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怒骂:“扯胡!你们这户人家从爷们儿到孙子全他妈都死绝了!也轮不到老子!”

橘儿吓了一跳:“你、你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哼!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不管了!”说罢气咻咻地起身,走出两步发现怀里还揣着一包食物一瓶酒,想了想,嘟着嘴转身把酒瓶和一包馒头冲汉子身上一丢,踏着一溜儿雪地上的脚印跑了。

回到房里做了些绣活,橘儿虽然嘴巴硬气,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惦记那流浪汉的,正好范无咎从内室出来,经过她所在的外间,橘儿便将那人情况对主人说了,盼望着他能派人将流浪汉叫进来过夜,就算有功夫,挨冻的滋味毕竟不好受。

谁知范无咎一听,面色凝重起来:“你说他什么模样?”橘儿又说一遍,心想莫非是盛主认识的人?可是怎么不见门卫通传?范无咎道:“是了,时间上差不多,他果然是个守信之人。”当即命橘儿不要声张,去膳房拿些酒食送到庄北嘉折苑的客屋,自己则理衣整冠,亲自出去相请。

橘儿半惊疑半好奇地照吩咐做了,端着托盘到嘉折苑附近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里到底死过几十个人啊……加快脚步走到有灯火的那间厢房门前,听到里面有人粗声道:“韩错死了?不是亲眼所见我才不信!那家伙如此滑头,怎有可能死在你这个呆子手里!”

橘儿一怔,这人好无理的讲话方式,竟然称呼盛主做“呆子”,真真粗蛮。范无咎道:“我没有亲眼所见,是鸿昼结果的他。不过当时我们都已斗至两败俱伤,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别说是鸿昼,就是我这范苑里的丫头,只要有胆色,一样能结果他,问题在于哪方人马先赶到而已——橘儿进来吧。”

橘儿吐吐舌头,原来盛主早就知道她人在外面。进去放下托盘,又看一眼那流浪汉,衣衫褴褛,面须杂乱,毫无一点摆得上台面的地方,可是整个人就是流露出一种凛然之姿,邪中带正,正中搀邪,复杂得很。

第78节:第九章 尘世离(3)

流浪汉看也不看她,对范无咎哼道:“你也说了,问题在于谁的手下先赶到——你怎么知道他的手下迟了?以韩错此人步步为营权衡利弊的脑筋,他肯如你所说,单身赴约?我说他一定事先安排了人埋伏在疏情崖才是!”

范无咎按着额头皱眉道:“我心里乱得很,想了很久也不得其果……所以才找你来。你继续说罢,橘儿你自去陪夫人,不必管我们了。”

流浪汉道:“我认识韩错在你之前,可是如今我敢说已经把你吃得透透的,却依然看不穿韩错三分!他这个人永远比常人先想几步、走几步,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老天安排的时候,其实是他在推动着全局发展,我最恨这种人,却也佩服这种人,我跟他斗了十几年都没有结果,你以为你能这样简单就解决他?”

范无咎道:“是啊,我也一直在怀疑他的死讯,可是鸿昼有什么理由要骗我呢?而且我派人去疏情崖查过数次,那种天堑的确没有活命的可能。”

流浪汉冷笑道:“你也太信任那个什么鄢鸿昼了,我说他根本是韩错一伙的!”

范无咎拧眉,无奈道:“守残,不可侮辱死者。鸿昼跟我多年,忠心不二,而且在我……”他想说“在我沉沦某段感情的时候”,却说不出口,打了个结,改成,“在我四处奔忙的时候,照顾笑茹,打理山庄,我很感激他。”

流浪汉不用筷子,以手指拈了肉块丢进口中大嚼,发出撼天响声:“好了好了,反正他死了,也就是死无对证,跟那个韩错一样——你这呆子!跟我果然是两种人,我能潇洒快活地活到今天,原因就是我谁也不信!最亲近的人捅你那刀永远是最深最致命的!”

