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认识她?”

张梦生倏然一惊,也顾不得失态了,急急道:“那你为何还不杀了她?”

范无咎道:“凡事没有弄清楚之前,岂能妄断?”

张梦生怒道:“你可知苍生浩劫,有可能就是从此开始?!我后悔,我若没有教她……又或者在她完全掌握之前,返回村子杀了她,便不会有血训!便不会有今日!”

范无咎道:“你冷静些,方姑娘究竟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张梦生道:“一个村落!上百条人命!你还说不是伤天害理?”他神情十分激动,枯瘦如柴的手指抓着桌子边缘,微微颤动。“你,你一定是听过了她吹曲了!你已经被她控制了却不自知啊!”

范无咎道:“真是无稽之谈。我决不相信世上会有那种听了使人入魔的曲乐,即便有,也不是方姑娘奏给我听的曲子!”

张梦生气得浑身发抖,突然哈哈大笑:“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世人愚昧,莫不沉沦,海市蜃楼!”

范无咎见他状若颠狂,心知沟通无望,只好打发他离开。张梦生推门出去,一路跑,一路破口大骂范无咎,说他为妖人所惑,迟早铸下大错。

范无咎回到客房,独斟独饮到月上中天,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再找那张梦生来问清楚,比如他是从何得到这本曲谱、又或者,方悦意呆过的那个村庄位于何方等等。

他急于赶路,自然不会等到天明。当即披衣,叫来掌柜问了地址便打算上路。

掌柜道:“这位客官,天寒地冻的,为何不等天亮呢?”

范无咎道:“早些动身,好赶在明晚入夜前到家。”

辞别掌柜出来,不多一会儿便找到了张梦生的住处,果然不是太远。

刚叩了两下门,就听里面传出一声低低的闷哼。范无咎耳力过人,加上夜里安静,顿时警觉起来,拍门而入,只见一道黑影跃上背墙,范无咎一掌击去,对方虽中却不反击,看来一心离开,并无纠缠之意。

范无咎抢进内室,见空空如也,又想起那人影所背的大布袋,心想张梦生果然是被虏走了!当即追出。

那人或许是受了内伤,或许是背负重物,越驰越慢,范无咎再出一掌,那人摔倒在地,范无咎疾点他周身数处大穴,制住后解开布袋绳索,里面果然是昏迷不醒的张梦生,探探口鼻,气息仍在。

范无咎一皱眉,道:“你是何人,为何虏他?”

那人默不作声,范无咎走近,正待掀去他脸上面罩,只听一个声音喝道:“住手!”

范无咎侧面望去,雾气缭绕的街角出现四人一队的四组人马和一顶轿銮,转眼来到近前,那些人竟全都是自己部下,正怔忪,轿銮的帘子掀起一角,里头人道:“无咎,是我。”

范无咎看清来人,又是一惊:“笑茹?”

来人正是颜笑茹。

  

颜笑茹面带寒霜,目光落到那黑衣覆面人身上,微微露出关切神色。她撑着横栾缓缓移步出来时,范无咎才惊觉时光的飞逝。自己居然离开了那么久,久到妻子眼下已是临盆在即了。

第71节:殇成局(2)

颜笑茹来到二人中间,低声道:“鸿昼,你没事吧?”

“他是鸿昼?”范无咎一怔,顺手揭开黑布,果然是一直尾随自己多年的下属,一时反应不过来,无奈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张梦生的住处?”

“是我叫他去的。”颜笑茹冷冷打断他,“这几个月来我们也一直在打听方姑娘的下落,顺便就连来历一起探听,鸿昼听说这个人知晓些内情,我们三天前便从范苑出发来这里了。”

范无咎无奈道:“笑茹,你身子不便,怎能如此奔波?”颜笑茹淡淡笑一下道:“你终于想起来了么?四个月了,你走去了哪里?”

范无咎在身怀六甲的妻子注视下,竟觉无言以对。

颜笑茹扶起鄢鸿昼,后者低声道:“夫人。”颜笑茹匆促望一眼丈夫,又看一眼面色苍白的下属,低低道:“什么都别说了,先回去罢。”

  

腊月十七,天忽然下雪了。

是夜里开始下的,一大早时外头已经是满眼银妆素裹。

清早起来打水的玲珑见状,开心地往外跑了几步,回头看看自己凌乱的脚印,又好像觉得很惋惜,分外小心地顺着踩出来的痕迹一点一点挪了回去,不愿再弄坏这片洁净。

“姑娘你看,外面好漂亮。”

“是下雪了吧。”

屋子里传出清凛的声音。方悦意梳顺发尾,将木梳搁在桌上,也走了出来。

“玲珑长大的地方是不下雪的,原来雪是这样的东西。”玲珑说,忽然想起什么,跑到屋角去拎了一个笼子出来,掀开盖在上面的棉被,面露痛惜之色:“哎呀!还是死了!”

