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事僧抬头看了看她的脸色,心里虽然不知道二人的关系,仍是照实说道:“秦公子在鄙寺这些日子,放云裳三番四次相扰,秦公子不愿连累僧众,于是昨日便告辞离去了。”

第24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3)

江鶦眼前一黑,奇迹般地没有跌下去,“可知他去了哪里?”

知事僧摇摇头,江鶦咬一咬牙,转身飞奔而出,如今她若不在那三人之前找到他,再见时恐怕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黄昏已过,一轮残阳斜挂幕空,正缓慢被暗夜吞噬。江鶦策马狂奔,泪流满面,希望像最后的余晖一点一点逐渐逝去。马儿奔到江畔,面对滚滚浪涛再也无法前行,江鶦跳下马背,腿一软竟然跌坐在水中,月乌哐啷坠地,冰冷的硬击像幼年时被她仰望过的苍穹里的雷电,迅疾地滑过,遥远地传来,然后剧烈地生生贯穿了神志。她开始胡言乱语,只求苍天庇佑他平安无事,祷告慌乱得好似出自另一个人口中,虚远而可笑。手掌上隐隐传来被碎石割破的痛楚,江鶦低下头,然后,她看见了一段露出衣襟的白玉箫。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江鶦抽出它来双手颤抖着按上箫孔,支离破碎的乐音断断续续飞出,和风声一起回荡在辽阔的江面上。

不知是不是上天一直以来的垂怜,也许缘分注定他们每次相遇都是依仗这支曲子。透过泪眼和泛起的江雾竟有一艘乌篷船慢慢靠拢岸边,江鶦怔怔望向船舷那抹青色高瘦的身影,万念俱灰时出现的希望背后,除了无法自持的狂喜,还有不敢置信的惊虑,生怕这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鶦姑娘?”秦少辜也确实不敢轻易相信这一幅画面和自己的眼睛,他已经雇好了船,只等拂晓就悄然离去,谁想会在此刻听到熟悉的箫乐?“真的是你?我听见这曲子还以为是错觉……你怎么在这里?”秦少辜跳下船舷急急将人托起,双手接触后更是一惊,“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在流血?发生了什么事?你快点起来!”

江鶦忽然呜咽不能自已。她只想投入他的怀中大哭一场,那两道温柔的目光几乎要将她融化。心中百般渴求,只愿时光就此停留在这一刻,不管过去未来都不再重要。

“五侯府的人要杀你,你千万小心提防。”

秦少辜明白过来,只是淡淡一笑,“五侯府要杀我又有什么稀奇,你这样要紧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你又是从何得知五侯府的动向?”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你不要再问了,只要相信我不会害你就是。”江鶦苦苦恳求。

秦少辜深深凝视她半晌竟也真的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垂下眼睫,“你的手需要包扎,跟我进来。”

他在昏灯下清洗她的掌心,挑出细碎沙砾,擦净血迹裹起伤口,一举一动温柔得仿佛安抚幼童。江鶦扭过头去不敢面对他这番坦荡,更被随时可能来袭的危机搅得忐忑难安。这时船身突然猛地一颤,连油灯里的油都被泼溅出来少许。

“你们是什么人?”船夫疑惑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惊慌。

江鶦急忙地想要起身却被秦少辜轻轻按住,“我去看看。”他低低说了句,弯腰出了船舱。

四条铁索从岸上飞来,钢爪嵌入船身,将小舟牢牢捆定在了江心,进不能退不得。岸上一顶轿子刚刚停稳,轿帘沉沉地垂着,依稀可见其中人影。

江琮坐在轿中,翻开一本《衔宙久思集》,指尖划过那些文字时带了一些若有所思的滞留。他知道战火已经在外面无声地蔓延开来,而今夜他的恨意将会随着那个人流尽的鲜血彻底终止。

