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这个乱世里,纵然是以那样的笑容,能够涉及的话题依旧严峻冷清。纵然她们愿意暂时抛却家国重担,到末了仍然要回到那里。

但是……

大公主挑眉低嘘。

扶襄,本公主毕竟与你不同,你所有的奔徙展转,只是为了一己的安身立命。本公主所有的行动意志,是为至爱的阙国与子民。本公主的国,是自己的国呐。

“原来公主已经回来了,怎么不叫下人掌灯呢?”

穰常夕回头,视线灼灼望着初进门来的丈夫:“附马,我们回阙国罢?”

郎硕愣了愣:“何时?”

“越快越好。”

她要回国,要尽快回到那个自己可以掌控的世界。她的对手,不止雄心万丈的左丘无俦,蓄势待发的嵇释,还有原王宫里的那个女子。

时不我待,事不宜迟。

梅窠居内,庭院中有梅蕊初绽,雪中的一点艳色,芳华孤傲,不沾尘嚣。偏偏这个时候,车轮滚轧积雪声及不耐其烦的唏溜马鸣辗过耳畔,忒煞风景。

“我还以为阿襄今日住在宫里。”扶宁探臂搭失跳下车来的人,“不是要接见阙国公主么?”

扶襄边一步不停地向里紧走,边道:“雪停了,就回来了。”

“阙国公主见了么?”

“见是见了,明日仍须以国宴接风洗尘。”

“是个怎样的人?”

“谁?”

“阙国大公主嘛,你刚刚见得不是她?”

扶襄匆匆踏入内室,径直扑到炉火前,捧起一杯熟茶悠悠然送入腹中,呼出一口气道:“阿宁对阙国大公主如此牵肠挂肚,我吃醋了。”

扶宁娇笑轻哗:“不想知道原因么?”

“真相不会太残酷的话。”

“很遗感,其相很残酷。”扶宁若其若假地叹息,“一个时辰前得到消息,阙国后院起火了。”

扶襄兀自挑动炉堂内的木炭:“阙国的二公主么?”

“怎么阿襄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有穰释那位高手在一旁调教,走到这一步是早晚中事。”有狼在侧,焉能自全?“叶国的沈姜公主目前境况如何?”

“连同新生不久的王子被关进冷宫。”

“连王子也关了?”

“穰亘夕对外放话,王子乃奸妃与人私通所生,实为孽种。”

扶襄哑然失笑:“还其是个狠辣角色呢。可是,实在今人不爽。”

“深表赞同。”若非阿襄阻拦,他们早早便会给那女人以颜色,哪容她扑腾到这时?

“传命给你的暗线,救出沈姜母子。”在阙国时,她与沈姜有一面之缘,美丽如朝霞般的人儿嫁与老态龙钟的阙王,作为政冶祭品,原国公主的表现可因可点。

她想向她伸出手去。

但愿沈姜母子尚末遭到最后毒手。

“救人的话不难,阿岩就在附近,传讯给他就好。”

“貌似……”扶襄转动点漆瞳仁,“冉轻尘也在附近罢?”

扶宁浅辈黛色的眉尖,合笑斜睇:“闺中少妇思郎君了么?”

扶襄以火箸击打炉沿为拍,轻启嫣唇,如歌如咏:“郎心似铁妄心薄,如郎负妾妾枉嗟,枉嗟,枉嗟,心送郎君远,兹此与君绝。”

阿宁的情报网遍及天下,不想与一个人相遇时,可以有无数次的擦身而过。她仅以此曲,聊付挂名夫君。

八十九、天若有情莫嗟叹(下)

今日冬至。寒风犀利来袭,宛若以不遗余力地的姿态撕裂这个世界般肆虐,呼啸过窗前时,宛若鬼屋回鸣,妖孽橫行。

这个冬天,注定多事。

原国与银川的战争之火刚刚熄灭,阙国的政变又掀帷幕,停滞了多日的云、越两国的内乱,也开始呈现另一波动荡面貌。

“今年这个年,怕是有很多人无法舒心快意的度过了。”在地困前站了半日的扶襄突道。

她身后,扶宁、扶粤、扶岩三人围炉团坐,每人的手里皆用或箸嵌进地瓜举在火上炙烤。这个外室兼做书房的空间内,一股浓郁焦脆的甜香气上下浮荡,撩人心痒。

“烤好了,外焦里嫩好喜人,阿襄过来吃!”扶粵喜孜孜招手。

“分我一半。”扶宁早已食指大动,忍不住探身去抢。

“不要!”扶粤断然躲了,“你不是正在烤?”

“但还没有好啊。”

“烤下去不就好了?”

“在它好之前分我一半又怎样?”

“不怎样,本姑娘不喜欢。”

扶宁妙目危险眯起:“想打架么,扶门菊使?”

扶粤修颜傲然拔直:“怕你啊,扶门兰使?”

“是你怕了罢?论武功,你十战九输。”

“怎么我记得是你十战十输?”

“讲这大这话摆明是怕了!”

