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无颜以对:“扶门梅使……果然实至名归。”

“晓得就好。”左丘无俦长身站起:“走罢。冉悫,你若听得见,烦劳告诉梅使大人,本家主有备而来却还是铩羽而归,倾世才华令左丘无俦甚为折服,改日再请赐教。”

冉悫甚识时务,在对方人多势众之时,乖乖闭嘴挥手相送。

“走了?”扶襄到来时,绰约见得些许背影。

冉悫眼角瞟去:“你没打算拦他罢?”

“明知拦不住,为何要拦?”

“嵇释呢?”

“一个时辰前……”她刻意停了停,冁然,“也逃了。”

冉悫扫兴撇唇:“朕敢说肯定不是你放水。”

“这山里有只住在西峰的山洞里的白额虎,或许是被这几日频繁的烤肉香味给引到羊公峰来了。”

“……不愧是嵇释。”驾驭凭藉本能的野兽逃离阵法的逃惑,高明。

“是啊。”

“不会打乱你的策划么?”

“早已经乱了。包括原王陛下,回到外面世界后,心理上还要对如今世外的局象有所准备才。”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自家王后的言外真意,冉悫回到原国大营后终得领会,那一股子迎面而来的人事全非的感叹,连自己也觉哭笑不得。

一三八、昨夜西风凋碧树(下)

羊公山下,早已没有了原国大营的踪影。往越国国境前行两百里方见本国旗帜招展铠甲鲜明,两百里内的三城五镇尽归已有。

如此积极的进展,原王陛下尚未表示出惊诧,堆积案头的来自天下各处的战报再度刷新了他的认知。

叶国本欲借太上王的五万人马对奢城儿掀起反击,竟遭遇左丘无倚的从后抄夹,叶军一溃千里。元兴城中的王族四下逃散,叶国王室形同凋零。

车蒙的铁骑碾过西北大营,占领云国西北边镇。

前阙国穰常夕率残部配合宛原国攻打越国大营,闻听越王失踪消息,猝然改路莫河城,趁城中守军被王上生死不明的惊耗扰得上下浮动之际,五个昼夜的轮番攻袭,打下了越国王都。

“前阙王 . 如今还盘踞在莫河城么?”

“如果她还有先前的一半聪明,早就应该撤了出来。”扶襄也将战报一一看过,“她攻打越国王都,一是为自己的亡国之恨出一口恶气,二……或许是为了救她的妹妹也说不定。”

冉悫讪笑:“不管怎样,这也太热闹了点。”

“应该不止这些,阿宁和阿襄此时还不知在何处。”

“你让她们去做什么了?”

“随便。”

“随……什么啊?”冉悫几乎跳起来,“那两个姑奶奶你也敢随便放出去?”

“她们知道分寸,而且如今既然左丘无俦和嵇释都已经重回凡间,她们也该收手了。”

“万一她们气性发作,一定要去挑战一下那两人中的一个……”

原王陛下还在吱哇乱叫,扶襄掩耳疾逃,帐外传来禀报:“禀元帅,大营外有自称穰将军者求见。”

扶襄先怔后笑:“请。”

她在中军帐中独见来人。

“穰将军……扶襄现在该如此称呼你了么?”

穰常夕双眸暗若深井:“怎样都好。”

“莫河城之行可还顺利?”

“我本想屠杀嵇氏王族,但末了撤销了密令。”

“如此甚好。”

“因为我也出身王族,更能明白王族中人的悲哀。荣盛时繁华似锦,颓败时血流成河。何况如嵇释那可以从同族人手中窃取江山的人,同族人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罢。”

“嗯。”她浅浅应了声,忖着自己此刻只是一介听众,不宜置喙。

“我见到了亘夕。比之嵇释,我更恨她。我想去问她,对于自己背叛父王背叛阙国所换得的凄惨岁月后不后悔。我想我一直想听她对我说声‘我错了’。可是,她那双死灰般的眼睛在看见我的一瞬突地亮得骇人,第一句话是‘姐姐杀死扶襄了么’。她疯了。扶襄,你固然从没有把她当过对手,但是,亘夕直到疯了,仍将你当在她在这世上必须杀之而后快的死敌。或者,在她的潜意识中,她叛国叛亲,都是因为要将你打倒。”

“……”她罪孽深重了不是?

