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错道:“如果方悦意真是怀有目的接近盛主,那便糟了。”

颜笑茹起身道:“事不宜迟,我立即着人去寻无咎回来。”

韩错道:“夫人你知道要往哪里寻吗?”一句话问住颜笑茹。他又道:“再说,这也是鸿昼个人的度测,并无真凭实据,若是错怪好人,该当如何?”

颜笑茹在屋内缓缓踱步,几个来回后,转身道:“鸿昼你跟随无咎多年,对他的心性极为了解,依你之见,这事该当如何?”

言谈间已经恢复镇定,字字淡而坚毅,韩错心中笑道,到底也是中流砥柱的老婆,还是小窥不得的。当下回答:“旁敲侧击。将这种控音术的存在传开却不点明使用者,这样一来至少能让正道人士有个防备,二来也可以追流朔源,查查这邪术的出处。”

颜笑茹思量一番,道:“好,还要加上一条。”

韩错微怔,道:“什么?”

颜笑茹看向他,淡淡笑道:“你还记得那晚,闲邪王余党夜袭范苑的事么?”

韩错道:“记得。”

颜笑茹迟疑道:“如果我的直觉没错,这位方姑娘应该是与闲邪王有着莫大的关联。她是不是来复仇的,我还不敢肯定,但只要想法子抓一个余党来问问,我想答案自然就会浮出水面。”

韩错怔了好大一会,心忖这女人的智慧真是不能小瞧。这番话若是让真的鄢鸿昼听到会是什么反应啊?当下忍着笑严肃道:“夫人真知灼见,一语点醒鸿昼。”

西市铜井街,门前一株瘦梅。

还没到梅开时节,枝头疏叶被一场秋雨打得纷纷零落。

一名女子身着绛红纱衫,香肩半露,秀发垂下数绺,一手拿糖葫芦,一手拿风车,兴趣盎然地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第65节:第六章 情之至(3)

如此惊世骇俗的艳丽装扮,却有一张纯真娇美的笑颜,该说是格格不入,却又不可思议地搭配。

女子毫不在意路人眼光,舔着糖葫芦拐进一条仅容一辆车通行的僻静陋巷。

“西市铜井街,门前植瘦梅,哈,是这里了。”

女子上前轻拍乌木门,不多时有人来应,是个双目伶俐的小婢,转着眼珠打量她一番,问:“姑娘找谁?”

女子笑道:“我找方悦意。”

小婢听了,也不去回报主人,直接引她入内。边走边问:“姑娘你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见小婢年纪轻轻,说话却大胆而不失分寸,觉得很有趣,便说:“我叫皎皎,你呢?”

小婢说:“我叫玲珑。”顿一顿又道,“皎皎姐,我家姑娘等你大半天了。”

皎皎一怔,心想难道是王爷跟她说过会差人来?可之前听他吩咐的口气又完全不像。

小婢道:“我家姑娘说雨过天青,日落西山之前必有贵客到访,所以一直在等。”

皎皎想,倒是很奇特的主仆,但不知那个方悦意生得什么模样。王爷从来不曾提过她的容貌,但是身为女子,每每目睹他在念及这名字时,眼中一闪而逝的剔透光泽,便会情不自禁地出无边无际的嫉妒,和好奇。

屋子不大,一进一出两处,确实是个安静简朴的所在。皎皎踏入客厅兼饭堂的最外间,只见一个女子坐在八仙桌旁,黑衣、正襟。

皎皎脑中嗡的一声,似有一股激流冲过,不由自主地想:“这样的人也就只能是亲眼所见后,才会相信是活生生的!”

在对面坐了,正待开口时,方悦意伸手拿起茶壶,给她斟了一杯。手腕白皙胜雪,光看色泽,便觉得鼻翼边都好似有暗香浮动,即使是以这身外表自傲的皎皎,也忍不住深深羡慕起来。

方悦意道:“韩错的三锡命,想必已到最后突破关头了吧。”

皎皎答说:“是。”

方悦意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帮忙。蝴蝶破蛹,松壳忍寒,要经受磨练,全靠自己领悟,才能拥有完完整整的新生。”

皎皎说:“就算如此,别忘了你还答应过王爷三件事呢。”

方悦意淡淡笑道:“他记得他答应过的,我自然也会记得我答应过的。”

本来还打算一见面就施个下马威的皎皎,不知为何却在这女子面前逞不了强,挣扎一番,也就说了心里所想的话:“你目前的立场难道是中立?要王爷放过姓范的一家,却忘了姓范的向来对我们都是赶尽杀绝的么?”

