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

云国。

继左丘家族遭受灭门惨祸,左丘无倚被拘押之后,作为前线主帅的左丘无俦也被褫帅印,按王谕自省其过,就地看管,形同软禁。

就此,百年世家,名存实亡。

最强两国亦是最强两人的接二连三的变故在各国间激起的轩然大波尚在激荡,更为震愕各国的事情发生了。

云国。

左丘无俦被禁后的十日,百名精壮汉子闯入禁地,在庞重的三千精兵阻拦下如入无人之境。待庞重闻讯率兵赶来,禁地内除却满地呻吟的残兵败将,早已不见左丘无俦身影。

时隔不到半日,押往暹罗州的充军队伍与一队坐在路畔状似歇脚的同行狭路相逢。对方身着云国兵服,押送兵士完全不间设防,是以那队人中忽然有人跳起将左丘无倚颈上枷锁劈开时,顿时失措大乱。约摸一刻钟后,左丘无倚随同那队兵马一并离去。

这两队人马的相同之处,为标有“左丘”字号的黑色大旗,且留下多个活口为证。

又过三日,昔日左丘无俦部将联名签书的告全国子民书贴遍城街乡道,民众争相赌之,而后息业罢市,深居闭户。

告民书中曰:吾等追随左丘元帅多年,为卫大云国土,护佑大云国民,忘却生死,难怜家小。殊料奸佞当道,妒贤嫉能,君前谗言,误导圣听,吾等迫离戎马,以致在兵燹犯境之时,吾等空有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机,空自焚心扼腕,徒自顿足嗟叹。突闻左丘元帅复出,击溃敌寇,收复失地,吾等不胜心安,但求疆土不失,百姓无虞,吾等愿老死乡野,无为终生。然,未想小人猖獗如鼠,因一已恶念酿左丘家灭门之祸。继而,左丘副帅又遇诋毁,将置暹罗瘴毒弥漫之地。如左丘元帅战功彪炳都亦受圈禁之苦。是可忍,孰不可忍,吾等忠义男儿,无法坐视英豪殒落,听任群魔乱舞,遂擅以左丘旗号愤然而起,为保大云国之基石,邦之擎柱,纵担千古骂名,亦百死不悔。吾等将齐心协助促助左丘元帅清君这侧,尔等且广积粮米,深闭门户,勿受乱兵践踏之苦,半载稍过,还尔等清明朝廷。

告民书一经张贴,云国上下皆如战场,人心浮动,惶惶难安。

云王召集朝臣商议对策,有保守老臣道将那名纵火生事的嫌犯交出以平左丘家主之怒。立即有青少臣子发激反之声:左丘无俦如此与谋反无异,交一人事小,君向臣示弱事大,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岂容他猖狂?

任职军政司的王后幼弟庞奢道:“眼下,左丘无俦不过是被那群不甘没落的乌合之众给弄混了脑袋,狗急跳墙罢了,他一无帅印,二无兵符,能成什么事?”

此话一落,居安殿内的诸人情绪皆平定下来,竟是乍听左丘无俦之名的初时先乱了阵脚,忘了有王上英明在前,早已释了握在左丘家手中的所有兵权。这一来,何忧之有?

云王笑若花间微风,“且容他闹腾一阵,释放了心头怨气,腾再召他回来罢。”

诸臣齐颂王上有容乃大,仁怀宽宏。

这次第,云王君臣稳坐钓鱼台,闲看鱼儿戏闹玩耍,何时收钩,端看心情。

但,情势似乎并非按他们所预想的向前发展。

左丘无俦的大旗一出,昔日旧属竞相来投,每一位来投者皆不是空手而至,礼丰物盛,不胜枚举。

“帅印如何?兵符又怎样?被左丘家带过的兵,还需要那些外在的东西么?”纵望招展在山野间的蔽天旌旗,左丘无倚笑道。

左丘无俦颜容如冰,问:“联络上六叔他们了么?”

