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风长老挫紧牙关,指看地上的属下,“他们还有救没救?”

“仍是—瓢清水下去,功夫深厚些的或许还有机会,端看他们个人造化。”

“为何不逼问老夫是谁主使杀你?”

“无非那几人而已。”

风长老忍不住痛喘了声:“你切不可认为是长庆公王,她与此事绝无干联,你、你若将……这事算到公主头上,老夫绝不饶你!”

又排除了一位么?扶襄向后挥手:“风长老既然师徒情深,往后还是不要轻易受他人驱使,免得旁人真将罪名栽到公主头上。”

她笑语缓步,行走自如,沿途见得随同前来的几名侍卫混杂在客栈人员躺在楼梯下,尚弯腰试了试鼻息。

“他们都还活着么?”

“没有大碍,时辰到了自然苏醒。”

“为何不早一步救醒他们?这样我们也多一分安稳不是?”穰常夕一手按在隐有淡痛的心房前,皱眉问。

扶襄来放开扶她的手,双足疾缓得当,道:“我适才走出客栈的时候已发了信号,半刻钟内安在城外的暗卫即与我会合。”

半刻钟后,扶襄到达下一个据点,暗卫们果然聚齐。

她吩咐一名女卫:“将常夕王后扶下去,找位大夫把脉请药。”

待人全部下去,她无力伏在榻上,闭眸抽息。

扶冉并非凭空妄想,信口开河。

残舞之残,绝世无二。舞者又何尝安乐无忧?她每每舞动残舞取人性命,同时接收的,还有被残舞所残者的惊悸及死前一刹的强大恐惧。若是可以在前三步戛然步住,她所受惟有轻微波荡。但随着后面舞步所能造就的残虐,舞步愈后,她所受反噬愈大。及至第四位“翼”位,若残者百人,她舞后体虚力弱;若残者千人,她心际拧痛,肢节酸麻。若是第五、六、七、八…

不可想象。

扶襄 一0五、再度残舞闻血意(下)

扶门四使叛逃,扶稷退隐,扶门名存实亡。暗卫们依附各自暗中效力的主子而去,也有一部人不愿受人束缚,凭藉着扶门得来的技能维持生计,而其中最易驾轻就熟的行业,莫过于赏佥猎人。

“风长老拉着那帮心腹自立门户,做起了赏金措人,竟将生意做到了阿襄头上。你当时就该问出主使者是哪个,也好主动出击不是?”

扶襄返回鹤都城,与结束越国之行的扶粤前后脚踏进梅窠居大门,两人各自说起出行成果,免不得提及客栈遇刺的桥段。

“不需要问,想杀我的人,无非就那么几家。不是嵇释,不是长庆公主,最大的可能……是那位不知所谓的阙国二公主?”话说前还是十有八九,一旦出口,竟觉得非二公主莫属。

“她?”扶粤又是恼火又觉好笑,“那人被左丘无俦一箭射得身心俱伤,嫁给嵇释为有朝一日向左丘无俦讨还血债,竟还要将阿襄视为情敌?话说回来,为了杀你,以前重金雇佣粱贞夫妇,如今又花钱找风长老,这么多年下来,手段一成不变的乏善可陈,毫无长进。那位公主无论从哪一万面说,都堪称‘极品’了呗?需要我送份大礼问候下么?”

“不必了。”扶襄清点着桌上的一字排开的各式材料,道。

“为何要对那不可理喻的女人如此容忍?”

“不是容忍。”她笑,“有一种人,对其最有力的反击不是痛扁,而是无视。”

扶粤老大的不喜:“道理是很好,但也不能由着她扑腾……”

“把她刺杀我的消息放给她的姐姐与有意与原国结盟的嵇释听,自然有人替我们教训她。”

“我更想亲手教训……”

扶襄捏起一块点心塞进菊使的樱桃小嘴内:“莫河城内的情形如何?预计几时沦陷?”

扶粤蠕唇咽下,道:“我离开的时候,嵇释的大军已攻到了濂阳,与莫河之间仅隔着一城一镇,一旦嵇释发动总攻,五日内就能打到莫河城下。”

“师父与嵇申都在做什么?”

扶粤悻悻眯眸:“谈情说爱?”