方悦意静静看了她几眼,道:“你们最后会胜的,何必咄咄逼人呢。”

皎皎一怔,道:“你说什么?”

方悦意道:“范无咎终究会一无所有,到了那时候,难道留条命给他也不行么?”

皎皎反应不过来,半晌讶道:“怪了,你怎么会知道以后的事?你这人啊,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方悦意闻而不答,脸上浮起淡淡寂寥神色。皎皎想从她的眼底读出些蛛丝马迹却终不得法,虽然近在眼前,却好似隔了天涯海角那般遥远……“这就是镜花水月罢?”皎皎心中想道,连抬手去触碰一下的勇气也凝聚不起来。

不论如何,她此番已经成功将范苑派出的人引至方悦意栖身之所,算是圆满完成任务。皎皎无意与她深交,因此敷衍两句便起身告辞。玲珑送她到那两扇乌木门外,皎皎突然心血来潮,俯身问:“玲珑,你最喜欢吃什么?”

玲珑掰着指头道:“金丝芙蓉卷,桂花枣泥糕,茯苓松饼,桃仁翡翠酥,奶油软玉丸子,藕粉瑰糖糕。”

尽喜欢些甜食,果然是小丫头,皎皎笑道:“那我去买给你,也请你家姑娘吃好不好?”

玲珑吮着手指头,双眼放光道:“好的啊!不过姑娘不能吃。”

“为什么?”

“姑娘胃口不好,经常吐。”玲珑一脸认真的道。

皎皎一怔,胃口不好?经常吐?这症状怎么似曾相识啊?玲珑问:“皎皎姐什么时候去买?”皎皎醒过神来,笑道:“这次不行啦,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

夜阑珊,万籁静。天空似海,月光如波。

静夜轻思,心有千千结。浑然不觉,窗棂透清辉。

苦恨良宵短,愿留夜中花。

……

纤指拈花,本就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景。如花红颜,更是多少英雄枭雄一心追求的锦上珠玉。

皎皎拿着那朵纸剪的花儿看了看:“王爷,这个送给皎皎好不好?”

韩错笑道:“这本就是送给你的呀。”

皎皎侧眸:“真的?”

“那还有假?”

皎皎伸出手:“这是什么花,为何皎皎从没见过?”

韩错拿过,理了理内敛的花瓣道:“曼陀罗。此花含有剧毒,盛放之处,周围花草几乎绝迹,艳中带傲,独特绮丽……很像……皎皎你啊。”

第66节:第六章 情之至(4)

皎皎噗哧一笑:“主公,你竟然会说皎皎像花儿,而且还是闻所未闻的什么曼陀罗,这不会是主公你臆造出来的东西吧?”

韩错道:“哎,世上东西千奇百怪,你见到之前,自然不会相信,但不相信不代表它不存在啊。”

皎皎心中一动,笑道:“真的那么像?那主公一定要弄一株来给皎皎开开眼界!”

韩错但笑不语,须臾突然问:“皎皎,你喜欢不喜欢烟花?”

“烟花?”

“是啊,你说如果在爆筒里加入这种剪纸,待到烟花绚丽盛放之后,曼陀罗漫天洒落,纷纷扬扬如下雪一般,是不是很美呢?”

皎皎老实道:“皎皎想象不出来,或许很美吧。”

韩错望着窗外啧啧叹了两声:“可惜离下雪还有段日子。”

皎皎跟着望向窗外,却觉得自己跟他所望的,根本不是一个地方。

他眼里有浮光如纱,轻轻飘动,虽然唇角带笑,却虚无得仿佛幻象。

皎皎近身偎入,语气甜腻:“王爷,你会一直让皎皎跟在身边吗?”

韩错自然地揽住纤腰,笑道:“那是当然!我答应皎皎,重挫范无咎,一统江湖之日,会为你开一场盛大的烟花宴,谁说这种东西只能维持短暂的绚丽?那一夜,本王要它花开不败!”

马车拐离了繁华的大街,又行片刻,喀哒喀哒进入右侧一条陋巷,在那扇乌木门前停下。车夫跃下地,折了几折马鞭,反手撩起青灰色帘子的一角,冲里面说:“夫人,到了。”

颜笑茹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妇道人家,竟能先丈夫一步,找到一个存心隐匿起来的人。

正为是否造访而犹豫再三,乌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童髻小婢,十三四岁模样,眸子乌溜溜的甚为机灵。

小婢看到颜笑茹停在门前的马车,“咦”一声道:“姑娘没说今天要来客人呀!你们是什么人?”

