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宁伏在面前的案上,懒懒道:“自寻烦恼罢了,你有与左丘无俦的未来对决,奢城儿有对左丘无倚的志在必得,阿粤则是随遇而安,自在而享乐。在旁看着你们每人各有机缘,我便硬找了几分凄凉接在自己身上。”

“难道……”扶襄锁了锁眉心,“你是在怨我那时没有答应你一起嫁给原王,由你替我打理原王后宫?”

扶宁一窒。

扶襄惊疑:“当真如此?!”

“我是在想,我何必硬要坚持那么多,连我自己也不能一生只爱一个人,又为何一定非独一无二的爱情不要?”

“你累了?”

“似乎是。”

扶襄瞟眸挪揄:“原王对你贼心未死,如果你如今对原王还存着那份心思,不妨……”

“臭阿襄!”扶宁黛眉娇蹙,“你明知我是为了什么,还成心一味向偏处说,很好玩么?”

扶襄坏坏一笑:“你在意得是叶王对原配这份经年不变的执着么?他为了原配所生的儿子,亲手杀死另一个女人为他生的儿子。说不定,你还想过,如果昔日你留在了他的身边,为他生了儿子,会不会也落得这个下场?”

扶宁唇线抿 得倔强,不置一声。

“既然如此,你可想到叶国走一遭?”

扶宁大摇其头。

“就去那几个小国散散心罢。”扶襄按动指底开关,三枝长约五寸的针状物飞出,钉入对面墙上的地图内,她喜出望外,“成功了哟,本姑娘真真是心灵手巧。”

扶宁视线锁准那样物什:“已见你整弄了好几日,到底是什么?”

扶襄喜气盈盈,献宝似地高举,道:“名字未定,而且它只是试制的袖珍品,等阿粤将材料取回来,制作出原型,试用合格后才要推广出去。”

“阿襄……不累么?每日想那么多事,还要想这样的东西……”

“所以,我没有时间吟风悲月顾影自怜。”

扶宁默了许久,起身:“明白了,我也去忙我自己的事,这个,送我防身。”顺手将那样物什抄在手中,扬长而去。

扶襄欲拦不及,好生懊恼,过了晌久,方对走出屏风的人道:“堂堂原王屏着声息听了半天,对于你拜托小女子套出的话,可还满意?”

扶襄 一0四、一径乖戾为哪端(上)

阙历五月底,越历六月初,阙国二公主穰亘夕远嫁越国静王嵇释。

越历六月中旬,嵇释通过阙国大公主驸马郎硕向原王发帖,邀月底在阙国西疆的永定城一晤,旨在敦睦三国邦交,联手边疆防务。

原王对对方俨然一国之君的口吻虽不以为然,但事关边防大计,却不能置之不理,与王后、魏相磋商,定由魏相携外务司侍耶出席此次三国会谈。

永定城白光阁内,嵇释携新婚娇妻双双到来,原国大公主与驸马作为东道主早已等候,而后,是山高路远的魏相,也在约定之日如期抵达。

穰常夕微微意外:“我还以为,出现得会是贵国王后。”

“原本是该如此。”在座者皆是王族,按邦交之仪,魏相一一行礼后方归座,“谁知行前几日,王后凤体染恙,不便远足。虽如此,魏某行前,王后依然特地传来口谕,命魏某代问公主安好。”

“也替本公主谢过贵国王后,并代转问候,祝贵国王后早日康复。”

“魏某先替我国王后谢过公主。”

“姐姐。”穰亘夕眉心稍紧,“早点切入正题要紧。至于你与那位原国王后的私人交谊,不妨另寻时间。”

穰常夕唇边荡开淡笑涟漪,道:“亘夕可知原国王后是哪一位?”

“那是姐姐见过的人,亘夕又没有见过,从哪里知道?”

“亘夕……”穰常夕欲言又止。若是私下,她一定会问这个妹子:难不成你要一直这般冷若冰霜下去?

被痴迷多年的男人射伤,作为至亲的姐姐,不是不能体会她心中所遭受的重创,但将自己变成一只剌猬,剌伤周边每一人,便是无谓的矫情了。尤其在如此郑而重之的场合,两人又是以两国代表身份各踞一方,斯等的言行举止,一味的恃性而骄,实在有失邦交风范。

气氛微微僵凝。

“说到此处。”嵇释适时缓颊,“对呢,大公主曾与原国王后会面,想必是一位贤良淑德的一国之母,故而大公主到今日仍印象鲜明,念念不忘。”

“我原国王后才德兼备,懿明仁爱,实乃人中之凤。”郎硕朗声道。

嵇释尔雅笑道:“贵国有此贤后,是贵国君民之福。”

如此这般的辞交,此时听来果然最为恰当适宜。穰常夕也释出浅微笑客,道:“虽不好念及一国王后的名讳,但这位王后,静王或许是认得的。”

“哦?”嵇释掀眉,“此话怎讲?”