“……呃?”扶襄微微迷惑。

怒火一点点燃起,扶粤恨恨道:“我好心去看望他,那臭老头竟然将嵇申给召了过来,我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脱身。幸好本姑娘聪明,将你托付的东西提前取了出来埋在城外,不然……师父既然与嵇申好成那样,不是如胶似漆,好事将近又是什么?”

“……恭喜他们。”

“哼!”扶粤姑娘咬碎银牙,恚意难消。

“找到了!”扶襄捏起一管精致竹笛,使力一分为二,将隐于管层间的物件抽取出来,喜色盈面,“果然在这里,阿粤这趟立了大功!”

“啊?”扶粤大讶:“你最想要得是这份图纸?难道这是你从左丘无俦手中盗来的那份?”

扶襄摇首,神秘一笑:“也不尽然。原件我已交给了师父,这是份临摹件,如今时过境迁,其价值尚待考证。重要得是我画在反面的这张图,方是我的心血结晶,有了它,即刻可以大量制作。”

“……什么东西?”

“沙场利器,可以使扶家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利器。”

“扶家军?”

“扶家军。”扶襄瞳心映出两点锐意,“只属于我们,只听从于我们的‘扶家军’,我将冉轻尘留在原国军营,即是为了腾出自己去训练这支队伍。”

“这是几时的事?”

“阿岩已经着手筹备了有近三年,近来规模初成。”

“……阿襄总是能给我惊吓。”

“不是惊喜么?”

“惊吓。”

扶襄淡哂:“没有告诉你和阿宁,是想让阿岩能够专心去做。而下面的事,也需要阿粤的专心以对。”

扶粤两手捧腮,闷声问:“除了我,阿岩和阿宁都做不成的?”

扶襄眉弯眼弯笑吟吟:“你认为调制与利器相配合的独有药粉这件事,阿岩和阿宁谁能赛得过你?”

扶粤扬唇:“放眼天下,又有几个能赛过本姑娘?”

骄傲自负的菊使夫人回来了。扶襄挑眉娇哂:“那么,小女子还有事有赖菊使大人出手。”

“但说无妨。”

“今夜陪我。”

“如此热情主动?”

“小女子愿意侍寝。”

“准!”至此,压在菊使大人心头的那片阴翳退散殆尽。

而蕴在扶裹胸房中,那块因残舞而生的血锈沉霾,也在这团调笑中消融瓦解。

所谓家人,便是这般相互依存、彼此支撑的存在。

扶襄 一0六、有情未必大丈夫(上)

魏相归来,带来了阙国大公主,越国静王联名签署的结盟提议书。

原王深知:在左丘无俦已向阙国射出第一箭的当下,一旦加盟其中,意味着即刻卷入这场战争。

扶襄的遇刺,为适宜略作观望的原国送上了上好的借口。

原王致书阙、越二位,概意:本国王后遇刺,刺客行迹与贵国二公主(静王侧妃)颇有渊源,为能与贵国坦诚缔盟,非真相大白不能为贵国二公主(静王侧妃)洗脱嫌疑,不妨暂缓时日。以上。

此后,原国的王与后皆专心军务。

原国大营三十里外,连冥山下,为“扶家军”军营。如今,扶襄十日中有五日留在此处。

“扶家军”并不是一支庞大的队伍,满打满算五千人上下。其中一成来自败在扶岩手下的江湖高手与昔日扶门中的心腹属下,编为特遣营,除常规训练,尚要额外加训攀爬山岩与联手作战的能力。两成来自于各国在战争中无以维生的小门派帮众,编为侦卫营,除常规训练,尚须强化轻功与骑术。五成来自于被扶岩单枪匹马挑了山头的山贼草莽,编为突击营,除常规训练,自是格外加强军中戒律的训导遵从。剩余,方是受人欺压没了田地失了家业的无依群体,编作勤务营,所有训练皆从零步起,体力,腿力尤为根基。

每营以营司为首,下有组、队、社、十人为组、设组司;百人为奴,设队司;二百人为社,设社司,统归营司管辖理。

“扶家军军规一:有扰民滋事者,严惩不贷,所属组,队、社、营司负连带责任。奸辱民女者,砍首示众,所属组、队、社、营司当众鞭笞五十……”