车夫正要呵斥,颜笑茹拦下他道:“小妹妹,你家姑娘是否姓方?”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又道:“请为我们通报一声吧,就说是范苑来的。”

小婢进去,不多刻出来道:“姑娘此刻的情况不方便见呢,你们回去吧。”

颜笑茹也觉得来得唐突,都没有打个招呼,那车夫可耐不住了,喝道:“这姓方的女子也忒不识抬举了!夫人人善,敬她三分,俺老胡可不吃这一套!”

小婢也不怕,瞪着他转了转眼珠,又看向颜笑茹,哼道:“你虽然长得也不错,但是和前几日那位姐姐就差得远啦!”

颜笑茹心知她指的是那夜在庄里夜袭她的女子,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小婢不耐烦道:“你们快些走吧,姑娘没说今天有客人,所以肯定不会见你们的!”说罢带上门,挽一个买东西的竹篮子,哼着歌儿出去了。

车夫老胡道:“夫人,您不用这么客气啊,进去问个究竟吧!有俺在呢,不能把您怎么样的!”颜笑茹叹气,她此番出行没有劳动那些与范无咎关系亲近、懂得分轻重缓急的近身下属,纯粹是防止方悦意的下落泄露出去,因而思量再三,只带了全不知情、又是从自己娘家跟随来的胡葛。凡事总有利弊,胡葛虽然忠心、耿直,却也是个火爆性子,完全不知道怎么处理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别这么说,冒失来访的是我们啊。”

“夫人你就是太好说话了。”

胡葛撇着嘴,忽然疑惑地眯起眼:“这是啥声音?”

是啊,这忽远忽近,虚幻缥缈,叫人神醉梦迷的清凛音色……究竟是什么乐器发出?细细听来,竟有一种,风云为之黯然,天长地久到世间都已荒芜的感觉。

天际一条霞红的飘带,在烽烟里翻滚,整个世界布满战火平息之后,能带给人温暖和安慰的橙光,茫茫四野只剩自己和一个模糊的身影,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这个正依偎着的幻影就像满眼橙色光华一样,即使历经磨难,依然能带来幸福和安定。

颜笑茹忽觉心底针刺了一下,回过神来,见胡葛满脸沉醉,眼瞳一缩再缩,仿佛灵魂出窍,登时大惊,伸手去摇晃他,可是毫无用处。

颜笑茹急忙跳下马车,扑到乌木门上用力拍打,口中高叫:“来人!开门!快开门!”那门经不住她的力道,而且压根没有锁上,拍了几下便向后晃开,颜笑茹长驱直入,跨入厅堂。

黑衣女子手执一片半枯的树叶贴在唇边,见有人冲入,神情虽十分意外,但立即冷静地停下来:“范夫人?”

颜笑茹见她止住手下动作,也来不及想这是不是鄢鸿昼提过的玄妙控音术,提着裙子又往外跑,出去一看,胡葛还是那个傻乎乎的样子,毫无缓和的迹象,心中便急了。

方悦意跟出来,见此情景,略有歉色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外面有人。刚才玲珑出去,我以为这里暂时会很清静。”

第67节:第六章 情之至(5)

颜笑茹急道:“这是怎么回事?胡葛他是怎样了?”

方悦意绕过颜笑茹,拨开胡葛眼皮看了看,又探过脉,道:“他没事,不过,还要等一会儿才能醒神。”

乍闻无碍,心中略安。颜笑茹道:“刚,刚才的那是什么?”

方悦意摊开手,方才所捏的树叶已经化作灰烬,风一吹便自那白玉似的掌心寥寥飞散。

“莫非,是……”真是鄢鸿昼提过的邪术?

方悦意淡淡道:“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

方悦意道:“你是不是看见了很美丽的东西,让心里觉得酸涩却又欣慰的一幕?”

颜笑茹回想方才一幕,口中不语,心里却暗暗默认了。

方悦意叹口气,道:“你放心,只听一两次,不会怎样的。”

颜笑茹依旧不语,方悦意摇摇头,正待转身,颜笑茹突然拉住她道:“方姑娘,请你放过无咎吧!”

方悦意一怔,微微涩笑道:“要如何才算是放过?”