江鶦再也忍不住,起身冲出船舱挡在秦少辜身前,“你们要杀他是吗,那就先过我这一关!”决绝的声音随风传入轿中,江琮猛地一惊,久思集自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轻响,他差点就要撩起轿帘冲出来,只是眼下危机的变化比他回拢的理智更快,荀令轻笑道:“美人儿,为了大家着想,你还是闪开的好。”

第25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4)

船家终于明白过来,惊叫着跳入水中急急游走。

江鶦死死护在秦少辜身前,后背紧贴着那片胸膛。恍惚中只觉得他胸口轻轻起伏着,一声低劝传来:“鶦儿,快些走开,等会我分身乏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语调平静一如入夜后的江面,她知道他视死如归,敢于对上五侯府和闲邪王,他本就是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男子。可是她只怕这一点,怕他连生命也不要,冷静地玉石俱焚。

江鶦突然转身抱住秦少辜,紧紧的不肯放手,“……你若死了,我也跟你去!”句子冲喉而出那一瞬间的犹豫,在望进他深深的瞳眸时立刻化作义无反顾的决绝。一丝惊诧飞快掠过他眼底,江鶦流着眼泪又重复一遍:“你听见了吗,不为自己也要为我,你给我活着回来!”

说完这句她已经泣得不能再语。

一只手忽然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纵横的泪痕,江鶦惊讶地抬起眼,看见他微微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

“这把刀你拿着。”江鶦知道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必须放开了,只能含泪从腰际解下月乌双手递上。

秦少辜低眉凝视片刻,接过去道:“我会亲自把它还给你。”

江鶦睁大双眼只想在决战前再次深深将他的音容刻在记忆之中,身子却突然一轻,被一股劲风送离小舟,掠过粼粼江面落在平地。

“秦少辜,不拉女人下水,三哥算你是个男人。”荀令哈哈一笑,身形瞬动,霎时江面刀剑一片光影交错,铿然声不绝于耳,江雾愈来愈浓,身在数尺之外已分不清敌我。

江鶦双眼一片模糊,心中却渐渐清明起来,她知道有个人在冥冥中推动促成了这场决战,这个始作俑者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江鶦突然用力擦去眼泪四下张望,她看到了那顶栖息在阴影中的轿子,被手抹散的泪水像刀把她的脸割得宛如烈火灼烧,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所畏惧。

“江琮,我知道是你,”站在轿帘前,江风撩起她的裙角仿佛春风吹开一朵牡丹,脱口而出的话中带了哀求的意味,“放过他,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轿中江琮只是冷冷一笑,她始终不知道,因为这句话秦少辜要付出的代价,也许已不仅仅是死去而已。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迅速变冷变硬,独独没有发现那灼烈的恨意中还有一丝绝望的裂纹在慢慢扩大。这个被忽视的细节投映在他脸上,竟变成了一抹浅浅的,慑心魅魄的笑意。

“既是求我,姐姐难道不应该拿出点诚意吗?”

轿帘应声撩起,一只白玉一样的手伸了出。

江鶦一阵恍然,风已经吹干脸上泪痕,略微犹豫一下,轿中又递出一句软语:“他的命,可是在你手中。”字字透着闲适,像拴在绳子上的铃铛,风吹丁冬作响。

江鶦脸上神情忽然坚决,分不清心中是恨还是无奈,她终于握住了那只手。

进了轿内她只是默默坐在那人身畔,不愿抬起头来。江琮本想托起她的下颌,可是正要伸手却改变了主意,抽出交缠的手指,以一种悠然的姿态轻轻扯开那片洁白的衣襟。江鶦惊颤着想要躲开,却被秦少辜的生死牢牢捆缚在原地,她用力闭上眼企图将眼底可能泄露的脆弱阻断,然而一切都没有逃过江琮的视线。