“已经收到了他们的传书。”

“传本家主手谕,严禁躁动,恪守蛰伏之道。”

“是。”

左丘无俦仰首看天。恰有一抹云卷云舒,兀自自在。那本是他年幼时追求的姿态,而如今他已如那头顶的艳阳,为照耀万物,须使自己光辉万丈。

“既然你们笃信左丘无俦能带领你们走向一个光明前程,那么,就将你们的未来交给我罢,左丘无俦定不负尔等所望。”他高立于峰顶,道。

欢呼之声宛若巨海浪涛,弥久方歇。

扶襄 五四、洞中一日世千年(下)

越国。

为避缉拿,嵇释逃入山林间,引来朝堂纷纷。甚至越王,也不解这位素以深虑著称的堂弟何以如此,顶着探父之名私回京都,尚能博一个“忠”字,如今公然拒捕,不顾双亲,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压在头上,又要如何施展?

未到两个时辰,越王便得到了答案——

老静王与王妃,皆自休养这地不见了。

这意味着,静王世子对一切早有安排,就连这场看似义无反顾的探父之旅,也是其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在这种情形下,他想做什么呢?”明泰宫前殿,书案之后,嵇申蹙眉苦思。

“王上不必担心,一个黄毛小儿而已,全因王上的圣恩,容他少年得志,这才不知天高地厚,妄以为能与天比高,就如一只猴子,再是扑腾,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案前恭立的这臣献言道。

“是这样么?”嵇申反复思忖,一时断不出嵇释走向,姑且作罢。

他走出书案,向太监福全吩咐:“传朕的口谕,命京都近卫军陪同京畿卫队,严密搜索嵇释形迹,生死不论。朕只给他们十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福全传谕,京都近卫军、京畿卫队全力出动,莫河城方圆延申百里,搜寻静王世子,只求在限定期限内达成王命。

然而,嵇释并未让越国君臣等得太久。

仅仅六日,嵇释挑起了大旗,仍然是越国,只是在越前加了“西”字,以“西越”为号,以救父救母为名,以五万大军为基,联合东疆几州,近十万大军,挥师莫河城。

东疆几州的反叛当然令越王大为光火,但令这位王者惊诧的,是嵇释那五万大军的来历,仿佛平地生出来般,毫无任何征兆地……

毫无任何征兆么?

沉思中的嵇申怵然一震。

一年前,越国有一场大败,五万大军深入云国腹地,无一人生还,包括领军出征的骁骑将军万书寅……

“福全,速传枢密院掌院!”

枢密院掌院御前领了密谕,一头扎进案档室亲力亲为,以仅仅一个时辰的工夫将万书寅私档呈奉上来。

“万书寅,出身小富之家,自幼勤习文武,并有‘神童’美誉,十八风中我大越国文武双状元名扬四海,二十岁入军政司,二十五岁因战功显赫被王上赐封骁骑将军,二十六岁也便是一年前战死沙场……”

嵇申举指,断了掌院如数家珍的陈述,道:“这些东西,纵然不找你,朕也晓得。”

掌院不胜惶恐,道:“禀王上,臣正是从这些人所共知的面上文章查出了端倪。”

“继续。”

“万书寅的小富之家,在当时其擢升要职之际,臣等依据我大越律法,也是去实地查访过的,确凿无疑。而就在半个时辰前,臣派去的人回来报说当地从不曾有一户万姓人家。”

嵇申眼色倏紧。

“从当初查访时邻人的言之凿凿,到如今的茫然不知,显然不是邻人失忆,而是邻人换了人。当年是有一位心思缜密行事周详的人从中布置,连枢密院也遭瞒天过海。”

接下来,嵇申自知自己不必细究下去,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无论是为了警告嵇释告知其老静王病重之讯,还是重用文武双全的万书寅,很明显,朕都是为了嵇释做了嫁衣。”越王失神之下,状似喃喃自语。

掌院缩肩垂首,恨不能掩耳疾走。

扶襄 五五、到头翻似烂柯人(上)

云、越双雄各反其主,两国间的战争也因各自国内即将掀起的内战暂作停歇。

若非左丘无俦、嵇释沙场的殊死对决已非一朝一夕,宿敌的概念深入人心,这样几近重叠的时机会让人以为是二人达成的默契。

不止外人,纵连两人近旁之人也大为咋舌。

“处在交战的当口发动大事,大哥真的没有担心过嵇释会趁虚而入么?”左丘无倚问。

“担心趁虚而入的不止是我。”左丘无俦回。

那边,庞三江亦向主子求诘:“世子何以断定这个当口起事不会给左丘无俦可趁之机?”