二人又争论了一番,才把话题绕回疏情崖之战和韩错的死因上。

“你说有个女子,让韩错很是痴迷?”

流浪汉来了兴致,本来坐着,倏地跳起,两条腿蹲在椅子上,继续拈东西吃,不时长身而起展开掠夺:“快些说说!那家伙竟会有喜欢的女人?”

范无咎垂下眼睫,静静道:“……那女子,很难言喻……我想冥冥世间恐怕没有……不为之心动的人……”

“有这种女人,老子倒要会会!先说韩错如何个痴迷法,是死缠烂打,还是奉上半壁江山?”

范无咎望着盘中佳肴,凝结的油光使他完全失却胃口:“若我没猜错,他强要了她。”

流浪汉一口汤汁喷出,溅了一桌,让那些残羹冷炙没胃口的程度升级:“果然是韩错风格!那女子是何反应,委曲求全,还是要死要活?”

范无咎淡淡道:“我不知道。”

流浪汉怒道:“你不知道?”

范无咎声音轻淡:“她似乎不恨他,却也没有跟了他的意思……她就是这种人罢,对什么都淡淡的,说是逆来顺受,却也不像;说是看透尘世,却又很哀伤的样子……”

流浪汉听得怔了。

“这是什么女人啊?老子阅人无数,真没见过这型的!”

大雪停了。洁净的地面,反射出自天空中投下的光线,整个世界……充溢着一种奇异的橘红色。

方悦意推开房门,轻微的吱呀一声,好似屋子也有忐忑的心情一般,怯生生的。一阵微风刮过脸颊,不带寒意,却有杀气。跨过门槛时,蜡烛悄然灭了。

屋内漆黑一片,她刚从满目橘色的外面进来,眼睛还未习惯黑暗,一时之间无法视物。凭着本能心里升起警惕,来到摇篮旁边一望,隐隐约约的,里面空无一物。冷风从门和窗子缝隙灌入,帷幔帐帘轻动,宛如湖泊之上层层微浪。

“这个就是韩错的种?”外头传来男人的粗嗓,方悦意倏然回头,墙顶上站着一个衣衫褴褛,身背巨刀的汉子,“别过来啊!”一句话制住方悦意向外走的步伐,男人冷道,“我从张说书的口中听说了,你这人有点邪门,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若是让老子听到你发出什么声音,小心这细皮嫩肉的娃儿。”

方悦意抬起的脚顿一顿,收了回去,目光清冽,一动不动的盯住汉子手中襁褓。

“老子不是以礼相待的书呆子,也不是怜香惜玉的风流子。”汉子道,“不过你放心,我这人行事手段是不讲道理了点,不过还不至于无耻。我只要知道韩错这老小子究竟是真死假死,若他还活着,定然不会放着自己崽子不闻不问,你说是不是?”

汉子哈哈笑一声,“三日之内让韩错单独一人来找我,记住了,三日喔。三日后我还看不到他人,你就对这娃儿说永别罢。”说罢单手挟着婴孩跃下墙头,待方悦意追出去,一条窄巷前后空空,早已人影全无。

颜笑茹迟疑了一下,这才抬起头,目光飘过去,望着丈夫怀里的婴儿。

“那……是?”

第79节:第九章 尘世离(4)

“闲邪王和方悦意的。”范无咎的声音异常平静,异常得不像一个受了挫折的领袖所有,也平静得不像他提起方悦意时一贯的温和。颜笑茹目光又飘过去望着丈夫的脸,不大明白他隐藏在话语下的深意。“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筹码。”范无咎继续说,犹豫和惊疑在颜笑茹的脸上一闪而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去探了探身边的襁褓,那里是她自己的孩子,仿佛在确定他在不在。

