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叶两国国君相晤之地乃圭亚城,位于叶国南陲,距越国边境不足二百里。此处为叶王回函中所定,是为求操之在我的周全。但,实况与初衷背道而驰。

圭亚城城主衙门的议事大厅内,两方见面的寒暄即将结束,一盏茶尚未完全入腹,叶王一口血已呛了出来,登时引得随行人惊哗。

“有……有毒……”沈括一手掩口,一指面前越人,既恼且悔。

嵇释也微微一愣,眼角挑了身后扶冉一记。

后者脸上闪过短暂的困惑。

“王上遭了暗算,保护王上,拿下越国人!”侍卫们一拥而上,两人架起王上夺门而出,余等攻向对面越人。

越国侍卫自是奋勇还击。

“真是麻烦。”四遭刀光剑影,嵇释仍坐在原处,百无聊赖地摇首。

叶王猝死,叶国上下陷入无主的混乱,一盘散沙的叶国即如探囊取物。而叶王性命尚在,情形便截然不同。这便是一国之主不可取代的价值。天衣无缝的设计,竟出了这般的纰漏,平添许多周折。

“扶冉,你真是给朕添了麻烦。”

扶冉百般忐忑:“属下……属下的毒下得绝对是足够分量……”就在方才与上茶小厮擦身的须臾,微力使得对方脚下稍生趔趄,托盘上的茶盏偏离寸许,即把握于指甲间的无色小丸弹入对方茶内,合该完美无缺才是。

“但眼前分明是出了差错不是么?”

“属下……”明明全杯饮下后一刻钟内气绝身亡,为何半路呛了出来?

“去跟上叶王,务必取其性命。”嵇释挥袖将一向自己攻来的叶国侍卫扫飞,负手踱出门去。

“是!”

一刻钟后,以普通百姓面貌伏于街巷的越国兵士得到了讯号,抛开伪装,高举兵械,对圭亚城内外发起攻击。

出乎意料的,所遭遇的对抗出乎意料的顽强。

越军设伏与圭亚城,对城中防守发布及应战能力当然做过一番事前考究,这份反击的力度绝不是了解中应有的模式。

“中计了。”在第三次听到属下报来的伤亡认输之后,嵇释起身,“撤退。”

庞三河不解:“王上……”

“打叶王呛血那颗便该想到的,那等反应摆明是事先吃过了防毒药物所起引发的排斥,彼时便该撤销计划。”只因那刻,不认为那个少年叶王为了引他上钩宁愿以身试毒……莫非是低估了?“既然对方的防卫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如今也别指望扶冉能够刺杀叶王成功,撤退!”

红色的烟火划破天空,各处的攻伐销声匿迹。

叶王下榻的城主府后的巷道内,扶粤一掌扣中为此闪神的扶冉肩膀,双脚踩上一角檐顶,抱肩道:“墙头草,你的主子之一已经走了,不赶紧跟上去么?”

摔在地上的扶冉翻身跃起,吐出一口血水,道:“我是墙头草,难道你又能好到哪里?原王是你的第几个主子?”

扶粤不以为意,道:“我要更对的人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只有一个,不曾变过。”

扶冉冷笑:“被左丘无俦抛弃之后,立马选了原王,你说跟随的那个,又何时有过节操?”

“本来,想念在同门一场,饶你一命的。”扶粤语音幽缓,目内残光乍现,红唇内白齿森森生寒,“如你这等只能攀附在阴暗出低廉愚蠢的生物,怎配去揣度天上鹏鸪的身影?连仰望也不配!”话声甫落,别在靴侧的两柄匕首纳入左右两手,秀健的身姿携带着两道不加任何迟疑的杀意取向地上人。

扶冉甩出一粒烟弹,欲借机遁形。

“你这点本事还是我一时好心教的,忘了么?”扶粤直入烟雾之中,单凭藉气味,两柄匕首的方向不曾更改。

扶冉几乎是在这时方想来自己是与菊使为敌。在扶门之时,对他们这些门众来说,四使就如头顶的日月。而今日,是死神。

此念兹起,濒死的恐惧与绝望即攫住了心脏,再也动弹不得。

“阿粤。”红色衣影翩然临现,“他的命还有用处,留下。”

扶襄 一一三、不敌日月辉光艳(下)

“诶?”扶粤扑了过去,“阿岩!”