“昨夜西风周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我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由着亘夕那样心胸狭隘的二公主亡了阙国。我不配做一个王。今日找你,是想尽一个王最后的一点责任。”

扶襄倏然扬眸:“最后?”

“别误会,我不是要去寻短见,郎将军拼了全力救回的这条命,无论多艰难,都须活下去。”提起丈夫,穰常夕瞳底点起些微光芒。

但愿有一日,这光芒可以照耀进眼际,成为她开启新生的力量。扶襄抿唇微哂。

“我想将手上三万儿郎托付给你。”

一三九、半天飞霰半天晴(上)

“无论是什么的原因,阙国终究是亡在了我的手里。我枉为人君,辜负了父王与子民的期望,这些不必盖棺定论,已成事实。但是,跟随我的还有近三万的兵丁儿郎,他们背负着亡国之痛,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而现在的我连一个安稳的栖身之处也无法给予他们。再如此下去,他们只能是辗转流亡,客死异乡,我想为他们做一点事,就是将他们交给你,请你把他们带回故乡。”

……这席话是感人至深声情并茂没错,不过——

她何德何能?

“扶襄不记得自己做过能得到穰将军如此信赖的事,而且……”她苦笑,指了指外面,“你记得这是军营罢?我是这宫中的主帅,你的兵归了我,我也只会将他们用于战场。”不好说出口的还有,三万人无论是性命前程还是吃喝拉撒都是笔沉重的负担,她不想自找麻烦。

“我当然没有理由拜托你替我照顾他们。他们是军人,从戎为兵者与伤亡如影随形,但绝不该是天经地义。我只是想将他们交给一个靠得住的主帅,以神出鬼没的奇谋作为取胜的武器,而不是一味以将士的生命理所当然的损耗。”

这确实是很令人受用的褒赞没有错。扶襄心叹。

“我已将他们每个人的姓名、祖籍都详细登录造册,光出天歌时打国库里带出的财物也可全部作为军饷以及今后的抚恤一并转交于你。希望有一日,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你可以带他们回到阙。让他们回到自己的故乡。”

扶襄想自己已然晓得了这位“穰将军”的来意。她不否定“穰将军”体内存有爱兵之心,但前者作为前阙王的立场,欲通过这三万人以及所能附带的金银财宝的馈赠,促她早一日击溃嵇释也是事实呗。“穰将军可曾想过?这三万兵士追随穰将军,是出自对王上的忠诚,如果交给扶襄,遑论他们是否能甘心改主追随,你不怕伤了他们与君主共患国难的那腔赤诚?”

“我会拟旨给统领主将阐明情势,相信他们能够懂得这番苦心,更能明白如今能将他们带回去的人,天下只有扶襄。反之,哪怕是我肯向嵇释低头,或者投奔左丘无俦,这三万人只会被分解改编,而后成为必须冲到嫡系队伍之前的炮灰,决计不会有人为他们考虑今后的去处。”

原来,对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另外的选择?扶襄浅笑:“如果穰将军这一回不再食言,扶襄或者可以考虑。”

穰常夕松下一口气,却又不免自嘲:“果然我前度的食言不但葬送了阙国的最后一点希望,也使得个人的信用荡然无存。那么,不管是为了之前赔礼,还是现在的谢礼,我都有一份大礼相送。”而后,她俯首耳语。

“这份礼物,你想秘而不宣,还是善加利用,随你高兴。总之,拜托了。”

“……”扶襄犹坐未动。在在是所受冲击过大,即使在也想起身相送,却迟了一步,惟以目送作别。

三日后,穰常夕携两万八千六十八名兵士的花名册及统领主将再度拜访,正式将手下兵士儿郎转手相让。

扶襄不假他人之手亲力亲为,一一交接完毕,送行时也亲自陪同,直到大营的五里之外。

穰永夕拉住缰绳:“你有话问我?”