“贵国扶门中,曾有一位闻名各国的首席暗卫,不但精通谍谋之术,更擅长沙场筹谋,静王应该不陌生的罢?”穰常夕眸光内,盈现隐隐探究。

好锋利的眼睛。早在因与穰亘夕的婚事首度与其谋面之际,他已知这位大公主绝非其妹可比。这女子,太清醒,也太冷静,不好相与呐。

嵇释淡笑如故,道:“是有过几面之缘,公主特地在此处提到她,难不成她做了原国王后?”

“这……”

“真的假的?”穰亘夕霍地站起,两道尖利眸线直剌剌瞄向郎硕,“你们的王后是扶襄?”

郎硕眉蹙成川:“王后的名讳岂是郎某能晓得的?还望二公主慎言。”

“你已是我阙国驸马,还口口声声……”

“亘夕。”大公王面上挂起薄薄愠意,“你是以静王恻妃的身份出现在此处,须记得保持风范,莫失体统。”

这个软钉子给得妙啊。嵇释几乎大赞出口。此女虽不及扶襄玲珑机警,但这份坚执顽固也算难能可贵,无怪阙王膝下无子,阙国仍能保持稳顺局面多年。看来,虽已将二公主握在手心,阙国却并不是轻易能够信手拈来。

“大公王教训得是,嵇某代亘夕向两位致歉。”

这份无可挑剔的气度,再度将议事厅内僵室的气氛化无乌有,恢复融洽。

但,这并不代表也将二公主胸中的块垒消弥。

首日会谈过后,她回到寝室,膳未进,茶未饮,即召来心腹侍女:“去叫这几个人来见我,就说本公主有一桩大生意交给他们。”

扶襄 一0四、一径乖戾为哪端(下)

魏相应邀赶往阙国,扶襄则应穰常夕之约,来到加贺城。

这一次,是穰常夕问鼎叶国王后后的首晤。遥想昔日,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挂名公主,一个受人追杀的无根暗卫,今日竟是以两国王后之尊见面,少不得要生出些许物是人非的感慨,是以四只眼睛才一对上,两人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这是怎么话说的?我怎么感觉两个运气不算太好的人负负得正了呢?”郊外客栈内,穰常夕意态悠闲地呷口茶,道。

扶襄摇首:“你我二人情形并不尽同,你是实至名归的叶国王后,而我……”

“实至名归……什么叫实至名归呢?”穰常夕眸内笑意淡淡消减开去,“当你费尽万般辛苦帮助他走到那个位上,他根基稍稳,即迎接心爱的女子入官,连跳几个台阶,直接敕封妃位,就算是个实至名归的王后,也失去了应有的乐趣和光环了呗?”

“噫?”扶襄稍稍一怔,一时间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穰常夕苦哂:“吓到了么?明明我一贯表现与太……王上恩爱和睦,却突然说这般恶俗的事给你听。”

别人家夫妻恩怨,没有她一介外人置喙的余地,但面前女子的苦痛容颜不期然触着了方寸间的某处,扶襄不觉脱口问道:“言下意,那个女子的存在已非一日两日?”

“扶襄王后……穰常夕目底隐现感激波澜。早在与扶襄朝夕相处时,她即已觉察此女骨子里的那点冷漠,对除了被其列为“自己人”的人,其余人等的私密事皆无过问欲望,如今她愿意开口诘询,自是喜出望外。

“两年前,他在生辰那日被诸多公子王孙簇拥着游园玩赏,与元兴城商贾之女结识,就那样一见钟情。起初他尚是瞒着我的,这算作他对我两分尊重里的第一分。直到某次宴席上一位贵妇有意无意说给我听。我向他求证,他也没有再加否认。我问前虽已一心有准备,听过后仍然昏倒,经太医号脉,方知已有了两月的身孕。他向我许诺,在我诞下孩儿之前,绝不接妤姬进府,以保住我孩儿确凿无疑的嫡生长子身份。这,算是他给予我的第二分尊重。如今妤姬已经怀上了身孕,我想待她生下王子,便是贵妃了。”

怎么听,都仅是人家夫妻床帷妻妾问的密事呐……方才一时冲动,有点多嘴了。扶襄思吟多时,问:“常夕王后今日与我说这些,仅仅是为了找个身在远处不会泄你心事的人倾诉一番,抒发心中的郁闷之气?还是想……”

“我该怎么做,才能保住我的儿子?”穰常夕目光热切紧迫。

扶襄秀眉浅颦:“从叶王尚顾忌你的感受来看,他对你颇有情分,似乎不会为一个妾室而亏待了你。他封那个女子为妃,许也是为了补偿多年来置她于外室境地的亏欠。遑论一个商贾出身的妃子,怎样逾不过你的头顶,纵然生下了儿子,也只能是个富贵王爷,你担心什么?”

