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的表情又太认真了些,云兄。”

“小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见自己想见的人去罢,先不说人生苦短,在这乱世春秋间,芸芸众生朝不保夕,小云既然可以是那个世上为数不多的可以左右世局的人,就放手去做罢,若能早一日结束战争,回归清平世界,又何尝不是众生之福?”

“……”云兄啊,你不会觉得这个寄望过于重大了么?

云谦瞥她一眼,但笑不语。

接到属下报讯赶来的男子,此刻以一方巨石为掩护,站在荒山之间,好得过分的目力使他轻易捕捉到山路上那辆马车,甚至依偎于车头的男女,对呐,是“依”且“偎”!他眯眸,岂料这一来车上人的面相更为清晰,那是怎么一个妙目顾盼,嫣然笑语?

“主爷,冷静,冷静呐。”主子的磨牙声在这宁静的山峦间委实太过惊人,乔乐不得不过来劝慰。

左丘无俦冷眸横睨,“前面镇上都安排好了么?”

“全部就绪,只要您……”能忍一时之气,管保换得万年平安。

左风一掌将这个笑得一脸谄媚的小子推搡到一边,重声道:“主爷,您还是及早回去为妙,府里的人若得知您是为扶姑娘抽身离开军中,恐怕会为扶姑娘惹来无谓的麻烦。若扶姑娘当如这小子所说将为左丘家主母,就不能让扶姑娘成为媚君惑主的红颜祸水。”

左丘无俦沉默了片刻,淡声道:“虽然有些陈词滥调,尚有几分道理。”

“所以,请您回到您当下应在的位置,属下等人这一回定会将扶姑娘送到您面前。”

“既然来了,自然将事情圆满解决为上策,本家主先行一步,到前方镇上撒网捕鱼。”

主子说走即走,飞身而去,徒留左风脸色凝重如石。若干年后,当所有预感皆成现实,当现实比预感更让人无力回天,他总会想,若在那一时,他能豁出全部气力劝阻主子,若是那般……事情又将如何?

扶襄 五六、前途莫测卿须慎(下)

撒网捕鱼。

左丘家主的这张网,捕得是一只世间最滑溜的鱼儿。这鱼儿滑不留指,几度失手,每失手一回,都使得他的懊恼累加一层,到今日,胸口已不堪重负,惟有将鱼儿牢牢握住,方能缓解那日益沉疴的闷痛。

鸳坊镇的位置尚算边界地段,虽未成为战场,但为不受战火殃及,泰半镇民进山避难,街市间生意凋淡,行者寥寥,与双国镇未受任何影响的喧哗犹如两个世界。扶襄、云谦走了两条街,方勉强凑足了三天的补济,末了在一家只供给茶水馒头的食肆内填饱肠胃,顺便话别,谁知被人扰了安宁。

“扶襄,总算找到了你了。”香风盈鼻,霓衣飘然,不速之客不请自坐。

“一直跟踪的人,是你么?”扶襄问。

琮没有进入镇子之前,她即已察觉四遭有武者的气息浮动,为不使云谦心生惊恐,一直未作声色,但出现的是这一位,仍有几分意外。

“霍阳能力不济,无法跟踪扶姑娘,跟踪你的,是霍阳请来的江湖高手。”

没错,竟是霍阳,如果不是貌色太过出众,怕早已被她遗忘到天涯海角的一位。话说,在这风沙弥漫世况萧条的秋日,能以这张天下至艳的面容清洗一下疲惫的双目,倒也清爽。

“扶姑娘消失了好一阵子,再度出现就是在双国镇了,一路往此,是为了去投奔左丘无俦么?”

又是左丘无俦,那位爷的桃花债还真是没完没了呐。“霍姑娘误会了,扶襄此去,左丘无俦。”

“不为左丘无俦,又是为了什么?”

“扶襄自己的事,无须向霍姑娘禀报。”

“扶姑娘骗了霍阳的事,总该有个交代罢?”

“此话何解?”

