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错紧走一步和她并肩,笑道:“怎么,你是舍不得我?”又见她脸上眼中都是一片冰冷,知道这玩笑开得不到位,只得道:“他是你的孩子,难道不是我的么,试问我怎会置他于不顾。”方悦意停住,转身望他,迟疑道:“你……不会将他从我身边夺走吧?”韩错目光柔和下来:“我知道他对你的意义比对我来得重要许多,你喜欢带着他归隐还是怎样都随你,我决不干涉。”他语气柔婉温和,目光更是像藤蔓一样纠缠着她每一寸视线不放。方悦意半阖了眼帘,仿佛是默认了。韩错微微一笑,先翻身上马,接着朝仍站在地上的方悦意摊开手道:“上来。”她犹豫片刻,终是将手放在了他掌中。

远远眺望范苑别庄,只觉一股死气驰纵,连个守卫都没有。韩错策马入内,一路上只见庄中子弟或靠或仆,全都失了知觉,整个山庄也都半隐在浓浓白雾中,方悦意道:“没有死,暂时昏厥罢了。”韩错笑一下,道:“海市蜃楼真是微妙的东西。能让人如痴如醉,亦能生不如死。不知道听了后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

方悦意淡淡道:“所有功夫练到最严重的后果无非都是致人死命,还能怎样。”韩错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悦意沉默片刻,低声说:“会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认得吧……为了能一直听到天籁之音,愿意做任何事情,哪怕挖出自己和别人的心。”韩错笑道:“没有例外么?”

方悦意道:“意外?……”心中隐隐淡淡的酸涩着,“若有意外,我又何需远避人世。”韩错眼中有莫名暗光转瞬即逝,嘴角依然淡淡吟笑。过了寥泓殿,韩错不再用马,方悦意足一沾地,手就被他牵住,方悦意低头看一眼,倒也没有挣脱。殿前广场原本雾气浓郁,这会儿忽然逐渐散去,显出一柄倒插青石中的巨刀,刀刃上缠着脏旧布条,深深没入石缝,只听有人笑道:“你小子,果然没死。”

第84节:第十章 一生孤(4)

一只手从那雾气中伸出,攥住了刀柄。

韩错唇角轻扬,竟无半点遇到宿敌的惊惶,好像来打招呼的真的如他所说是位老友一样:“彼此彼此啦,范无咎到底迂憨了些,还是天姥你比较够级数。”

毕守残笑道:“我也只是欣赏他功夫好而已。听说你‘死’了一年,如今死而复生,一定是去修炼三锡命了吧,快露两手我瞧瞧!”

韩错不紧不慢笑着说:“等等啊,我遵你所言单枪匹马来应战,你也要担保我的孩子平安无事才对。”毕守残啐了一口:“我呸!我和你讲信义?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当龟蛋耍!”韩错笑道:“哦?好吧,你要反悔也可以,只是这满院子的活死人要如何办?我知道天姥你可以见死不救,但只怕范无咎他不肯啊。”

毕守残啧啧两声,思索状道:“这样啊……好吧,娃儿我救,只是你要乖乖让我杀了,自己的命还是儿子的命,选一个罢!”

韩错笑而不语,静静望向身旁的方悦意,似乎是在要她作出选择。方悦意心中一凛,正恍然,韩错却开口低声道:“一年前在疏情崖你曾问我,一生之中最美的景象是什么。”雾气缠身,吹拂而过,方悦意睫羽轻颤一下,韩错的面目在她眼中蒙上一层迷雾。耳边变得只听见他轻净的声音:“海市蜃楼,玄音天香……独我沉沦,烟迷醉妆。真希望我会是一个例外,只可惜……”后半句却被喉间浅浅的笑声吞没,韩错弯起手指拂过她的面颊,低低道:“可以恨我,只是不要忘了我……碎雪。”

说完,他轻轻松开手。对面毕守残也哼笑着拔出地面巨刀,刀锋过处,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即使没有光线映衬,依然耀眼夺目,煊赫淳熙,毕守残握住刀柄,借势一挥,刀刃竟犀利得瞬间割裂空气,向四面八方无限蔓延,眼看数十里范围内,无物能得以幸免,包括前方向他走去的韩错。

