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六爷的戒备之心并非杯弓蛇影,就在他为迁族计划伏案操劳彻夜不眠之际,一条身影由密苑的村口飞奔至十里之外,将揣在怀中的信鸽投向高悬新月的夜空。

两个日夜后,信笺安全送抵。

“哈,竟然如此,竟然是这么一回事。”读信人伏案大噱,“是个令人喜欢的发现!”

身后奉信来的侍者与主子的好心情感同深受,道:“奴才这就召集精干好手,一举将左丘家的老巢给……”

“稍安勿躁。”前者抬身离了椅座,闲兴逗弄起悬在廊下的一只笼中鸟儿,一匙食递到了尖利讨要的喙边,却在将至未至时撇到旁处,引得啾啾饥求不绝。待他慷慨施与了一口,笼中鸟儿顿时扬翅欢鸣,忘乎所以。

“莫急,莫急,时候未到。”

“但左丘家的人个个精明,奴才怕时间长了藏的人露了行迹……”

“此话有些道理,到如今,对左丘家的人是不能一丝半点的轻忽了。吩咐他们,若能摸清哪里的有何机关奥秘自然最好,若下手艰难,只在外围远远看着就好,只要,那个地方和那些人是千真万确存在的,一切便尽在掌握。”

左丘无俦,姑且恣意享用朕送进你嘴里的那口饵食,时候到了,可是要连皮带骨还回来的。

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笑有人愁。

窗外月色朦胧,花影疏淡,空有怡人景致,无人吟诵风雅。窗内,南苏开以仇人的目光望着摆在面前的高物,不胜的凄凉无助。

“无俦,请问你还要将这些政事压到我头上几时?”明明他是连家主也不做的,明明不做家主的因由之一就是因为不愿整日案牍劳形,但为什么此刻面对得却是更为庞大更须专注的待批群体?

左丘无俦左臂垫脑仰躺在窗下长榻上,合拢了右掌内的奏章,赞道:“不愧是博闻强记的南苏公子,每份奏章的批复俱是无可挑剔。”

“王上过奖,微臣……”

“此处只有你我,不必急着叫我王上。”

“微臣该如何理解这句话?”

“你可以当做朕的平易近人。”

“实际呢?”

“你不会不知道,我想要做的,从来不是这个王上。”

南苏开窒了窒,又垮起笑颜,指了指案头:“它们……”

“我还要面对万里沙场,它们归你管。我在前冲杀时,确保云国的各项技能莫停止运转是你应当做到的。”

“请问这是何道理?”

“此乃身为国相的职责。”

“国……”南苏开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相?”

左丘无俦淡哂:“举目云国,甚至天下,不会有人比你更胜任这个角色。”

“微臣可以拒绝么?”

“莫教英雄泪沾巾,壮志得施凌青云。”

“微臣从无壮志,微臣鼠目寸光,微臣只想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请王上……”人咧?

扶襄 一一二、趋舟追鱼岸头空(上)

阙历八月下旬,距被逐不过二十日,二公主穰亘夕卷土重来。

作为曾长期掌管财司的敛财高手,穰亘夕谙熟国中各条明暗贸易线路,这一次用得便是其中最得走私商人偏爱的商道,伪装成长途贩运大宗货物的商队,将武器与人员分批次送入了故国腹地。

对正忙于肃清军中与朝中二公主残余的大公主来说,这实在是捏准了死门的致命一击,当不知数量的越国军队大量涌现于天歌城内外时,是一场注定了处于劣势的对决。

穰常夕听报警讯,下达启动了演练过不下百次的王都防御命令,岂料这一步正中了对方下怀。

“禀大公主,是二公主,是二公主!”部将披着染透了鲜血的战袍来报。

“什么二公主?”

“那些越军是二公主带来的,二公主对我们王都内外的部署知之甚详,我们所有的攻击皆被截断,请大公主速护送王上撤退,末将等誓死断后!”

“亘夕……”穰常夕只觉气血翻涌,眼前猩红一片。

“请公主速下决断!”

“传令。”她倾全身之力挺直腰背,“迅速启用第二套防御方案!”