嵇释温雅浅笑,道:“阙国的二公主给他送去了一个会让他感兴趣的消息,当然,以左丘无俦的行事作风,那个消息不足以让他撇开军务,其实也只想分散一下他的精力而已。后从阙国公主口中得知左丘无俦的处境,本世子便可安心做自己的事了。本世子离开前沿,左丘无俦焉会放过这绝佳举事的机会?话说,本世子唯一输左丘无俦的地方就是没有及早建立一支独属于已的暗卫部队,扶门的人虽然好用,一个个却都是欠乏调教的。好在有阙国的二公主为本世子四处奔走,省了不少事呢。”

“原来如此。”主子难得有如此详尽释疑的时候,看来心情不坏。也难怪了,多年活在越王的猜忌与利用中,奉尽一个臣子当做之责,却不能换得半刻安宁,如今甩去枷锁,做顺从于自己意愿的事,终是自由了。

这边,左丘无倚也得到了兄长的回答,笑道:“看大哥与那个嵇释交手,总是有一种在另一个世界的错感,这可是棋逢对手的感觉,大哥?”

棋逢对手?左丘无俦微微闪神。的确,嵇释可以说得上自己的生平至敌,与之交手,无论胜负都须竭尽全力,稍有差池便可能全盘皆输,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另一个……

那个倔强的小女子,此刻还好罢?

倔强的小女子,在问云山的山洞内,终于醒来了。

起初,扶襄对自己的所在之地尚茫然了须臾,等神智恢复清明,记忆也全部归笼,遂以瀑布的水净了身,换了储存在石箱内一套旧布衣裳,打洞缝内摸索了几块碎银出来,撑着虚软的身子,走下山去。这些时日,有水有果也只能勉强维生,想要补充元气,还是须去山下的进补些人间烟火烹就的餐食才行。

“姑娘脸色这样差,是生病了么?”

山下的村庄,村口一家为过路人设的茶棚内,扶襄就着冒着热气的野菜汤,吃着松软的杂粮饽饽,逐渐确认自己回归阳间。茶棚内主人是一对老夫老妻,老妇人在旁边端详了这姑娘半天,忍不住过来搭话。

“已经好了。”

老翁为扶襄碗内加了一木勺汤,“多喝点罢,这汤的汤汁用的是我家儿子孙子上山打来的野味,强身健体。”

“多谢。”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京都投亲。”

“姑娘还是莫去的好,听说京都发生大事了呢。”

“大事?”

“听我从京都那边的过来的远房侄子来说,京都那边有人造反……”

扶襄一怔:嵇释选在这时行动了么?

茶棚竹帘哗动,有人兴冲冲踏了进来:“表叔,表婶,今儿个我也有收获了呢,这只山鸡晚上加餐。”

老妇喜盈盈迎上去:“谦儿好能干,能读书能打猎,文武双全呐。”

扶襄抬头,果然是听到声音时即浮上脑海的那张面孔,虽然黝黑了许多。

“云兄。”

“……小云?”来都大吃一惊。

扶襄 五五、到头翻似烂柯人(下)

“那时候,那位宁姑娘告诉我,你不甘为妾,即将逃离左丘府,为了免受连累,要我早一步远离风昌城。我拿着宁姑娘赠的户版册,来到越国,本打算投奔在越国莫河城经商的叔叔,不成想半路上被人偷了盘缠,不得已在一家琴署做了大半年的教琴先生,眼看能动身赶往莫河城,谁知越国打起内战,一路躲着战火,投到了表叔家。没想到啊,竟在此处和小云重逢,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呢。”

是,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呢。扶襄也感叹一声,无论如何,被那对憨实的老夫妇当成是自家表侄的心上人,一径地热情款待,执意留宿,实在不在意料之中。

“云兄来时,静王世子与越王间的战争打到了哪一处?”

“静王世子?”

“那位造反者。”

云谦想了片刻,抽笔取纸,徐徐勾画了一张路线行走图示出来,“为了远离战火,我随着避难的人群四处避走,穿过光州城,沿着边境线来到这边。这条路线,即是战场的边缘。”

战场已经扩展至斯了么?依据这战争路线的推进态势,不需要太久,越国便要易主了罢。扶襄视线在伸展漫延的路线图上巡移,不知不觉间,那些个蜿蜒曲折在她眼内幻化作险山奇峰,中间兵涌马啸,战势如炽。

“有人造反的不止是越国,云国如今也陷在内战之中。”云谦道。

她秀眉稍挑,“左丘无俦也起兵了?”

