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能留在这村中这么多日没有离开,是不是战争停止了?”

“与云王达成了和谈,暂时相安无事。”

“云王大军的粮草应该捉襟见肘了呐。”

左丘无俦怔了怔,“何以见得?”

“阿宁曾受到云国各界官府在民间秘密征粮的情报。”

“这个消息属实么?”

“阿宁的情报来源,迄今尚没有失算过。”

“左丘无倚那个笨蛋!”同为暗门,那厮应该含愧自尽才对!

“不过,趁这个机会,你的大军也能略加休整。我替你想到了一个粮草的来。”

“哦?”他目生灼亮,上身前倾。

“云王的各阶官府将密征来的粮草都送外一个叫做‘官囤’的地方,我目前并不知道这‘官囤’的确切所在,不妨劳烦贵族的二少详加咨查。”

“好瞳儿,你这就去联络那个笨蛋!”左丘家住俊颜华光溢彩,如一阵旋风般离场。

她背上奇痒难耐,犹噙笑相送。

无俦,你有一个天大的梦想,去实现它罢。可惜,小女子不能陪你走这段路了。

扶襄 六七、爱到此时宛若尘(下)

十日 后。

扶襄背上的伤结痂抽新,在肌肤间钻钻营营的奇痒比彻骨的疼痛更加折磨。丫头们每日将止痒膏擦上十余回,她仍被挠得夜不能寐,昼不能食,没几日便迅速消瘦了下去,比伤势最危重时还要纤弱单薄。

为了减缓这等症状,高原先生殚精竭虑,为了使她能多用一口膳食,厨下诸人也是恪尽所能。正因此,目睹着最爱人儿辗转煎熬的左丘无俦,从无苛责,唯有自责。那一份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每时每日都似万蚁钻心,侵蚀着五脏六腑。

“无俦,你去出使阙国罢,出席阙国长公主与原国将军的婚礼。”左丘鹏找上门来,道。

左丘无俦冷嗤:“六叔在开玩笑么?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离得开?”

“你已经到极限了,无俦。”这张青灰冷寂的面孔,这股子颓败无助的气息,哪是那个目空一切的左丘无俦应有的颜色?“再守着这样的扶姑娘下去,在她痊愈前,你会先倒下去。”

他一笑:“六叔想多了。”

“但愿是我多虑。”左丘鹏也不与他争议,“出席阙国大公主的婚礼乃外交邦仪,在你前往的这段时间,我会将登位大典布置妥当。”

“……不急。”

“帝位或可不急,暂以安王之名也无不可。你难道没有想过达成和谈已有两月长久,但若不及早确立新主,必升异端么?无倚已连写了三封信来催,那小子已经支撑不住了。而在此间的你,也是如此,不是么?”

左丘无俦垂首。

“你出去走一圈,回来时迎接你的,将是完全康复的扶姑娘。还有,我会设法打卡她的心结。”

他痛闷低笑:“六叔还真的了解我呢。”

“去罢,当成是应尽的职责也好,转换一下心情也好,出去走走罢。”

“容我考虑一下。”

考虑么?纱幕之内,红木架床上的扶襄支起身子,蹒跚到窗前扑在贵妃榻上仰望窗外招摇的翠色,将手探出。

“结果,只有一把灰尘。”她喃喃道。

左丘家主考虑的结果,就如他在那时会赶赴战场一般,不会有第二个。

是呐,那时,她恰巧也有一段极为短暂的苏醒,听见了他的回答。不是丝毫没有感觉失落的,但她爱上的男人,就是那样的左丘无俦。断了她与他之间羁绊的,是这道将她的心也给烙得溃烂的伤口。

无俦,去罢……

“阿襄。”

她微惊:“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他在外……”

扶粤指了指窗外,“出去了,若不是确定他不在此处,我哪敢进来?”

“还是小心为妙,越到最后时候,越不能放松戒备。”

“明白。”扶粤掀开她身上的褛袍,见得那一片老旧交替的斑驳肌肤,“你还是坚持我只给你内服药?”