“那个时候,是你告诉我一旦对左丘无俦说了那句话,他即会将我留在身边。但事实并没有如你所说那般发展,你作何解释?”

迎着这双理所当然的美眸,扶襄啼笑皆非:“我并没有为霍姑娘撮合姻缘的义务。霍姑娘那时采纳扶襄的建议,难道不是出自霍姑娘自己的主张?”

霍阳瑰丽的唇线傲然冷勾:“我不喜欢被人耍弄。”

扶襄点头认同:“没人会喜欢。”

霍阳眸光凛动:“扶门首席暗卫有何本事,让霍阳见识一下罢!”

摔杯为号,十几条人影应声蹿出。利器张扬,杀气千条,食肆内虽然食者稀少,仍引得惊叫迭起,桌倒椅颓。

扶襄一手扯住云谦胳臂,身形掠过霍美从的头顶,取道门口。

“拦住她!”霍阳娇叱。

遭两把尖刀左右封堵,扶襄右臂甩出袖内白练缠上顶梁,娇躯倒悬,道:“霍姑娘想试扶襄的本事,不必将无关人等牵连其中罢?”

“扶姑娘还是个心性善良的么?”

她作恍然之状:“所以我才讨人喜欢么?”

“你——”

“开个玩笑。”声起身亦动,她左臂驭力,将云谦送出窗口,右手白练缠住门前二人,向其同伴头顶抛下。顿时,袭击者叠摔成堆,攻势暂止。

“门开了,还不走?”落脚在几名食客身后,她急道。

霍阳抚颊叹道:“有时候,善良并非好事。”

几名食客手出白刃,寒光密织如网。

云谦在窗外看得心胆俱裂:“小……”

一只巨掌重重握住他肩膀,有声道:“如果不能成为保护她的男人,就要识趣地离她远一点,晓得了么?”

扶襄 五七、汝之蜜糖吾之伤(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扶襄对眼前阵势初作评估,好像除了找一张尚算完好的椅子坐下修补一下体力,没有更好额处置法子。于是,她这么做了。

那边,男子乜了置身事外的小女子一眼,未予理会,淡觑另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女子:“霍姑娘,少见。”

霍阳福了福,嫣然道:“左丘家主英雄救美的风范才是少见,让霍阳开了回眼。”

左丘无俦亦回礼:“能为霍姑娘开拓视野,本家主不胜荣幸。”

“战事正紧的当儿,身为全军的主帅,出现在这个荒芜小镇,如果仅是为了让霍阳开拓眼界,是不是太铺张了点?”

“多谢霍姑娘提醒。霍姑娘帮了本家主的大忙,在此谢过。”此话颇有几分由衷,若没有这些人从中搅和,混淆了那小女子的警觉,又先一步出手牵制,想来也不能如此顺利。

霍阳面生不解:“左丘家主是笃信凭这些人无法伤害扶襄,所以连气也不生么?”

“南苏命你捉她,应该是为了增加与本家主对话的筹码,杀了她,无论是对你的主子,还是你,好像没有一点好处。”

霍阳讶挑黛眉,“你早就得知......”

“唉,好失落呢。”夸张的叹气声宝蓝色的长袍衣影,明色拂动,玉扇清风,这份清淡惬意,适时缓解了小小食肆内因左丘家主的降临造就的紧促压迫,“纵然没有我的枢密院,无俦依然耳聪目明,对一切洞若观火,委实让人好生的失落,唉......!”

但,这位的脚步未在左丘家主面前驻留,径自走到了角落的人儿面前,两手捧起一只柔荑,泪光点点,道:“小襄儿,真的是你呐,我还以为是我相思过甚致使眼前出现了幻影,竟真的是我的小襄儿,小襄儿啊小襄儿,想死我了!”

扶襄被这一口一个的“小襄儿”给叫得寒颤连连,用了些力气收回手指,讪讪笑道:“多日不见,南苏家主......”

