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王上,所谓的让步不过是将左丘氏兄弟送至南疆三城,且埋在有多方牵制步骤。如今左丘家主狮子大开口,要王上的半壁江山,焉有达成道理?

左丘无俦双手抱拳,优雅一揖,“阁下既是说客,不妨在两边多走动几次。我对我们那位王上听了这个提议后的反应极有兴趣。”

南苏开掩面长叹,“在下却对自己这个中间人的前途已然心怀绝望了,怎么会应了这么个两面不讨好的角儿呢?”

“为了南苏一族将来在云国的立身之地罢。”

“也不尽然。”南苏开收起玩谑之色,亦走到那张载着云国万里见山的地图之前,“在此看,这只是一张羊皮,一些点点划划,但那中间,有血肉之躯,有良田千顷,正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良百业成废荒万亩,无论如何,战争的代价都太过奢华了呢。”

左丘无俦轻笑,“所以,才要设法找出永远结束战争的一条路,不是么?”

“永远结束战争?”南苏公子大讶,“怎么可能?”

“总要试试。”

南苏开凝视好友雕刻般的俊颜晌久,淡淡笑意漾上清潭般的眸心,“好罢,但愿那一日早一刻到来。话说到这儿......”

他呷了口茶,“你与小襄儿处得还好么?”

左丘无俦面无表情,探臂将茶盅夺下,道:“送客。”

扶襄 五八、江山万里无闲话(下)

启夏城是左丘大军第一座夺回来的城池,而扶襄在被左丘无俦捕获后的翌日,也被送来这里,置身左丘府别庄内。

这一回,她反而心平气和了。如果逃避、冷拒、淡漠都不能使那个男人放手,她只有观望了。她想看看,他到底要将她置身于何地。

晨曦初透,第一缕阳光打透窗纱的时候,门被敲响。

“襄姑娘,您醒了么?”

披褛在窗前立了多时的扶襄回首,“进来罢。”

“是!”仿佛掺了蜜糖般的乖应之后,一张晕染着晨间清新空气的灿烂面孔探了进来,“襄姑娘早安。”

“奴婢为襄姑娘打了泉水来洗脸,早膳一会儿就呈上来。”

“有劳了。”

“姑娘用完膳后要到外面走一走么?”

“你现在还不可以露面的罢?”

垂绿噘起小嘴儿,嘟喃道:“是,是,是,本来一个奴婢应该不打紧的,可偏偏奴婢就是那个惹起麻烦的人,严禁出门一步呢。”

她边接受小丫头的贴心服侍,边问:“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垂绿大喜,眸儿大睁:“襄姑娘终  于愿意和奴婢聊天了么?”

她扬唇:“如果垂绿喜欢的话。”

垂绿拼命点头:“喜欢,喜欢,垂绿最喜欢襄姑娘了!”

“被你这么喜欢,这是一件幸福的事。”

“嘻嘻,待襄姑娘用过膳,奴婢将事情的原本一一讲给襄姑娘听!”

于是,在吃过早膳后的品茶时段,她了解了整桩事件的始与末。

细说起来,左丘府故园遭焚,确是外因所致,与外界所传相去不远。事起的前两日,围宅官兵中的千总醉酒误闯进府,正与垂绿打了照面,一时起了不轨之心,被听见呼救声赶来的左丘六爷施以饱拳,扔出墙外。两日后的深夜,恨心难消的千总在左丘府周遭密布喷洒了油脂的干柴,府中人在初始即有察觉,商议应对策略时,诸人多认为已无退路,惟有破釜沉舟杀出府外,左丘六爷观过天象,力主将计就计。

“如左丘故园那等近百年的老宅,有足以逃身的地下密室并不奇怪,我不解的是举府遭焚却没有一具尸首,风昌城派来的御史怎可能灭有不曾察觉?除非......”

“扶姑娘想到了,想到了,对不对?”垂绿两丸乌瞳星光点点,“那位御史大人,也是我们的人哦。”

不得不说,这左丘一族还真的是根深林密呢。

“纵然如此,御史一人也不足以只手遮天,勘察现场也不可能是他一人独揽。”

“这就是咱们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的六爷的神机妙算了。左丘故园建在启夏城的至高处,大火后的第二日,天降一场暴雨,将被焚后的故园枯朽支架冲向低处,而低处,便是远江的支流泾通河。那一日河水咆哮,水位急涨,湮没了所有动迹。”

左丘六爷......

