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襄 九九、我将我心付明月(上)

上羿将军车蒙兵临风昌城下,高呼“拥戴王上、平定左丘叛逆”口号,五万人的巨大声浪传遍整座王都。

云王召集群臣,商谈迎接车蒙入城之事。

左相崇仁力赞,右相李贺坚否,两派无措有拥趸,朝会化作诸位饱学之士唇枪舌战的战场,激辩交锋。

赞方道:“车将军是两朝老臣,忠守边关二十余载,更是贵妃娘娘的父亲,如此忠勇亲近之士,有何理由拒之于城外?”

否方道:“我云国叛乱已有数载,上羿将军以西北边防为由,仅在一年前王上下了三道圣旨促其兵援时派来一万老弱残兵,如今经云江一役我大军元气大伤,他在此时兵围王都,居心何在?”

两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

“南苏爱卿怎么说?”云王征求抱手观望的南苏开意见。

后者道:“不妨暂且只请羿将军单人独骑卸刃面圣,观其颜察其行,再来定夺。”

云王拧眉思索了多时,道:“这个法子还算妥当,就依爱卿之见吧。”

翌日辰时,城门大开,太监总管王公公出门传谕:宣车蒙一人觐见王上,卸……

岂料王公公话到半戴,车蒙口出号令,先锋两万大军一涌而入,缴了城头守卫的器械,占领各位机要衙门,风昌城瞬间沦陷。

三个时辰后,几位幼年王子及一干王族子弟被拘于大殿中央,车蒙跪请王上提笔书写禅位诏书。

这急转直下的猝变,令人应接不暇,满朝文武似乎尚没有从中醒过神来,脸上多是空白呆滞,也有挺身痛骂叛贼的铮骨义士,遭车蒙手下一记手刀拍昏。车蒙道:“看在同殿为臣份上,车某暂不开杀戒,再有打扰王上思绪者,携举家妻儿老小一并发配西北为奴。”

“莫难为他们。”狄昉开口,“车将军既然还念及同殿之谊,也该念两分君臣之情,可否给朕一些时间?”

“敢问王上需要多久?”

“明日辰时,朕给你答案。”

“就依王上。”一晚而已,上羿将军满口答应。

“但,这一晚,你须约束你的部下,不得私闯皇宫,惊扰了娘娘们。”

“王上尽管放心,微臣的女儿也是后宫中人,微臣岂容那等恶行?”

狄昉回归寝宫。

隔日,约定时间到来,车蒙容光焕发地走上大殿,龙座上空无一人。他眉目顿时起恶,吩咐道:“去请王上!”

“将军,王上不在寝宫内!”手下无功而返。

车蒙挥刀砍翻龙座边畔的一株玉珊瑚,吼道:“掀翻整个后宫给本将军找出来!”

整个.后宫,莫说王上,连妃嫔们及侍从也踪影不见,仅剩下一些个年长体老的嬷嬷与太监,瑟瑟躲在各处的角落。

这时,另有手下来报:“关在天牢的那些王子王孙不知所踪!”

车蒙始觉自己钻进了一个圈套。

“速传命下去,驻扎城外的三万人马加强警戒,并以五百里加急递信到西北大营,四万人马随时待命!”

此命下达不足半日,城外杀声震天。

“怎么回事?”他率人登上城头,但见自己的三万兵士宛若陷身于黑色漩涡中,陷入了裹着黑色戎装人马的包围中。

“是左丘无俦!”手下指向万军中醒目异常的一杆绣着金色飞隼的玄底大*。

“怎么会?”车蒙难以置信,“难道王上是与左丘无俦联手了不成?”

可是,这,怎么可能呐,那两人场场都是真刀实枪的殊死拼杀,到今日早该是不共戴天仇深如海,哪有半点联手协作的可能?

“左丘家主不计前嫌,挥师勤王!”如此声浪,袭卷至风昌上空。

这个时候,站在蓝骑山头遥望风昌战况的狄昉对身边人道:“朕曾经对你说过么?”

“什么?”

“三大世家的家主中,最可怕的也许不是无俦,而是你。”

“嘻嘻,微臣当夸赞收下了。”

“车蒙的失败,就败于不曾关注你的去处。依你的心计,甘于屈居于人下?”