“你那日说的……”

“只是我的额外赠送,我说过了随你想如何处置。”

“你是如何得到这等消息的?”

“我的细作虽不及扶门出来的你们,却也是尽忠职守,潜伏十几年来不曾懈怠。无奈这消息送来时阙国正在嵇释逼迫下节节败退,是以空对宝山有心无力。”

十几年的细作,固然不及阿宁眼线之广,织网之密,或能胜在扎根挖掘的深度,能得阿宁之未得……

不过,时下获悉如此情报,不知是该喜还是忧呢。

一三九、半天飞霰半天晴(下)

嵇释的报复来得且快且狠。

“乌苏城、阿萨城、百叶城以及其他五镇,同时受到攻击,显然嵇释是想以全线反扑之势夺回主动权。”冉悫道。

扶襄指节在桌案的地图上轻叩,脑补着嵇释“出山”后面对不利战局时的恚怒,对其采取这般形同孤注一掷的打法的心态走势略略有了理解。

“我们同时受到攻击,对方同时发起攻击,彼此的兵力都作分散,皆不能互作支援,如今大家处在同一立场,拼得是兵士的战力与求胜之心。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她仰眸,“陛下对你的兵可有信心?”

“就算我对他们有这个信心,我们就只能坐在这边待战况?王后没有其他筹谋?”

“王上莫把臣姜当真当成智多星,对方全线反击战略的后面隐藏着什么,臣妾沿是一头雾水,这等状态下做出的任何判断都难免有失偏颇。不如王上来做今日的一日主帅,你来决定应对策略如何?”

“喔哦。”冉悫双手捧颊乖巧状,“王后今日的面色真是好极了,面如朝霞,目似秋月,看得朕的胸口的小鹿卟卟跳个不休……”

真不知是谁的家国天下呐。扶襄提笔,在阿萨城上的地标上打了一个“十”字:“第一先要保住的是这座阿萨城。当年我为平蛮族叛乱曾带兵打到了此处,剿灭蛮族乱军之后,深受蛮族骄横之苦的当地百姓对‘扶襄’颇有赞颂,如果飘有‘扶’字旗帜飘扬的大营能驻到阿萨平原,当有诸多地利人和的益处。”

“此处二十年前曾是一名为‘朝国’的小国,后遭越国吞并。二十年的岁月还不足以将原先故国的人们全部都去往生,所以,你带兵平乱,当地感谢领军的是你却非越国朝廷,这便是降民才有的心态模式。”

扶襄听得纳罕:“你这堂感慨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必要么?”

“无他,不过是突然想到了父王是死在降民刺杀的刀下,有感而发而已。”

啊……

扶襄记得宫内的史簿上载写先王是因病驾崩……这厮竟以那等不着边际的口吻向她道出一桩王族秘辛?!

“既然阿萨城首先要保,朕去阿萨城都督战如何?”

扶襄眸心亮芒一跃:“如此,就烦劳陛下罢。”

战机如火势不可懈怠,冉悫即刻出帐,点了精兵五千,开拔阿萨城。

扶襄深坐中军帐,夜以继日埋首谋划破敌朗策,鲜少回到寝帐,巡营练兵亦交副帅晁丰代辖,就这般过了五日。

第六日黎明前的黑暗时段,各处值守人员最是困倦乏力之际,数道索命冷箭掀开了袭营战幕。

战马嘶鸣,械光寒透半边云天,惹得天降飞霰,冰烂敌入人眼。

“襄儿,朕来找你了,还不出帐一见?”火把的映照下,嵇释横剑立马,向中军帐扬声长喝。

“越王怎出现在这里?”副帅晁丰定睛看清是他,大惊失色,“难道全线反击的消息是假的?是为了调王上离营?”