对于左丘一族的精英倍出早有定念,但从未想到除了左丘无俦,尚有另外一位神样人物的存在。

“襄姑娘,您住在这边,咱们六爷也知道了呢,还说过择一日回来看望襄姑娘。有了左丘六爷的认同,您在左丘府的地位,便能稳固下来。”

这小丫头,一面纯若一只初离窝巢的雏燕,一面又深谙人情世故之道,无怪会讨得主子们疼爱呵顾。

“你又怎么知道左丘六爷一定会认同我?”

“当然嘛,襄姑娘又聪明又善良,六爷是一个顶好顶明白的人,怎么会不喜欢您?”

扶襄莞尔,突然听到门外也有笑音相和——

“垂绿下丫头,你这话说得是不错,但几时能改改你动辄大声咋呼的毛病呢。”

扶襄 五九、别有洞天识暗川

六爷左丘鹏。

此人扶宁的情报中,不是没有占有比重,但时下看来,远不及他应该达到的。短短时辰内,能利用一起突发事件,联结天时、地利、人和,为左丘氏的举兵编织出最辉煌的凭籍,直若神来之笔。而坐在她面前的这位,身着文士常服,长眉细目,笑容温煦,显然是左丘一族男子中最为亲善的貌相。

“你往在左丘府那段时日,不是没有听过你的名字,但在彼时,六爷我只以为扶姑娘不过是无俦兴之所至纳进门来的一个爱妾,有几分才情,几根傲骨,喜欢与无俦玩一些欲拒还迎的把戏,让府里多了些活泼热闹,无非如此了。”

.....呃,六爷的辞锋与外貌似乎有点反差呐。

“后来,你盗走了那份钨金矿图纸,全须全尾地逃回越国,将防卫森严的左丘府和冷心冷面的无俦都硬生生摆了一道,我方才晓得自己看走了眼。扶姑娘应该晓得的罢?负责左丘府中防卫部署的,是六爷我呢。”

扶襄垂睫,细气吹着茶内的梗叶,以此打发左丘六爷话中的停顿时间。如有可能,她想请教六爷,这份停顿是有心还是随意?

“若是事情到那时为止也就罢了,更让六爷叫好得是,你一次次逃开了无俦的追捕,更一次次深入各国权力中心,恁是一个如鱼得水,进退自如。在无倚的暗部册里,扶襄这个名字所累积的分量日益厚重,看得人又羡又妒呢。”

停顿再至,扶襄将茶杯放回紫檀木几。

“话说回来,你和无俦这对欢喜冤家分分合合,却总能狭路相逢,如果不是老天爷为你们安排好的缘分,怎经得起这般历练?而且无俦将来要做的事,有你从旁相助,必定是如虎添翼,六爷我乐见其成。”

她勾起杯耳,浅呡茶汤。

“这个......扶姑娘,六爷我说了这么久,怎感觉一直是一人自说自话?是六爷我感觉有误么?”笑眯眯的六爷,笑眯眯的问。

“六爷恕罪。”她也笑颜可掬,“扶襄初闻六爷教诲,如闻天籁,一时太过专注,失礼莫怪。”

左丘鹏端量了一眼女子面上诚意寥寥的笑容,抚颌沉吟道:“看来扶姑娘并不是心甘情愿地留在此处,难不成这回又是无俦巧取豪夺?”

她垂首低叹,“如果是,您能放小女子一条生路么?”

“扶姑娘被无俦缠上,委实值得同情,但自家小子再蛮横,做长辈的也只有包庇。对不住了,扶姑娘,六爷我是无俦这边的。”

.....这论调还真是新颖别致。扶襄称服。

左丘鹏面抹深思,问:“扶姑娘你对我家小子也是喜爱的罢?”

“喜爱?”再次发现六爷的另一个异处,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睛,仿佛有直透人心的力度,与之相对,很难言不由衷,“曾经。”

“只是曾经?”