“末将遵命,但是大公主,对方有备而来,我方先机已失,王上与大公主还是先撤到安全地方……”

穰常夕将一口空气送入几近窒息的肺腔,道:“你们护送王上由兴盛门离开王都前往佑天城,本公主去会会咱们的二公主,亲手将她……”

“常儿。”在两名太监搀扶下,阙王穰饶蹒跚迈进门来。

“父王?”她急步迎上,“父王到的正好……”

“常儿不必去了。”穰饶脸上尽是疲惫,“亘夕曾是阙国的公主,不会为难阙国的百姓,下命撤退罢,莫要让我阙国更多的兵士死在亘夕手中了。”

“父王是说要放弃王都?”

“亘夕此来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对此势在必得,再打下去,也只是枉送兵士们的性命。”

“可是……”

穰饶摇头,老泪纵横道,“常儿,父王实在不想在有生之年,还要看到自己的两个女儿自相残杀。就当是父王求你,常儿……”

面对老态龙钟又伤心欲绝的父王的哀求,还能怎么做?穰常夕紧咬牙关,下了撤军令,全军放弃天歌城,撤往北方的佑天城。

撇开佑天城的有利地势不谈,守将江仁更是跟随了大公主近十载的心腹爱将。试想穰亘夕得以这般畅通无阻的潜入,虽有其因,亦难免内鬼,在尚不知有无那只鬼抑或谁是那只鬼的情形下,只有选择向最值得信赖的那一处奔去。

由此,天歌城沦陷,落入二公主囊内。

“怎会这么快?”

梅窠居内,扶宁回家探亲顺便带了消息,听得扶粤啧啧称奇:“阿襄前不久才说过去阙国要亡在他们的二公主手里,但也来得太快了罢?”

“有嵇释在后操纵,有这样的速度并不奇怪。趁二公主留在阙国各处的遗毒未清大公主无暇他顾之时,在二公主对大公主怨恨最盛之际,利用其对阙国内情的掌握,迅速展开部署,一击切中要害,从此一半的阙国纳为己有。”扶襄说罢,又不捂懊丧地喟了声,“但还是要承认,的确是太快了。”

扶宁失笑:“难得阿襄也会觉得不甘。那,我再说件让你高兴的事呗,左丘家的三夫人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闹不好是命不久矣。”

“诶?”扶粤跳起,“这还真是件令人振奋的事!不过是什么病?难不成是魔症了?”

“你几乎猜对了,信上说,症因便是那次你我装鬼吓出来的,她到现在仍常梦见先王后从梦中哭醒,大白天也能抓住人喊‘母后’,神智时清时浊,病况好了又坏。啧,煞是可怜哦。”

扶粤怪笑:“被鬼吓住啊?真是个有趣的病因!”

扶襄忖了忖,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无从防备的虚弱点,若是那点被击中,的确有崩溃凋零的可能,可是,也总有一些人是例外,于是便有了强者与弱者之分。你们认为长庆公主那等人该归属强者还是弱者?”

扶宁、扶粤面面相觑。

“少女时候师从扶门风长老,又得贞秀太后真传,为其兄铲除异己,党同伐异,协助她的同母兄长登上王位,之后毅然绝然撤下重病中的母亲放弃兄妹之情走进左丘家。阿宁也是在左丘家生活了近一年的,对其水深水浅必有所体会,卸却公主之尊背负私奔之名的长庆公主若是什么也没有做,断不可能在那个极度排外的家族中有今日地位。你们认为经历那些的人,会是一场闹鬼就能将其彻底击垮的么?”

“照这么说……”扶宁黛眉颦紧,忽又惊悟瞠眸,“那个老女人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未必是从头到尾,再强的强者都有可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打击,但就此恶梦连连一蹶不振,就未免太夸张了点。”

扶粤张口愣了半晌,呆呆道:“那会儿对阿襄用刑,必定受了左丘家主的些许责难,为了给左丘无俦些许心里补偿,故而借受鬼惊叫那事装病扮憔悴博同情,而且既然装,自然要装得凄惨万状催人泪下,令左丘家主再也不忍……那个长庆公主是这么回事么?”

“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扶宁好生泄气。

扶宁愤恼不已:“阿襄准我去了结了那个腹黑指数居高不下的老女人么?”

