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正是问题的关键,车蒙虽刁悍凶猛,却也老谋深算,纵算在阙国没了立足之位,也远没有落魄到需要与一个亡国之君同病相怜,中间应当颇有曲折,二少不妨探听一下。”左丘无俦道。

莫河城内,嵇释收到手中的则是另一条消息。

“车蒙欲拿嵇申当做向朕投诚的礼物,颇有趣呐。”他将信递给后方的嵇南,示意传阅给阶下在座诸人。

“车蒙原就是因逼宫云王的叛臣,不过半载叛了阙国,如今又欲出卖嵇申,如此善变之辈,我越国不可容他!”

“背信弃义,毫无志节,这等小人……”

嵇释抬手,挥止了诸人的口诛舌伐,道:“善变也好,易节也罢,他如今不过是一个无主之人,若是能经由他将亡命在外的前越王接回来颐养天年,倒是美事一桩。三江,由你与他接洽,若对方确有诚意,不妨接而纳之。”

扶襄 一一五、乳虎啸谷百兽惶(上)

云历仁和元年岁末,叛军车蒙以汹汹来势,趁夜奇袭西北大营。

虽然西北大营内的,所有防御工事历经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改建,可坐落于崇山峻岭天然成就的地形无法改变,对于在此处扎根长达十余载的车蒙以及手下诸将甚至所有兵士来讲,就如回到自家后院般轻车熟路。车蒙大军前进途中,大营方圆十几里的几处明暗岗哨被抹杀得无声无息,直至到了营前,位于营头西角的暗哨方察觉异动,射出响箭示警。随后,车蒙大军的攻城号角与炮火同时大作。

大营主帅左丘无倚往风昌参加祭礼大典,负责镇守的为副帅良括,指挥驻军奋力抵御。一夜苦战,时近拂晓之际终于击退敌军攻势。但是,才过半个时辰,全军喘息未定,寨下号角又起,敌军又发攻袭。

这等车轮般的战伐,持续了五个日夜。西北大营未易主,营寨内守兵却损耗颇重,且不胜疲惫。

“他娘的!”副将陈亮破口开骂,“这是怎么回事?为何那些攻城的人每一回发动攻击时都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我们在打,他们也在打,攻城者难道会比守城者更易调息不成?”

良括对此也百般思忖不得其释。

正当此时,派出侦查的佐廷史返回,报道:“车蒙所率约有五万人马,将大军一分为二,一半人攻打时,另一半人停驻后方养息。而后,对方攻城采用的炮火不知为何烟雾极大,使得他们人影绰绰,难以计数,我君将士心中多了莫名压力之际,亦很难给予精准打击,这几日打下来,敌方颇少伤亡。”

陈亮啐道:“简直闻所未闻,这是哪门子邪兴的打法?”

“显然背后有运筹帷幄的高手在,这等源源不竭的攻势,一能损耗我军士气,二能疲乏我军战力,再这样下去,情形不妙……”随着自己的话语引申,良括有面色更形凝重,蓦然起身,“速速求援!”

营寨内粮草丰沛,守兵充备,且据于险要,一夫当关,易守难攻,故而寨内师将在初始皆对这场突袭不以为意。如今方知纵然是战无不胜的左丘大军,而犯不得轻敌之过。

西北大营攻守战开始后的第七个夜晚,距此最近的缅屿城援兵日夜兼程赶到。车蒙大军闻风而动,经由山路撤退,逃之夭夭。

在陈亮的骂娘声中,良括整理思路,挥笔写了满满三页的陈情奏折命快马送往风昌城。

“嵇申攻打西北大营是想要一处立足之地么?一个亡国之君竟将招惹左丘氏为东山再起的基石……想来想去,着实不合常理。”左丘无倚讶异不已。

降阙的车蒙,虽因着有他们掺了一脚的阙国内乱而延缓了对西北大营的觊觎,但他们也料到对方早晚有上门一步。可是在投奔嵇申未久即有此壮举,仍不免出人意料。

左丘无俦也瞥了左丘二少一眼:“恭喜你终于用了回脑子。车蒙投奔嵇申本就不合常理,我不是要你去查个中端倪,可有回信了?”

左丘无倚眉峰高攒,道:“有是有,但小弟总感觉那些信息有着矫饰之嫌,否则也不会对其偷袭西北大营的情讯一无所知。”

“让乔乐带上你最出色的暗卫再去打探。”

“遵旨。”这个年,是过不消停了呐。

鹤都城。梅窠居。

“左丘无俦和嵇释会上当么?那两个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做小襄子的对手,而你这回等同是一次对上了他们两个,胜算几分?”冉悫问。

“不知道。”扶襄答。

“不知道?”