“如果一切真像守残估计那样,闲邪王未死,而是布局隐匿,好修炼三锡命的话,他重出之日,必然就是江湖浩劫之时。”范无咎依旧用那种平静的口吻叙述道,“他花了足足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筹谋,志在一击得胜。如今祸至眉睫,正道的各位却来不及聚合响应,共御大敌,这由始至终,完完全全是我的错失。”

颜笑茹越听心中越凉,对上范无咎双眼,隐约觉得他脸上浮着一层缥缈雾气,使得神情看来捉摸难定,不祥的预感逐渐堆积。

范无咎走近床榻,把婴儿放在自己幼子襁褓旁边,平缓道:“事出有因,我也只能使些平日里视作肖小的手段,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逃避应该承担的罪责。”他握了颜笑茹的手道,“只是笑茹你身为我的妻子,要陪我担这许多风险,着实委屈了。”

颜笑茹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他袖子哀道:“你在说什么!求你不要说了!我们别与那些人斗了好么,我们不能归隐田园,带着儿子避开这种勾心斗角的纷争么?!”

范无咎只是笑笑,“如果可以重新活一次,我也宁愿自己是个凡夫走卒,宁愿自己从未涉足这片江湖,但不论如何活法,笑茹,你要信我,我的选择始终是你。”

颜笑茹微微一颤,面带惶色地抬起头:“……你,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抓着范无咎衣袖怒激道:“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抢着去做英雄?丢下了身后的女子不闻不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婴孩受了惊吓,哇一声横插进来,也不知道是谁先,总之到后来演变为齐齐放声大哭。颜笑茹心中愤怒渐渐转为悲戚,只能扯住范无咎的袖子不住的重复那句“为什么”,范无咎虽抬手替她抚背,却从头到尾不曾说过半句退让哄骗的话。颜笑茹不敢抬头,生怕在自己这样胡搅蛮缠之后,看到的却仍是那温柔却义无反顾的眼神。

世上最美丽的音色,是珍珠落在玉盘里,亦或银枝敲打着翡翠做的风铃?

皎皎在身边沉沉睡去,柔软的唇上犹有激吻后留下的一片残红,韩错轻轻将手臂从她脑后的枕衾下抽了出来。抽出来那一刻,他竟产生了不知道该将手放在哪里的可笑迟疑。

于是就那样半举着,既是看手,也是看指缝间的风景。这只手染过风花雪月,快意恩仇,操控千万人的生死,却从未如此空虚乏力,抓不住一绺轻如纱雾的月光。

“海市蜃楼……”

韩错喃喃轻语,摊开合拢的五指,光斑落在了掌心。

海市蜃楼……玄音天香……莫不沉沦,烟迷醉妆。镜花水月,世人谁能不爱慕,只有聪明人才懂得及早抽身,远远观望罢了。

风送笛音,穿绡入户,空空回荡着久不停歇。韩错闭目敛眉,片刻后悄然起身披衣,取了黑色毛氅和马鞭,径自出去了。

疏情崖上正值风寒。前几日大雪封山,道路结冰,现在虽然化了些,却更冷得叫人骨缝发僵。再往前便是一片林子,枝上结了长长的冰凌,前端似乎能将人洞穿般尖锐。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有几分蹊跷,最明显的莫过于外围的冰雪多少有消融迹象,林子深处的却不化反积,风吹过,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钻入衣领,加上铺天盖地笼罩下来的湿冷寒气,令人望而却步。

韩错策马缓行,天籁之音为他引路,如阵阵暖流驱赶着寒意。马儿似乎也听得懂这样的玄音,蹄子不紧不慢踏过雪地,避让着交错杂乱的树枝。韩错身陷冻林,满目银净冰霜,说不出的素雅高洁,所听、所见,都是足以让人失神的美丽迷乱。

出了林子那一刻,第一眼便望见那人坐在潭边。墨衣下摆入水三分,泛着莹莹润光,手里一支花形管笛,余音犹在,清洌的声音随风一道送入耳中。“去年此时,你要我一曲玄歌。今年此时,我来还约。”