方悦意心中一惊,明知道他不会就这样简单丧命,却还是忐忑起来。无意中眼角余光瞥到战局之外不知何时多了静静一人静静观望,看清那人面目后,心中不祥预感更是沸腾起来——长身颀立,面无表情,不是范无咎却又是谁?虽然置身事外,目光始终不离韩错左右,平静神色下浮动着某种拼死也要达成的觉悟,隐隐让方悦意觉得心惊肉跳。

这边再观二人战势也是平分秋色的胶着状态,毕守残始终觉得不过瘾,啐道:“你到底用是不用那个什么三锡命?”韩错倒也还能谈笑风生:“我怕打死了你,没人救我的孩儿。”毕守残直骂娘,刚要动用绝活逼逼这小子,却听范无咎插入战团沉声道:“他说得是,守残,你若伤了谁来救孩子,你且一旁观战罢,把他交我。”声音平稳淡定,只是听来有一股执着的死气,毕守残正要反对,范无咎又淡淡加一句:“若我不济,你再插手不迟。”毕守残大喝:“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就是要亲手杀这小子才痛快!”虽是这样叫着,脚下却让出了主要的攻击位置给范无咎,大约也是体谅他对韩错的恨意来得更甚。

方悦意单手捏住了笛管,只是迟迟不能出袖,总觉得无法万无一失,迟疑之际只听毕守残道:“小娘儿,我的那句话还是有效的!若是我听到你发出什么声音,当心你的娃儿。”他不必全力纠缠韩错,自然就可以分心牵制方悦意,这也是范无咎的考虑。

毕守残一边目不暇接的看一边心底暗惊:韩错功力之精进确是非同小可,倒是范无咎在去年那一役中负伤,内力恐怕至今也没有完全恢复到战前的水准,心中暗忖:恐怕他支持不了多久……自己还是准备准备随时从背后砍韩错一刀罢!韩错也并没将范无咎当作第一对手,处处未出全力,绝大部分的顾忌仍在旁边辅战的毕守残身上,另外一方面……他有所保留,似乎是在等着什么契机。

范无咎心中明白,自己今时今日,已非韩错对手,只是一个豁出一切去了的人,无疑比奸猾之辈更难应付,他身上虽然负伤,却毫无颓势,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那分明是玉石俱焚之策。毕守残急了:“喂喂喂,你——”不由分说抢入主导攻击,打算强行替下这呆子。电光火石瞬间,韩错忽然沉喝一声:“三锡命——”毕守残一怔,从未见过这等传闻中的古怪招数,更没见过完全练成之后的威力,立即全神戒备,打算硬接,看看是有多猛。范无咎却像没听见一样,宝剑一斜,疾刺过去,全然不顾罩门外露。

这时一声厉喝生生破空刺入,竟是颜笑茹。

颜笑茹捏着一柄精钢匕首,一边挥空乱刺一边跌跌撞撞冲过来,方悦意见她貌若疯癫,不便拉阻,而韩错实际上只是虚晃一招,根本没有真正祭出三锡命的意思。正好借此机会抽身,落在数尺之外颜笑茹身后,伸臂迅疾揽过她,手指一弯扣在咽喉处,低笑道:“夫人不可轻举妄动啊,男人的事是要自己解决的。”颜笑茹挣扎不休,哭骂道:“有种就杀了我!”

第85节:第十章 一生孤(5)

韩错摇摇头,低头在她耳畔笑道:“夫人金枝玉叶,怎敢冒犯。对了,不知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夫人可有想出孩子叫什么名字了吗?”

轻言软语,柔情暗生,颜笑茹如遭雷击,突然怔住不动。韩错笑道:“一个人的名字可是相当重要呢,一赐生,二赐名,夫人你惜子舔犊,柔肠百结,想必给孩子起的,一定是非同凡响的好名字。”颜笑茹眼中浮起迷雾,慢慢回头,正对上韩错一双幽深黑眸,听到他低低浅笑道:“近一年来承蒙夫人照顾,只可惜鄢鸿昼此人,今后再不会回来了。”

说罢松手,将她轻轻推开。颜笑茹如同大树倒下后失了倚靠的藤蔓,摔坐在地。韩错哈哈大笑道:“范无咎,你一心寻死,可惜本王答应过碎雪,一定要饶你一家三口的性命,故而不能成全你了。如今本王大势在握,兵临城池,只要一刻钟过后,天下就尽在我手,你们两个还算是什么威胁,今天不过来陪老朋友玩玩而已,当真以为我打算送命在这里不成?!”