“我不做家主很久了呢,小襄儿。”南苏公子再接再厉,再度将佳人小手握住,“既然是故人重逢,小襄儿直呼我的名字就好......”

一只大掌横空出世,极为利落准确将两只手分开,“她和你没有这么熟。”

“唉,无俦还是一如既往的小气。”第三方强势介入,南苏开不得不推开一步,左看一眼男子,右看一眼女子,“二位能够顺利重逢,在下也算是大功一件,找个清静地方小聚一番如何?”

左丘无俦目底两抹疾光稍纵即逝,道:“南苏想说的话,三日后到丰庆城谈罢。”

“为何是丰庆城?”

“三日后,我会攻下丰庆城。”

“这么招摇没有问题么?”

“敬请期待。”

南苏略作沉思,颔首道:“本公子姑且期待着三日后与你在丰庆城的会晤。”

他向外走了几步,本以为就此安分退场,谁知在门前回过头来,向扶襄眨眸轻笑:“小襄儿,莫忘了这人可是让你吃足了苦头,切不可轻易就原谅了他,明白么?”

扶襄 五七、汝之蜜糖吾之伤(下)

一直到坐进停在食肆前的四架马车,左丘无俦的掌握才勉勉松开。他觑向身旁安静得过分的人儿,虽然了解她谋定而后动的行事习性,但如此全程配合的乖顺,仍让人有点不适。毕竟,越是平静的湖面,越易酝酿出惊涛骇浪,尤其对这个小女子而言。

“你又想玩什么?”车子驶动的一刻钟后,她问。

他双手抱胸,靠在黑缎铺设的宽倚上闭眼养神,淡淡回话道:“肯开口了么?”

“为什么将云兄也一并给捉了?”方才上车之际,她睹见那个叫乔乐的少年将云谦送上另一辆车。

“看他不顺眼。”

“要打还是要杀?”

“如果能打一通,当然是最好的,但那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本家主没有动手的兴趣,至于杀与不杀......先关一阵看罢。”

那就是也不会杀了嘛。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学不会好好说话是不是?她亦阖了美眸,随着车子的些微颠簸,渐渐生起睡意,却在陡然间清醒了过来,丕地开眼。果不其然,男人的脸孔近不及寸,背对光线的宽阔双肩投下大片阴翳,她视线内惟能见一双瞳心紫光灼动。

她挑眉:“有事?”

他点头:“有事。”

“请讲。”

“在想。”

她静息相待。

“我在想......”他的头又俯低了几分,清冽的气息立即渗入了她的呼吸,“要不要亲你。”

“可有了结论?”

他紫瞳内笑意流转,“还在想。”

她合拢眼睑,神志再度向睡意倾斜,“那请慢慢想......”

然后,女子偏垂的螓首被一双大手捧正,男人的唇覆了下来。

他喉内溢出喟叹。如这般的相濡以沫,真的是睽违了,本想浅尝辄止,谁知欲罢不能,舌尖在这张小嘴内的每一寸土地上洗洗徜徉,仿佛欲将别离的每一刻都弥补到无微不至,只怕遗漏了一处的芬芳,错失过一分的甜美......

她娇喘咻咻,将男人推离少许,“打住。”

他眸内紫芒张扬,忿然道:“为何?”

“我需要空气。”

“多久?”

“你很想我么?”

话题转得突兀,小女子显得无意继续,失望跃然脸上,他砸了砸唇,悻悻道:“你不觉得眼下气氛正好,破坏了很可惜?”

“不想我么?”她却以为得到了答案,“既然不想我,又要大费周章地捉拿,是为了什么?这事应该很重要,需要以云谦为人质?”

“你还真是......”他脸色倏冷,扳在她肩上的手不觉力道一紧,“你几时才能学会不要擅自解读本家主的用意与心思?你不是很了解我?把你的了解用到正路!”

她眉心颦了颦,“我很了解你么?”