“我所依持的,是过往与他们交手过程中的了解。左丘无俦除了左丘无倚的暗卫,南苏开的枢密院,身边应该还有一位善于挖掘隐情的谍报人才,当初也就是这人打破了阿宁的防护网,将左丘无俦送到了这里。有这么一个人在,对任何疑点很难不去深究。而嵇释,在嵇申明扬暗抑的利用与压制中,自幼对其心怀忌恨,如果有一个能亲眼看那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机会,绝不甘心错过。我所能利用的,惟有这两处而已。这算一个赌局,若我输了,原国将即刻被卷入这场战火,还请原王陛下早作准备。”

“……诶?”

扶襄 一一五、乳虎啸谷百兽惶(下)

“朕将有一份不错的新年礼物呢。”

因为连年的战争,莫河城街市的年味远不够浓厚喜庆,礼部为了粉饰太平,下令各家各户每日至少放上一串炮仗增添喜气,是以城中不时有零零星星的炮仗声噼啪响上一阵,而后归于寂静。一个本该很难喜悦的新年,新君嵇释却有了一份好心情。

庞三江的信上说,车蒙已将昏睡中的嵇申装入囚车,送来莫河城。

无论与这位三姓将军的今后合作前景是何走向,单是能够回收嵇申,即是足够令人满意的收获了。

“听庞将军说车蒙是个狂妄家伙,现今居然在不设任何条件的前提下先将前王奉过来,想来是震慑于王上的威名,不敢再蛮横下去。”嵇南道。

他这话有三分有感而发,七分讨主子欢心的惯性使然。嵇释却听得心头稍稍一动,继而笑道:“立场更换,行为自然也要有所妥协。如今首要的是尽快将迎回前王,没准还赶得上元宵节的祭祀不是?”

“王上说得是。”嵇南嘻嘻咧嘴,忽又想起此来目的,面目一苦,“奴才刚刚忘了禀报,侧妃娘娘回来了。”

“哦?”嵇释眼角微扬,“怎么了么?”

“侧妃娘娘的侍奉嬷嬷说,娘娘在静王府沐浴更衣过后,晚间会进宫来,命奴才将明清宫打点干净。”王上登基时,侧妃正在阙国与其姐交战,如今才一返回,便带足了烽火硝烟的味道,真真愁煞人也。

嵇释摇头,惋惜低叹:“真是任性。”

  “奴才该……”

“就将明清宫给她罢。”

“啊?王后……”

“朕会亲自对王后说。毕竟,侧妃娘娘劳苦功高,理当有所奖赏。”

嵇南握拳,胸中不平之气喷薄而出:“王后人好心好,当然会依着王上,可是王上也不能因为这个一径地欺负王后……啊,奴才该死!”

睇着跪在脚下的人,有些瞠目结舌的嵇释温雅释笑:“你倒是长了胆子,敢对着主子吹胡子瞪眼了呐。”

“奴才,没有胡子,啊,不是,奴才知罪!”

“算了,念你没被侧妃的金银珠宝收拢,也念你以今日还敢对朕直言不讳,这次饶了你。你啊,缺点和优点都是过于忠厚,你心向王后没错,但也要对朕的心思揣摩透几分,朕既然深爱王后,怎可能一味容忍别人将委屈加诸于她?用用脑子,笨蛋,怎难得好心情也被你这般笨气给冲淡了。”

遭主子一同数落,未得要领的嵇南垂头丧气地退出,沿着千步廊蔫答答左拐右进,寻了个僻静角落自行消化情绪。

“你这呆瓜,王后娘娘来了,你竟还敢坐着不动,是恃着3王上宠你么?”

“谁说王上宠我?就在刚刚,才被王上骂。”头顶有娇叱声落下,他边没精打采地顺口搭话,边仰了眼,陡然吓了一跳,嗵声跪在地上,“奴才失礼,不知是王后娘娘……”

明琴心噙笑,阻住亟欲发飙的随身侍女,问:“王上为何骂你?”

“是奴才不知天高地厚,逾矩多嘴。”

“你为何多嘴?”

登时,他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王上又想要王后娘娘给那个阙国公主让步,说什么要住进明清宫……哇啊,奴才又多嘴了,奴才自个儿掌嘴!”