他扬起嘴角,笑着去吻她那双闭阖的眼睛。娇容三变,原来世上最贵的牡丹,也比不上眼前这张容颜。江琮有片刻的失神,这份牵扯所带出的绵绵刺痛让他心头泛起耻辱的感觉。他不愿为一个不肯屈从自己的女人心痛,不愿看她这样委曲求全却是为了保全另一个男人,他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再沉溺于得不到的东西。

第26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5)

江鶦生硬地睁开眼,看到江琮光洁的额头和发迹边缘地带那一圈茸茸的胎发,心里突然踩空,目光也茫茫地悬着,像一只无措盘旋的鸟儿,找不到巢穴来安身立命。

江琮忽然猛地将她推开,江鶦在懵然中身上某个穴道突如其来地一痛,只是意识并没有立刻混沌,隐约还能听见江琮淡淡的声音飘送出轿外:“你们俩留下,亲眼看着他死了再回来禀报。”

“江琮!你怎能言而无信——”她想大叫,她想站起来冲出这间轿子,她怎会蠢到自投罗网,即便是与秦少辜一同赴死也比自困在此强上千万倍,可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她,在汹涌逼近的睡意中她忽然闻到江琮身上传来的药味,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清凛气息,好似清晨徒步穿越了整片竹林才会在衣襟留下的露珠清香。只是,那么短暂,稍纵即逝,一下就散了。

再醒来时已是子夜。自己正躺在八宝床上,四周陌生,太阳穴有些微微的突痛,她忽然猜到了这里是何处,一路狂奔到外间打开大门,眼前所见的一幕让她吸一口冷气,果然是云雾缭绕的晴空深处。狂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开猛灌进来,江鶦倒退两步,仅靠最后一丝理智支撑才没有跌坐在地。

五侯府的所在即使飞鸟也难以企及。江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隐约猜到这段时间必然已有重大变故发生,一想到秦少辜生死难测,心都揪了起来,万千杂念中竟没有一个能够让她看到曙光,满室狂风突然一下子止住,屋内重又恢复平静祥和,江鶦抬起头,江琮站在门口,双手按在门脊上微微地笑,“你醒了?还不到膳时,如果饿,我让人送些点心过来。”

他明明在笑脸上却好像戴了一张面皮,满眼都是寒意,江鶦一看到这个人,脑中便轰地炸开。

“……你杀了他?”

江琮慢吞吞走到桌边,倒一杯茶坐下,眼角抬起,不紧不慢答道:“是啊。”

“你真的杀了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江鶦最后一线希望落空,满桌杯碟被用力地尽数扫落在地。

江琮一僵,仍是笑道:“你在昭还寺被雨困住那夜,是跟他在一起吧?你是不是钟情于他?真不巧你喜欢的人,我都要杀了才高兴。”

“卑鄙!”

“我是卑鄙。”江琮理着袖口,不怒反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早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说——以前我卑鄙的对象不是你,所以你可以置之不理吗?”

江鶦突然夺过他手中茶杯,半温茶水泼在那张精巧脸上。

她冲向门口,江琮厉声截道:“你应该很清楚被带到这里的女人都是什么处境,你也不会是个例外。”

江鶦生生止住脚步,是,她本该是最清楚的人,十年前母亲璁珑夫人因为那神似死去的容王妃的一笑而被带到了青空深处的五侯府,自己的生命才会开始与身后这个人纠缠。

“有勇气可以跳下去,赌赌看我会不会救你。”江琮望着她僵立的背影忽然冷冷笑了,“‘你若死了,我也跟着去’,好一句生死相随,我听了,还真有些感动,只是不大相信,姐姐你会吗?”

江鶦慢慢转过身,脸上撕心裂肺的绝望渐渐化作一点虚茫,湮没在眼睛深处。

“你说得对,我不会死。我要留着这条命,看上苍怎么为他报仇。”

囚禁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云层深处时间仿佛冻结了一样,侍女送来甜品时,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早已冷却。江鶦接过碗,舀一勺酒酿丸子送入口中,全然陌生甜腻的味道,记忆中涌起了另一层思念,江鶦一口吐出,将碗用力掷在地上,碎响惊动了外面的侍女,“大小姐,怎么了?”

