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历三月初,王上将在月末迎娶银川贵妃的喜讯诏告全国。

王后主理,魏相协从,着力筹备原王与银川奢家小姐的联姻盛典,极尽隆重。

另一方的银川奢家,亦为不日出阁的大小姐厚置妆奁,奢置嫁资,大兴操办。

鉴于银川的独特存在,鉴于奢家小姐曾与左丘无俦的未婚夫妻名分,说这是一场举世瞩目的联姻也不为过。

围观者众,各方都在期待左丘无俦对这桩“夺妻之恨”可能作出的反应。

随着众所周知的联姻婚期日益离近,左丘无俦果然有所动作,遣左丘无倚前往银川。在旁观者看来,左丘二少此行无疑是趟兴师问罪之旅。

银川并未将远道而来的客人拒之门外。左丘二少才到银川边界,便有人送来了克避瘴毒的药丸,有礼有节地请进入境内。两日后,莅临银川首府的二少受到了奢伯及其长子奢国给予的颇为周到的接待。在这团和睦中,左丘二少提出可否容他与奢小姐见上一面。

奢家父子稍加思吟,爽快应许。

这个时候,传闻中喜好游赏名山大川交友广阔的奢家大小姐,已经收心敛性,守坐深闺,悉心接受礼仪嬷嬷的调教,作着即为人妇的各种准备。丫鬟报来左丘无倚大名时,她正在几个喜娘的捣饰下试穿大婚礼服。

“小姐,老爷说了,这个人您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全凭你的意思。”

“见,为何不见?”她捋着袖口,施施然走出闺楼,“上两杯好茶,本小姐在园中会客。”

奢家花园内,左丘无倚应声回身,却丕地愕住。

奢城儿轻裘缓带,行姿如春风摆柳,“怎么,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待嫁娘么?”

左丘无倚暗咬牙根:“你还真是……”千年如一日的死性不改!

“坐下喝茶罢,本小姐可是和某人不同,没有怠慢客人的习惯。”

左丘无倚俊俏的桃花脸登时黑了半边:眼前明明是花团锦簇的春时美景,却难有阳光明媚的亮好心情,还真是……

奢小姐美眸睐去:“不说话么?”

既然来了,迎难而上才是道理!如是告诫过自己,左丘无倚端出欢然口吻:“我还是头一回来到银川,谁能想到毒气沼沼的里面,会有这世外桃源般的景致……”

“我说左丘二少。”奢城儿眉心揪起了一个结儿,“在你们左丘家和云王斗得你死我活的当口,你赶恁远的路来到这个地方,似乎不是为了赏山玩水。”

“当然不是!”

“本小姐的时间宝贵得紧,请直接切入正题,可好?”

左丘无倚有几分呆怔:“这……我是说……”

“你喜欢本小姐罢?”奢城儿闲舒蛾眉。

“什么?!”左丘二少力持自若,眉宇内仍添了几分局促,“本少爷……”

奢城儿身子靠在椅中,目内却横生追迫:“如果我邀你私奔的话,你怎么说?”

左丘无倚睛生异彩:“你愿意随我回到启夏城?”

“当然……”

原国。梅窠居。

“奢城儿喜欢左丘无倚?”扶宁讶异,“所以左丘无俦派他到银川,是打算用美男计将新娘诱拐走么?”

扶襄拉开一道墙前垂纱,现出其后色彩斑驳的整面地图,道:“他诱拐不走的。”

“何以见得?无论多么精明的女人,一旦为情所困……”

“正因为奢城儿为情所困,才要完完全全地得到左丘无倚,所以,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嫁入左丘家。”

扶宁一头雾水:“这话何解?”

“因为那个女子不会让自己矮人一等。”

扶宁想了想,点首:“也对,如果她违抗父兄之命,执意随左丘无倚走了,就算是私奔呐,有诗云‘聘则为妻奔为妾’,以左丘一族自视甚高的傲慢,定然要轻看了她。可……这与你盯着这张地图有何关联?”

“当然不愿意!”奢城儿螓首高昂。

左丘无倚恼窘交加:“戏弄本少爷你很高兴?”

“我是问你愿不愿意撇下你的无俦兄长,与我双宿双飞,找一处真正的世外桃源过不问世事的日子去?”

“这……这怎么可能?!”