“对不住了,六爷,小女子对令侄并非至死不渝地老天荒。”

左丘鹏暗赞一声“妙”。妙啊,着实妙不可言。只因他的年纪比无俦那小子大没几岁,自幼同师教授,无论文武棋射俱被那小子压在头上,一度让他这长辈尊严不复存在。曾几何时,他平生最大的期望是亲眼见证不可一世的左丘无俦跌个仰面朝天的神奇时刻。这位扶姑娘的出现,给了他莫名的希望。

“扶姑娘也不急于对无俦旧情复燃,实在是感情这等事,勉强不来。”

“......嗯?”

“无俦让你所受的委屈,慢慢讨回来即可,六爷我处事公正,帮理不帮亲。”

“六爷......您不是说是您家主那边的么?”垂绿弯下腰小嗓提醒。

左丘鹏充耳不闻,一径道:“扶姑娘从此是自家人,自家人焉能流落在外?虽然启夏城已然为我所有,但此地是左丘家的别苑,难保不被风昌城潜来的暗卫盯上,不是常住之地,垂绿你帮扶姑娘规置一下,今夜搬去密苑,让扶姑娘与无双做伴去罢。”

垂绿心中叫苦不迭:“家主那边......”

“家主那边由六爷我亲自去告知。”

“亲自......”您确定您会么?

“你告诉其他几个,给六爷我严把口风,严禁外泄,违者六爷会亲自调教。”

“......是,是,是!”垂绿脑瓜点得如小鸡捣米。

“总之......”左丘六爷长身立起,“你们的职责是伺候保护好扶姑娘,其他的事,交由六爷来做,明白?”

“明白,明白!”

“告辞。”

扶襄盈盈一福:“六爷走好。”

“下回见了,就六叔罢。”随即挥一挥衣袖,大步向前,留下满园惨嚎。

这位六爷在造访的初时,并没有想过要将她送往什么密苑的罢?这样说来随性突发,而后落于实处,是这位六爷的行事风格。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好。就让她真正体会一下左丘家族的力量。不知所谓的密苑,又是怎样的存在?

一日后,她得到了解答。

所谓密苑,是一座外观普通至极的村庄,在启夏城的地理志上,名为“邱家庄”,东邻绵延不绝的秦岭山脉,南有奔腾不息的泾通河流,数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繁衍生息。

这些人,俱为左丘族人。

“这是邱家庄的北村,河的对面,还有南村。打左丘一族在云国崛起的那时起,这个村子便开始存在了,他们的名字从左丘族谱上消失,姓邱,第一代为暗字辈,就是代表着左丘家在暗处的另一个存在。这在左丘家应是头等的机密,只有世代的家主与位于中枢位置的男丁知晓,一不诉妻妾,二不诉子女,我也是到了此处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丫头们端来从院内新摘下的鲜红樱桃,左丘小姐一边纵情品飨,一边侃侃而谈,眉飞色舞,兴致满满。

同辈人中,惟有这一位千金,性子再是随和,与丫头们再是亲近,也总是主仆有别,无法如闺中密友那般畅快叙聊,于左丘小姐来讲,山庄的生活可谓寂寥无趣。有扶襄为伴,正合心意。

“左丘一族的先辈眼光好是长远,竟想得到这一日。且将地段选得这般巧妙,发生任何事,纵有官兵前来搜查,这村中人皆是户籍册上的良民,经得起盘查推敲。更何况,谁能想到,会行庇护之事的是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呢。”扶襄有感而发。

“伴君如伴虎,想到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出奇,这个村子的好玩之处在于纵然是那些个并不晓得自己左丘族人身份的村民,也在进启夏城营生的时候受过左丘家多方的恩惠,令得我们出现在此处的第一时便受到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维护。还有,左丘家族在朝为官者若有退隐之意,都会经过一番辗转洗去身份,回这边授文传武,在青壮年中挑选可造之材重新登录左丘族谱。如此的经营,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哦。”

是,不是一朝一夕,不是一蹴而就,暗河内的细水长流,灌输给明川上的奔流不息。此乃左丘一族百年兴盛的秘密。

武有左丘无俦,文有左丘鹏,如这般的文治武功,深谋远虑。放眼天下,有谁还能与他们为敌?