那是一只灰胸羽燕,初秋的时候受了伤掉在路边,被出去采买东西的玲珑捡回来,一直养着没有放它南下,前几日它便开始不吃不喝,怎么逗都没用。方悦意瞥一眼尸体,淡淡道:“是啊,它也该死了。”

好歹养了些时日,玲珑心中还是有些难受,她把燕子拿出来,搁在掌心慢慢抚了抚,那硬度和温度都使她不得不相信,即使给与再多的温暖也救不活了。“姑娘,怎么办?”

“埋了吧。”方悦意道,“别埋在城里,去外面的山坡上埋。要向南的。它生前不能够去那个温暖的地方,死后就让它对着南方的天空,等同伴回来的时候,一下就能看见了。”

这番话虽然淡漠,玲珑不知为何却觉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悲戚。看一眼主人清丽的脸,却还是那样清淡漠然,没有除了自然之外的表情。

早饭后,玲珑暂别主人,揣着羽燕去了城外的山坡。雪依然簌簌的下着,山里是一片没有人打扰的银白。玲珑挖了一个坑,郑重其事地将燕子放入,还垫了一层棉花,又看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填上冻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除了那洁净、轻灵、与世无争的落雪声,还有一种温柔恬静,宛如天籁的啁啾,好像一群南归的燕儿正飞过头顶那片干净的青空。玲珑在那个小小的土丘旁坐着,一直听着那柔美的声音,听得心都隐隐酸痛了起来。

  

玲珑走后,方悦意一个人坐在内室,看着外面青灰色的高空。纵使鸟儿不死,她也打算找个借口支开玲珑,而支开她的原因,比预料中还要快,顷刻间已止门外。

大门和里头的门都是敞着的。站在台阶上向里望去,只见一片素白之中,有一人静静端坐,那门框成了画框,那背影成了风景。

屋内之人没有回头,听着他的脚步声说:“你是第一次来这里。”

“是啊。”韩错摸了摸鄢鸿昼的那张“脸皮”,笑道,“皎皎说她上次来,你竟预先算到了,我不信,若你真会算,就算算我今日来的目的罢。”

方悦意半转过身,素颜依旧,但平添几分清丽。她看韩错一眼,缓缓道:“三锡命,你已经练成了?”

韩错笑道:“不错啊。”

方悦意又道:“你很快就要发动战乱了。”

韩错依然笑着,顿一顿道:“是。”

方悦意垂下眼帘,淡淡说:“真的那个鄢鸿昼,你将他怎样处置了?”

韩错道:“你放心,他没死,我还需要他配合,演一出好戏呢。”

方悦意道:“你始终都是一意孤行的。”

韩错望着她,这句话听不出是褒是贬,只透出一股哀凉。韩错淡笑道:“别说得好像清高脱俗,你知道一切,却还不是做了袖手旁观的那个人。杀人者与见死不救者,谁更可恶?平分秋色罢了。”

方悦意道:“你说得对,我自始至终,只是个明哲保身的人而已。”

韩错笑道:“范无咎听见你这番话,不知作何感想。他舍天下人来护你,却换得你这样不领情的态度!对了,想必在他之前,已经有不少为你抛家弃国、舍生忘死的男子了吧?所以你才能这样稀松平常置身事外地看戏,我险些忘了这茬。”

第72节:殇成局(3)

方悦意萧然道:“他对我的情意,的确与海市蜃楼有莫大的关联,但假中有真,虚中有实,并不全是幻影。而你心中一直认为自己当初只是受了海市蜃楼的影响,从头到尾对我并无半分真正的挂恋吧?”

韩错笑道:“我可没有闲工夫思考自己感情的真假成分。”

方悦意轻叹一声:“当初你是那样殷殷切切缠着我要我吹叶笛,如今呢,你敢坐在我旁边,听我一曲玄歌吗?”

韩错挑眉思索,开玩笑了,明知道这邪术的诡异,谁还会伸颈去挨这一刀?