“他看那个女子时的眼神,是可以抛掷一切般的痴爱迷恋,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让他如此看我。”穰常夕诉语幽幽,“他对我有情不假,有体贴也是真的,但他并不是一个心志坚定目光精准的坚毅男儿,若不是如此,当初又如何放任环瑛夫人东山再起?”

这……倒有几分道理。扶襄颔颐。

穰常夕话声停了停,语气陡变:“扶襄王后当初精心扶植我与他,是为了将来有一日能派上用场罢?但若他被其他人所左右,你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单是救沈姜公主的恩德,并不能使他感恩戴德太久。”

不错, 这才有了几分本梅使女人高足的味道。扶襄赞许扬唇:“若你今儿将深宫幽怨高墙悲歌哀叹到底,我已欲溜之大吉。好在,你很明白症结所在。”

穰常夕了然道:“凭那个女子的出身与我经营在宫中多年的根基,我断不可能让她有机会越我之上。我担心得是那样的叶王,在这样群雄并起的乱世,无法保住叶国和我们母子。而我若想拥有保护自己与儿子的手段,便先要有左右叶国局势的力量。”

“你在叶国朝官中的贤德之名已然建起,稳定如此名望的同时,还要广积人脉。而这叶国第一大需要你去经营的人物,当然是叶王。”

“他?”穰常夕迟疑,“我也说了,我没有力气与妤姬争夺他的宠爱……”

“你若争宠,落了王后的身价反倒坏了事,可是全然不争,对男人的自尊心来说也是坏事。他宠爱妤姬多过你,在宫中必定不乏恩爱场景,你若撞见了,要表现得落落大万,雍客得体,但眼中微有怅惘,要痛而不怨,伤而不注,以你光彩照人的容色强颜欢笑。惟如此,方激得起对你不是全然无情的他的愧疚之心。而这份愧疚,是你稳掌王后凤印的法宝。也惟有你这个王后的宝座坐稳了,你孩儿的地位方能坚如磐石。”

唉,说来说去,仍是过问到了宫闱中事上。扶襄暗里自诽,犹道:“第二个需要你去把控的人,是那位妤姬。”

“……什么?”穰常夕惊诧。

“你必须采用一个不露痕迹的法子使得妤姬依附于你。她惟一的任务是替你迷住叶王,而你替叶王打理各项政事,一点一点将叶国的军政大权握进手里。”至于如何不露痕迹,如何一点一点,不需要她一一指点迷津了罢?

穰常夕恍然一笑:“妤姬还有这点妙处,我竟没有想到。”

“现今的叶王,为了他的姑姑,还是能够暂且配合我一阵子,在‘这阵子’结束之前,你必须成为叶国的主导者,若你认为有必要,我可以将阿粤派去贴身保护你们母子。”

“阿粤……是那位菊使扶粤么?”

“正是。”

“有那样的高手在,我自然高兴,不过……”她其声讷讷,“不可以是那位打阙国后宫救了沈姜公主母子的竹使么?”

呃……

阿岩好抢手,前些日子沈姜公主也频频向她打听阿岩形踪呢。扶襄笑道:“阿岩另有要务在身,届时若他得暇,也未尝不可。但阿粤最擅长得是安排自己和被保护者逃跑,所以最适合做护卫工作。”

穰常夕心花盛放,喜盈盈道:“如此甚好。虽然未必有刺客上门,我与孩儿身边也有心腹的侍卫,但有那样的高手在身边,总是……”

扶襄倏然出手扯她一并向后疾撤,颇为无奈道:“不巧,眼下就有刺客上门!”