“别介。”南苏开敬谢不敏,“王上还是不要太过激励微臣,微臣绝不是无俦的对手,也不愿掺和那些麻烦费力的大事,能保住王上,保住王上的血脉与后宫娘娘,已是微臣的极限了。”

风昌城前,鏖战两个日夜,左丘无俦夺回风昌。

十五日后,云王狄昉自书罪诏于云国百姓。

三十日后,云王狄昉禅位于左丘无俦。

扶襄 九九、我将我心付明月(下)

云历昭通十五年,狄氏禅位于左丘,国号不易,年号为仁和。

“这真是个俗气的年号,政通人和么?”扶宁话才落,扶粤已嗤之以鼻。

今日的梅窠居,除了扶襄三人,还多了两位娇客。一位是已将此当成自家土地常来常往的奢城儿,一位是久违了的前梁国公主梁贞。诸女云集,男人退散,连扶岩这个与女儿打交道惯了的也躲了出去。

“不管怎样,左丘家主的第一步已经走出来了呢。”“咔嘣咔嘣”嗑着新出炉的瓜子,奢城儿道。

“怎么是第一步?”扶宁不解其意。两月下来,她与奢大小姐竟是意外地脾气相投,隔三岔五相约小酌不说,偶尔还能推心置腹。“左丘无俦起兵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早就走出第一步了呗。”

“此言差矣,差矣。”奢城儿螓首大摇,“不管举族以退为进脱离朝政,还是后来君逼臣反的戏码,及至两方和谈划江而治,都只是左丘家主第一目标实现前的过渡,是为了能走到今日这样的第一步做出的铺设罢了。”

“这个人是有多大的耐心?”

“耐心是左丘家主最不缺乏的东西,就像一只匍匐在草丛中盯准猎物的猛兽,在最佳时机到来之前,可以按捺得住所有的焦躁与浮动。”

扶宁眨眸坏笑:“不愧是未婚夫妻,知之甚深呐。”

奢城儿喜盈盈笑眯眯:“是,是,本小姐在这个前未婚身上可是花了不少的心力呐。只不过,这第一步仍是快得出人意料就是了,我还以为他至少还需与云王打上两年……”

她丕地顿住,扭头瞥觑在地图前沉思的人:“你认为左丘无俦得到这个结果,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扶襄注视着那一整块已归入左丘无俦囊中的版图,道:“逼迫?或是利诱?”

梁贞立她左侧,接过话道:“从辰儿的描述中,云王似乎不是个轻易逼迫得了的主,否则在当年也不必一心将左丘一族驱离风昌。利诱嘛……有什么利益能大得过一座江山?依我看,如果不是完全拔去了獠牙,关在笼中的兽也有反扑的可能,眼下闭眼假寐养精蓄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咬上左丘无俦一口。”

扶襄失笑:“那是左丘无俦去考虑的事,我们就当关注的是,云国境内的车蒙残余一旦被肃清干净,他这只巨兽的第一口会下在哪处?除却这些个零零星星的小国,叶、阙两国中,将是哪一块最先成为他的饵食?”

“阙国。”奢城儿道。

“何以见得?”

“一种直觉。”

扶襄一怔:“何讲?”

“住在上河园的那些时日,隐隐感觉左丘无俦对阙国情着一股莫名的恨意。”

莫名……么?她若有所思。

奢城儿瓜子犹嗑得欢实,两只大眼珠别有深意地豁豁放光,问:“你晓得因由?”

“并不。”她毫无余裕地打断了对方的八卦臆想,“我在想,若是你直觉无误,在阙国因为半年前的动荡与叶国实力已不成上下的当下,的确极有可能成为左丘无俦的下个目标。”

“那阙国的二公主岂不可怜?我将我心付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已经是个悲剧了,眼下还要因为这个男人成为亡国公主?”扶粤打算遥寄同情。

许是被“亡国公主”四个字触动了某点痛处,梁贞淡道:“失去国家,较之平民百姓,王族中人的处境更加窘迫是不争事实。”

扶襄一笑莞尔:“阿粤有口无心的。”

“如果是你,与其如此,宁愿从来不知自己是个公主更好罢?”

“哦?”她目光明灭,“我不擅长想象假设中的情景。”

“倘若不是假设呢?”

“这本身已是一种假设了不是么?”