云谦拍掌:“小云聪明,一猜即中。”

“几时的事?”

“好像与越国难分先后。”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怀旧空吟闻笛赋,到头翻似烂柯人。这场病,竟使自己错过恁多精彩演绎么?

“小云想去云国罢?”

她面闪讶异。

云谦眨眸,扬唇道:“越国的战况,小云已初知一二,总要去云国了解一番,是不是?”

扶襄嫣然:“云兄不愧是小云的知音呢。”

“既是知音,就该同行。待你身子痊愈,我们结伴同去云国如何?”

“为什么?”

“为兄离家多日,对托养在乡下远亲家中的老母早已挂念不已,高堂在,不远游,为兄已日有违人子之道,纵然没有遇见小云,这一趟也是要回的。”

“这样的话,我们结伴同行罢。”在这样的时候一人独行,无论做什么样的乔装易容,都不免引人注目,况有一谦谦君子为伴,不失为人生乐事。

这两人,一视对方如兄,一视对方为妹,彼此间心胸磊落,无嫌,也无需避嫌,但在他人眼中,俨然并非如此。

当两人历时半年,辗转到达双国镇,现身于双国小栈,尚未及由过往的客商口中搜集到关于战争进展的一星半点,一只杀气腾腾的鞋子向云谦面门招呼而至。

“咄,你这大胆小贼,竟敢窃我娘子,抢我妻子,看我轻尘公子不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冉轻尘。扶襄轻捏眉心,着实无语。

可是,她这时并未料到轻尘公子的危害远非仅此而已。

有几个人,丢了扶襄姑娘的行踪,不敢回到主子面前领受斥责,四处游晃之际,无意与冉轻尘主仆一行遭遇,灵机一动,做起了守株待兔的行当。本来因为时日过久,已然失去信心,起了放弃这根木桩的打算,却在这一日,被轻尘公子哭天喊地的动静惊扰,而后发现——

兔子真的撞上来了。

扶襄 五六、前途莫测卿须慎(上)

双国小栈,鉴于这一处物流丰富,人流充沛,有幸被轻尘公子选作落脚处,作为各国联络点的传输中转站。

扶襄仔细回忆了一番,无论是地契还是店铺的所有状,都不曾做过任凭转让,遂向轻尘公子虚心请教,这落脚处的设置权由何而来。

“夫妻一体,你的就是我的,何必客气?”冉轻尘如是道。

呸,谁和你夫妻一体?!扶襄心中这般唾弃过后,花费了好大力气,将这位哥儿打发给了扶宁去好生修理,仍与云谦结伴,向云国内地进发。

“小云执意去战争的中心看上一看,是为了左丘无俦,还是为了你的雄心壮志?”

扶襄好生不解:“为了左丘无俦还说得过去,这‘雄心壮志’一说,云兄指的又是什么?”

云谦亦面生惑意:“小云忘了为兄是你的知音么?你对战局的关注,对时事的洞察,在在显示小云是想做一件大事的罢?”

“大事?”稍作思索,扶襄摇首,“关注战局,洞察时事,仅是天性使然,因为那也算得上是我自幼做得最好的事之一。雄心壮志反而是我最缺少的东西,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无非为了生存。”

“是么?”云谦颔首,未再就此多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世间最不了解自己的人,往往亦是自己。

扶襄掀帘,与扬鞭驾车的云谦并坐车前,目眺延展向远方的长路。这条路的两旁,荒山耸立,杂草丛生,毫无任何生物的迹象。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会是正在发生的那场战争的造就么?

“到了前面的鸳坊镇,便是两条叉路,一条通往风昌城,一条通往云兄的目的地顷屿城乡下,我们要各奔前程了。”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位扬鞭驾车的粗衣黑脸汉子,却这副浅吟低诵之状,遥想当年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她难忍低笑,“这个安慰太空泛了,天下似乎没有几个人认识我呢。”

“你会名扬天下的,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