韩错勒一勒缰绳,马儿原地踢踏几下,不甘愿地停住了。他笑道:“可是,我没有死啊。”

方悦意道:“我当时就说过你不会死。”

韩错“哦”了一声:“我也记得去年此时你说过,你不会在活人面前吹曲。”

方悦意静默片刻,轻淡道:“在我心里,你已死了。”韩错一怔。是了,对她来说,现在的韩错已经不是当时的韩错,而对他来说,现在的方悦意却依然是当时他心心念念着的碎雪。

第80节:第九章 尘世离(5)

想到这里心中一柔,韩错无奈苦笑道:“好。”又说,“说起来,不知不觉的,我还真是欠了你不少。”

方悦意道:“你可认识一个三十岁左右,背一把巨刀的流浪男子?”

韩错一怔,眉梢微抬道:“是他啊,怎么了,他找过你?还是范无咎?”

方悦意神色缓滞,自言自语道:“他也认识范无咎?”

韩错上身微俯,拍了拍马儿,道:“天姥怪客毕守残么,没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搅局。……看来事情要麻烦不少,动作又得加快。”

语气尽管悠然,说的却是刻不容缓的事实。方悦意抢问道:“这样说来,他人是在范苑别林里了?”

韩错道:“毕守残不喜欢呆在一个地方,也很难讲——到底是怎样了,你怎会突然和他扯上关系?”顿一顿,疑道:“莫非是范无咎?”

方悦意自潭边的石头上站起身,手中管笛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消失不见。

韩错见状,讶道:“你要回去了?”方悦意越过他身畔:“是。”韩错不由分说将马头一勒,转而拦住去路:“你还没告诉我,毕守残怎会找上你?”方悦意头也不回地绕过去:“不关你的事。”韩错怔了怔,冷哼道:“他与我相识数十年,处心积虑要杀我,这还不关我的事,倒关你的事了么?”方悦意停住,抬头,目光淡索地望过来:“他很恨你?”韩错笑道:“是呀。”

“那你更不能去。”方悦意淡淡说完,继续往林子里走。

韩错心觉蹊跷,却知道如果她不愿意说,再怎样逼问都是徒然,只好策马紧跟上,语气温和道:“我送你。”方悦意却兀自一个人走着,不愿与他同骑,甚至并肩,看着总隔有一段距离的萧索身影,韩错忽然来了倔犟,那种顺我者昌你我者惨的劲头发作起来,沉喝一声,一掌含着内力拍在马臀,另一只手在马儿惊崛忽窜的那一刹那平伸开来,悄然无息的瞬间,揽人上马。

黑色毛氅裹住了她,里面全是膨胀开来的他的气息。韩错下颌抵着她后颈,两者都是冰凉的,没有任何热量的传递。韩错却立即发现了这一点,“你穿得真是‘暖和’啊。”出言讥讽同时,一手策马,一手紧紧地把她压向胸前。天空深霾,阴云蔽月,树枝上堆积的雪片在马蹄震动下簌簌轻落,宛如一曲幽静轻灵的挽歌,悼念世间所有尚未留下痕迹便从容逝去的心动……方悦意在那人胸前半睁着双眼,丛林在瞳仁中飞速闪逝,沉沦……沉沦……要沉沦多久,才能抹去眼底烙印,忘却曾经的海市蜃楼,再入悲喜轮回?