毕守残没料到他突然转变态度,骂道:“那小子你也不管了么?”韩错瞥他一眼,轻描淡写笑道:“我跪在地上求你,死在你面前,你难道就一定会救他?要怎样做还不全在你一念之间,我是何下场又有什么关联,一命换一命的事情在别人可能,在我韩错这里就绝对是痴人说梦。”毕守残气得肠子抽筋,真是想不出话来骂他:“……好好好,让那小崽子就这么死了我还真有点下不去手——今天算你狠,我跟你没完!”范无咎忽然提剑,韩错“唉”了一声,抬手止住他:“我这个人并不反对人家使些阴谋诡计算计我,只要他有本事玩得过我——以牙还牙而已,盛主大人。我的孩儿在天姥手中,那就委屈令公子到闲邪王府去作作客罢,”

范无咎一回头,只见一个红绡艳衫的俏美女子抱了婴儿,自正居中缓步而出,正是皎皎无差。韩错道:“我既已答应了碎雪保你们‘一家三口’的性命,就决不会伤他分毫。天姥你看那?”

毕守残哼一声,背起刀来:“妈妈的算你狠!不过……勉强公平啦!”韩错笑道:“那是最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本王随时恭候天姥来找茬。”

方悦意惊怒道:“不许带走他!”要追却被韩错手疾眼快的紧紧制住:“碎雪,不要追!他没事的——你听我说!”方悦意哪里听得进去,奋力挣扎不休,韩错无奈厉喝道:“我比你了解毕守残,他一定会治好孩子的,你信我!”、“我不信!”脸上混杂着绝望和哀伤的杂乱怒意,方悦意只觉得对他的希冀迅速被抽离了,荡涤得干干净净,韩错逼视她大声喝道:“给你追上去又能怎样?夺回来了又能怎样?!你忘了刚才无计可施的那一幕吗?你有没有考虑过孩子自身具体的安危!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把他治好了,带着他平安归隐了,然后呢?你要他日日夜夜和你相处,然后步那些听了海市蜃楼的人自我毁灭的后路?若是那样,你不如现在就让他死了干净,免得日后受苦!”

最后这番话终于让方悦意脸上血色也随着力气一道尽数抽离了,看过太多次生离死别的双眼开始模糊,身子一软,韩错就势收紧了双臂将她箍住,低低道:“我知道,你只是想抓住一个希望不放。只是每一个孩子的命运自他出生之后,便与母亲的割离开来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若真是为他好,这时就该放手。”

方悦意在他怀里慢慢阖了眼,唇边漾起一丝冷笑:“……最后,还是将他夺走了……不是你,不是他……却是我自己,我自己的命……”韩错心里一紧,他何曾看过她有这样无助悲怜的一面?奇怪的感觉占据身心,竟说出一时半会自己都反应不过来的话:“碎雪,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命,你若喜欢,我就陪你留在这里。西市铜井街,门前植瘦梅,下雪的时候,我让烟花遍开……你以后不会再孤单了,不会了。”……

第三部 乱红(负相思系列之三)

一 生而死

第一章 锦囊

马车拐离了繁华的大街,喀哒喀哒进入仅容一辆车通行的陋巷,在一扇乌木门前停下。车夫跃下来,折了几折马鞭,反手撩起青灰色帘子的一角,冲里面说:“到了。”

门口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穿得还算不错,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种,看身份肯定不是主人,但在下人堆里应该拥有不低的地位。

“小人恭迎小姐,小姐一路辛苦了。”

中年男人名唤随叔,是这里的管家。

苏离下了马车,瞥一眼自己那身很普通的衣料,根本不像那种能打赏得起下人的主子。

随叔转身在前面领路,跨进门槛时苏离听那车夫低低的啐道:“赶了十来天路没歇脚,连个赏钱也没有,这什么人家!”

苏离也没回头,拎着不大的包袱与随叔隔了几步距离地跟着。她倒是还有几两碎银子,然而打赏之事,有生以来可从未做过。

乌木门缓缓合上,听了十几个昼夜的喀哒喀哒车马声嘎然而止。

“房间前几日就都收拾好了,被褥枕头都置了新的,小姐这边请。”

苏离并未对房间表示出任何不满,但也毫不兴奋,将包袱放在桌上,开口讲出见面来第一句话:“我想洗一洗。”

“小人这就着人去准备热水,小姐要用膳么?”