奢城儿轻轻颔首,喃道:“本小姐也有同感,而且,本小姐也吃不得苦。”

“……你还是在戏弄我!”左丘无倚咆哮。

原国。梅窠居。

“倘若奢城儿在这个时候孤身走入左丘家,失去父兄的依恃,完全置自己于劣势,少了与左丘家讨价还价的底气,左丘无倚说不得仍须遵循族中长辈中意愿另设正娶。但如果她在这张地图上有了一席之地,情势截然不同。”扶襄道。

于是,原国三月月末,原王封诏贵妃大盛典毫无悬念地隆重开幕。

扶襄 九八、一将功成万骨枯(上)

云历四月上旬,左丘无俦大军渡过云江。

四月中旬,云王召募北部上羌族铁骑,大举反攻,在左丘无俦大军决战于云江之边。

这场战,两方皆是精锐尽出,倾巢而动,是开战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当连续五个日夜的苦战结束,空气中除却硝烟的余烬,尚有腥锈的血气弥漫。

浪涛吞幽咽,风紧诉悲凉。

血流成河,染透半边云江水。尸横遍野,毁却多少春闺梦里人。

左丘无俦站在战场中央,半个时辰无知无觉地过去,他顶着一身的甲胄,一动未动,如果不是身后的玄色披风间不时被冷风扭抓收放,直若一尊石头雕像无异。

左风、乔乐立向主子身后,不敢有任何惊动。

“大哥。”左丘无倚也伫足观望了多时,眼见着天光暗沉,不得不走上前去,“战场已打扫完毕,该回去了。”

左丘无俦没有理会。

“我会亲自负责阵亡将士兵卒的安葬与抚恤,凡家中有老幼孤弱者,按大哥吩咐的,我将从大哥与我的私人库银中再拿恤金……”

“无论多少钱,也换不回一条鲜活的生命罢。”

“啊?行军打仗,死伤……”在所难免。

左丘无俦矮下身,手心触抵脚下的泥土,道:“他们的血明明是热的,流出来后却这般地冰冷,是我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左丘无倚颇有些手足无措:“钻这样的牛角尖,不像大哥呐……”

“是啊,不像我。”他摇头,墨染的悲哀由眼底蔓延至整张容颜,“一个始作俑者,说如此轻飘飘的话,无疑是一种讽刺。”

“不是,小弟是说……”

“那边的阵亡将士也要给好生安葬,若能设法找到他们的花名册给予相同抚恤最好,若做不到,也莫让他们曝尸荒野。”

“小弟记得了,可是……”作为他们众望所归的首脑,决策与行动关乎十万大军的未来存亡,身为副帅,他不能任兄长心情沮丧。

“大哥在十年前就说过罢?以云王的行事手段,若不求改变,必酿云国内乱。大哥在初入朝廷时也曾屡屡废寝写就奏折,向云王直击时弊,力陈变法政见,每每都是得到几句笑颜褒赞,再无下文。所以,大哥在接任家主之后,对族中长老道:左后一族若想存留,惟有两个选择,要么永久退避乡野,要么则代之,否则待内乱起时,三大世家之首的左丘家不是第一个成为王上的炮灰,便是第一个成为叛乱者杀一儆百的标的,与其到时候殉葬博忠或被迫叛乱,不若左右局势,降低不必要的杀戮。正因为大哥的这番话,小弟这个自幼浪荡成性的劣儿才心甘情愿回到族中,助大哥走到今日……”

“好长的话。”左丘无俦喟然,“你是怕我心灰意冷,半途撒手么?”

左丘无倚怏怏收声   。

“不管怎么想,我都不可能做那种事罢?”左丘无俦掀步,踏过这片浸了血的土地,“我不会再让这片土地上发生这样的战争,不,整个天下也不该有这样的战争。”

“大哥……”左丘无倚欲劝又止。无论如何,如此的兄长令他肃然起敬。

“无倚,替我修书南苏开,要他设法安排我与云王一见。”至少,他要先从这个国家开始。

扶襄 九八、一将功成万骨枯(下)

赤夏城,南苏氏祖居地。

左丘无俦与云王狄昉会唔,南苏开作为主持这场会晤的第三方,将两方引至本族祖居故园大宅,坐实了一位不偏不倚的中间人角色。

议事厅内,南苏开道过了暖场的开场白,移座旁位,掀开茶盅的盖了,嗅吸着顶级龙井的茶香,两只眼珠不紧不慢地左移右动,饶有兴味欣赏着两尊大神的表情面色,静待开谈。

然而……

一盏茶的时辰打三人身边悄然划过,厅内犹是一片最高质量的安宁状态。

“这个……”南苏开沉吟发声,同时下意识抖了抖宝蓝色的衣袖,至少让自己方圆一尺内的空气保持清爽。这个时候,他这个闲人的时间多到不怕浪费没错,但若不及早解除由这二位散发出的足以将自家厅堂房顶掀开的暗黑气流,说不准是会影响祖宅风水的呐。

“在下有个好提议,二位与其在这边相对无言,索性由在下带二位畅游赤夏城,权当百忙中偷闲的一场郊游怎样?”

