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咎一阵头痛,四肢百骸有一股猛烈的气流窜过,逼着他做些什么,可是目光一触及台阶上鄢鸿昼的尸身,顿时想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千言万语一并堵在了喉咙里,怔了好一会才下意识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方悦意也说不出话来安慰他,这尸体是真正的鄢鸿昼无疑,想必是韩错与范无咎缠斗到一半时,趁他忽然失去心神,此际迅速调换二人,假的变成真的,范无咎醒过神来,看到的自然就是自己刺死部下的一幕。

范无咎痛苦道:“我并非真正想杀他的……只是、只是……”只是鄢鸿昼执意要杀方悦意,态度十分坚决,自己也只是想打晕他而已,一心一念只是想阻止这场不必要的血争而已!

方悦意道:“我知道。”停一下又说,“可是他已经死了,你难受也无济于事,何况,这并不关你的事。”范无咎摇头道:“不是……”他顿一顿,吼道,“不是!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方悦意道:“你执意这么认为的话,只会令事态更加恶化。”

范无咎忽然抓住她双肩,道:“难道我真的……真的……”他想说,“真的如大家所说,中了邪术”,可是又觉得不忍,挣扎半晌,还是松开她,按着额头跌坐回去,“我究竟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他从小受宠于命运造物,一向风云得意,平步青云,为人稳重耿直,不曾做错什么严重大事,眼前“错杀无辜”的“事实”,一时间几乎完全将他击垮。

方悦意见他魂体分离一般,只能在心中暗暗叹一句:“你怎么可能是他对手,不提狠辣奸猾,光是遭遇重创后承受的心智方面就输掉了大半。”想当日二人在疏情崖同时负伤,他无论如何不肯接受敌人食物的迂腐便已昭示了今时今日的结果。方悦意走过去,将鄢鸿昼的尸体拉下台阶,让他平稳地躺在积了半寸厚雪的青石板上。她始终都是个旁观者,感情从未涉足这场权力纷争,而且生性冷漠,并不觉得负疚,只是有点同情,淡淡道:“你带他回去安葬了吧。”说完起身,想了想,又解下斗篷,盖在尸体上,静静走回屋里去了。

吱呀一声,又是吱呀一声,门轻轻合上,雪依然漫天漫野地下着,仿佛要让这修罗血狱重回洁净。

  

皎皎拿起翡翠酒壶,手腕间镯环轻碰发出叮当声,皎皎笑着将握在主人手中的杯子注满琼浆,道:“主公这仗赢得漂亮极了,皎皎敬您一杯。”

韩错笑道:“是吗?”伸臂揽过皎皎,后者象征性的挣扎一下,就依从了他。

韩错道:“如何漂亮,说说看呢?”

皎皎笑道:“别的不说,只要想到以后不用再看鄢鸿昼那张脸,就是一件极漂亮、极称心的事情啦!”

韩错深笑,抬手将杯壁轻轻碾过皎皎柔滑颈肤,酒液顺势倾入襟口,皎皎笑道:“主公好讨厌!”韩错道:“皎皎,本王答应过你的事,今夜就兑现。”

外面寒风呼号,韩错解下锦裘披在皎皎肩上,搂着她来到屋外。院中有一个描了金纹,硕大无朋的爆竹,端端正正摆在正中央,皎皎噗哧一下笑了,道:“将寻常炮竹做成这般模样,只有主公才想得出来!”

旁人送上一支蜡烛,韩错拿了递过去,柔声道:“皎皎,本王要你亲自点着它。”皎皎忽而沉寂下来,拿着小小一支蜡烛左右迟疑,仿佛怕一点就会梦醒了似的。看她犹豫的神色取代了一贯的娇俏挂在脸上,韩错笑道:“怎么,你这么大了,杀人都不怕,还怕点一个烟花?”皎皎噗哧笑道:“主公莫要取笑皎皎了,只是,只是……以前,主公从来都没有向皎皎允诺什么呢。”

韩错心底凝然,好似有一张网兜住了一个不轻不重的东西,微微一坠就恢复平和。他握了皎皎拿着蜡烛的手腕笑道:“即是如此,本王陪你点,这总好了。”