六十、自有情痴踌躇艰(上)

越国的内战,由激烈的对决战演变为持久的拉锯战。

一场事关千古成败身后名的战争,若不能速战速决,这一步便是不可避免。一旦到了如此阶段,决定战争成败的,也由兵士的战斗力转为军心能否保持一如既往的稳固恒定,而这同时,也意味着漫长的消耗来临。

这样的时候,物资的供给为第一要事。

作为这场内战的策划者,嵇释多年运作,地下粮仓,地下军衣坊,地下冶炼所……凡是战争所需,皆有筹备。但战争毕竞是战争,风云变幻时,事态无常际,任你料事如神,亦非面面俱到。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无粮自然是寸步难行。

“世子要借粮并不难,本公主纵然不能从我阙国的粮库内为你取粮,但拨些银钱打民间购粮并非难事。作为交换,世子阁下能为本公主提供些什么呢?”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中军帐内,应邀而来的阙国二公主问得气定神闲。

而有求于人的一方依旧是清逸从容,数月的征战,未使俊雅的眉目间薰染上一丝硝烟的阴影,淡道:“公主既然是嵇释的合作者,能为公主做的,嵇释当然要尽力而为,直说无妨。”

穣亘夕朱唇慢翕,惟有二字:“扶襄。”

嵇释修眉微掀,笑问:“公主对扶襄如此执着,仅是为了左丘无俦?”

“她是我阙国通缉在册的逃犯,无论基于什么理由,本公主都要见她。”

“公主眼中好大的杀气。”

“本公主之前就已与阁下谈过这个话题,但因阁下忙于征战,自是不好勉强。若非世子阁下有邀,本公主兴许就给忘了。”

嵇释唇角溢笑,若有所思。

穣亘夕眸芒豁豁逼人:“世子阁下似乎很为难?”

“似乎是如此没错。”

“但本公主从来不知道阁下对扶襄的感情已然可以与您的军国大事相媲美。”

“与此无关。嵇释只是认为公主其实可以有更好的交换。”

“世子这是在巧言推辞么?”

嵇释眉目间浮上淡漠疏远,道:“奉劝公主殿下莫因小失大,仔细本末倒置了。当下对公主来说,可是有一个达成夙愿的绝佳机会。”

公主殿下不以为然:“如果阁下指得是本公主以举国之资诱使左丘无俦联姻之类,请放弃。”

“看来公主在左丘无俦面前饱受挫折呢。”

“你——”穣亘夕面色赭红,羞窘交加。

“抱歉。”嵇释微哂,“尽管这条珞指给公主后,本世子不啻自树强敌,可既然是朋友,愿对公主坦诚相待。”

“你……”穣亘夕蛾眉疑蹙,“想说什么?”

“本世子看来,公主该找得不是左丘无俦,而是左丘无俦身后迫切需要他功成业就的左丘一族。”

“这怎么可能?左丘一族……”

“左丘一族若是这般轻易便能消失倒溃,又如何能在云国呼风唤雨百年之久?”

“你以为他们……”

“不是以为,是断定。”

“交换的条件是什么?左丘一族的藏身之处?”

嵇释描首:“不瞒公主,本世子无此神通。”

愠意侵颊,恼色现眸,穣亘夕怫然起身,“阁下是在戏弄本公主么?”

嵇释不疾不缓,道:“虽然没有左丘一族的匿身地,但可使公主以逸待劳,等待左丘一族的人主动找上公主。眼下端看公主认为这个主意值不值得公主以百石米粮相换。”

“百石?阁下在玩笑不成?寥寥几句话……”

“不急。”嵇释离座,目内静淡无澜,“公主姑且评估几日再来答复不迟。本世子还要与叶国来使商讨换粮一事,失陪。”

“……等等。”

嵇释一双戎靴靴尖触抵帐门,暂且停驻。

公主殿下傲杨螓首,眉尖紧蹙:“本公主如何确定阁下的主意当真能使左丘族的人找上来?且纵使找上来了,又如何可以肯定他们能助本公主达成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