一天苦训结束,诸营司率各部排立中军帐前,扶粤将早已颁布张贴亦当众宣读过的军规再次朗朗高诵后,带上了五人,中有三人闯入附近民居调戏民妇,另两人发现并出手阻止了恶行。行恶者军法处置,救人者给以奖赏,所属上司亦各受相应惩戒与嘉奖。

五千人鸦雀无声。

这些人大多听过扶门四使之名,也略晓他们每人的厉害,扶襄踏进此营的第一日便惩治了一欺辱同胞的军霸,而扶粤召唤群蛇的异能在她遇见一伙恶言起哄的顽劣之徒时也显露无疑。如今军纪森严,赏罚分明,谁也不敢再两个女子面前造次。

“ 扶襄晓得你们原都是居无定所身似浮萍的人,不曾受惯拘束,但既然已自愿来到这处,无论是为了建功立业还是寻一个属于自己的固定家园,都须遵从军中戒律,违者皆以严惩,不作任何转圜。”

扶襄立于帐前半人高的帅台之上,俯望台下的整齐划一,回想一月前的参差零落,暗自叹了口气,面色沉静无澜。

“你们每一条性命都很宝贵,扶襄不希望再有人因触犯军纪命送黄泉,也不希望顶着‘扶家军’名号的,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乌合之众。而且既是‘扶家军’,便等同我扶襄的家人,纵然将来上了疆场,扶襄也未必殚精竭虑以不枉送任何一个生命为旨去取得成功。各位若是珍重自己,便请守住军纪。耐得苦训。”

“吾等愿誓死追随扶襄姑娘,追随扶门四使。”有营司扬声道。

扶襄微笑:“若各位当真如此信赖扶襄,从此我们便同舟同济罢了。”

对于“扶家军”的出世,原王持以默许。若要防备,当初也不必将扶门四使请进原国大门。区区几千人,价值与威胁俱不及赛得过千军万马的四使中的任何一人。

“王后好缜密,竟然将这份东西四分五裂到各处制作,而后方统归到你这处可对?这么防着,是怕你精心设计的宝贝被别人模仿了去么?”

十日中有三日,扶襄回原国大营助冉轻尘一臂之力。后者虽对扶家军的存在心无芥蒂,但对于她将赐予扶家军的利器却是虎视眈眈,或者说……垂涎欲滴。

扶襄修改阵型的笔略停,瞟了眼他抖在手中的一张图样:“何止四分五裂?你拿得是十三张中的一张。”

“有十三张这么多?”冉轻尘抱头低嚎,“你是打算做什么精怪东西出来?”

“如果阁下能够慷慨供应铁与蚕丝,扶襄并不反对将这东西用于这位军营的兵士中。虽不可能人手一只,但装备一支几千人的特动队,自是可行。”

“铁与蚕丝?铁矿的话,原国境内尚有一处,也可以向银川开口……一定非蚕丝不可?”

“牛筋,马鬃亦可。但前者需要大量杀生,伤农过重,不推荐。”

冉轻尘视线直剌剌停在扶襄脸上。

扶襄斜觎:“做什么?”

“我听说你治军甚严,到今日已砍了四颗人头。”

“然后呢?”

“如此冷酷作风,怎对畜生的生命反倒在意起来?”

“小女子刚刚似乎提及伤农……不对,我在意的不是牲畜的生命不重要。”扶襄离案,举步踱到军帐床前,推开一半窗扇,指着不时巡过窗前的人影,“外面的每一人,有一日战死沙场皆不足为奇,这是入伍从戎者不可抵挡的宿命。那么,你认为左丘无俦的军队何以所向披靡?”

“用兵多诡,变幻莫测,出其不意。”

“换言之,他之所以百般设法,是为了以最少的生命换取最大的胜利。”

“哦?”冉轻尘收拢眉头,“是个新鲜说法呢,本帅是听闻他爱兵如子没错。”

“他所率军队,无论是驻扎何处,驻扎多久,从无奸淫民妇骚扰百姓恶行发生,此乃连嵇释也做不到的治军奇迹,你道是为何?”