火星儿好像一只小嘴,迅速啃食了长长的引线,小嘴没入纸筒那一刻,皎皎轻呼了一声,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凝固的气氛中一道火光冲天刺出,呼啸而去,在茫茫无边深重绝望的夜色里炸开了一个灿烂的缺口。

“好美……”皎皎恬然笑着,望着装点后的夜空,仿佛呼应似的,四面八方紧跟着有无数火光冲天,霎那间整个夜幕已被夺目耀眼的金光漫染。“哇!”皎皎惊叫着,第一朵烟花绽放后,天上开始有晶晶闪亮的东西飘落下来,漫天纷飞。皎皎跳下台阶,捡起一片来看,伏在雪地里的黑色花瓣,犹自带着凉意,在风中颤动。皎皎拿着那朵纸花看了看,眼角和唇边都染上一层淡淡笑意。

韩错望着在他授意下变得缤纷斑斓的夜空。无数烟花在他幽深的眼瞳里绽放又凋谢,凋谢又绽放,忽明忽灭,光华复黑夜,此起彼伏。雪地反射着来自天际的橙光,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金色,真真有种天地之间互相辉映,彼此争辉的壮美。街上已经有人惊呼起来,奔走而告,韩错目不暇接的对着漫天流光溢彩,好几次险些被这绚丽刺得眼睛酸痛,流下泪来。

第75节:雪中客(3)

此时此刻,玲珑也在街上奔走着。虽然满目光辉,却心无旁骛,她若不再快些将稳婆带回去,只怕这世上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也会就这样离开她,又要放她孤孤单单一个人继续漂流。

玲珑正满脑子天人交战着,忽然步子一错,摔得眼冒金星,浑身骨头因为天冷而变得脆硬,在泥地上一撞险些散架,她连痛都没时间痛,爬起来又继续跑。膝盖跟半边屁股火辣辣的又痛又麻,钻进袖口领口的积雪遇到温暖的身体,化了开来,玲珑打一个寒颤,突然哇哇大哭,那只燕子冷硬的尸体晃过眼前,逼促她脚下一点也不敢慢下来。

  

范苑之中也是忙成一团,三四个稳婆围在床榻边,不断有人端热气腾腾的水盆进去,冰冷晃荡的血水出来,范无咎靠在檐下一根柱子上,静静坐着,好像这一幕根本不能影响他什么。

昨天他带了鸿昼尸体出来,围在门外等候的人全都惊了。他每走一步,那些人就向旁边退出一些,直直让出一条路来给他,谁也不敢近前。他就这样一路回到家,迎出来的笑茹见此惨象,怔了半晌后一声不出的倒下去,黎明时分才悠悠转醒,醒了却又一语不发呆呆躺在床上。范无咎独自坐在琉璃轩的池塘边一夜一日,任身上储起和大地一样厚实的积雪,前后有人去向他禀明鄢鸿昼的后事,他也不闻不问,去的人只好叹一口气撤出。到了黄昏,婢女惊叫着跑去找他,说夫人阵痛,好像快生了,他才略略回过神,移步前往正阁,竟然只比请来的稳婆早到了那么一时半刻而已。

人心惶惶,如风中半折的旗杆。武林第一庄,风光不再。

  

折腾了一夜,又一个天明时分,颜笑茹房里终于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新生的生命仿佛上天给这个飘摇的家族注入了一股活力,婢女家丁都松了一口气。有人试探着提出是否去向范无咎禀报这一消息,他明明就在门外的檐下,理应也听见了婴儿啼哭才是,可不管经过的人脚步声多大多急促,他都不曾抬头看一下。

终于橘儿忍不住,战战兢兢凑过去劝了几句,范无咎轻叹一声,起身走入房内,橘儿暗松口气,她还以为盛主逢此突变,人有些痴傻了,看来只是自己多虑而已。婴儿包裹着,襁褓放置在离床榻有相当距离的外间墙角,以防孩子哭叫吵了休息的主母。范无咎进入时,一个婢女正撩起被褥一角专心致志地摸索婴孩的脚,边探边对另一个轻声说:“凉的凉的。”