“不必。”饿归饿,但是没胃口。

随叔一愣:“那小人先行告退了。”

苏离摸摸桌布,红色锦缎分外耀眼,边上还辍带着长长的流苏,很有坠感。说起来不仅桌布,帘子被褥,都红彤彤的,那衣柜什么的虽然不是艳红,却也是红木打造,红木历时越久,光泽手感越笃厚深沉,新造的,多少给人一种浮躁感觉。

苏离侧过头,目光落到左臂缠绕的一圈黑纱上,她再三坚持过完了娘的头七才启程,接她的车夫埋怨着这样下去耽搁了时日怎么得了,紧赶慢赶,总算赶在规定时间抵达京城,两个人吃在马车上,睡在马车上,十数天下来衣服破旧不堪,褶皱无数,而这块黑纱,每日苏离都要轻轻掸拭,不让它蒙尘。

包袱里并无什么稀罕物什,是娘为她做的最后一套衣服,十六岁的孩子正在拔个儿,衣服只能穿一年甚至半载,这套稍微做得宽大了点,针脚结实,边边角角,反复纳了好几个来回,颜色也是耐脏的深蓝,大概娘早知自己病况,希望她能穿着多捱些日子。

一个小婢女拖着个大木盆进来,放在房间正中央,又转身出去,片刻拎桶水回转,反复几次才把那盆注满了水。苏离看她大自己不过一两岁却独自干这么粗重的活,累得满头大汗,于是叫住她,把几两碎银子拿出来递过去。

小婢女很是意外地接了,看一眼说:“谢谢小姐。”

“嗯。”

“小姐洗完了将门开着,奴婢就会来收拾了。”

苏离脱下外衫,突然犯了难,她没有换洗衣服,包袱里那一套有些大,再说她也舍不得穿。寻思一番,打开柜子,果然发现些衣物,不过要么大、要么小,要么颜色叫人不敢恭维,居然没有一件能上身。

她打开包袱,洗完后穿上本该是明年穿的衣服,将袖子裤管卷了两道,勉强合身。

小婢女收拾木盆和换洗衣物的时候,苏离喊住她,麻利拆下袖子上的黑纱,说:“好了,你去吧。”

刚到黄昏时分,随叔来了,欠身说:“主人想请小姐过府一叙,车马已备好了,小姐请这边移驾。”说完又看两眼苏离那身衣服,但终究没说什么。

这次是从正门上的车,京城的路的确平坦宽敞,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苏离撩起帘子,看外面擦肩而过的热闹街市,和娘一起生活的小村落从没有这些东西,天擦黑便陷入寂静,但也许自己生来就适合那些冷清,因此对眼前繁华烟云,竟然毫无眷顾之心。

马车穿街过市,直直往皇宫的方向去,过了第三道城门后,四野突然变得一片开阔,绝少人烟,却和家乡的静完全不同。

近前时,车停,随叔探出半个身子,递了样东西过去,片刻后喀哒喀哒声又起,高大的宫门被留在身后。

“到了,小姐请下车。”

苏离下来,眼前一片宏伟建筑,绵延不见尽头,就是看不着半个人影,随叔说:“马车轿子都只到这儿,下面的得用走了。”

随叔熟悉皇宫里的一切,二人经过大大小小的阁、轩、殿,苏离猜想着还须走多久,她虽知道这里是万人向往的皇宫,不过全无兴趣。

走了约莫半柱香,建筑格局变了,从宏大变得细腻,入眼都是亭台楼榭,小桥碧波,苏离看了看,也只觉得造作,和家乡江南那份真正的婉约气质相去甚远。

第87节:第一章 锦囊(2)

前面荷花池畔的假山后隐约传来殴斗声,拐过去一看,几个华服金冠的少年围在一起拳打脚踢着什么,不用看也知道,是人吧——奴才婢女之类的。本来可以视而不见,无奈这些少年挡住了唯一的小径。随叔作了个揖:“小人见过三位小王爷,唷,元思小少爷也在。”

“是随总管啊,好些日子不见了。”

看起来是这四个人里年纪最大的男孩子半转个身,一脚顺势踩住地上那人脊背,苏离略略看清他们殴打的对象,虽然披头散发姿势狼狈,但穿着竟十分不俗,完全不是奴才级别的衣物,随叔哟了一声,赶紧补揖:“小人眼疏,小人给锦蓝王子见礼了。”

什么,他也是个主子?

那“锦蓝”在苏离诧异的目光中挣了挣,年长的男孩哼一声,收回脚,说:“走!”