方悦意又道:“你可发现,你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踏进这间屋子?”韩错瞥一眼脚畔门槛,是,他一直都站在门外。

方悦意淡淡笑道:“看来,你怕我啊。”

直视须臾,韩错迈步进入,在她对面坐下来,柔和道:“你说得对,即使我真心实意喜欢你,也要不起你。跟本王般配的,应该是皎皎那样性情如火,炽烈专一的女子。”

方悦意清凛眼神微微闪动一下,睫羽半阖,嘴角扬起道:“我明白。除非伪装成与人无害的月季,否则,就只能孤芳自赏地开在荒野断崖上。”

韩错心底扎进一根刺,不知为何因为这句话,感到一种莫名凄伤。

方悦意抬起眼,神情又变得淡淡,漠然道:“可是,我不愿意。”

韩错心底隐隐忆起那四句小诗。秋风不敢吹,谓是天上香。烟迷金钱梦,露醉木药妆。那感觉很寂寞,很淡雅,暗香浮动。颜笑茹也好,皎皎也好,这些女子虽然残缺,却都有与另一半相濡以沫的温柔时光;而她,一缕造物点化的天上香氛,一朵惊世绝艳的奇花,虽然完美,却注定残缺。自己对她纵然不舍,纵然怜惜,却因为太过理智,终不会有采撷的冲动。

韩错心血来潮,笑一笑道:“我忽然觉得,若我们有孩子,我可能会非常溺爱他。”

方悦意道:“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韩错道:“我有一百个怜惜你的原因,却也有一百条无法爱你的理由。不过我倒是想不出来,有哪一条理由可以不爱我们的孩子呢。”

二人目光交汇,那一刻心底竟柔情静涌。只是韩错不知道,她是否也同样。片刻,方悦意别开目光,淡笑道:“玲珑快回来了,你也该走了。”

韩错这才想起正事,笑道:“也好。你答应过我,助我三件事,我今天来便是要你履行第一次诺言。”

他道:“几日之内必有人上门缠斗,我要你在那时奏曲,让他们暂失神智。”停一停又笑道,“放心罢,我要杀的人里不包括范无咎和他的家人。”

  

玲珑合上门,忽然叫道:“姑娘,有人来过了?”

方悦意道:“是。”

玲珑又叫道:“是个男人!”

方悦意笑了笑,静声低问:“你怎么知道?”

玲珑指一指院子,道:“地上有鞋印,而且比我们两个的都要大!”方悦意笑意深了些。

玲珑三下两下踩着那些脚印跳进屋子,说:“真可惜,我还想堆雪人玩呢!雪啊雪啊,继续下吧,把这些印子都盖掉!”一边叽叽咕咕一边回头,神秘道:“姑娘,来的是不是孩子的爸爸?”

方悦意这才从桌子旁站起来,刚才韩错来时一直不敢动,腿都有些麻了。玲珑过来,将行动不便的主人扶到床榻,跪下身,除了鞋袜给她揉搓略有浮肿迹象的脚踝,好让血气畅通些。那长长的垂到膝盖的桌布遮住了一切真相,她回头去看,流苏犹在晃荡。

可是那个人,因为顾忌良多,来去匆匆,竟然一直一直都没有发现这明显的事情。

他就是那样的人。

已经走远的韩错也一样陷在无法摆脱的杂思中。每一步既是踏在冰冷的雪泥里,也是踩在渐渐迷惑的心间。

雪越下越大了……真不禁让人想到一年前的某一夜,某一座孤峰。

我与你,究竟是殊途,还是同归。

……只有天知。

第73节:雪中客(1)

第八章 雪中客

颜笑茹当着丈夫的面,从袖口处拽出一条红丝线,丝线坠端连着一把小铜匙。她又看了丈夫一眼,将钥匙插入面前锦盒的孔洞,只听咯啦一声,锁开了。

颜笑茹打开锦盒,里面平铺着一张折起来的素笺,她双手捧了,来到范无咎面前,慢慢跪下去,范无咎一惊,脱口而出道:“你这是做什么?!”伸手待扶,颜笑茹却坚决道:“请盛主你先看看笺中内容。”

范无咎无奈,只得叫过婢女道:“你们扶夫人起来,莫让她这样跪着,累了腹中孩儿!”婢女答应着过来,却不扶颜笑茹,而是齐齐跪下道:“请盛主以大局为重!”

范无咎又惊又怒,只见眼前跪了这齐刷刷的一片,倒是蔚为壮观,只是外人进来看见了,还不惊死?当即叹一声,道:“好,好,我看就是了,你们快些起来!”

颜笑茹道:“请盛主你给留名的七十二位英雄豪杰一个答复。”

范无咎展开素笺,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部众联名,要求将方悦意禁足,以防江湖大乱。颜笑茹道:“方悦意与闲邪王关系匪浅,已是不争的事实,无咎,你身为这个武林的中流砥柱,怎能与她纠缠不休?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道理你不会要我一个妇道人家反回来教你吧?”