“谁怕谁……”

“我怕你们。”炉旁小几的盘碟内,有扶岩烤好的成品,晾得恰是适宜入口时候。扶襄上前一分为二,各塞进两位姑奶奶的小嘴里,“大冷天的,两位好兴致。”

“嗯嗯……好吃……阿襄你也吃,好吃……”

“……真的好吃……冬天就是要围着火炉烤地瓜,好吃!”

“多謝捧场。”扶岩撩起眼睑,平声静气。

“阿岩你……噗……哈哈哈……”扶宁、扶粤恣意大笑。

扶襄摇头,也忍俊不禁。

惟有扶岩,依旧淡定得如同一尊美不胜收的雕像,却使得笑声更剧。

暗伏窗外的人被突如其来的笑声震得耳根泛麻,抬眼看时辰不早,回身潜入夜。

“……走了么?”扶宁悄声问。

武功最高的扶岩、轻功最好的扶襄同时颔首。

“会是哪一方的人呢?”

“能知道这个地方的,当前最大的嫌疑者非冉轻尘莫属,他应该是为了确定阿宁的行踪。”

扶宁柳眉倒竖,恨恨不甘道:“本姑娘在外面布了那么多疑阵,他竞能识破,火大!”

“我好像忘了提醒……”扶襄面有赧色,怯怯道,“他身边有一位不亚于阿宁的情报高手……”

窗外的夜里,喑伏者迎风疾走,一路走高伏低,赶到主子宅邸,上报一日斩获。

“唉!”冉轻尘重叹一声,整人扑倒在砝大的书案上打了个滚,“扶门四使着实令人着迷呐,你说这世上可有分化他们间那份诡异牵羁的东西么?”

伫足案前的人答道:“应该会有,只是需要一样一样去试,而那四个人都属于顶精明的,一旦警觉,必召反噬,扶门即是最好的例子。毕竟存在于他们间的东西,是无数次同生共死的情谊所提炼来的精萃。”

“哦?”冉轻尘下颚抵在桌面,两只眼珠瞬也不瞬,“就像你和梁贞么?尽管都见过彼此最不堪的一面,却执意如连体婴儿般的死活不离?”

“贞儿是我的水。”

“弱水三千,只取一瓤饮?”啐,老生常弹不新鲜。

“她是我的水,我是只有那杯水养得活的鱼。”反之亦然。

冉轻尘窒了少许时辰,淡淡道:“到了明年夏天,你务必提醒本公子问你同样的问題。”用来降温防暑。

案前人微哂:“属下遵命。”

“啊呀呀……”冉轻尘又抱头做了几个翻滚,忽尔毫无预兆地珧至地面,逼近属下,“这样说起来,本公子记得赫瞬能为我所用,还是扶襄的穿计引线。如果有一天本公子和扶襄打了起来,你夹在中间岂不难为?”

“届时自有届时的办法。”后者不卑不亢。

“……很狡猾的应对。”此人若非出生在一个懦弱贫瘠的蕞尔小国,必定跻身左丘无俦、嵇释之列。

“阁下贸然派人窃听四使墙角,万一惊动……”

冉轻尘重拍其肩:“放心,目前本公子需要你做的只是看好扶宁,惊动了也不打紧,一桩香艳情事而已。”

“阁下还是莫低估四使才好。”

“怎么可能低估?”冉轻尘眉眼晕出惆怅,嘴里咕咕哝哝,“为了留住他们,本公子不借以身相许,竟然还被人嫌弃。本公子这份姿色,她有什么不满?”

“是那个赫国公子赫瞬?我记得唷!”扶粤眼内大放异彩,“是位足以与阿岩一较高下的美男子呢,如果是他超越了阿宁的本事,本姑娘乐见其成!”

扶宁倏地收紧五指,直将熟透的地瓜捏得变形,嗓内寒气森森:“本姑娘捏死它,你们有意见么?”

“它已经死了。”扶粤凉凉回之。

那二人再度展开的对垒,扶岩睬亦不睬,面朝扶襄:“有赫国公子在身边,冉轻尘若仅用来侦測阿宁的动向,未免不符其本性。”

扶襄指了指对面墙,其上所悬的绢制地图被自己以朱砂笔点注得斑驳陆离:“得到政变讯报的穣常夕急返阙国,越国嵇释攻下三城,云国境内涌起第三方势力……在这个频繁多变的多事之秋,他派人到我们这边,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确定阿宁的下落。”

“他明明可以当面问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明里是一回事,暗里是一回事。”一桩甚至肌肤之亲的保障也没有的婚姻,他们能给予彼此的信任,理所当然地有所保留。

扶岩俊顏怔忡:“你们间,多多少少都是有‘情’的罢?”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没有情,也没有什么不好。”吃下一截温热糯软的烤地瓜,拭净手上粘渍,扶襄重新站回地图前。

她凝神专注,心无旁骛,放任思绪于万里关山间任意遨游,自由驰骋。

九十、世势如棋皆盘算(上)

