那段日子,作为太子妃的贴身侍女,扶襄随太子妃频频出入宫廷,对叶王沈赦已不陌生。不管从哪一方看那位叶国王者,都不似一个四处讨好强邻的平庸懦弱之流,叶国今日所给人的大而无用不足为惧的形象,怕是来自于这位叶王的精心营造。

嵇真、嵇晨的亡母是一位来自叶国的边缘王族的君主,当年年幼的嵇真佯病逃离宫廷,除了叶国没有别的去处。这些个细枝末节一经连接起来,今日梁国公主的真面目,呼之欲出。

面对这女子,梁贞惟觉心惊胆颤,不由道:“知道得太多,当真不利于保住你的性命,扶姑娘。”

“就如为了取而代之杀死真正的梁国公主么?”

“这点扶姑娘可就错了。”梁贞掩口窃笑,“我到云国原本用得是另一个身份,中途碰见了重病的梁国公主,照顾了多日,仍挡不住那位公主香消玉殒。在她去后,我便以她的身份去了云国。”

“也就是说,二位已经亲口向扶襄证实,二位是为叶国效力了?”

赫国公子恍然,“敢情你绕了这大半天  .,就是为了让我们自己告诉你我们是哪国的细作。”

扶襄颔首:“我喜欢猜测被证实的感觉。”

那一对男女互看了一眼,直是啼笑皆非。梁贞乜着那张清净素白的脸:明明不是绝色的容貌,为什么连她这个女子看了也会有移不开眼的惊艳呢?

“很好,你连我们不会杀你也猜到了。”

“这个......”倒是没有猜到。所以逃脱所用的雾粉在袖中蓄势待发,试过承受力的右脚也随时可以跳跃。

“在扶门的暗杀下,扶姑娘还能全须全尾到现在,除非我们确保一击成功,否则绝不愿多上扶姑娘这个敌人的,遑论有你牵扯着扶门的精力,我们行事也更加顺手些不是?”梁贞谑道。

“扶姑娘。”赫国公子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到扶襄面前,“可否帮一个忙?”

梁贞一怔,旋即摇头,几步冲了来张臂拦住:“瞬哥......”

赫国公子抬眸,目色柔漾地盯着心上人的娇靥:“小贞,我们没有退路了,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放手一搏。”

“瞬哥......”就是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融化了她积存心头的坚冰,融化了她包裹周身的铁甲,在这双眼睛前,她惟有服从。

梁贞退下来,低首不语。

“扶姑娘,我们被叶国放弃了。”赫国公子道。

“......二位的身份暴露了?”身为细作,一旦身份暴露,若归属国拒认,等同任敌国杀剐存留。

赫国公子颔首:“为了追杀我们两人,云、梁两国皆派出了杀手,我们只有四处躲避,赫国自然是不能回的,回到那处只有被人双手送出去的份,可以说我们已是走投无路了。”

“扶襄与二位的处境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赫国公子忽然单腿跪地,“扶姑娘,只有你能就我们!”

扶襄茫然:“为什么?”

“原国的轻尘公子是原国暗部首领,请扶姑娘替我们二人说项,准许我们投奔原国。”

扶襄 四三、不曾相识竟相知(上)

赫国公子实在十个惊人的存在。

且不说识破冉轻尘这位原国暗部掌舵身份的渠道来自何方,既然认定她能在轻尘公子面前予以说项,意味着对冉轻尘或她的动向亦是知之甚详。

扶襄想了再想,对这对患难男女竟是越来越费解了。但对他们的请托未作任何应承,伤势痊愈之后,施施然辞别,是为了找她险将这座小镇翻遍的扶宁会合,前往下个目的地而去。

“阿襄,你所说的那对患难男女,可是一直在随着我们呢。”

绿树成荫的长路上,两人放开缰绳,任马儿自在行走。扶宁在马上一径地频频回首,不时向身旁的小女子通报近况,手里还未忘向嘴里递着打街边茶铺买来的小包子,好不忙碌。

扶襄递了帕子过去,盯着她将唇上唇下的渣沫拭了干净后,方道:“大路朝天,我们走得,对方也走得。”

“你认为冉轻尘会收留他们么?”

“他们的处境并没有他们自己所说的那般落魄。”一对精于算计的男女,哪有恁容易被人逼入绝路?“我与冉轻尘既然算是合作者,在不知这二位的真正目的前,还能如何?”

扶宁鼓起香腮,“阿襄好冷漠。”

“冷漠?”连阿宁也这么说,自己真的是个冷漠的人么?

“嘿嘿,幸好阿襄的冷漠只针对外人,冷得好,漠得好呐。”

扶襄半讶半谑:“阿宁和谁学会了耍宝?”

“你家的轻尘公子。”

“我家的?”

“你们早晚也要比翼双飞不是?”

依稀间,扶襄似乎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眨了眨眸,道:“他不是我家的,阿宁若想,随时可以取用。”

“......阿襄在说什么?”

“阿宁也应该对人动心了,隔了这么久,我曾担心阿宁再也不会。”

“阿襄不许胡说!”扶宁柳眉倒竖,杏眸圆瞪,“谁会对那个只会装疯卖傻的灰尘公子动心?”

“灰尘公子?”扶襄笑弯眉眼,“连昵称也有了么,阿宁?”

“阿襄!”

见好友娇靥嗔红,扶襄越发的好心情,笑声轻盈,盘绕上碧绿枝头,随鹊儿高鸣清唱。

“那阿襄自己又如何?你现在可以对左丘无俦以外的男人动心了么?”扶宁也不甘永落下风。

“这个问题嘛......”扶襄佯作认真地寻思了良久,“要等那个能够让我动心的男人出现后,我才能回答你呢。”

等同没说嘛!扶宁气咻咻挥动粉拳:“好狡猾的阿襄!”

扶襄才想反唇打趣回去,身后的马蹄声忽然趋急,她讶然回望,但见赫国公子、梁国公主及其两位随从竟快马赶了上来,在她们近处放缓下来。

“我还以为二位会满意适才的行进速度。”她道。

“扶姑娘别误会,我们只是同路而已。”梁贞淡道,“这条路尽头的县镇里,有等着我们的人。”

她挑眉:“阙国公主么?”

“你——”梁贞眼芒锐闪。

“无他,惟眼睛好使耳。”她轻笑慢语,“客栈中,公主进门中手里是握住一封信的罢?虽然扶襄只扫见一角,但那个属于阙国公主的徽章因为曾经见过,所以认了出来。阙国公主会是二位接下来的东瓮?”

“阙国的二公主花五千两黄金委托我们为她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