第27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6)

“这根本不是酒酿丸子的味道,去给我重做!”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一下午她们已经不知道端了多少碗酒酿丸子进来,全都给她摔碎在地,侍女们为难得不行,却不敢拂她半分意思,一个蹲下收拾,一个赶紧跑了出去,遇到转角处的江琮,匆匆施了一礼,“少主。”

“你不在屋里服侍怎么跑出来了?”

“大小姐要吃酒酿丸子。”侍女说着说着就露出委屈的神情。

江琮听了不知怎么的竟有欣喜之意,“她肯吃东西了?”

“倒是都有进食,不过今天不知怎么了,除了酒酿丸子什么都不要,厨房做了一下午,都没有合意的,大小姐不是嫌腻就是嫌淡,每碗只吃一口就全给摔了。”那吃进去的一口还吐了,这句侍女没敢说,偷偷瞄了一眼江琮的脸色,却只见他听得专注。

“是吗,还有没有,我尝一下。”

只一口就吐出来,江琮皱起眉头,“豆沙这东西本来就腻,放多放少都不合适,用花的芯吧,你跟我一起去摘。”

侍女捧一只玉碗跟在他身后接着露水和抽下来的花芯,江琮进厨房时里面的人正在叫苦不迭,直说五侯府里的小姐少爷没有哪个这么难伺候的,江琮冷下脸说一句“滚开”就撩起袖子开始揉面,过来帮忙的人都被赶走,大家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就各自作鸟兽散,在这里闲暇的时间毕竟是少。

江琮端着一碗酒酿丸子走到门外却忽然生出一丝怯意,那一道槛怎么都迈不进去,痴站一会儿后还是叫过一个侍女把碗交给了她,那侍女端着进去,江琮仔细听了许久也不见摔碗声,心底稍稍松一些。

转而那个侍女拿着空碗出来,见他还在吃了一惊,“少主。”

江琮只顾着看碗底,一点都没剩,这下心里不禁松了一些,“这次没有说腻或者淡吗?”

“没有……”

“都吃完了?”

“都……”侍女低着头,偷偷抬起来一看,“吃了……大小姐还要一碗。”

江琮如释重负,“你去吧。”

那侍女急忙跑掉,只是一颗心还没完全放下,屋里就传出来干呕声,江琮发觉自己头脑里竟然应声空白,怔得迈不开步子,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在屋内。

江鶦推开铜盆淡淡看了他一眼,眼底除了凉意什么也没有。

江琮醒过神来,忽然大怒道:“不喜欢吃就不要吃了,真是自找苦吃!”

江鶦却弯起嘴角冷冷地笑,“这个味道再过十年我也不会忘,你小时候有一次吵着要吃花,母亲就把花芯抽出来掺在豆沙馅里,做酒酿丸子喂你吃,那些花到不了第二天就都死了,那时你还小,哭了一场,自此以后再也不吃酒酿丸子。这样美妙的滋味我又怎么会不喜欢,我当然要全部吃光。”

侍女端着第二碗进来,在二人僵持的气氛中呆了一下,“大小姐,丸子来了。”

“给我。”江鶦面色自若地接过去在江琮的目光中一勺一勺快速地往嘴里送,每口都是囫囵一嚼就匆匆咽下,嘴里塞得满满也不停下,只是眉头轻轻一皱就整个硬吞下去。

江琮几时见过她这样痴狂失态的一面,站在那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江鶦吃到最后一口还是呛了一下,勉强咽下去后不久就捏着盆沿呕吐,一开始吐便怎么也止不住,直到连黄水都吐出来,这一下吐得胃里空空,等于又前功尽弃,江鶦坐直身子,勉强漱了口,用素巾拭去唇边水渍后缓缓挤出一句话:“你再去给我盛一碗。”

第28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7)