“你早早断定了本家主会与云王朝廷决裂,你也早早设身处地,假想与本家主易地而处时会如何起步。所以,你将设想之策交予霍阳,由她来转达本家主,还真是多劳费心了。”

佯作没有听觉男人语气内的浅浅讥讽,她道:“那些,只是对左丘无俦这类人的了解,而不是对左丘无俦这个人的了解。”

“有什么不同?”

“与你共处的那段时日,我见识过你领兵布阵时的谋略智勇,领略过你的心机部筹,也察知了你与云国王室成员间的分隙猜疑,料想到今日这一步并不难。但对于左丘无俦这个人,我从来不具看透的能力。我曾以为你是个言出即行有诺必践的人,但你屡屡失信于我。我还曾以为你行事果断不喜欢拖泥带水,但对于我这个弃妇又明显不够干脆。我更曾以为你至少对我心存一毫的顾念,但你屡屡将我的难堪当作你蜜糖般的享受。你说,我几曾了解过你,左丘家主?”

扶襄 五八、江山万里无闲话(上)

三日后,丰庆城。

左丘大军围城不过两日,丰庆城督将即开门投诚,奉迎大军进驻。南苏开出现的时候,丰庆城街头已是秩序井然,人流往来如常,全无战乱迹象,通向督将府的道路,亦是畅通无阻。

“怎么只有你一个,小襄儿呢?”一只脚将将踏进厢房,南苏开迫不及待讨起口舌的便宜。

端踞主位的左丘无俦打本土地志册上移开眸线,觎了他一眼,冷冷道;“如果阁下认为这场会谈自己唱独角戏没有关系的话,我无所谓。”

南苏开恍悟,“小襄儿的话题成了禁忌?”

“你确定这是你次来的主题?”左丘无俦抛开手中物什,作势欲去。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南苏开正襟危坐,“在下此来,是代表南苏、禄炎两家,与左丘家主作首都交涉。”

“仅代表南苏、禄炎两家么?近期王上曾数度召你入宫,难道不曾有所托付?”

南苏开摇头,“虽然贵军节节胜利,势如破竹,但王上始终没有示弱之意,传南苏、禄炎两家的人进宫,旨在诱迫两族多贡献出一些为王族抵挡刀枪的炮灰罢了。”

“但凭借南苏公子的舌粲莲花,应该会有所改变罢。”

“无俦果然知我。”南苏开得意一笑,“王上将下旨重惩纵火嫌犯,重建左丘府,重恤左丘一族,你与左丘二少承袭各自父亲爵位。”

“就这样?”

“不行么?”俊美少年的无暇面孔染上面孔染上哀怨之色,“那么,赐左丘氏封地如何?”

“哦?”左丘无俦一怔。

“我如今虽不是南苏一族的家主,但说话多多少少尚有几分分量。我与禄氏兄弟力劝王上赐左丘家封地,以平息这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争,王上经过多日熟虑,终于愿意让出这一步。”

“为什么?”

“这‘为什么’指的是什么?”

“你与禄炎兄弟为何作这样的主张?”

南苏开支颐轻吁:“现在还不是时候呐,无俦。”

“嗯?”

“你起兵之时,给外声势为官逼兵反,唱的是灭门苦情大战,主打旗号是报血海深仇,以致截止到今日仍能得到民心拥戴,但如果继续向前,逼近王都之时,那些个迂腐入骨的卫道人士必会跳出来疾呼,届时,你为维护左丘家百年声名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左丘无俦哑然失笑:“南苏认为事到如今,我还需要顾忌左丘家的名声么?”

这下,轮到南苏开怔了,“难道左丘府的事故不是......”

“不过,划地自治未必不能考虑。”左丘无俦取了朱砂笔,健步来到悬挂着云国巨大版图的墙面之前,扬臂挥笔,一条朱色分界将其一分为二。

“这......”南苏开脸色微僵。

“以云江为界,南北分治。”

“无俦,这未免......”头疼呢,自己怎会揽了这个差使?南苏开大力揉了揉额角,苦笑道:“无俦你让我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