范无咎转过脸去,问:“什么凉的?”两个婢女受惊,胆子大些的呐呐说:“稳婆讲被褥不能包得太死,要让孩子的脚维持凉的最好,过热的话孩子会烦躁哭叫。”范无咎嘴角微弯,道:“是吗。”那个淡淡的笑容让两个婢女心中一暖,相视笑了笑。范无咎走到小床边微微俯身看去,婴儿头上生了浓密的胎毛,眼睛嘴唇紧闭,皮肤光润带着水色,范无咎看了几眼,对这样一个小家伙就是自己的骨肉的事实虽然还无法完全认同,但眼里却不自觉地慢慢热了起来。

颜笑茹困乏之至,早已睡熟。也由不得她不睡,大夫在稳婆离开后就开了一剂安神药方,让厨房熬了,喂她服下,说是不到晌午不会醒。范无咎在床边坐下,犹豫一番还是执起妻子的手,一片凉湿的汗意传入掌心,翻过来一看,手掌上残留有指甲深掐进去的痕迹,过了这么久竟还没有恢复。他将这只手贴上面颊,一心一意地闭上眼睛。

  

方悦意发现自己并没有失去意识很久,她昏厥时天是黑的,醒来时天还是黑的。看来孩子倒是很让人省心,倒没有怎么折腾她,此刻也不哭不闹,乖乖躺在枕边沉睡,发出均匀的细微的呼呼声。方悦意听到除此之外的动静,似乎是浆洗衣物的水声,她撑起上身来,撩了床帘望出去,外面雪还在下着,门没有关,因为雪地反射着暗光,居然也不怎么黑,隐约能看见玲珑在院子里的井旁忙碌,一会儿提水一会儿不知跑到哪里去,身形忽隐忽现。方悦意想喊她进来,却发不出多大的声音,无奈之下只得拿起榻边一只杯子摔在地上,瓷器撞击的声音总算吸引了玲珑的注意力,她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姑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方悦意微微笑一笑说:“下着雪,你还在捣腾什么,赶紧进来关上门,别冻坏了。”

玲珑擦了一下脸上汗珠道:“哎呀我忘了关门了,姑娘你冷吧?快盖上被子,我洗完那些就进来。”方悦意只好板起面孔训了她几句,这才打消她往外跑的念头。

“几时了?”关上门,屋子里无形之中好像温暖了很多,因为风雪都被隔绝在外面了吧。方悦意一手揽过婴儿的襁褓,一手轻轻来到玲珑的背脊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四更。”玲珑其实也困了,身子一挨床便眼皮沉重,听到主人问话,强打起精神回答。

第76节:雪中客(4)

“你睡吧,辛苦你了。”

玲珑合上眼,意识模糊地想姑娘好像是第一次用这样温柔的语调和她说话呢,一边想着一边咕哝道:“姑娘,我想听你哼歌……”方悦意轻轻说一声:“好。”她到底有没有哼,玲珑不知道,自己在说完那句请求之后便跌入了软绵绵的沉眠。

  

玲珑再次醒来时,屋子里居然坐着一个人,笑盈盈地看着她。玲珑叫了一声后才发现是皎皎,又看一眼旁边,空落落的,立刻爬起来道:“姑娘呢?孩子呢?”

“哎呀,真是忠心护主的雏儿。”皎皎嗔了一句,“放心吧,在隔间呢。我是来探望的。”又一指桌上说:“金丝芙蓉卷,桂花枣泥糕,茯苓松饼,桃仁翡翠酥,奶油软玉丸子,藕粉瑰糖糕。小馋猫,还不过来吃。”

玲珑去了戒心,开开心心地扑在桌旁大快朵颐,皎皎走到隔壁,方悦意正弯腰给小婴孩盖上棉被。皎皎道:“王爷会让人妥善安置这丫头的。”方悦意半回头,微微颔首表示相信。皎皎又说:“我在点心里放了些对身体无害的药粉,她会睡着一阵子,醒来便是在新家里了。”方悦意道:“这样也好……她总不能一直跟着我的。”

皎皎靠近小摇篮,弯腰看了片刻后说:“还太小了,果然看不出来是不是跟王爷相像!”

方悦意淡淡笑道:“所有婴孩不都是一个样么。”皎皎忽然收敛了笑意,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说:“你当真不打算让王爷知道吗?”