……这是哪门子不着边的好提议?

左丘无俦白他一眼

狄昉送来两道凌厉视线。

呃……

两边不讨好指得就是眼下这种情形么?南苏开以指节蹭蹭下颚,眯眸笑道:“既然二位并不赏识在下的品味,就请尽快开始今日的议题罢。在下这个闲人的时间虽廉价,二位却都是贵人事忙,若不是必要不可,也不可能出现在这块地方。如果不知从何说起,再个提个醒……”

“不必了。”左丘无俦挥手打断,“方才,我只是想起了多年前在王上还没有成为王上时,我们三人也曾如此对坐,不免生起几分恍惚……”

“王上?”狄昉似笑非笑,“此时此刻,从你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左丘无俦轻微颔首:“到今日的境地,无论是王上,还是无俦,自是物是人非。许多年前,无俦还一度自负地以为可以辅助王上打造一个文治武功俱辉煌至巅峰的云国。”

狄昉唇掀讥讽:“朕竟不知你还有过那般热血时候。”

“无俦自己想来,委实是个不切实际的滑稽梦想呢。”

“请问那位热血少年又是在何时改变了梦想,不甘于仅是处于‘辅助’了呢?”

“在我上书的实施新政变法的奏折第十次被不闻不问之后。”

“只是因为朕不能如你所愿地任你操控?”

“因为我不能让左丘家成为王上温吞政策的祭品。”

“是个别出一格的开脱说辞。”

“走到今日,王上认为我还需要为自己开脱什么么?”

啊,四遭的气流突然逆转,由暗黑漩涡变为霍霍火光,依稀间还有刀剑交鸣。南苏开感觉尊臀下的坐椅就要生出刺来:如坐针毡的滋味,真是个不好消受哇。

狄昉面相隐忍,眼尾怒芒隐现。

左丘无俦犹持以闲话家长般的散适口风,悠悠道:“王上登基后,明面上倚重三大世家,实则暗里多处克制,悄然蚕食三大世家族人所涉领域,作为一位至高无上的君主,此举无可厚非。可是,与此成为鲜明对比的,王上为拉拢近亲王族子弟,对骄奢靡乱之风的容忍没有底限,处理违法乱纪之事则温吞缓慢,滋养的一批蛀虫日复一日地啃食着云国肌体,腐蚀国本根基。及至我接任家主时,王上在位五年,那批人已养得肢体强壮,胃口大开。我一方面压制着他们的口牙,一方面多番上书向王上陈求图变,就如一次次向蔡桓公告知疾病的扁鹃,当第十次上书又如石沉大海之后,我方明白,如果自己不想效仿扁鹃旋走遁逃,便只有走上另一条路。”

“哈……”狄昉一记冷笑,“敢情是朕亲自将一名千古忠良逼上了谋逆之路的?”

“无俦非忠非良。”他面若平湖,声无起伏,“彼时无俦考虑最多的,不过是一族一家的利益,只因不想左丘家族在别人掀起的内乱中零落崩析,是以筹划自己做第一个谋逆人。”

“不想被杀,所以杀人?”云王语中嘲弄味浓。

“王上若认为由这个角度切入更合王上心思,也无不可。”

狄昉眼光挑睨,眸线锋锐且嘲讽:“说来说去,仍是开脱粉饰而已。朕记得有一则民寓上记载,有一人偷了邻家的木料,案发之后,言之凿凿地道自己偷盗的理由,全因恐木料引发火灾造就人命伤亡。但是,偷就是偷,贼就是贼,更莫提那些木料压根不存在你一厢情愿妄想出的隐患!”

左丘无俦微哂:“姑且不评论王上所引用的民寓是否与当下情势吻合,无俦可以断言的是,倘若左丘一族被王上威逼远离政军两界犹能忍气吞声,不出三载,云国动乱必起。王上若不相信无倚所率领的暗门,不妨问一声掌管枢密院的南苏公子,若左丘无俦不作行动,云国有没有可能万世太平?”