韩错没有入城,骏马驮着二人飞驰在入春后冰消雪融的江畔,苍莽劲风肆吼。夜色之中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能任由命运牵引,一切似乎都被甩在身后,隔绝在身后,天地虽大,世界却小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方悦意真的以为,他们会这样漫无休止地奔下去,直直奔出这世界,长驱直入沙漠深处,从此坐看日出月落,不问世事。

韩错忽然猛地一扯缰绳,马儿嘶鸣着止蹄,连连喷出几个响鼻。

“风向变了。”韩错道,声音平静温柔,“回去吧。”

一句话再回现实,怀中人半阖的眼帘抬起,看不出内心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语气依然缓和,目光淡淡,道:“好。”

二人就这样慢慢的策马沿着江畔往回走,寂静无声。仿佛此时此刻,所有的话语都已是多余。夜色逐渐褪去,天边最后一颗暗星也隐匿了自己的踪迹,一切又如有迹可循的轨道,世界在虚无的江雾中,迎来了新一轮晨昏。

第81节:第十章 一生孤(1)

第十章 一生孤

拂晓,雾气缭绕的街道尽头,缓缓走来一抹身影。

一个范苑的子弟拿着扫帚上前两步,仔细望去,黑衣,斗篷,看身形是个女子。她周围百尺之内都是集结缠绕的白雾,衬得此人的存在越发鲜明。

那女子步伐不急不徐,以一种固有的频率前行,一只手垂在身侧自然晃动,另一臂则微微弯起置于身前,仪态婀娜引人遐想,却也尊贵非常,隐隐透着孤高的寂寥。她徐徐走到门前,越过打扫的子弟竟自入内,那两个门仆连通传这回事都忘了,怔怔地由着她长驱直入。

范苑虽大,巡逻的岗哨却很尽忠职守,一个角落也不放过,女子进门之际,已经有人看到这异样的一幕,立即前去禀报了范无咎。

范无咎早料到会有这一刻到来,也是一夜没有合眼。乍闻急报,脸上闪过一丝凄哀,但瞬间恢复平静,说一句:“没我的口令,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便起身迎出。

看到那抹身影出现在正居前的寥泓殿时,范无咎突觉眼球一阵刺痛。回想那一天,那一眼,仿佛仍近在眉睫,过去如水中倒影,模糊暧昧,隐隐浮动,现实则是一只沾了污泥的手,不但搅乱这池碧水,还将它弄得混浊不堪。

方悦意在他前方站定,神色不变:“毕守残在哪里?”

范无咎不由苦笑。“短短一天你已知道他的来头。”又道,“这样说来,闲邪王,的确未死!”

方悦意道:“他的生死与我无关,我只来要回我的孩子——毕守残在哪里?”她的语气一向淡漠,此际却变成了冷冷。艳绝的脸上神情凛冽,如白玉覆霜,别有一番剔透风骨。范无咎几番开口,却都不能成言,挣扎数次,突然哑然失笑,只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他似是轻笑,又似泫然,轻软道:“救我……却也救他……最后依然……选择他……为什么?!”声音如绞,字字句句浸透痛彻。

方悦意沉默半晌,终是淡淡一笑:“命定的孽缘吧。”范无咎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她片刻,竟然笑了:“我不会与你交手。我知道自己……在你面前,早已是一击即溃。你说得对,孽缘……真的是孽缘……第一眼,便已注定今时今日,注定万劫不复了。”

方悦意道:“我曾经告诉过你,你对我的感情是虚假的,听过海市蜃楼的人大多都会眷恋癫狂,深陷其中,所以我急着离开范苑,谁知你依然……”执着如斯。

范无咎苦笑道:“是我痴傻,是我疯癫沉沦,至今回想起来好像做梦一般……只是这梦境太过美妙,我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了。”

方悦意见他短短数日便清减消瘦许多,心底突生黯然。就算多么刻意避免,终究还是造成了与故乡当日相去不远的结果,她走到哪里,祸就种到哪里,这海市蜃楼当真下了诅咒一样,不容许有她安生立命的一天么?

正想出言相劝几句,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远远传来。

这一声哭就像锐利警讯,生生将幻象割裂,将沉溺其中的人拉扯回现实。方悦意眼神霎时从淡淡灰茫再度澄净清冽,越过范无咎射向他身后的正居——婴儿哭声的源头。

一柄长刀破空而止,轰鸣巨响中插入地上石砖,强行止住方悦意前行的步伐。一只手搭在刀柄上,尘烟中浮现一张嚣狂的脸。“有老子在,韩错不出现,你别想碰那娃儿!反正跟着你们这种邪门歪道的父母也只有学坏的份儿,倒不如由老子来教导他做人的至真道理!”