“高原先生的医术不低于师傅,若用了其他药膏,他一眼便能识穿。”

扶粤低下脑瓜在她背间如一只狗儿般巡嗅,边嗅边道:“回头我一定要将这药膏的成分弄个清楚……”

“你这像什么样子?”她秀眉浅颦,“你不是说近几日不会过来?”

“因为阿宁就要到了。”

“她晓得我受伤的事了?”

“当然,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岂能忍着。”

不妙了。扶襄微感头疼。阿粤虽然心烈,但是倘若道理分明即不难劝服。那个阿宁看似柔美,实则是只潜伏的雌狮子,真正发作起来,便是她也拦不住的呢。

“她到了后你先带她来见我。”

“遵命,梅使大人。”嘻,才不要。阿襄不准她去向那位长庆公主讨还欠债,她听惯了阿襄的话,不敢擅自行动,这才将阿宁给召唤来是不是?

扶襄 六八、夜路行多易遇鬼(上)

近段时日,长庆公主几乎足不出户。

而她作为一族内务的执掌着蛰伏不出,族中长辈不曾有一人登门探望,包括最擅长做和事老的六爷。她晓得,这定然是出于家主的命令。

那个时候,左丘无俦真真将她给骇住了。自以为经历过宫廷冶炼的强悍,在那样直似十殿阎罗的飓烈杀气之前,脆弱的仿佛浸水的泥城,刹那崩落坍塌。

这些天来,她想过无数次,在那一刻,左丘无俦是想杀了她的。为了那个女子,他向族人挥下了剑,死的虽是奴婢,但他真正想杀的,是她。她一直由衷疼爱着亦敬重她的侄儿,想杀她。

灯下的长庆公主,掩面叹息。

“唉……”

嗯?长庆公主微怔。

因她的吩咐在前,此刻没有丫头从旁侍候,内室唯她一人而已,方才……

“唉……”

长庆公主蓦地起身,“外面可有人在?”

“唉……”

那声叹近在耳边,她不由毛骨悚然。

“谁在外面?进来,时候本宫安歇。”

“澄儿……”

“谁?!”

“澄儿,母后也想要人侍候……这里又冷又黑……母后不想留在这里……叔叔母后……”

这声音……这声音从何处而来?长庆公主拔出床头悬剑,背倚床柱,持剑挡在身前:“是谁,少给本宫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澄儿,好澄儿……母后想你……”

这道声音飘渺续断,有时时在耳畔,有时又远在天际,但不管如何变幻,都听得出那属于一个老媪含泣的幽诉。

长庆公主右手挥着长剑,左右按在狂乱胸口:“是谁在装神弄鬼?”

“……是母后,是母后啊,澄儿……你走后就不再回头……母后至死也未能见你一面……”

这一次,她字字听得分明,切齿道:“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是何居心,快给本宫滚开,此地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别用明晃晃的刀吓母后啊,澄儿……母后想念澄儿……到死也不能瞑目……澄儿,母后想你啊……”

忽而间,桌上的油灯火花一跳,灭了。始料未及的黑暗令长庆公主惶然大叫:“来人,掌灯,来人啊!”

“澄儿莫怕,母后不会害你,母后只是想看看你……”

“……装傻弄鬼本宫会怕么?若敢上前,本宫给你一剑!”

“吱呀”轻响,两扇牗窗打开,窗外一抹白影飘飘上下:“澄儿……”

不、不、不!“你是人是鬼都好,本宫都不怕……”

那抹白影探出两只手,爬进了窗内:“澄儿,让母后看看你……母后想你……”

她体似筛糠,向后跄着步子。

“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母后好冷,澄儿救救母后……好冷……”那道影儿浮在半空,漂移渐进。

“不,不,你才不是母后,本宫明白你是歹人扮的而已,本宫不怕你,不怕……不要过来……”长庆公主挥剑蜷退着,两排贝齿咯咯剧响,“不要过来……我的剑不是假的……滚开,滚开!”

“母后冷,母后和你睡可好?澄儿,被抛下母后……母后求你……”

假的假的,定然是假的!长庆公主紧咬牙关,一手探进枕下取了一颗夜明珠,室内当即光亮大放:“让本宫看看,你到底是哪来的……啊!”