扶岩一手点了扶冉昏穴,一臂将她接住:“辛苦了,菊使大人。”

“你怎么会来这处?你不是在……”

“总要出来透透气。”扶岩抚去她拈在额角的一绺湿发,“而且有事阿粤帮忙。”

“真的?什么事?什么事?”

“在说之前先告诉我,阿粤刚刚实在生气么?”

“是啊,生气,超生气!”扶粤朝地上人踢了一脚,“你说这条命还有用?什么用?”

扶岩按住这只急于暴走的雄狮的肩头,笑道:“师父不是曾经告诉我们,我们四个人会在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是因为我们血液里的某些东西太过于适合做杀戮者么?意思是,我们要比别人多几分自制,莫让自己的怒火灼伤了自己。”

“才见阿岩就被教训了呢,还以为只有阿襄喜欢讲道理 .   骂人。”扶粤嘟嘴抱怨,脸上的戾气却消减了下来。

扶岩弯腰将扶冉反手提起拖在身后:“这个人给我。”

“这么一堆废柴,做什么用?”

“废柴用到好处,也是起点火星的。”

“哪一点火星?”

“给我所在处的某位贵人呈上一份厚礼。”

“阿岩的所在处……咦?”扶粤喜笑颜开,“阿岩也看不下去了么?那人果然是在装死是不是?”

“十有八九。”

“真是可恶,我如果说想跟你去,你一定不准,对不对?”

“对,”扶岩屈指弹中她蹙满委屈的额心,“我这趟来,是特地找阿粤帮忙的。”

“配置让那个喜欢装死的七窍流血筋脉寸断的剧毒么?”扶粤眼神灼灼发亮。

菊使大人复活成功。扶岩莞尔:“虽不中,亦不远矣。”

“啊呜,快点,快点,找家药坊,租家空房,支上炉灶,立即开始!”

“你此刻还需要看顾那院里的人不是么?”

“那个啊……”扶粤掩口一笑,“我想今晚聪慧机敏又忠君爱夫的王后便会亲自赶来接人。经此一事,不管是君主的感激和信赖,还是朝臣的臣服和谦恭,那位王后一并收获了。本姑娘可不想打扰了人家夫妻团聚。”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叶后风尘仆仆地赶来,哭泣着抱着意识半昏半明的叶王,道:“臣妾在王上动身后始终不能安心,无论如何也想守在王上身边……可是,臣妾多希望是臣妾多疑多心……王上,是臣妾错了,臣妾该坚持到底的,就算拼了一死,也该拦住王上的,臣妾错了……”

“其实,叶王这起中毒事件完全可以避免的不是?”

“嘿嘿……”

城外某处荒弃的民宅内,采买来的各样药草摆了一地,旁边也支起了火灶,扶粤两瞳异光闪闪,缚发捋袖,即将大干一场,听得扶岩诘问,忍不住掐腰怪笑。

“的确可以避免,我也已做好扶冉那枚毒丸的替代品,可是怎么想怎么不爽,本姑娘就将剧情稍稍做了改动。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一个男人成长中不可或缺的体验便是生死大关,此乃脱胎换骨的好机会呐。好歹在事前本姑娘还是将避毒的药粉下在了他的午膳里,不需要太感激。”

“你啊……”扶岩摇头。这丫头虽然拜托了嵇申带来的切骨伤痛,但潜意识对于多情男子自有一份莫名的痛恨,下手的狠辣非寻常可度,叶王运气不好,正中枪口而已。

三四日过去,所需药物配置完成。扶岩收进囊内,打附近农家买了辆破旧马车,套了自己的坐骑,与扶粤作别,扬鞭驾辕奔赴前程。

“掌柜,我来接我的马。”扶粤回到城中,第一步先往下榻客栈。

埋首账本的掌柜抬头一眼见她,喜出望外:“太好了姑娘,您总算回来了!”

“本姑娘的马还在这边,当然要回来,赶紧结了帐……”

“姑娘且慢,有位客官等了姑娘几天了,小的就怕您不回……”

“等我?”扶粤心头警弦疾震,“谁等我?”

“我。”来者气息趋近。

扶襄 一一四、鹰隼试翼风尘张(上)

圭亚城之晤后,越、叶两国正式开战。

叶王沈括调养期内,为迎战来势汹汹的越国,已经隐居的太上王沈赦重新走到前朝,召见军司首脑及各方将领,彻夜拟定应战策略,增兵各处要塞。而一面亲力亲为照顾丈夫漪绵安抚后宫的叶王后穰永夕,也受到了太上王的召见。

“越国有嵇释这等人领兵,我叶国军中缺乏能与其抗衡的将领,若想不被一举攻破,惟有联合邻国一途。对此王后有何看法?”