两次受阻,婴儿的哭声又不时传来,凄厉得要把人心撕裂一样。方悦意双眉一凝,不理毕守残的阻势,再次迈步。

“哈~”毕守残发出轻哼,同时手腕一按,巨刀拔地而起,带着把人斩成两截的呼呼风声毫不客气地横扫而来。

范无咎身形一动,出现在刀刃和方悦意中间,刀无收势的迹象,却砍了个空,毕守残一望,二人站在远远数十米开外,气得他破口大骂:“范无咎,呆子!”

范无咎却面色平静地转向方悦意,温言道:“你放心,你的孩子平安无事,笑茹正在照顾他,和我们的儿子一起。笑茹答应过我,会将他视如己出。”他笑得淡漠谦和,却好似戴了面具,灵魂与话语根本不符,方悦意怔怔凝视片刻,推开他的手道:“不需要!”

范无咎声音轻软道:“你可以将他带走……可是那却是害了他,你不觉得么?”方悦意一顿,身后数米处,范无咎声音又传来,却不是向着她,而是毕守残的位置:“够了,你又何须妄开这种不必要的杀戒。”毕守残哼一声,总算收了刀,笑道:“小娘儿听着!老子既然知道你会那种只要一唱歌,人人就乖得洗干净脖子等挨刀的邪门功夫,还会傻得坐以待毙?老子把那娃儿带回来当晚,就赞了他一成内力——这可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殊荣喔!不过小孩子嘛,你知道的,消化不了啊,所以需要我每日以独门手法替他疏导,否则就会爆体血尽而亡喔!你要是有本事替他化解,自管带走好了,老子还懒得料理这个小畜牲!”

方悦意一惊,登时扭头望向范无咎。后者淡淡笑道:“我知道,这不可原谅是吗,我并没有被你原谅的奢望,等报了闲邪王韩错杀我同仁之仇,范无咎自会一死谢罪。”毕守残骂道:“说什么鸟话!还认真了——小娘儿,你要不要施展一下那什么海市蜃楼看看?我疯疯癫癫起来倒是也可以给你的娃儿疏导内力,不过是往好了治还是往死了医那可就说不准了,毕竟我是疯的嘛!”

“你放心,我以人格担保,守残他说到做到,绝不会妄顾幼儿性命。而且寻常人修炼半生,也不一定能有他一成内力,这对孩子是有利无害,何况笑茹也会照料他,教他诗书礼乐,把他培养成人中龙凤……”范无咎依然对着方悦意淡淡微笑,“笑茹心地善良,知书达礼,你总该信得过吧?”

“好啦,不跟你们废话啦,时辰差不多,老子要去看看小畜牲了!”毕守残提刀转身,只闻背后传来一声清洌喝止:“站住。”

第82节:第十章 一生孤(2)

“是要怎样?耽误了时辰送掉小畜牲性命,老子可是不管啊!”毕守残回头霎那,神态一凝,整个人顿住不动,讶色缓缓爬上两颊。

范无咎亦是满面惊异。睁大的双瞳中安静地映出一抹艳红。眼前方悦意身上黑衣逐渐褪去颜色,裙袂浮动,竟然转成了艳丽红纱,红的冶艳张扬,咄咄逼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艳红侵吞,目之所及,再无他色。

“……这一定是幻象吧?一定是吧?”毕守残惊呼一声,揉了揉眼,满脸不相信。“奶奶的,真是邪了!生平第一次看见这种事!”突然觉不对劲,仰头一看,雾气不知不觉已经散了,本该露脸的晨阳此刻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天际阴云压下,沉沉的不消片刻竟已暗如昏暮。