“是真的,还是假的呢?襄儿不出来分析一番么?”嵇释一面淡语,一面取 弓搭箭锁定中军帐,不做任何预警,箭矢穿透帐幕,钉入其内。

“拦住他,保护元帅!”晁丰被对方一战将缠住无法脱身救援,放喉大叫。

“让襄儿死在朕的箭下,是朕的梦想,任何人都阻拦不得。”嵇释语气平缓,手中却毫无停顿,第二箭紧随其后,再度穿破帐幕。

“襄儿在林中没有设法杀死朕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一刻罢?这第三箭,朕希望可以穿透襄儿的心脏。”

一阵疾风拂来,冰霰叩人脸皮,麻麻生痛。

在这股风的作务下,第三只箭呼啸离弦。

一四0、这边日出那边雨(上)

膂力有千钧,透月穿云定乾坤。

嵇释所用,乃老静王爷当年驰骋沙场上时所用的过透月弓与穿云箭。据传透月弓弓臂是以上古生铁加铁炉淬火锤炼了七七四十九天铸就,弓弦则为雪山天蚕丝密织而成,至于穿云箭的材质及冶技,更有着神乎其神的传说,且仅有十只存世。是以,老静王当年以透月弓杀敌无数,但以穿云箭搭配透月弓用上战场的机率极为罕有,二十几年的沙场生涯中只用到过两次,两次都是为了营救先王,事后百般设法寻回原箭。

今日,嵇释的第三只箭便是穿云箭。

在箭身搭上的刹那,弓与弦仿佛皆感受到了久违的宿命,尖厉的弦鸣犹如猛兽兴奋的咆哮,携带着施用者的杀伐之心,透月穿云而来。

“好厉害,好厉害,透月穿云名不虚传,如果坐在帐中的不是我,真的就惨了罢。”帐中人款款走出,掌中高举箭翎。

嵇释眯眸:“是你?”

“抱歉,是我。”

“扶襄呢?难不成不在这营内?”

“照计划,她此刻应该是在阿萨城。不过也说不定,我的王后一向喜打意外牌。既然阁下和她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不妨猜猜她此刻人在何处,又做何打算?”

两方的将士混战到一处,蔓延的火光将半天染遍。霰粒肆虐,无处安藏。

真是一个恶务到极致的天气,一如此时的险恶情势。

“如此坦然地谈论自己王后与另外男人的前尘往事,该称赞阁下大度么?”

“我更喜欢你羡慕我有担当,本人对于曾经爱过的女人,无论是走到怎样的境地,最底限的怜惜是盼她一生安好。”

“阁下的这份胸怀应当倾诉得是那些善于文墨的词人骚客,兴许还能在青史之上留一个多情君王的名声。”

两人都明白,进行这番毫无意义的唇舌之争,目的别无其它——

彼此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不容有失,败者出局。

“朕今日倾所有兵力前来,本意本是将扶襄诛杀,但对象若换成阁下,朕欣然接受这个改变。”

“既然如此,阁下为何还不动手?”

“朕自有朕的步调,如果阁下迫不及待,不妨先发制人。”

“巧了,朕也喜欢按自己的步调行事。”

“如今这座原国大营已经陷入重围,更多的援军还在路上。无论扶襄此刻人在何处,做了什么,一旦你死讯传出,你原国的大军不可避免地要陷进一场骚动中,任扶襄有天大的本事,也保不住原国的江山。朕会让你知道,你今生最大的败笔,是娶了扶襄。”

“相反,朕想让阁下明白,你今生最大的失误,是放弃了扶襄。”

哈欠!哈欠!哈欠!

连打三个喷嚏,这春寒倒流时的气候,着急不好消受。扶襄掩着口鼻,抬头望了望天色,只希望日阳早升,驱散这四遭的漫漫阴冷。

“阿襄,我们这是往哪里走?”本在后方押阵的扶粤拍马追了上来。

“往一个我和阿宁去过你没有去过的地方。”

扶粤大恼,拿眼白剜向一旁的扶宁:“凭什么你去过本菊使大人没去过?”

后者朝着遥远的天边吐出一口湿冷的空气:“不好意思,我也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梅使大人,敬请明示。”

扶襄向两人抛一枚媚眼,道:“抓紧时间赶路,穿出这片林区,你们就能发现我们前时的方向。”

扶粤不依:“至少透一点点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