深冬降临。

仿佛与时令同步,各国的局势也越发严寒冷峻。

一分为二的云国,云王狄昉为歼灭左丘无俦穷尽算计,连一度以为是杀手锏的边夫人也祭出台面,竟是无果而终。其后,虽成功扰断了左丘无俦与银川的结盟,却收之桑榆,失之东隅。在冬至到来前的五日,返回故居始夏城祭祖的逯炎兄弟公开宣言自治,脱离风昌城的统辖。

这起巨变的由来,源于双生子家主之一的逯炎谈与云王同母胞弟狄曙的当街冲突。

按云国律法,三族族长的舆驾尊仪仅仅次王上、王后,如有狭路相逢,王公贵族、文族大臣皆须回避。

那日,狄曙赴宴归来,听随从报对面驶来标有逯炎族徽的车轿,酒兴作祟之下,扬声不必理会,只管冲撞过去。

因这等情形在云国前所未有,逯炎族随从应对不及,又恰逢那日车中的逯炎谈抱恙在身,昏昏沉沉中被撞了个七荤八素,跌得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尊贵的家主大人遭此羞辱,族众的恚恼可想而知。尤其身为弟弟的逯炎誓,若非逯炎谈拖着病体疾声厉色的极力阻止,势必率人冲进来狄曙府中大开杀戒。

不难想象,时值焦头烂额的狄昉亦震怒异常,一巴掌抽得胞弟满嘴血沫,亲自押人登临逯炎府俯首赔礼。逯炎兄弟都是人中的尖子,眼瞅云王按着胞弟头顶,一再使其“赔礼”,而非“赔罪”,揣悟了个中有意无意的偏私。但既然王上愿纡尊降贵给足逯炎一族面子,二人也不愿得理不让,遂各自释颜,与王弟达成和解。

在这个多事之秋,这起事件倘若到此为止,似是皆大欢喜。

云王低估了胞弟的自尊。

此后的数日,闭门思过的狄曙在府中借酒消愁,酒后破口大骂逯炎兄弟。依他这等出身,身旁想当然滋生有几个专职溜须奉承的谄媚之流,自是顺着主子的话,极尽编排逯炎家的不是。

“什么三大族,连左丘族都没了,这逯炎氏不知好歹,还敢在街上张狂,忘了谁是主子谁是奴才,敢对咱们的爷不敬,真是嫌活得太久……”

诸如此类。

狄曙听得血气翻涌,两眼赤红,挥手叫来供养在府中的一名杀手,如此这般的耳提面命了一番。

是夜,卧床养病的逯炎谈遇刺,幸得侍卫发觉,保得一命。

杀手被俘后,严刑拷问之下,招供画押,逯炎一族举族震惊。逯炎誓走上大殿,跪请王上严惩凶犯。

狄昉怒极攻心,命郑彬将胞弟捆绑到殿下,下谕处以极刑。

王上大义灭亲,满朝文武肃然起敬,伏地齐颂“万岁万岁万万岁”。狄昉脸面铁青,紧阖的牙关生生逼出“行刑……”,“刑”声未落,太后哭声传来。但见太后将幼子揽于羽翼之下,不惜低头弯腰,呜咽哭请逯炎家主网开一面。

就在满朝文武皆以为火爆性情的逯炎誓必定不依不饶的当儿,后者拧眉痛声道:“既然太后说了些话,微臣哪还敢继读乖张?”

两月又十一日后,逯炎一族与王族绝裂,令狄氏王朝处境雪上加霜。

左丘无俦闻后,默思了半响,道:“王族子弟及王亲国戚的骄奢淫逸早已是云国重疾,王上不是不知,却不愿因此开罪亲族与后宫,长久以来的纵容成了习惯,方有云国今日局面。”

左丘无倚也难得深沉地长叹:“是啊,说起来不管是我们,还是逯炎家,但凡有一回王上当真大义灭亲,都不是今日境况。”

“依我看,这么一来,日子最难过的不是云王,而是你们三大家族中的另一家。”在旁烤火取暖的奢城儿恹愤搭话,“三家中只剩下自己一家,已经是足够尴尬,又与其中的一家扯上姻亲,那个笑面虎南苏开要难过咯。”

左丘无倚目投兄长:“大哥怎么看?”

“南苏最擅长得是左右逢源,不需要为他操太多心。比起这个……”左丘无俦墨眉间立起“川”字,眼中锋芒尽现,“我更关心得是打敗银川的原国主帅是哪一个?你那边没有进展么?”

“……没有。”左丘无俦脑袋垂低到胸前,道。

他将精于收集情报的属下尽数派出,原国的主帅姓甚名谁,参加那场大战的将与兵明明个个皆是消息来源,时至今日竞是毫无进展。

左丘无俦冷哼:“如此反常?”

左丘无倚无言以对。

“反常啊?反常就是不正常,是罢?”奢城儿随口问。

九十、世势如棋皆盘算(下)

是啊,不正常。这种不正常,左丘无倚又何尝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