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消弱那抹触目惊心的艳丽。

站得近些的范无咎神智略回,耳旁只听她一字一句淡淡道:“他若有事,你们全都要陪葬。”

范无咎不觉得惊恐,他只觉得哀戚和……安静。

无边无际的安静,笼罩着寥泓殿,以及整座范苑别林。没想到天香玄音的最后一曲竟是无声,嚣狂张扬的艳红从眼底悄然飘过,寂静地移往正居。颜笑茹忐忑不安地抱起鸿儿,转头看婢女橘儿一眼:“那孩子又哭了,你快去看看。”橘儿答应着往摇篮边上走,却也只是探头看一眼而已:“大概是饿了吧,夫人。”“那就快给他喂吃的啊!”颜笑茹皱着眉催道,“总之别让他哭了!”橘儿为难道:“可这孩子周身火烫,除了毕先生谁也摸不得啊!”、“那,那你就去找他啊!”橘儿答应一声,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颜笑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看看怀中幼子:“鸿儿别怕,不会有事的,你爹很快就回来了。乖,乖。”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颜笑茹回身道:“不是让你去找毕先生吗,怎么又——”看清来人霎那,她险些将怀中孩子失手掉在地上,双腿虚软往后骤退数步。

方悦意看也不看她,疾步来到小篮边,婴儿身上的小褥子已经散开,一条胳膊和腿都露在寒冷空气中,垫在身下的棉巾也都尿湿了,方悦意又惊又痛,急急伸手去抱,却觉得孩子周身滚热无比,且并非伤寒所有的火烫,仿佛体内体外都包围着一股特殊气流,常人手伸过去,尚隔两指距离便觉得热气迫人,心下骤然一紧:难道真如那男人所说?眼下情形不容多想,还是先离开要紧。

方悦意不顾烫热,裹紧婴孩抱在怀中,才踏出正居大门,毕守残人已等在台阶下方:“当真要一意孤行?可别怪老子没警告过你喔!”方悦意沉声怒道:“滚开。”毕守残哈哈道:“真有个性,好罢,皇帝不急太监急,是你妄顾娃儿的性命,老子又何必假好人。”

“悦意,不可!”范无咎抢身挡住去路,正色道:“相信我,我并无恶意,不要耽误了孩子的治疗时辰!”方悦意定定望他,眼中既无怒意,也无信任,只有一片深深冷沁,被这样的眼神凝视,范无咎只觉心中一片无法言喻的绞痛,垂下眼帘低声道:“求求你……留下孩子,不要再加深我的罪孽!”

方悦意仍是冷冷看着他:“我说过,倘若他有不测,我要你们陪葬。整个山庄……整个武林!”范无咎直视她,轻轻道:“我保证。”毕守残冷哼道:“要我救这犊子是吧?好啊,除非你答应从此自禁于范苑后山上的古塔,今生今世永不出关!”范无咎大喝一声:“毕守残!”这一声止住毕守残话头,却也让方悦意眼中寒意更甚。范无咎还要说什么,手被她一把推开:“我信你,但我不信他。”

言罢旋身即走,范无咎急怒道:“为什么你们这样固执?!毕守残——快救孩子!”毕守残哼道:“没看到韩错之前,我什么也不会干。”范无咎怒道:“你!”一转头发现方悦意已经走远,当下顾不得跟这怪人作口舌之争,拂袖急追而去。

“你给我回来啦!”毕守残大吼几句,毫无效果,啐一口骂道,“完了完了,竟然对我大吼大叫,他已经完全失了心性了!”一转身,只见颜笑茹抱着襁褓靠在柱前,双眼定定望着寥泓殿前方,整个人看起来悲愁无依,只是脸上早已没有了表情。