四个少年扬长而去,随叔侧身道:“小姐,这边走,不远了。”

苏离瞥一眼坐在地上的男孩儿,加快脚步跟上自顾着迈腿出去的随叔。

又拐绕了一阵,进了写着“东宫”的大门,再过两进院子,这才停下对门口宫婢道:“烦请通报,说太子妃等的人来了。”

宫婢须臾折返:“太子妃请人进去,随总管在此稍候即可。”

苏离站在铺了地毯的外厅里,只听得偏室传出一阵又一阵的婴儿啼哭,把哄他的人声音全盖了过去。

那婴儿倒也中气十足,哭了又哭毫不停歇,里里外外只回荡着这么一种单调的声音,苏离听得渐渐困乏——连日来没有一夜得以好好休息,天黑透了才歇息,天不亮就启程。她开始禁不住地迷糊起来,有那么一段没办法估计长短的时间里,苏离耳朵里听的是啼哭,脑子里反馈的都是小时候的点滴。

没有比较,也就不觉得低人一等,没有欲望,也就不觉得清贫难耐了。

苏离突然清醒,和领他进门的宫婢不同,眼前换了另一人:“太子妃产后虚弱,方才又折腾一番,觉得体乏,无力见客,苏姑娘先请回吧。”又捧出一盘糕点说,“这是太子妃嘱奴婢赐给姑娘的点心。”

苏离连盘接过,点一下头算是道谢,转身出去,宫婢摇摇头,小声说:“连规矩也不懂。”不过音量控制得很好,苏离并未听见,更别提外面的随叔。

随叔见她捧了盘糕点出来,知道已经结束,兀自领路回去。

那荷花池畔早已没有半个人影,苏离不经意瞥到路径边碎草丛里有一个宝蓝色的锦囊,随叔的步子虽不紧不慢,但在苏离反应过来时已经走过了数米,苏离并未多想,返身折回,捡起锦囊时,随叔亦听出身后脚步声消失,回头问:“小姐何事?”

“有块糕点滚到草丛去了。”

“这样啊,不如交由小人代小姐暂拿吧。”

苏离单手递过,随叔接了,继续领路。苏离捏捏锦囊,很厚实,不知里面装的什么,搓起来不甚痛快的感觉。

和来时一样,出宫搭了马车,返回市集旁的宅子,苏离说一句:“我饿了。”然后瞥一眼随叔手上的糕点,“那个你们分吃了吧。”

“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命人准备膳食。”

随叔将黑底金漆的盘碟置于苏离房间的桌上,反手带门而出。

苏离虽然饿,但对那盘雪白晶莹的糕点毫无兴趣,她想起藏在襟内的锦囊,拿出来端详一番,宝蓝缎子底衬上黑色绣线,绣的是一只鸟儿;做工精致不言而喻,奇特的还不在于此,那丝线不知是什么质料,本身竟带有光泽,一根根零散的倒看不大出来,但密集一处,再由烛火一照,流光异彩,不同角度反射出不同色泽,而且,有这样的黑色丝线吗?就算有,有人拿黑色丝线绣全部图案的吗?不吉利是一回事,美观又是另一回事了。

锦囊是密封的,开口处让线缝死了。苏离对里面的东西不无好奇之心,但总觉得这东西迟早是要还给失主的,拆开毕竟不好,也就释然地放回怀里,这时门轻敲三下,下午那个小婢女端着托盘进来,置于桌上,一碟碟地拿下来,三菜一饭摆放好,苏离等她动作消停,指指点心:“给你拿去吃。”

小婢女又吃一惊,说:“奴婢不敢!”

“怎么了?”

“这想必是太子妃殿下赐给小姐您的,奴婢命贱,无福消受。”

“我不喜欢甜食,不吃会浪费。”

小婢女拈起一块看了看,小心翼翼放进嘴里。“好吃吗?”苏离等她嚼完咽下问,“好吃。”小婢女答,“那你都拿走,吃不下的分给别人。”

小婢女轻叹口气:“小姐有所不知,这里并无别人。除了随管家,就是负责做饭的老王妈妈,他们从不和我说话,若是给他们知道奴婢拿了太子妃给小姐的点心,会狠狠责骂奴婢的。”

苏离听得只觉诧异,这宅子也不小了,主仆一共就四人,真是匪夷所思。

第88节:第二章 锦蓝(1)

“那你自己留下吃,要小心别给他们知道。”

“是,谢谢小姐,奴婢告退。”

“对了,你叫什么?”