“你……”梁贞聚拢起两道细巧的眉线,疑云浮来,“你该不会已经知道你自己的身世了罢?”

扶襄 一00、此情无计可消除(上)

身世?扶宁、扶粤一起转头。

“阿襄的身世么?”扶粤叼着一块酥糕,急冲冲问,登时糕粉四溅。

最爱与她斗嘴的扶宁放弃了这奚落机会,一把抓起扶襄柔荑:“阿襄晓得自己的身世了么?为何从没有告诉过我们?”

扶襄笑语温柔:“没有得到确定的事,说了也只是让你们跟着费心罢了。”

“可是,你已经有了眉目对不对?”

看样子,今天不能含混带过了。扶襄边寻位坐下,边思度着从何说起:“你们……不是一直纳闷我之前为何特地去做阙国三公主的陪嫁侍女么?”

“阙国?难道你的身世与阙……对了,你是随她到叶国,与叶国有关?”扶宁讶问。

“阿宁应该没有忘了,当年到叶国窃取龙心珠的任务,最初定的是我,动身的前一天师父由外地匆匆赶回来换成了你,我想,师父是唯恐我在无知无觉中坠入兄妹乱伦的惨剧里。”

“兄……妹乱……兄妹?”扶粤瞠目,继而恍悟,“难怪你对沈姜公主、叶国太子格外地上心。”

“上心?”扶襄小作反省,摇首,“谈不上上心,只有好奇罢了,我想知道如果我当真是从那样的家中长大,又会成为怎样的一人?只是如沈姜公主那般甘为政治祭品,还是叶国太子那般小有狂妄,不谙世事?思来想去,如眼前的我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况,与他们相处时我感受不到任何亲近与激动,可见无论有多深刻的血缘,若没有天长地久的相伴,亦无法产生牵绊,他们对我来讲,与其他国家的公主王孙并无两样。故尔觉得那件事是真是假以及需不需要求证都无所谓了。”

“……好豁达。”梁贞闷首道。

“啊啊呀,这可怎么办?”奢城儿忽然捧脸高呼,“原本我的父兄还密切叮嘱我,必要时候可以利用这个秘密来使扶襄为我所用,如今看来,不是毫无用场了么?梁贞公主,你敢说你今日不是故意捅破这层窗纸要本小姐死心的?”

“小女子不敢,贵妃娘娘。”梁贞淡道。

奢城儿咭咭怪笑:“梁贞公主是我最喜欢……逗弄的那型呢 。不过也好,我和襄襄没有了那点猜忌,更能坦诚无间的合作,趁这机会,把下面要做的事明细分工一番如何?”

扶襄嫣然。

这位奢大小姐啊,委实妙得紧,特立独行去不孤僻乖张,心机深蕴却不失率性烂漫,如此一个光彩夺目的人儿一度出现在左丘无俦视野之内,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刹那,可曾使他怦然心动?

这一缕微浅的心思,如蜻蜓点水般在心头打了个转即飞得片迹不剩,她打袖囊内抽出数个信封了蜡的信封,上面已写了名字,依次分给在场每人手内,“这上面,是你们未来要做的,若有不明就里处,各自私下找我。”

“不愧是襄襄,想的恁是妥帖。”奢城儿一手拍桌,一手高扬,“就让咱们以茶代酒,期望着未来多的是像今儿这般晒着太阳喝着茶水吃着闲食的快活日子,先干为敬!”

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两三好友,晒太阳,喝茶水,吃闲食……此时似乎寻常不过的时光,在不久后到来的各国混战的烽燹岁月,那样的快活日子便成了这些战国红颜意识中一抹恍惚遥远的记忆,心灵奔波不息时,聊来慰藉。

扶襄 一00、此情无计可消除(下)

“襄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这边就可以了。”

鹤都城外,贯穿原国全境的远鹤河畔,有一道为纪念前朝先贤所建的十里白公堤,堤上桃柳交植,春时景色柳悬碧绿桃挂绯,美不胜收。

桃红柳绿中,扶襄送别奢城儿。

“虽然明智你有足以自保的本领,但这趟却是我授意之下的行动,我总是要叮嘱你一句,万事小心,平安归来。”