方悦意抱着孩子闯出范苑别林,仅是凭着一时本能。真正出来了,却发觉其实无处可去,只能默无目的的往前奔走。范无咎紧追在后,不多一会儿便在山庄附近的河床上将她拦下,苦苦哀求道:“悦意,你听我的,回去吧!”方悦意冷冷睨他:“你口口声声说没有伤害孩子之心,那这又是什么?!”范无咎无言以对,情急之下上前,方悦意立即退了一步,范无咎无法,只得低声道:“得罪了!”方悦意乍闻这几个字时,范无咎已出手快如闪电,过来抢夺她怀中襁褓。

第83节:第十章 一生孤(3)

二人都要顾忌幼孩安危,谁也不能出手太重,无意之中形成缠斗格局。方悦意甩他不掉,脸上越来越沉不住气,加上怀里孩子哭声渐弱,突然毫无声息,乍惊之下倏然收手,掀开被角一看,孩子双眼紧阖,身体软软的不知生死,方悦意惊怔数秒,霎那间只觉身心被人一分为二,整个世界寂静下来,天地黯淡浑浊,她哑然一声:“不会……”就跪地将脸埋入襁褓。被角很快洇湿了一片。

范无咎也怔了,却比方悦意反应快一些,急忙摸索到孩子脖颈,探了好一会儿道:“他还活着,快些!”伸手抱过,这一次她不再使力坚持了。

范无咎站起来,正要往回赶,想到什么又转头道:“跟我一起回去!”边说边去拉她,手掌相触时觉得不对,翻过来一看,细嫩白柔的掌心手臂上灼得全是水泡,想必是被毕守残的火龙真气所烧,即使如此都不放开……心中不由一凛,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他的骨血啊,为什么到了今时今日这种地步,他还不肯出现?!难道我真的赌错了?难道这江湖,终是冷血无情的人才能胜出?”

这时河床不远处的枯林中传出一声笑语:“冷血无情有什么稀罕,还要够奸猾才成大事罢!”甫闻此声,二人都是一怔,范无咎侧目望去,只见枯林中有人策马缓出,黑氅银冠,浅笑萦唇,确是当日旧人,闲邪王韩错。

韩错翻身下马,看一眼范无咎道:“你还不去,是想再多背一条人命吗?至于本王,稍后去府上拜访就是。”边说边俯身,拉起跪坐在地的方悦意,在她耳畔柔声道:“有我在,放心。”

方悦意朝他望去,眼中几分讶异,韩错道:“皎皎还是告诉我了。”、“何时?”韩错顿一顿,拉了她的手来端详,口中淡淡道:“自她怀疑你有身孕起。”方悦意寂声不语,韩错微愠道:“你可知道毕守残出身五行至纯之火,又与憩山火龙伴居了半辈子,身上罡火要伤人夺命只是顷刻之间的事。”

方悦意定定望着他道:“这样说来,你其实一早知道孩子的存在。”

韩错手下动作一停,半晌平缓答道:“是啊。皎皎对我是什么都不会隐瞒的,只是我看你似乎不想让我知道,所以也由了你去。昨日你找我之后,我心下犹疑,所以立即着人去布查了整件事情。”

一边说着话,一边处理手上烫伤。也不知他抹了什么物什上去,凉凉幽幽的甚是解疼。方悦意静静抽回手去,韩错见她脸上都还挂着泪痕,忽然就又恢复了这样一副万年不变的冷淡表情,心中霎时弥漫起一股奇怪感觉:“你是觉得我这样做不对?”方悦意也不答他,兀自往范苑方向走去,韩错丢下坐骑跟上来,那马儿也通人性,竟然咯哒咯哒的自己跟在后面。

方悦意走出数十尺,在这段距离内,艳红衣衫悄然回褪成黑色,韩错不知道这是象征什么,也不便提,只说:“你且放宽心,毕守残那人的性子只会和人拼硬的,倒也不至于真的跟幼婴过不去,何况他的目标是我,即是如此,我便有法子让他救我们的孩儿。”方悦意道:“即使他要的是你的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