方悦意道:“他也来见过我一次,若有心怎能发现不了?何况他若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一定会把他抢去,我宁肯一个人抚养他成人。”皎皎语塞,半晌叹道:“好吧,我知道了。”方悦意看一眼外面灰暗干涩的天空,开口:“我现下只希望你们能善待玲珑,让她无惊无险地过完自己童年。”皎皎道:“这个是当然,我们怎会为难一个孩子。”

话题从玲珑身上移开后,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方悦意生性如此不觉得有哪里奇怪,可向来人前人后都嘻嘻哈哈的皎皎却分外不自在,顿了一顿还是没忍住道,“你知道曼陀罗吗?”

“什么?”方悦意当然听见了她的问题,她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皎皎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而且对象是她。

皎皎伸出从进门起便一直裹在锦裘斗篷里的手,手里轻轻拈着一朵黑色的纸花,手指纤长,白皙如玉,漫不经心地拈着花茎,递到她的面前。

  

方悦意拿起那花,看了一眼,淡淡道:“不是这个样子的。”皎皎怔了,方悦意走到外面院子,一手执花,一手捡起地上断枝,在雪地里寥寥勾了一个轮廓出来。皎皎见此情景,嘴角扬起,慢慢笑了,心里却像被冰结起来一样,那残枝仿佛不是画在雪地,而是画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下,分割得如此美仑美奂。

方悦意画完了,把残枝丢到一边,纸花还给皎皎,皎皎却不去接,宛若无事之人一样笑盈盈道:“这原是他让我带给你的,我只是好奇顺便问一声,你留着吧。”说完擦身而过,抱起酣睡的玲珑上了马车,车夫一挥鞭子,轱辘嘎达嘎达的转动,不一会儿走出巷子,门前只留下两条深深浅浅的泥印。

  

车子没有走远方悦意便去关了门,就像平常玲珑出去买东西时一样神情平常,仿佛不知道这也许是永别。多年来她几乎已经练就了一种本能,只要自己关心的人没有死,在哪里、见不见面,都是无所谓。插上门臼那一刻,她只觉得如释重负。

清冷的空气从菱花窗灌进来,雪后的阳光轻如纱雾。她坐在摇篮边静静端望,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她这样痴迷和安详的久久对视也不觉得厌倦。婴儿别了一下头,他这样小,这样微不足道,却实实在在,比一片亿万年的风景还要强大地吸引了她,她伸出手去轻碰孩子的额际和打着旋的茸毛,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难以言喻地微妙,这就是专为一个人而生的海市蜃楼么。

即使闭上眼,心也能描绘出这风景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即使失了心,魂魄也要日夜牵系。世上总有能让人沉沦的海市蜃楼,不是烟迷金钱梦,不是露醉木药妆,是走过万千风景和时光之后,终不再孤单的心情。第77节:尘世离(1)

第九章 尘世离

今年的雪,好像特别的多。

一场接着一场,仿佛下不完一样。

已经二月了,空气还透着无边无际的寒冷,天依然黑得很早,各家各户匆匆掌灯,街上行人也逐渐稀少。

范苑别庄里,橘儿端着刚熬好的汤药,避开被风吹得纷纷扬扬的雪片,沿着长廊一路小碎步,想赶在药温下降之前送到夫人榻边。那一役后,夫妻二人分房就寝,至今已经两月有余,夫人每日昏睡,即使清醒时,也是精神委顿;盛主白天鲜少出现,只在夜里妻子入睡后才去探望,和那时一样姿势,握着手,一望天明。

那模样教守夜的仆婢看得分外心酸,橘儿好几次想将此事告诉主母,若不是范无咎曾经叮嘱过千万不可张扬的话。

橘儿踏入卧房,将托盘搁在桌上,捧了药碗近前,柔声道:“夫人,喝药吧。”

“我不要喝。”颜笑茹瞥一眼黑色汁液,厌恶地别开眼。

“夫人……”每次都是,劝她喝药要费好一番口舌。橘儿正待摆开架势好言相劝,颜笑茹忽然坐起来道:“是不是我儿哭了?是不是?”