唷……可以离开么?可以掩上耳朵么?可以缩小成一粒微尘打窗口的缝隙中逃到九霄云外么?保持一抹浅笑正坐危襟的南苏公子,一面拼命嗅吸清淡的茶香稳定神智,一边纠结万状。

云王眸芒没有任何意外地扫向了他。

貌似……不得不承接下文啊。南苏开咧露一口白牙,笑容可掬,道:“有两家……”

“两家……什么?”

王上是在掩耳盗铃呐。南苏开腹中叹了悠长的一声:“一家是穆嵊州的嵊王狄智,一家是西北的上羿将军。如果不是因越国侵犯边境王上重新启用无俦,如今与王上对峙的,当是上羿将军车蒙。另一位嵊王狄智,虽以其夜郎自大起兵必败无疑好似不足为虑,但有其起兵的煽动,穆嵊州境内的各方小族必定不能安分守己,后患无……”

“信口雌黄!”狄昉声色俱厉,“狄智那个易受人摆布的愚蠢小儿也就罢了,上羿将军乃两朝老臣,朕对他向来厚重,且其女贵为贵妃……”

呜呜,被骂了。南苏开垮了一张俊脸:“那位车贵妃是车蒙第六房妾室所生,打小与老爹没有见过几面。车蒙将那样一个不疼不亲的女儿送到王上身边,不是为了向王上讨宠,而是在王上的恩旨下不得不出的牺牲物,至于起兵时王上对那位贵妃娘娘是杀是剐,根本无关痛痒。”

狄昉怒目逼:“这些,你先前为何未向朕说起一字?”

“上羿将军重兵在握,广受恩泽,臣若不是有充分的证明,十分的把握,怎能随意向王上呈禀?在臣掌握了确证欲禀之际,无俦的复出使得车蒙收敛了行迹,臣便也想暂且观望,及至后来……臣更不想为王上火上浇油。王上若有疑,何不想想在您与无俦交战这段期内,车蒙派出多少人马?他手握十万重兵,却以西北防卫吃紧为由,仅增援不足一万,仅这一点不已然有所说明?”唉,想他南苏公子这般的用心良苦,有谁明了,有谁体谅,有谁啊!

狄昉面色微透青白,僵声道:“纵然如此,又如何?左丘无俦你与朕见这一面,为的是什么?云江边的那场大战后,你已优势在握,何必多此一举?”

左丘无俦垂道:“正是因为那场大战。”

行军打仗,死伤在所难免。自幼随父亲行走军伍,对于军中伤亡的概念早已烂熟于心。也曾与兵士共饮美酒,同唱“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何等豪情?何等洒脱?但,那场大战……

“云江大战,王上大军损折过半,我方损折两成,加起来,是几万条性命,几万条……”凭君莫话封候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竟是在那个当下第一次忆起自己还曾读过那样一句诗语。

“几万条……”狄昉双手捏紧,“又如何?”

“我不愿再见那个场景。”

“哦?”狄昉虽意外,也讥笑,“事到如今,你起了仁慈之心,要为天下苍生放下屠刀么?”

“我若放弃,云国立马成为一片火海,不出半载,龙座易人,王族子弟尽遭屠戮。”

登时,狄昉目眦欲裂,眼内充血:“你——”

南苏开不无烦恼地抓了抓鬓角,苦哈哈道:“在下今晨得到了情报,车蒙率五万人马以勤王之名,已经跨过缅屿界……在下想,他认为云江之战后,二位皆是伤筋动骨,自己的时机到了。眼下,端看王上是欲将这云国的未来交给无俦,还是车蒙了罢?”

“原来,你不是中间人,是说客么?”云王陛下浅声问。

“啊?”南苏开张口结舌。

“如果你还记得自己所站的位置,请保持安静。”

“……臣惶恐,臣闭嘴。”吃力不讨好,吃力不讨哇。

“左丘无俦。”狄昉站起来,“陪朕到庭院走走吧。”他走到门前,停了脚步,回过头来,眼底况味杂陈:“以两个昔日朋友的身份。”

左丘无俦起身:“是,王上。”

两人齐肩缓步,期间都不作言声,直到立于庭院的中心,相隔半尺。

半个时辰后,两人踅回议事厅,流蹿于两方间的沉压气流并无任何改变。

“南苏,日后车蒙大军开进风昌城之际,若有屠杀王族子弟之心,劳你暗中加以保护了。”狄昉道。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