“奴婢画儿。”

挥退画儿,苏离举箸,饭食有些凉意,也过了最佳食用的时候,大约是准点备好的,却没料到她被召入宫,更没料到她入宫了却没吃饭,空着肚子回来,因此也没来得及热一下就端了上来。

可能饿过了头,没吃几口就饱了。苏离拿出那锦囊,在烛光下再一端详,这回鸟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句小诗:白首何年改,青琴此夜弹。灵台如可托,千里向长干。

制作锦囊的人不但使用了奇特的材料,而且技巧亦非常人可比拟,绣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角度问题,鸟儿与诗句重叠一处,看到鸟儿便看不到诗句,看到诗句便看不到鸟儿。

白首何年改,青琴此夜弹。灵台如可托,千里向长干。

手腕一抬,诗句隐去,玄鸟重现。黑色中带着幽幽蓝泽的羽毛,着实有些眼熟。

第二章 锦蓝

第二天,太子妃又再召见苏离。

头天换下来那套衣服已经由画儿洗好,置于厨房中火炕上烘干,苏离把新衣叠好收入包袱。随叔见了,实在忍不住,开口说:“小姐这样打扮,有些不大妥当。”

苏离也知道这样寒酸,但:“只有这个能穿,其他都不合身。”

随叔应答说:“是是,小人不知小姐高矮胖瘦,所以置办时疏忽了,这样吧,小姐先从柜中取一套将就一下,小人会加紧筹备合适的衣物。”

苏离早就看过柜子,的确没有一件合适,连凑合都嫌勉强,于是拒绝说:“不用了,我看过,没有合身的。”

随叔无奈,和她上了马车。

路程跟昨天一样,苏离经过那荷花池时留意了一番,没有半个人在。在她估计这锦囊多半是那个被踢打的孩子之物,如此与众不同,遗失了心里一定很着急。

太子妃正抱着婴孩逗玩,见她进来,将怀中襁褓交与宫婢,理了一下鬓髻,慢条斯理道:“你就是苏离?”

苏离跪下答:“草民正是。”

“恩。”太子妃遣退奴婢,手腕轻抬道,“你且起来。”

苏离垂手而立,太子妃又说:“抬头让我瞧瞧。”

这一抬便让太子妃心头微惊,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不愧是苏红的女儿。”幸好只是在喉咙间打个转,就和唾沫一起咽下去,才不至于失态于人前。

“你也算忠良之后,太子孩童时与你母亲又曾是玩伴,如今惜你年幼丧母,自当负起照顾你的责任,你要记住,今时不同往日,言谈举止须得合乎规矩。”

苏离答:“是,苏离谨尊娘娘教诲。”

太子妃端起茶碗,拂了拂茶叶道:“皇上近来龙体违和,太子在天寿宫足不出户已有些时日,无暇顾及外界,我着随叔打点你的一切生活起居,你可住得习惯?”

“蒙娘娘恩宠,一切都比苏离在家中时好上数百倍。”

“对了,你一身衣裳……这个随叔,简直是老糊涂了,竟然没有为新主子置办些衣物!”

“回娘娘,随叔并未见过苏离,所购衣物不合身是难免之事,请娘娘万勿责罚。”

太子妃目光一转,放下茶碗笑道:“恩,你这孩子模样俊俏,又会说话,太子见了想必喜欢得紧。”

“苏离刚刚来到京城,什么也不懂,全仗娘娘教导,苏离在太子殿下面前一定据实回答。”

“好了,你下去吧。紫聪,替我叫随总管进来。”

苏离退出,在外面等随叔一同回去之际,忽然想到那个荷花池,她估计随叔一时半刻也没那么快,而且这儿出宫又只此一条路,于是连出两进院子,退到东宫外头,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既等随叔又等那少年。

随叔磕了头,太子妃道:“依你看,这个苏离如何?”

随叔皱眉答:“回娘娘,小人多方试探,发现苏离这孩子心思内敛,沉默却不迂闷,她本在服丧期间,见了喜气的房间布置,却没有大发雷霆,痛哭失声;不合身的衣物也好、冷掉的饭菜也好,都能泰然处之,不卑不亢,以这个年纪来看,修养真是深不可测。这种人,可能是福,亦可能是祸,目前尚难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