一句话问住了颜笑茹,但她依然苦苦哀求:“无咎是个好人、好丈夫,也是个重情重意、有恩必报的真君子,方姑娘,我们一家都很感激你救了他,作为妻子,我愿意甘脑涂报。可是方姑娘,你救人救到底,现在无咎因为你不见了,什么都顾不上,一心要找你回去,请你想想法子,绝了他这念头吧!你不一定需要他,可这江湖上,多的是人、多的是事需要他去解决呢!”

说到后面,难免失了分寸,方悦意倒不介意,只转身走回院子,在关门前说了一句:“我能做的已经做了,你回去吧。”

那两扇门在自己面前缓慢却坚定地合拢,回到别庄后,颜笑茹所思所想的竟全是这一幕,连针扎到指头都缓了一缓才惊醒过来。

看着这件做给即将出世的孩儿的小衣衫,颜笑茹心头一酸,他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正好是方悦意来到范苑别林的日子,似乎是自那时起,他就把全部的注意力,都给了武林,以及那姓方的女子,从不曾对自己的孩儿多嘘寒问暖一分。

直到一方素帕递上,以及低低的一声:“夫人。”在耳边响起,颜笑茹才发现挂在脸上痒痒的泪珠以及鄢鸿昼的存在。

“夫人,你可知自己当务之急最紧要的事是什么?”

他道:“就是平安诞下盛主之子,你放心,盛主亲朋客好仁义,又怎会不是一个好父亲。”

颜笑茹点点头,想挤出一丝笑容,谁想笑容没挤出来,却涕泣如雨,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那么伤心,那么委屈。

鄢鸿昼笑道:“夫人,可曾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一句话转移了颜笑茹的注意力,她摇一摇头,赧笑道:“无咎没提过,我居然也忘了!”

鄢鸿昼道:“那夫人你就好好费神想这个吧,须知一个人,除了赐生,还要赐名,名,还必须是一个好名,这才算是人生好的开始呢。起名字,真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颜笑茹破涕为笑,道:“鸿昼的名字我很喜欢呢,有气势。”

鄢鸿昼也笑一下,道:“可是属下自己倒不觉得怎样。虽然名字包含了父母的心意和愿望,但能名副其实的,可能普天之下寥寥无几——对了,盛主和自己的名字倒是非常相称呢!”

颜笑茹念道:“无咎,无咎……可是,人孰无过……”心中又想起他对自己的疏忽,苦苦一笑。

鄢鸿昼道:“夫人,你最喜欢自己的孩儿是什么样子?”

颜笑茹低头,目光落到绣绷的图案上,鄢鸿昼笑道:“若是男孩,一定英明睿智、武功盖世,样貌俊朗;若是女孩,必然沉鱼落雁,温婉娴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最好是又才又艳,呵呵。”半晌却只听得颜笑茹低低淡淡道:“其实对一个母亲来说,在迎来她的孩儿之前,她会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祈求,望苍天垂怜,赐自己和夫家一个几近完美的婴儿。但纵有万千希望,到了孩子真正降生的那一刻,她才幡然发现,这一切都是枉然,因为不管孩子什么样,都再也无法消减掉她一分一毫的母爱了。”

这番话的尾句带出一片沉静,颜笑茹蓦然挣出,尴尬笑道:“……这种感受,你们男人怕是不明白吧?鸿昼,若有中意的姑娘,也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

只听鄢鸿昼笑道:“夫人爱子柔肠,鸿昼真是受教了!”

琉璃轩,一池碧水如琉璃。月光斜洒,水面波纹荡涤,空气中飘浮着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箫声。

负手漫步,身披月纱,走过折廊、浮桥,是下意识还是无所谓地,站在了她曾经流连过的地方。

推门还是那声悠长的吱呀。浮光随他一同走入,箫乐止住,韩错信手按了月光投射在八仙桌上的光斑,耳畔有细碎风声来来去去,这里面竟成了寂静窝居的巢穴。

第68节:第六章 情之至(6)

韩错在床榻上坐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探手入枕,竟抽出了一朵奇异的黑色花蕾。韩错一边旋搓花茎,一边歪着头想,原来曼陀罗生的是这个模样……不过,还真是顶顶古怪的植物,这样深黑、内敛的颜色,不愿怒放、拒绝蜂蝶的花瓣,为何同时还能够这样艳……这样美?

有脚步声靠近。韩错神情不变,纳花入怀,起身迎人。

颜笑茹微微一怔:“鸿昼?你怎么在这里?”

问完又道:“你是来找蛛丝马迹的吗?”

韩错微微一笑:“是啊。夫人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