“父王英明,想必已有了应对之计,臣媳听凭父王差遣。”

“你与原国王后素有交谊,结成联军之事不妨由你先从原王后处作以游说。”

穰永夕欠首:“臣媳责无旁贷。”

“除却原国,还有阙国。如今阙国大公主正与越军开战,既然面对的是同一个敌人,更易同仇敌忾。朕知道你与阙国公主之间结有旧怨,但还请为叶国江山和子民委曲求全,竭力促成结盟之事。”

穰永夕微笑:“父王放心,臣媳既然是叶国王后,自当为了叶国鞠躬尽瘁,纵然是要献上臣媳这条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于是,叶王病体初愈之日,叶王后即离开元兴城,开始了奔波游说的脚步。

第一站,自非鹤都城莫属。

“阙国大公主……该说是阙王了罢?”扶襄为远道而来的客人端来一杯茉莉香茗,“与她联手,并非没有可能,不过,一旦将她拉入阵营,就等于同时对抗上了嵇释与左丘无俦两个劲敌,似乎得不偿失。”

“左丘无俦?”穰永夕拧眉沉思了晌久,突地脱口而出,“左丘无俦不该是嵇释的敌人么?为何近几年这两人不见刀兵?”

扶襄稍怔,旋即冁然:“你这句话真真是击中了问题的根本。”

“何解?”

“一对以灭掉对方为今生一大目标的宿敌突然偃兵息鼓,要么是两方握手言和,要么是有人荣登极乐。那两个人都是要得到这个天下的人,握手言和的几率太低,也都健在人世,却已经有几年不曾交战,显然这中间是有什么玄妙在的。”

“简言之。”另一位在场者意态舒闲地抿了口王后亲沏的茶水,“这就如两个分饼的人,面对一张许多人都想分一口的大饼,于是做了一个协定,先各自将其他分饼者消除殆尽,再来决定谁是最后得到这张饼的人。虽然也有人设法先让这两人拼个你死我活,但好像失败了。”

穰永夕稍稍迷惑地眨眸:“这位是……?”她不记得方才进来的时候有看见这位的存在。

扶襄浅笑吟吟:“原王陛下。”对于喜欢以飞侠方式不请自来的主儿,已经懒得嫌恶。

“啊?”穰永夕受惊,立起身敛衽欲礼。

“不必了。”扶襄按她归座,“这不是在他的大殿,他来此也不是为了联络邦交,我把你请到了这处说话,便是为了避免无谓的客套拘谨,坐着说你的话就好。”

原王陛下挥手:“对极了,对极了,此处乃梅窠居是也,就算是在原王的字典里,此处也是小襄子当家做主的地方,在下冉轻尘是也。”

穰永夕微窒:原国的王与后是这般相处的么?

“如原王陛下所言,两位都要得到这块饼的人如今致力于清除其他的分饼人,处于他们夹缝中的人若想求得生存,最有效的方法,是使这两位尽快交集。”

“我说小襄子。”冉悫懒洋洋接话,“你也知道寻常的方法对那两人是没有用的罢?因为他们从来就不是朋友,不需要相亲相爱的那一套。”

扶襄一笑:“是啊,所以我一直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直到最近。现在既然叶王后到了,就在阿粤的陪同下走一遭罢?去渐渐你那位久违的大姐姐。”

叶王后脚步的第二站,阙王穰常夕当前所在的佑天城。

就在走后两日,久别鹤都城的奢城儿容光焕发地出现在扶襄面前。

“看奢小姐的表情,想必不虚此行?”

“无论有无成果,本小姐都秉持快快乐乐过日子的方针大计。”

“我记得,奢小姐还秉持了睚眦必报的处世方略。”

“过奖。”奢城儿亲热揽着扶襄肩膀,按捺不住的好心情尽写在脸上,“本小姐此行,不但顺便接济了落魄的嵇申,还将襄襄布置的工作完成了呢。接下来啊,襄襄……”

她用目光欺近,瞳心内的渴望切切可见:“告诉我,几时出手?”