范无咎无奈道:“笑茹,你……你让我怎么解释好呢?”他当然知道方悦意和韩错的渊源,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想部众家人带着异样的眼光看待她,这才瞒下只字未提。

颜笑茹疑惑道:“难道……你一早便知道他二人的关系?”

范无咎道:“唉,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没错,我跟闲邪王,几乎是一同认识了悦意……可是一事归一事,悦意与江湖中人不同,她根本不在意我和闲邪王敌对的状态,她救过我,也……也救过他。”

颜笑茹听得一口气郁结在胸,半天才缓过来道:“这样说来,你,你承认当初知道她不是正道之人,却依然与她交好?”

范无咎无言以对,片刻短叹一声。颜笑茹痛心道:“据张梦生所言,那海市蜃楼是一种控音邪术,世人莫不沉湎其中。无咎,你可知道你已经无形之中被人制肘!”

范无咎本来无意争论,闻言讶异道:“笑茹,你怎么也会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歪理邪说?你见过悦意,她可像那种无恶不作满手血腥的人么?”

颜笑茹道:“只怕是面善心恶!”

范无咎叹一口气,道:“笑茹,你并不了解她!”

颜笑茹一阵心酸,人还跪在地上,泪水扑簌簌的往下落:“我需要了解她么?那你呢,你又了解我么?你想过要了解我么!”

范无咎被搅和得心中烦乱,不由抬手揉搓眉心。颜笑茹道:“好,我知道你不舍得动手,我已让鸿昼去了。”

范无咎动作一顿,倏然拉起她道:“什么?”

颜笑茹早料到他有这样反应,手腕辣痛,心中却一片澄然,淡淡道:“我已让鸿昼去了。其实早在你离开不久,我们就找到了她。她果然……”范无咎一把将她手腕甩开,大步迈出门槛,颜笑茹顿一顿,仍是大声说道:“果然是跟闲邪王有关的!”

范无咎又转身折回,抓起她喝问道:“她现在何处?”

颜笑茹仰起脸,眼神一片倔犟,只听她缓缓沉声道:“无咎,夫君,盛主——今天即使要豁出命去,这逆,我也违定了!”范无咎浑身一颤。颜笑茹声音不大,甚至很轻柔,却透着无限决然。他渐渐反应过来,看来从她口中一定问不出任何想要的讯息了。

颜笑茹眼睁睁看着丈夫拂袖而去,眼泪如珠,摔打在地板上的声音霎那间清晰起来,盖过了脑海中一切杂念。

  

玲珑趴在窗框上,外面成百上千的火把将人影投射在窗纸上,影影绰绰的好似看皮影戏般。方悦意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静静的做着刺绣的活计,绣完今天该绣的部分,她盖上绣筐的盖子,说一声:“玲珑,熄了灯吧。”

玲珑吹灭蜡烛,忍不住问一句:“不要紧吗,姑娘?”

“没关系。”

方悦意淡淡道:“你若怕,到我身边来睡罢。”

玲珑过去,钻进被窝,露出眼睛盯着窗纸上移来移去的人影,方悦意隔了被子轻轻拍着她,漫不经心哼起她从未听过的曲调,不多会儿玲珑便觉得出奇地困乏,在若有若无的歌声中沉沉睡去。

玲珑睡着不久,门忽然猛烈的震了一下,似乎有人扑在上面,不过只是震一震,却没有撞开。方悦意歌声未停,只是抬眼瞥了下,仿佛是应和她这一眼,窗纸上扑的一声绽开了无数血花,延伸出来的分支,触手一般以不同的速度缓缓下滑。

良久,方悦意轻叹一声,起身披上宽大斗篷,打开大门。一个人随着门的打开仰面倒在地上,面色青白,竟是具尸体。而那张脸对方悦意而言也是再熟悉不过,正是鄢鸿昼。

不远处是手持长剑的范无咎,满眼惊疑。方悦意跨过尸体走到他面前道:“你没事吧?”

范无咎目光移过来望着她,口中道:“我……我竟杀了他……”

方悦意回头瞥了一眼那死尸,淡淡道:“是啊,他死了。”

范无咎按着额头,长剑哐啷落地,声音颤抖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等我清醒过来……竟看到自己的剑刺穿了他……”

方悦意叹口气,道:“你没有亲眼目睹,他不一定是你杀的。”

范无咎想说什么,却突然生生止住话头,颤声道:“你……悦意,你……”

眼见怀胎八月的事实再也掩饰不住,方悦意平缓道:“是。”

第74节:雪中客(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