“无妨的。”明琴心笑靥不改,“本宫自知没有亘夕公主的魄力,对王上的疆土毫无助益,能为王上做的,也只有那点事。”

“王后。”

明琴心一手扶住廊柱,垂睑浅笑,道:“如果是在太平年景,本宫自有信心做一位母仪天下的王后,但是在如此时候,如本宫这般的人便成了王上的拖累。本宫时常在想,本宫若是有那位扶襄姑娘的一半才能,该有多好。”

“不是的,不是!”王后话虽这样说,但其间的失落惆怅他还是听得出来,忍不住冲口安慰,“王后有您的好,扶襄姑娘有她的好,王后与扶襄姑娘本就是不同的,王上珍爱的正是王后娘娘的温柔体贴。”

“对,温柔体贴,如果我失去了温柔,不懂了体贴,岂不是一无是处了么?所以,本宫是一定要体贴王上的。”明琴心望一眼云浓翳重的天际,若有似无地低喟,“本宫正想见见那位扶襄姑娘啊,嵇南,再给讲讲她的事罢。”

哈欠!

扶襄揉了揉鼻子:“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明知这么冷的天,还来练军?”与她并马而行的奢城儿问。

她放眼遥眺在积雪覆盖的原野间奔跑的兵士道:“这正是修炼他们意志的好时机。”

“那你也犯不着一定跟来罢?”

“身为领军者,如果不能体验他们的疾苦,又如何针对这份体验制定能够充分发挥他们战力的战术?”

奢小姐拢紧了身上的绛红毛氅,问:“但你将我约在这四处没有屏障的地方,还有另一层意义在是不是?”

“车蒙在离开苍劲山偷袭云国之前,就将嵇申送了出来。”

“你不是想让我去打劫囚车罢?如今怎么也来不及了呀。”

“不,那个劳烦不到你,我是让你来听一件好事。”她神秘一笑,看了看当头的太阳,“时辰快到了。”

奢小姐眨动着一双不解的美眸,沐浴着削骨刮肤的寒风,等着谜底揭晓。

“报!”远方一道快骑裹卷着雪沫驰来,到跟前马上人跃下马单膝跪地,“我军攻进了西北大营!”

一一六、事急从权慢商量(上)

西北大营攻守战,车蒙猝然撤退,概因缅屿城援军来到。所谓“援军”,是穿了云国兵服的扶家军,车蒙虽是接受了阙国公主命令佯攻了几日,也并不知这一环的设计。

云军在大战初过及对这支援军全无防备的情形下,敗北失守。此时,距离良括的陈情奏折递出不过半日而已。

“你们……”中箭昏迷的良括醒来第一眼所见,是几位部将忧心忡忡的脸面。

“副帥莫急着动,那箭差一寸就正中您的心脏……”

他挥开部将換扶的手,急问:“此处是哪里?”

“缅屿城。”

“西北大营……”

部将垂首:“失守了。”

“怎么会?我们这就杀回去……”稍一挣扎,胸前伤口崩裂,血晕迅速扩展,军医匆匆上前重新上药包扎。

“副帅!”陈亮推门进来,半跪到床前,“事已至此,养伤是第一要务,惟有这伤好了,我们方能收回大营,打退车蒙老儿!”

“车……蒙?”良括疑虑重重,“你认为那支队伍仍是车蒙的人马?”

“这……不是么?如果不是他的人,哪可能摸准我军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处于大敌剛剛退去后的疲惫懈怠状态,就在那个时候趁虚而入?”

“虽然错在我对援军未加警構掉以轻心,但这支队伍的战风明显与车蒙所部迥然不同,行动更迅速,作风也更剽悍.不給我军任何喘息机会,一蹴而就。如此犀利的打法,只有先前与嵇释的兵马交手时遇过。”

陈亮惊起:“你认为是嵇趁火打劫?”

“也只是揣測……总之,在元帥到来前,先设法摸清西北大营内那支兵马的底……”

陈亮奉命下去,布置了军中佐廷使前去探访,谁知五日后带回来的资讯令他们更为错传不解——。

西北大营内空无一人。

“真的假的?附近山中呢?或许敌方是埋伏在山中,引我们上钩?”

“属下花了两日工夫,将西北大营时里外外切切实实查看了一回,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佐廷使回道,“另外,所有的军资与粮草都不见了。”

“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来路?”陈亮仰天长吼。

大年初十之夜,左丘府内灯火通明,松鶴轩内一无宾客,二无宴席,堂内所坐皆为足以信赖的谋士幕僚,话题所涉,自离不了军国大事。

“与大哥的约定还有两年,这嵇释已经耐不住了,真乃小人! ”左丘无倚怒道。

正中宝椅上,左丘无俦闭目不语。

满堂人遂噤声敛气,等待着主子定夺。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拿到的?”他突然问。

“车蒙的独子车辂。”侍立堂下的乔乐即刻答道。

“说说你的经过。”