“没有,夫人,少爷好好的,没有哭。”橘儿暗自叹一声,“夫人,快喝药吧。”

颜笑茹“哦”一声,茫然无措的接了药碗,正要饮下,忽然停住,怔怔看着水面模糊的倒影,“……我这个做娘的真糊涂,居然忘了给我儿起名,橘儿你快些将孩子抱过来,我要给他起名字。”橘儿无奈道:“是是,夫人您喝了药,我这便让奶娘将少爷抱过来。”

颜笑茹吟了一口苦汁,真苦……这一幕怎地似曾相识?心底平静的一泓池水,突然让那个人喝药的投影搅浑了,再也恢复不了了。

她捧着药碗,倏地大口大口吞咽,从嘴边溢出的褐色汁液倾洒在衣襟床褥上,橘儿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眼巴巴地看着,手足无措,颜笑茹饮尽药汁,啪一声把碗摔在地上,因为苦涩整个脸庞都扭曲起来,双手紧紧抓着床柱蜷缩起来,却挤出一丝笑容对橘儿说:“快去罢,把孩子抱过来。”

橘儿再也忍不住,掩面哭着跑出去。

颜笑茹靠着床柱坐着,抱住膝盖喃喃道:“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呢……你叫我想名字,都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我却连一个满意的都没有想出来……你若在这里就好了,就能帮我想一想了……”

范无咎大步迈入,后面跟着面带泪痕的橘儿。颜笑茹看到丈夫,竟是看到厉鬼一样往后缩去,大叫:“你别过来!走开!走开!”、“——笑茹!”范无咎踏过地上碎瓷,一把抓住挣扎不休的妻子,“已经两个月了,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要为咱们的孩子想一想!”

“咱们的孩子……”颜笑茹将这五个字念了一遍,用恍惚的口吻。脸抬起来时,干裂的双唇一字一句带着苦笑道:“他怎会是你的孩子?忘恩负义,是非不分……我的孩子没有这样的父亲,我没有这样的夫君——”说到后来,嘶喊捶打,歇斯底里一般。范无咎只牢牢将她捉住,由她发泄,橘儿想上前帮手,也被他静静投来的眼神阻止。

“笑茹,你骂得对,我失了心智,该打该罚,该被千刀万剐——可是你信我,以后不会了,决不会了。”

颜笑茹渐渐力乏,不再推打范无咎,只是泪流得更凶更急,似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哭泣上。范无咎静静拥着她,胸前湿了一片,在这样的天气里更添一分沁骨寒冷;颜笑茹闭上眼睛,天旋地转,这个怀抱足够有力,可是那人即便抱她,也从未紧紧过,他只让她感觉到柔情;这个怀抱足够温暖,可是那人即便看她,也从未热情过,他只让她感觉到敬意。

铺天盖地,霎那万念,只剩回忆像潮水一样侵袭而来。

“少爷来了,少爷来了!”奶娘慌慌张张的抱着襁褓跑进来,橘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递到主母面前:“夫人……”

颜笑茹睁开眼,瞥一下,又无力合上。范无咎双臂微微一松,胸前有细若蚊蚁的声音飘出:

“我们的孩子……叫他作‘鸿儿’,好么……”

  

大夫诊视完毕,对范无咎作了个揖,道:“夫人只是郁结于心,让她发泄出来,再好好调理身子,并无大碍。”

橘儿亲自送人出去,又说了些好话,目送车马消失在夜色里,正待转身之际,忽然见屋檐下蜷缩着一人,大雪纷飞的寒夜,这人衣衫褴褛,单薄得叫人心生不忍。

橘儿端望几眼,渐渐起了怜悯之心。不是吃饭时候,厨房里静静的没有人在。橘儿悄悄拿了几个冷馒头,把开了泥封却没喝完的一坛陈年汾酒倒出一些,用水暖个半热,揣在怀里经由后门出去,那人还在,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了,看似一副睡得很熟的样子。

橘儿自己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被范家收留做丫头前,挨冻受饿是日常之事。人一旦冻得想睡觉,多半就是不行了,若是睡着了救不醒,那真是回天乏术了,于是急急地想上前去把人摇醒。

哪知刚一触到那人,手便一阵酸麻,当下“哎唷!哎唷!”地大叫起来,只听一个声音冷哼道:“小丫头片子,老子也是你碰得的吗?!”橘儿抬头一看,那人双目炯炯有神,两道锐利精光直射向她。橘儿这才想起懂功夫的人似乎有内功护体修行打坐这种事,眼前此人怕是个练家子——只是方才哪管得了这许多,满心只想着做好人却被凶巴巴的呵斥,委屈道:“我是好心,怕你就这样冻死了!”

第78节:尘世离(2)

那人怒骂:“扯胡!你们这户人家从爷们儿到孙子全他妈都死绝了!也轮不到老子!”