侍女拿着碗经过江琮身边时他忽然如梦方醒,劈手夺过掷在地上,随着一声碎响江鶦抬起头来,却对他冷冷一笑。

“怎么了,我饿着你要发脾气,现在连吃也不对了?你放心,我不想死,也绝对没有跟自己身体过不去的意思,我只想好好吃,好好睡,谁叫我心里还想着母亲和两个可爱的妹妹,在我们一家团圆之前,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说不定终有一天,我能幸运地亲眼看你们这些无情的人怎么一败涂地。”

江琮气得双唇发白,抬脚将碎碗的瓷片踢出老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风从底下灌上来,江琮在崖壁的亭子里缓慢坐下,他一路游荡到这里,而前面已经没有路可走。

回头却更不能够。天下之大,一时居然无处可去,江琮忽然心中盈满悲凉,这悲意传到脸上却忍不住变成了笑,他不想向苍天问个究竟,也不想一个人困在愁闷里,所以即使没有方向还是逼迫自己站了起来。刚走出亭子就有一阵箫乐传来,那般熟悉,并且清清楚楚不是幻觉,这莫非是……江琮心头爬上一阵疑惑,转过身沿着来路往回走去。

穿过折廊、小轩、半亭,在飞鸟栖息的水涧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江鶦?”清冷月光正在那时洒落,转身面对他的却是另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吹这支曲子?”

那女子盈盈一笑,朝他袅娜地拜了拜,“小女子苏诘,是跟着荀三爷来的。”打量他一番,又笑道,“您一定是少主。”

江琮见她神态大胆却不放肆,笑容随心所欲中犹自带着雍容华贵,更不要提生了一副让世人惊艳的面孔,这样的女子出现在五侯府一点也不奇怪,怪的是她清楚自己的处境竟还能这样镇定自若。

“苏诘?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小女子今天才来。”苏诘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竹箫,“哎呀,我是不是打扰了少主的雅兴?”

“没什么,你的箫吹得很好,是师从何人?”

苏诘道:“小女子是画舫上讨生活的,要应付客人,自然琴棋书画都要懂一些,不登大雅之堂,让少主见笑。”

“画舫?”江琮半信半疑,瞥一眼她那身碧衫紫裙,心中不由奇怪一个烟花女子,怎能有此的从容气度,“能有你这样的乐姬,依我看那艘画舫一定很有名,不知跟任东篱的无情画舸比起来如何?”

“少主真会开玩笑。”苏诘俏皮一笑。

江琮静静凝视,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她和江鶦的眉眼开始相像起来,甚至有了重叠的迹象。他心里一疼,“我不想听箫了,那东西太凄凉,你会别的吗?”

苏诘微微一福,“如蒙不弃,请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取拿手些的乐器,然后为少主献技一曲。”

苏诘换好装束再度出来,竟是一身素衫,肤白如雪,衣单力薄。鬓髻如云,松松坠曳。明眸皓齿,眉目生香,朝这位客人一笑,和衣席地跪坐,怀抱月琴,始弹《百鸟》时,不知为何故意换了顺序。

所谓《百鸟》乃是将不同鸟类的特色分别编曲弹奏,韵律复杂迂回,若非绝世琴艺,百种风姿难以尽表。因此开篇多是《雉逐》,再离谱也该是《雀嬉》或《乌啼》。

苏诘反其道而行之,皓腕催动琴弦,竟以《凤鸣》开篇。

如此浩博之势,生生逼催,令人耳目胀痛。

有鸟居丹穴,其名曰凤凰。九苞应灵瑞,五色成文章。

一曲罢停,苏诘抬起脸来望向江琮,只见他听得专注认真,满面温柔之下,轻轻浮着一层哀愁。《凤鸣》弹的唱的什么,江琮已全无印象,便是苏诘那惊世的技艺也无法将这一片忧伤从他心中抹去。夜凉如水,月色光华洗练一般,江琮抬起眼,朦胧中那人似乎正翩然离开,翻飞的衣袂再也不是他所能抓住。

“我应该放了你吗?”