“属下以同乡名义与车辂的贴身侍从混得极熟,有一晚进他帐中,正见他正在炉前焚烧纸张。见属下进去,他颇不悦地让属下先去外面等候,属下出去前隐约瞥到那些纸中有私人签章之类。后属下以石片投断了那侍从帐篷的系绳,待将帐逢重新搭起已是深夜,那人倒头就睡。属下当夜潜进帐中,在其枕下翻到了一些信件,尽是车蒙与各国政要来往的书函,其中就有嵇释落章的信件,信中提到了嵇申。属下不想打草惊蛇,将信放回了原处,心想既然是车辂的侍从来做这件事,授意的必然是其主子车辂,遂用了点手法将车辂调离营帐,在其床底的夹层里发现了这封信。”

“除嵇申外,还须附有另一份大礼?另一份大礼就是西北大营么?”左丘无俦眸线从案头信笺上依依巡移,“如果仅是为了測试投诚者的诚意,一定要选择与我为敌?嵇释应该晓得以车蒙今日的兵力是拿不下来的,难道不是?”

“难不成是有人伪造信函意在挑起云、越两国反目?”有谋士道。

有人点头:“这也不稀奇,这个时候若是王上与嵇释开战……”

忽地,外间脚步声疾,送来一声长喝:“八百里加急,紧急军情,西北大营失守,良副帅重伤!”

一一六、事急从权慢商量(下)

“车蒙攻打西北大营?”

纵然是心藏千壑,当这条讯息如惊雁般闯入耳膜时,稳坐御书房的嵇释仍然拍案而起,前一刻还在期待嵇申押解到面前的鼎沸心情瞬间落回冰点。毋庸置疑,他明白自己落进了别人精心设制的一个局里,使庞三江亲眼看到嵇申囚车上路,便是为了引他入网的最香诱饵。

“庞三江将军如今在何处?”

“庞将军在与劫囚车人的对战中受了伤,如今在驿站养伤,命属下务必快马加鞭,将战报送达圣听。”庞三江属下答。

“三江平安就好。”嵇释面色稍霁,“传朕旨意给庞三河、万书寅,二人在与阙国、叶国的战场上务必全力以赴,重挫敌军。而朕……”叹口气,“才从叶国战场上返回王都未久,又要离开了。”

左丘无俦的兴师问罪也该快到了罢?

“若有异动,双方各遣心腹辨别真伪。”

“如有夺食之争,你我皓面相定。”

当初“树下之盟”无字契约,为防被人有机可趁,两人曾作如此但书。是以,左丘无俦约见嵇释,首次以国君的身份提出会晤。

阙历一月十一日,邀约函由乔乐送往越国。半月后左嬴返回,同时带回来了嵇释的回复函:愿意一晤,时间与地点皆由阁下定夺。

于是,启程在即 。

“西北大营内囤积的所有粮草军资皆洗劫一空,营寨内干净得令人咋舌,对方恁多人在其中走了一趟,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可供探索的痕迹,的确不是车蒙那些人能做得出来的。但如果嵇释是想借车蒙的手打开云国国门,就太激进了点,他现在可是同时与云国、叶国开战呢,利用车蒙也不是太过天衣无缝的计划,一旦敗露,不是等于把自己置身于四面楚歌之中?”左丘无倚道。一旦冷靜下来,左丘二少也能将情势剖析得头头是道,“倘若真是他所为,必定是有恃无恐,但对西北大营攻而不占又是用意何在?大哥认为这次会面能够得到答案么?”

“如今距‘树下之盟’时过三栽,我不认为嵇释会为了区区一个西北大营级了盟约。”左丘无俦将案头几份战报叠放一处,“此行顺便查看越国与各国开战情形,毕竟生死存亡的战场是很难作伪罢?”

“大哥的意思,是说若与阙、叶两国开战属实,偷袭西北大营的幕后主使便另 有其人?而若有作,便是已联合了其他各国,犯我云境便变得极有可能?”

左丘无俦莞尔:“倘使事实如此,此去便是我的鸿门宴呐。”

左丘无倚一惊:“我随大哥去!”

“不必了。”他按在掌底的物什推了过去,“这些是来自三家周边小国的战报,你应该知道收服他们的目的,由你去安抚人心,且忌下面那些人恣妄生事,坏了大计。”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外举步,左风、乔乐一个背负行囊,一个牵着坐騎,在书房门前等了多时。

“大哥!”左丘无倚一步跨出门来, 是嵇释指使了车蒙,那么设计这个局的人,最大的可能是……”

“奢城儿。”

“啊?”

左丘无俦回首:“如果不是嵇释,设计这场局的,奢城儿也必是参与者。”

左丘无倚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