最凄厉的尖叫过后,夜明珠坠地,持有者眼珠翻白,昏厥去矣。

嗤,如此而已?

扶粤扯下人皮面具,俯望地下成果,煞觉无趣。还以为这位公主强悍到神鬼不惧,结果竟会被自己母亲大人的脸给吓得魂不附体,挑战性着实不够。

扶宁从窗外倒悬下身来,道:“有十几道脚步声向这边来了!”

扶粤跳出窗外,她上身至膝的白袍,下身至地的黑裙,在黑夜的笼盖下,再加上一张白颜黑唇的人皮面具附上卓绝的轻功,可不就是一只无足飘渺的半空的“鬼’么?

大礼送到,功成身退,公主阁下,晚安。

扶襄 六八、夜路行多易遇鬼(下)

“你们……”

扶宁、扶粤在床头并立,一起点头。

“你们……你们……真的……”

两人再次点头。

“你们真的做了?”

噗。二人失笑。

“阿襄,你这话是有歧义的哦,我和阿宁之间,绝.对是清清白白。”

扶襄被两人无赖般的笑脸气极,翻过身不予理会。扶宁、扶粤赖上床来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方哄得这位病西子的千金一笑。

“阿襄,左丘无俦是怎样和你道别的?”抚宁问。

“道别?”扶襄稍作回忆,“没有特别的道别仪式呢。”

两日前,他告诉她即将出门几日,她这个卧床不起的病患无法走出院门送行,也提供不了一个销魂缠绵的践行之夜,无非说几句珍重,嘱几句万事小心。

“他当真能撇下这样的你出使阙国,左丘无俦果真是左丘无做。”

她微哂。他是一定会去的,正因为她处于如此情况,眼睁睁的看她煎熬,无法替而代之,也不能拿致她于此的人转移情绪,被无力感和无处派遣的怒火反复纠结,若不去,就要支撑不住了罢。

“你们也别闹的太过分,这是左丘一族的中枢之地,指不定藏着什么样的魔神精怪,你们昨晚的那场鬼戏也不晓得在左丘族人中早就了怎样的风波。本姑娘是他们所知的全族唯一一个外人兼与长庆公主存有私怨者,若是被人抓着,就不止烙刑了罢。”

扶粤撇了撇娇艳红唇,“我们没有低估左丘族的人,所以行事前将那栋宅子里的人都放到了,离去之际尚消除了气味,左丘族人纵然是怀疑你,也要想想你这副身子骨罢。”

“话说回来……”扶襄笑意妍妍,“听说长庆公主那副模样,确实是有几分开心呢。”

抚宁掩口窃笑,“这就对了,在走前送左丘族一个小小的礼物,有何不好?”

也许如此没错,但……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

不是她有意高估左丘一族,而是这支家族在云国存在百年不倒的事实足以说明一切。阿粤是高手中的高手没错,但潜进来这么久,密苑内没有半点的风吹草动不说,昨夜她二人扮越国太后惊吓三夫人做出恁大动静,今日也未见村中上下有何异样……

这实在有违常理。

扶襄眼际一冷:“我们立刻走!”

“什么?”

“事不宜迟。”扶襄推开身上薄锦,套上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扯来一根丝带牢系腰际。

抚宁、扶粤趋步紧跟“到底是……”

“说不定我们三人早在人的视线之中而不自知。”

二人一愕,在不多言。

无月的暗夜中,三道妙影翻出后窗,扶襄在前,抚宁断后,在密苑的房顶上奔走起跃。

“抚姑娘,要走了么?”

当那道人影出现在前方,扶襄没有丝毫的惊讶,微揖:“六爷。”

“我是真的希望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声‘六叔’。”左丘鹏遗憾长喟,“可惜天不从人愿。”

“是扶襄没有这个福气。”

左丘鹏苦笑:“这村中的布置在你的脚下好似无物。”

“扶襄别无所长,恰好对这类东西略知一二。”

“看到行走如常的你,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装作伤重体弱,仅是为了支走无俦?”

“正是。”

“你很了解无俦。”

“不及六爷。”

“再次失去你,无俦会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