橘儿吓了一跳:“你、你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哼!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不管了!”说罢气咻咻地起身,走出两步发现怀里还揣着一包食物一瓶酒,想了想,嘟着嘴转身把酒瓶和一包馒头冲汉子身上一丢,踏着一溜儿雪地上的脚印跑了。

回到房里做了些绣活,橘儿虽然嘴巴硬气,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惦记那流浪汉的,正好范无咎从内室出来,经过她所在的外间,橘儿便将那人情况对主人说了,盼望着他能派人将流浪汉叫进来过夜,就算有功夫,挨冻的滋味毕竟不好受。

谁知范无咎一听,面色凝重起来:“你说他什么模样?”橘儿又说一遍,心想莫非是盛主认识的人?可是怎么不见门卫通传?范无咎道:“是了,时间上差不多,他果然是个守信之人。”当即命橘儿不要声张,去膳房拿些酒食送到庄北嘉折苑的客屋,自己则理衣整冠,亲自出去相请。

橘儿半惊疑半好奇地照吩咐做了,端着托盘到嘉折苑附近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里到底死过几十个人啊……加快脚步走到有灯火的那间厢房门前,听到里面有人粗声道:“韩错死了?不是亲眼所见我才不信!那家伙如此滑头,怎有可能死在你这个呆子手里!”

橘儿一怔,这人好无理的讲话方式,竟然称呼盛主做“呆子”,真真粗蛮。范无咎道:“我没有亲眼所见,是鸿昼结果的他。不过当时我们都已斗至两败俱伤,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别说是鸿昼,就是我这范苑里的丫头,只要有胆色,一样能结果他,问题在于哪方人马先赶到而已——橘儿进来吧。”

橘儿吐吐舌头,原来盛主早就知道她人在外面。进去放下托盘,又看一眼那流浪汉,衣衫褴褛,面须杂乱,毫无一点摆得上台面的地方,可是整个人就是流露出一种凛然之姿,邪中带正,正中搀邪,复杂得很。

流浪汉看也不看她,对范无咎哼道:“你也说了,问题在于谁的手下先赶到——你怎么知道他的手下迟了?以韩错此人步步为营权衡利弊的脑筋,他肯如你所说,单身赴约?我说他一定事先安排了人埋伏在疏情崖才是!”

范无咎按着额头皱眉道:“我心里乱得很,想了很久也不得其果……所以才找你来。你继续说罢,橘儿你自去陪夫人,不必管我们了。”

流浪汉道:“我认识韩错在你之前,可是如今我敢说已经把你吃得透透的,却依然看不穿韩错三分!他这个人永远比常人先想几步、走几步,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老天安排的时候,其实是他在推动着全局发展,我最恨这种人,却也佩服这种人,我跟他斗了十几年都没有结果,你以为你能这样简单就解决他?”

范无咎道:“是啊,我也一直在怀疑他的死讯,可是鸿昼有什么理由要骗我呢?而且我派人去疏情崖查过数次,那种天堑的确没有活命的可能。”

流浪汉冷笑道:“你也太信任那个什么鄢鸿昼了,我说他根本是韩错一伙的!”

范无咎拧眉,无奈道:“守残,不可侮辱死者。鸿昼跟我多年,忠心不二,而且在我……”他想说“在我沉沦某段感情的时候”,却说不出口,打了个结,改成,“在我四处奔忙的时候,照顾笑茹,打理山庄,我很感激他。”

流浪汉不用筷子,以手指拈了肉块丢进口中大嚼,发出撼天响声:“好了好了,反正他死了,也就是死无对证,跟那个韩错一样——你这呆子!跟我果然是两种人,我能潇洒快活地活到今天,原因就是我谁也不信!最亲近的人捅你那刀永远是最深最致命的!”

二人又争论了一番,才把话题绕回疏情崖之战和韩错的死因上。

“你说有个女子,让韩错很是痴迷?”

流浪汉来了兴致,本来坐着,倏地跳起,两条腿蹲在椅子上,继续拈东西吃,不时长身而起展开掠夺:“快些说说!那家伙竟会有喜欢的女人?”

范无咎垂下眼睫,静静道:“……那女子,很难言喻……我想冥冥世间恐怕没有……不为之心动的人……”

“有这种女人,老子倒要会会!先说韩错如何个痴迷法,是死缠烂打,还是奉上半壁江山?”