“无非手段硬朗。”

“他在从军之初,一打小跟的亲卫战功赫赫,人缘颇佳,不想某日酒后失德坏了一当地女子的名节,事后几十人跪地以战功抵偿为其求情,连那女子也声称愿嫁其为妻,他拔出腰下佩剑轻取了那亲卫的人头束于高竿三日。你说他手段硬朗,又岂是轻易能做到的?就如你的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倘若她们是男儿,良辰做了恶事,以你的圆滑随性,必定要绞尽脑汁用两全其美的法子饶他一命,但饶他一命之后,美景若犯事你要如何处置?赏心悦事随后效之,你又要怎样打理?令出不行,言出不践,此乃为帅者的大忌,任何一点点的通融转圜,给其他人兆示的,便是一丝丝可能脱逃的侥幸。”

冉轻尘正襟危坐乖乖听着,良久,问:“这是你爱上左丘无俦的起由?”

扶襄白他一记,“小女子在阿宁的情报簿上读到那件事,还没有与他相遇。”

“原来……”冉轻尘啧叹,“你在与他相遇之前,已经爱上了他么?”

扶襄 一0六、有情未必大丈夫(下)

云历六月初,左丘无俦与车蒙之战进入尾声。

车蒙依据着西北大营的天堑之险,在左丘无俦抗衡逾两月,直到后方的粮仓被左丘无俦突袭,人粮马草被洗劫一空,战事陡然改变。

车蒙痛定思痛,接受了部下建议,放弃西北大营,率残部投奔已公然与左丘无俦宣战的阙国。

西北大营在卫戍交由左丘无倚。

“车蒙在此盘踞几十年,对此间的地形工事烂熟于心,如今他投奔阙国,这一处怕是他首先要拿来贡献给新主子的大礼,你可有了应对的良计?”望台上左丘无俦的手指在青砖灰石间划过,问。

左丘无倚提身跃上大营的至高点,手搭凉蓬,眺望边境处的山峦起伏,道:“与此最近的是原国,车蒙要想第一个攻打这里,应该投奔原国才对。”

“原国……”左丘无俦眼尾利芒隐隐:  “原国乃阙国同盟不是么?”

左丘无倚跳下:“为了阙国二公主刺杀原国王后之事,近来两国上层颇不愉快,预计阙国短时内想要借道伐此不太可能,除非原国急于参战……”

“刺杀原国王后?”左丘无俦眯眸:“阙国二公主?”

“啊……”失言、失言、没有滤脑,一时口快。

“又要隐瞒不报么?”左丘无俦目若寒钉,钉得二少皮骨发寒。

“大哥误会,原国王……扶姑娘毫发无伤。”

左丘无俦面色稍霁,道:“嵇释与我的五年之约尚有三年,我想,他娶阙国公主,用意为先将阙国收入囊中。但想必现在已经发现大公主有点棘手,下一步,如果不是除掉大公主,便是率先背毁与我的约定。你认为他会走哪一步?”

“如今越国并不全在嵇释掌握,无论哪一步都不能放开手脚去走。越王那边……”

“那边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

左丘无倚道眉苦思,道:“杀掉挡在路上的阙国大公主,当然是最快捷达成目标的办法。”

“这就对了。”

“怎么说?”二少自诩进步神速,但某些时候,要跟上兄长的思路还是略显局促呐。

“他一定会对穰常夕动手。如果你意欲将阙国攻打此处的时日向后拖延,为你的整修争取时间,就设法救下穰常夕并使她晓得谁要杀她,如此联盟瓦解,阙国也将因为两位当家公主的反目一分为二。”

“妙!”左丘无倚心悦诚服,再一次崇拜上兄长,“拖延时间,瓦解联盟,阙国分裂,一石三鸟,连环妙计!”

“也能救穰常夕一命,一石四鸟。”

“咦?”左丘无倚似笑非笑,“大哥对这位大公主别具情意呢。”

“她曾是我少年时候的知己,救她一命,了断少时友谊,沙场相见,在不容情。”

左丘无倚摇头晃脑,兀自陶醉:“有道是无情未必大丈夫……”

“有情也未必大丈夫,你的滥情过去使你受尽奢城儿的鄙夷,在她面前威风扫地,可有大丈夫的豪迈气概?”左丘家主的“毒舌”再战江湖。

左丘无倚自讨苦吃,打趣不成蚀把米。

“救穰常夕这事,且记不可操之过急,弄巧成拙,必须是嵇释出手,倘使他不见动作,你的人也不必做任何事。”

 “……是!”好险好险,心头才起了一念:若嵇释迟迟不动,大不了送他一口黑锅……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