扶襄 一一四、鹰隼试翼风尘张(下)

阙历十一月末,冬雪初临的傍晚,扶襄、穰永夕赶到了佑天城。

虽然远离了王都天歌,穰常夕仍头顶王冠身披朝服,与城主公署的议事大厅内,以国礼会见了两位国宾。

姐妹重逢,没有阔别多年的激奋,也不见无语凝噎的伤情,各自代表着自己的家国,坐到一张长案的两端,弥漫在彼此视线内的袅袅茶烟,就如将两方牵系一处的那丝利益,脆弱得不禁一拂。

叶王后先提联兵协作,新阙王反应平淡。及至原王后特使扶襄讲到了引发左丘无俦与嵇释激战的设想,新阙王方有了共襄盛举的意思。

“如果可以做到的话,当然是最好的。二位长途迢迢来到这里,想必认为这件事有用得到阙国之处,朕愿闻其详。”

已经是“朕”了啊。穰永夕不由闪神,喃喃道:“父王他……当真就这么去了么?”

穰常夕微蹙眉心,道:“叶王后不必如此客气,你在阙国时,阙国从来没有给你公主应有的尊严,还曾妄想将你嫁往叶国后也能成为阙国操控下的工具,如今你贵为一国王后,这声‘父王’,听来并不顺耳。”

此话中半讥半真,叶王后平淡接招:“的确,伪呆扮痴活在你们的鼻息下的那段岁月,是对你们滋生了某些憎恨没错。但这一路走来,看着那些因为战争流离失所衣食无着的孩童,与他们想必,那时的我宛若身在天堂。父王与我并无血缘,却还是将我养大,更因‘公主’这个名分做了今日的叶国王后,我找不出继续芥蒂于怀的理由。”

穰常夕一怔:眼前的人,是真真正正的叶国王后,是站在与她平等的视线处对话的全新一人没错。

啪,啪,啪。

扶粤击掌,示意自己的存在:“两位的叙旧也该够了不是?”进行中的话题被搁置,遂支起下巴专心观看姐妹亲情互动,可既然没有一点温馨感人的气氛让人感染,多说无益了罢?

“阙王陛下,眼下的形式不言自明,因为有郎硕领军,贵国如今在战场上还不算太吃力,但一旦左丘无俦展开大举的攻伐,在虎狼夹击之下的贵国,还能坚持到几时?”

穰常夕淡哂:“我既没有昏庸到看不清自己的处境,也没有愚蠢自大到拒绝这场合作。但是,贵国的王后当真要与左丘无俦为敌么?”

“既然原王陛下称她为原王后,就知道她与左丘无俦断不可能破镜重圆。您担心的是什么呢?”

“担心?”穰常夕反诘,“特使认为朕无须担心?”

“陛下在担心我国王后会如您的妹子那般是被一己私情所支配因爱生恨才与左丘无俦为敌?而后只须左丘无俦勾勾手指头便要欢天喜地地跑回去?”

“……我无法否认。”不同之外在于,哪怕是为了利益,左丘无俦也不会向亘夕“勾勾手指头”。

“如果她是与令妹相同属性的,左丘无俦厌恶还来不及呗?”

“……”更是无法否认。

“无论左丘无俦勾不勾那根手指,扶襄都只会走自己应走的那条路。陛下难道不是如此?”

“朕……”的情形与原王后如何能相提并论?“朕只想确定自己的合作者有几分诚意,由与原王后出生入死的特使口中听到这席话,顿时安心了许多。言归正传,在挑拨左丘与嵇释这件事上,阙国可以做什么?”

“车蒙。”

“他?”穰常夕眸色凛冽,“车将军如今是我阙国大将,现正在郎将军麾下与越国人开战,如果是将车将军双手奉给左丘无俦以讨取喘息之机,朕绝不屑为之。”

呃……

如果这个女人没有穰亘夕那样一个妹妹,似乎大家成为朋友也不无可能呐。扶襄摇了摇手指,笑道:“阙王陛下多心,只是需要车将军与一个人合演一场戏。”

阙历十二月初,降将车蒙与主帅郎硕失和,当夜率所有降军背离阙国大营,不知所踪。十多日后,位于阙、原、越三国交界处的苍劲山上举起一道“嵇”字大旗。此“嵇”为嵇申之嵇,车蒙另谋新主,改投前越王。

自古降将节易变。这条宛若定理般的判断,深入为王为主者们的概念,各方闻讯并不觉奇。

“这车蒙越混越回去了不成?”左丘无倚大笑,“好歹也是拥兵数万的一方军阙,怎么投到一位亡国之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