扶襄 一0五、再度残舞闻血意(上)

既然是两位王后出门,必定少不了侍卫随行。客栈内外少说也暗伏了十几位高手,竟然使人入侵到门前,端的是令人不爽。

扶襄左手捉住穰常夕,右手出袖的白练缠至顶上房梁,身子悬空,右足掀翻桌案直击房门,左足则将座椅踢往窗牖方向。这一串先发制人,阻止了门窗两处袭击者的逼近,夺得了片刻的逃脱机会,再掷出几枚银针开路,她携人冲出房门。

客栈走廊的两端,各立了数名蒙头蒙面的持刀黑衣人。

“他……他们是什么人?”穰常夕踉踉跄跄,惊魂甫定。

扶襄左右瞄了眼:“谁知道?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是招人恨之入骨的嫌疑。”

“侍卫们怎一个都不来?客栈的人也不见,难道…… ”

“现在还说不准是怎样的 情形,你小一心跟在我后面。”

袭击者刚刚吃了小亏,深知眼前人不易对付,步步收紧地向中间逼近,每一人都是寻着目标的空隙伺机而动,杀气渐形浓重。

扶襄暗计着对方人数,护着身后人倚着护栏缓慢移动。这情形,实在有点棘手,若没有不通武功的穰常夕,她脱身不难,但扯着这位,若是无所顾忌地使用暗器,难免误伤。

“找东西把眼睛遮上。”她道。这走廊尚算宽绰,姑且偷一回懒罢。

“什、什么?”穰常夕正是心弦紧绷时候。

“用帕子把眼睛蒙上,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理会,蹲在这栏杆下莫动,否则我救不了你。”

“……好。”心神无主时候,自然惟命是从。

扶襄扬袖,一双纤足滑动,右足足尖点出,为“乾”。

袭击者不明就里,惟觉有机可趁,各从两端冲上。

扶襄两袖内的白练抖出,卷住双方的刀锋,而后互作交昔,送给他们的彼此,左足一个跨越,着地为“坤”。

白练亦真亦幻缭绕眼际,气浪翻滚,肺腑震荡,有置身后处的袭击者警知异样,甩臂向中间女子投掷利刃。

扶襄将白练环舞得风雨不透,双足起跃,共落“震”位。

她伫身不动,环顾四遭。

不出所料,声息皆无。

耳边突然静寂,巾怕缚眸的穰常夕惊问:“怎么样了,我可以……”

“不可以。”扶襄屹立如老身入定,“紧闭双眸,莫动。”

走廊转角,有两人轻裘缓带,徐徐而来:“残舞之残,名不虚传,今儿竟然见识到了。”

“风长老?”曾收长庆公主为徒的扶门风长老?而另一个,是……扶冉?

来者停住脚步,面色阴戾:“你还记得老夫。”

“风长老如今是为哪位主子效力?”在扶门时,这位长老便对扶门四使颇看不入眼呢,总归认为小儿张狂,不配得恁大的名声与倚重。“扶冉的主子是嵇释,难道风长老如今也肯向嵇释低头了?”

“老夫如今为谁做事何须向你说明?”风长老眯眸,“至于扶冉,他本来就是老夫的人,是老夫派他到嵇释身边以防着那阴险小子暗害老夫。”

弦外音即:主使者非嵇释。这位风长老虽暴戾恣睢,却也易察好懂,而且一贯的利己主义,派扶门中人去嵇释身边,为得仅是一已安危,至于该人有无报国之心,不在长老职责之内。越国有今日,竟是一点也不冤枉。

拄襄眼仁轻转,道:“长老今日既然是来杀扶襄的,不想让扶襄死个明白么?”

风长老面颜倨狂,眼神轻蔑:“老夫平生最厌两种人,一是阴险狡诈之流,二是女子,你一人占全了,以为老夫对你会有这份耐心?”

“那可真是遗憾。”她寄予同情。

扶冉站在距她五步之外,兴奋异常:“你方才是用残舞将这些人给杀了的可对?我早听说梅使大人精通残舞,也晓使残舞极耗舞者的精神气力,此时的你,三岁的娃娃也能将你杀了呗?”

她淡噱:“如此,你为何不过来将我杀了?”

“你如果肯将残舞的秘诀告知我,我答应今日饶你一命。”

她颔首:“秘诀就是,若扶襄向前迈一步,二位必定痛苦加身。”

风长老嗤之以鼻。

扶冉挥袖讥笑:“虽然你是百年来第一个领会了残舞的人没错,但残舞的残狠我们可不是第一次听说,你此时说话的力气都是硬撑的呗?任你危言耸听,也吓不到人。”

“是么?”她身形飘移,着足为“巽”。

“唔!”

“啊啊!”

风长老,扶冉皆屈膝着地,五官痛苦扭曲。

“你们二位方才虽没有目视,亦在残舞波及的方圆之内,受杀伐的气流震荡,此时又目睹此步,这点轻微痛伤聊算小惩大戒。只须再有一步,二位心肺必残。你们对残舞自以为的那点了解委实不够精准。本来到刚刚那步之前,只须一瓤清水,这些人便可毫发无伤地苏醒过来,幸蒙二位出场,他们有福了。”

她走到委地的穰常夕跟前,搀扶起这位虽然自始至终以帕子挡了眼睛也难免受了少少波及的王后娘娘,径自启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