江琮对着茫茫昏暗,双眼终于忍不住被泪水模糊。手执那晚她遗落下的白玉箫凑到唇边,想要接上那支已然远去的断曲,却发现箫声也是哽咽零落,泣不成音。

第29节:灯影袭人,散音轻唤垂帘挽(1)

第五章 灯影袭人,散音轻唤垂帘挽

江鶦也听见了那一曲箫。

是谁呢?箫声另一端牵系的人已不是自己当日在长暇寺遇到的那一个,江鶦怔怔抬手触摸脸颊,她想哭想喊,却发现自己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泪,也许这颗心早在乍闻他死讯的那一刻就已经碎裂,化作一片一片,被风凌乱地吹散。她不肯去死,是为了母亲和妹妹,但她可以杀死自己全部的情感,从今以后再不被撼动分毫。

箫乐戛然而止,江鶦发现原来忽然的安静也能这样突兀,相比起喧哗更叫人心神不安,一时间恍然无措起来,这时听见有人敲门,轻缓柔和却扎实地吓了她一跳。

“郡主,小女子苏诘,是少主差来陪你解闷的。”

音如黄莺,想必是个温婉女子。这些日子来江鶦脾气古怪,阴沉难测,服侍她的婢女只要一言不合,就让她给赶得远远的不敢再出现。

苏诘听里面没有动静,自顾自推门进来,江鶦见她手里捏着一管玉箫,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苏诘坦然迎视,掩唇笑道:“原来屏翰郡主是生作这个模样,世人传得不错,真乃天姿国色。”

江鶦别开目光,苏诘又随意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问候话,见她毫无反应,终于如释重负轻轻一叹:“郡主,秦公子答应过会为你活着回来,你也要为他珍重自己呀。”

江鶦如闻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晌才颤声反问:“你说什么?”

“实不相瞒,早前陆公子已经算到仆姑箭君有此命劫,这一假死,正好化去了他和放云裳之间的孽缘,现在天下人都以为四公子折损其一,其实这只是陆公子将计就计,让少辜他化明为暗,保存实力罢了。”

“陆公子?观棋君子陆抉微?”江鶦满心狂喜,紧紧追问,见苏诘笑着点头,一颗心终于慢慢放下来。

苏诘拉着她的手说:“陆公子知道荀令贪慕美女,就施计让我的画舫接近他,顺势被他带回五侯府来告诉你这个消息,让你不要担心,少辜现在只是伤重,需要静养,我们正打算将他送往锦国,那里有锦帝庇护,纵使五侯府也鞭长莫及。”

江鶦懵然点头,忽地一惊,“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在五侯府?”

“一切都是陆公子算到的,我只是照他交代依计行事。”

江鶦愕然,五侯府又不是寻欢作乐之地,岂是说来就来?一个烟花女子竟敢身犯险境,这份胆魄和对陆抉微的信任实非普通。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父亲是锦国人,母亲是圣国人,而我自小就喜欢出来闯荡。”苏诘笑道,“鶦姑娘,你若是想摆脱五侯府和容王,找一个栖身之所,普天之下非锦国莫属。可是你若是想要真正的自由,恐怕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能给你。那些无拘无束的人,没有哪个不是先把心放开,置世俗礼仪于身后的,你若真像风一样,谁又能抓得住你。”

第30节:灯影袭人,散音轻唤垂帘挽(2)

江鶦睁大了眼睛朝苏诘看去,突然觉得她的面目和无数人的重叠了起来,她闭上眼甩去这些杂念,心底忽而明朗,忽而又阴暗更甚以往。

“少辜要我告诉你,他答应过你的事一定记得,你可别再处处忤逆江琮了,这五侯府是个牢笼,而他是掌管钥匙的那个人,你得顺着他的意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