扶襄重新专注与勾画眼前的图纸:“盯着左丘一族的绝不止我们一家,在左丘无俦全力倾注于万里疆场之际,也是最容易后院起火之时,左丘一族能不能平安度过,还要看他们的智慧和造化。我们只要将需要从他们手中拿到的东西拿到手就好,扶家军的第二样武器,亟需那份赞助。

“咦?”“扶家军”三字,重新点亮了兰使大人眼中的希望之芒:“扶家军的筹备与操练你们三人都出了气力,我该做什么?”

“继续你的小国之旅,督促他们的将军按我所给的兵书强化兵士战力。”那些人目前散布于各家小国,数量普普,战力不良,假以时日的调教,虽不能与真正的扶家军相比,一旦集结,却是不容小觑的扶家军后备力量。

扶宁坏笑:“那些人胆小怕事惯了,不到火烧眉毛都不想劳筋动骨,不过挟天子以令群臣的感觉还不坏。”

“什么?”一人打房梁落下,一阵风般刮到扶宁跟前,伴有狺狼咆哮,“宁儿你是如何挟天子以令群臣的?让那些好色的老头子有没有占你便宜?阿宁你一定要珍惜自己啊珍惜,切不能……”

扶宁忍到极限,奉上一声娇叱,一记粉拳,趁对方满地滚爬躲避的当儿,疾步出门,飘上房顶,投身夜之怀抱。守在各处的四美婢虽有心追赶,但不得不败在扶门兰使的鬼魅般的身法之下。

扶襄揉额叹息,对那位不速之客道:“阁下生来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料,还请专心正业,莫两头都落了空。我告诉过你的,你那套对阿宁已然无效,不信么?”

“我信了。”后者抱头苦笑。

扶襄 一一二、趋舟追鱼岸头空(下)

阙历十月中旬,怀揣着对生死不明的爱子的思念及反目成仇的爱女的痛楚,阙王穰饶溘然逝去,大公主穰常夕袭任王位。

听闻此讯的穰亘夕伏案痛哭,整整三个日夜素衣披发,不食不饮。

而在父王在世期间始终坚守不出的穰常夕,擦干眼泪,凛然迎接这斩断亲情枷锁的时刻,与叛国背亲的二公主正式宣告决裂,公开宣战。

阙国两公主的战争方兴未艾,另一场战争又将拉开序幕。

越历十月末,叶国暗伏于越王宫多年的细作曝露,以此为发难契机,嵇释的触角伸展向叶国。

叶王沈括展读越王来信,有关细作之事,约于两国边境面晤。此乃新君继位以来首度发生的邦交大事,朝会上群臣商议应对之计。

“如今越国正与阙国开战,且还有左丘无俦那样的劲敌虎视眈眈,必定不想与我叶国撕破脸面。嵇释以细作为由寻衅,无非是想榨取一笔军费,民间还讲破财免灾,王上此去不妨就听他开价而后随意赏他一些。”

此乃首席辅政大臣闵渊所言,而群臣众口皆不离此调,有志一同力主破财免灾。

在群臣附和的浪潮推动下,叶王才要颔首,听门外断然道:“不可!”

“王后?”

走进御书房来的,可不就是身披百花袍头顶凤珠冠的王后娘娘?

“王上,千万不能赴嵇释之约。”穰永夕行至王上面前福了礼,道。

“为何?”

“嵇释有吞并天下的野心,他借一个细作事件找上门来,割地赔偿绝对无法满足其胃口,此次会谈定是另有文章。王上乃一国之君,身系千万叶国子民福祉,怎能以身犯险?”

“这……”沈括沉思良久,“倘若朕不理会嵇释的邀请,岂不是给了他向叶国出兵的借口?”

“他若有心犯我叶国,无论王上去不去赴约,都能寻到出兵的理由,甚至不需要理由。但王上若去了,不啻自投罗网……”

“恕老臣无礼,王后娘娘。”闵渊趁往后声语的间隙适时插言,低首恭声,“王后所言甚是,臣等皆不敢视王上安危为儿戏。但臣等以为,王上此行必定安然无虞。想那越国内战初平即陷入与阙国的苦战,可谓兵困马乏的时候,怎再敢添我叶国这个强敌?嵇释的行径,说到底只是勒索敲诈,为了我叶国百姓安居乐业,给他些银钱又何妨?”