范无咎望着盘中佳肴,凝结的油光使他完全失却胃口:“若我没猜错,他强要了她。”

流浪汉一口汤汁喷出,溅了一桌,让那些残羹冷炙没胃口的程度升级:“果然是韩错风格!那女子是何反应,委曲求全,还是要死要活?”

范无咎淡淡道:“我不知道。”

流浪汉怒道:“你不知道?”

范无咎声音轻淡:“她似乎不恨他,却也没有跟了他的意思……她就是这种人罢,对什么都淡淡的,说是逆来顺受,却也不像;说是看透尘世,却又很哀伤的样子……”

第79节:尘世离(3)

流浪汉听得怔了。

“这是什么女人啊?老子阅人无数,真没见过这型的!”

  

大雪停了。洁净的地面,反射出自天空中投下的光线,整个世界……充溢着一种奇异的橘红色。

方悦意推开房门,轻微的吱呀一声,好似屋子也有忐忑的心情一般,怯生生的。一阵微风刮过脸颊,不带寒意,却有杀气。跨过门槛时,蜡烛悄然灭了。

屋内漆黑一片,她刚从满目橘色的外面进来,眼睛还未习惯黑暗,一时之间无法视物。凭着本能心里升起警惕,来到摇篮旁边一望,隐隐约约的,里面空无一物。冷风从门和窗子缝隙灌入,帷幔帐帘轻动,宛如湖泊之上层层微浪。

“这个就是韩错的种?”外头传来男人的粗嗓,方悦意倏然回头,墙顶上站着一个衣衫褴褛,身背巨刀的汉子,“别过来啊!”一句话制住方悦意向外走的步伐,男人冷道,“我从张说书的口中听说了,你这人有点邪门,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若是让老子听到你发出什么声音,小心这细皮嫩肉的娃儿。”

方悦意抬起的脚顿一顿,收了回去,目光清冽,一动不动的盯住汉子手中襁褓。

“老子不是以礼相待的书呆子,也不是怜香惜玉的风流子。”汉子道,“不过你放心,我这人行事手段是不讲道理了点,不过还不至于无耻。我只要知道韩错这老小子究竟是真死假死,若他还活着,定然不会放着自己崽子不闻不问,你说是不是?”

汉子哈哈笑一声,“三日之内让韩错单独一人来找我,记住了,三日喔。三日后我还看不到他人,你就对这娃儿说永别罢。”说罢单手挟着婴孩跃下墙头,待方悦意追出去,一条窄巷前后空空,早已人影全无。

  

颜笑茹迟疑了一下,这才抬起头,目光飘过去,望着丈夫怀里的婴儿。

“那……是?”

“闲邪王和方悦意的。”范无咎的声音异常平静,异常得不像一个受了挫折的领袖所有,也平静得不像他提起方悦意时一贯的温和。颜笑茹目光又飘过去望着丈夫的脸,不大明白他隐藏在话语下的深意。“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筹码。”范无咎继续说,犹豫和惊疑在颜笑茹的脸上一闪而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去探了探身边的襁褓,那里是她自己的孩子,仿佛在确定他在不在。

“如果一切真像守残估计那样,闲邪王未死,而是布局隐匿,好修炼三锡命的话,他重出之日,必然就是江湖浩劫之时。”范无咎依旧用那种平静的口吻叙述道,“他花了足足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筹谋,志在一击得胜。如今祸至眉睫,正道的各位却来不及聚合响应,共御大敌,这由始至终,完完全全是我的错失。”

颜笑茹越听心中越凉,对上范无咎双眼,隐约觉得他脸上浮着一层缥缈雾气,使得神情看来捉摸难定,不祥的预感逐渐堆积。

范无咎走近床榻,把婴儿放在自己幼子襁褓旁边,平缓道:“事出有因,我也只能使些平日里视作肖小的手段,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逃避应该承担的罪责。”他握了颜笑茹的手道,“只是笑茹你身为我的妻子,要陪我担这许多风险,着实委屈了。”

颜笑茹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他袖子哀道:“你在说什么!求你不要说了!我们别与那些人斗了好么,我们不能归隐田园,带着儿子避开这种勾心斗角的纷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