奢城儿瞬了瞬眸,突地脆声娇笑:“我啊,十四岁就去往各处做各样艰险事,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几个字呢,这么善良的襄襄,我忍不住要爱上你了。”

扶襄扬唇:“荣幸之至,为夫就在家中翘首企盼,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哎唷唷……”奢城儿越发笑得花枝乱颤,纵是男装加身,娇媚盛放之姿亦能羞煞路畔桃蕊,“能与我这般风情对决的,世上惟襄襄也。其实,辛苦的是你呐,你不仅要掌控全局,与左丘无俦、嵇释这两只大鳄斗法,还要为我这个不安于室擅离宫廷的贵妃打掩护,有劳了。”

“彼此彼此,一路珍重。”

“好……等下。”一只脚已经踩上了鞍蹬,奢城儿又跳了下来,走回扶襄面前,“其实,我一直有些话想要问你,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耽搁,今儿不问,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实在不符合本小姐的性子。”

“但讲无妨。”扶襄用帕子在堤上垫了坐下,做好聆听姿势。

奢城儿斜倚柳干,问:“关于左丘无俦……你与左丘无俦到底是怎样的呢?”

“怎么说?”

“我无意过问你们的隐私,只是……我想知道你与左丘无俦破镜重圆的可能有几分?我不想忙了一场,末了却发现本小姐为左丘无俦那厮做了嫁衣。”

“……”扶襄支颐,一丝笑意一点点渗入瞳心,再一点点荡漾开来,直至漾出眸内,染满整张秀靥。

“嗯?”奢大小姐好生不解,“我讲话这么有趣么?”

“你很可爱。”

“……多谢夸奖?”

她勾唇:“你担心我们现在所做的,最后都让左丘无俦坐享其成?”

“我是不反对你们开夫妻店,但总要明白自己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夫妻店?”奢大小姐的措辞煞是别致新鲜呐,“我们将要面临的世界,每一场对决都攸关残酷生死,哪来如此温馨的字符?”

奢城儿两只大眼星光闪闪:“那么,你和左丘无俦……”

呃……

怎么感觉对方问题起源的一半原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需求?

怀着这丝异感,扶襄道:“我和左丘无俦,开始是最糟糕的开始,结束也是最糟糕的结束,这么多年的合合分分,的确不是念一句从此与君绝便能断得清楚的。然后,如今他娶了霍阳,我嫁了原王,这是事实。不管中间有什么隐情曲折,既定的事实抹煞不去,我们已经走在了两条路上。而且,无论我和冉轻尘是基于怎样的理由结为夫妻,冉轻尘不改初衷一日,我所有行事俱以原国利益为第一考量的宗旨也将维持一日,哪怕这意味着有一天必须与左丘无俦成为敌人。”

“你们的五年之约呢?”

扶襄扬眉:“五年之后,谁能主宰当今天下,端看个人本事。”

奢城儿定定盯了她半晌,蓦地咧嘴笑开:“太好了,我要的便是扶襄这句话,我要知道经过与左丘无俦的那一次意外的造访,扶襄可还是那个与我初晤时的扶襄。如此,我也能放开手脚,去将这世界大肆地搅和一场。”

“慢。”扶襄拉住摩拳擦掌的奢大小姐皓腕,笑吟吟道,“你拷问过了,轮到我了罢?”

“咦?”

“你是为了把左丘二少全须须尾地纳为已有,方加入这场角逐。不过,你应该明白你成为原王贵妃这件事伤透了左丘无倚的幼小心灵。不择手段是你的行事作风,你为了一个最终目的甚至不惜南辕北辙,但若这过程中发生与左丘无倚利益相悖的选择,你又将如何?顾原王还是顾左丘无倚?”

“我答应做这个贵妃,正是基于双方的利益一致。”奢城儿未做思索,“在我的姓氏前还挂着冉姓时,自要以冉姓人的利益为优先。”

“即使又会重创左丘无倚?”

“哈。”大小姐拨了拨耳朵,怪声发噱,“男人吃点苦头并无坏处,尤其想做本小姐的男人,哪时恁容易就能修成正果?”

“若到时他移情别恋,琵琶别抱?”

“他的身边有我的人,必将这样的机会统统扼杀殆尽。”

端的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扶襄笑不可抑:左丘二少啊,是彻底栽进了一个狠角色的手里,前途不可限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