“闵大人好慷慨。”穰永夕欣然付以赞赏。

“老臣一片忠心……”

与其说一片忠心,不如说一架朽骨,越是垂垂老矣,越是畏葸任何变化,只怕一点风吹草动就失了自己的朱门华堂。王后容色渐冷:“就算他仅仅是在勒索敲诈,为何一定要王上亲往?若是闵大人前往,难道还怕钱付得不够干净漂亮?”

“既然有细作之事在前,嵇释那等傲慢之辈为了自己的颜面,自然要多加刁难,此乃人之常情。何况对方亦为一国之主,王上与之会面,并未折损我叶国国威,事关叶国千秋基业,还请王上略作辛劳……”

穰永夕峨眉紧蹙,美眸厉:“什么人之常情?什么千秋基业?因为对方傲慢,一封信便能呼之即去,这也算人之常情?若是王上有丁点闪失,我叶国又哪来的千秋基业可言?”

“王后此言差……”

“够了。”沈括将争论淡声截断,“朕决定赴约。”

穰永夕丽颜疾变:“王上……”

“朕意已决。”

这四字既出,自是不可拂逆。王后怏怏告退。

朝会结束,叶王第一时驾临王后寝宫,见后者仍是满面忧色,遂宽慰道:“王后大可放心,此行朕身旁高手环伺,况且会谈地点设在我叶国境内,事先布置妥当,若嵇释有意和谈倒也罢了,若他有不轨之心,正好趁机将其歼灭,如何?”

该说自己的夫君勇气可嘉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穰永夕心有此念,道:“臣妾是惟恐以王上的仁厚,一个不慎中了那个奸猾之辈的算计,越国那等强国,他窃为己有花了区区几载,臣妾实在担心……”语声未讫,已掩面低泣不止。

“朕明白王后苦心了,朕自会小心行事。”好一番柔语哄慰后,叶王方摆驾而去。今儿是妤妃侍寝的日子,虽然有心留宿王后身边好生安抚,却不能乱了后宫秩序,为王后招惹怒气。

妤妃寝宫内,柔情蜜意最炽时,叶王问心爱宠姬:“朕去与越王会晤,你可担心?”

“臣妾不担心。”迷离烛火下,美若瑶池仙子的没人缓摇螓首。

叶王一怔:“为何?”

“王上英明神武,自有天助,必定无往不利,无坚不摧,臣妾只须跪坐佛前,安心等待王上归来即可。”

“你这张小嘴是为哄朕高兴罢?朕要重重罚你……”

世上没有比心爱女人的崇拜更能激发一个男人的雄心豪情,沈括以前前所未有的昂扬姿态跨上战马,赴嵇释之约。

“你做得很好。”穰永夕对垂立面前的女人道。

后者呜咽道:“臣妾将惟王后娘娘懿命是从,还请娘娘……”

“你是怕本宫要你家人的性命?”她一笑,“不必担心,本宫并不喜欢杀人。先前不过是因为你在本宫面前有点嚣张,小作教训而已。”

“臣妾知罪。”

“知罪就好,以后你只须好好抓住王上的心,莫教别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夺了宠爱,本宫自会给你应有的荣光。”

从容打发了妤姬下去,穰永夕匆匆赶到偏殿,对泰然坐在里面的人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不正在走么?”扶粤抓起几块点心,边“喀嚓”嚼得起兴边向外拔步。

“一定要保住王上。”

“好说。”

“一定……”

“嘘。”扶粤一根指头压在她唇前,“王后娘娘,本姑娘方才在屏风后面观你言行,才想夸你颇有乃师之风,还请继续保持。”

穰永夕愣住:“乃师?”

“你不是阿襄的弟子么?”

“是啊。”她旋即笑开,“如此的话,师父在面对爱过的男人时,不会关心则乱么?”

“嗯……”扶粤攒眉冥思苦想,“不晓得哦。不如,我们一起拭目以待?”

“也好,不过……”

“不过,眼下是做好你家男人的护卫。”扶粤挥了挥手,负剑远去。

我家男人么?穰永夕目色陷入深暗之境。男人的宠爱啊,恰如这窗外的夜雾,看似浓厚深重,却禁不起劲风,也抵不过日光。我这个自幼被人夺去太多东西的人,还是多将有形有体的物件握进掌心好了,“师父”,你对弟子的表现可还满意?

扶襄 一一三、不敌日月辉光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