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我,我知道要怎么做。”江鶦抬起头来,对苏诘微微一笑,“你呢,荀令会放你走吗?”

“五侯府虽然厉害,只是还不至于困住我苏诘。”苏诘成竹在胸,嫣然一笑,“少辜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鶦姑娘,日后若需要我帮忙,去清晏城外的花神湖,湖心一只朱漆画舫便是我的船。”

那天后江琮就不曾来过,而江鶦也没有踏出房门半步。他们用彼此的固执对阵,谁也不肯先低下头来。

就这样度过了许多难以入眠的夜晚。那些夜里江鶦常常突然惊醒过来,拥被静坐片刻,然后披衣起身,来到窗下发怔。她梦中那片灿烂的阳光,总是被眼前的玲珑月色取代,虽然同样璀璨生辉,却只能让人觉得怅然。蟾月较之于炽阳永远只是虚幻的代称,镜中花水中月,纵然圆满之至也都是虚假,何况如今月还未圆,而牡丹早已经残败,天地间只剩寂寥。江鶦抬头将目光放到尽处也只能看到院墙,那院墙之外的世界,是已经破碎后被风逐渐吹散开去的梦境。

你若真像风一样,谁又能抓得住你,“真正的自由……”江鶦轻念着苏诘那番话,心中忽然起了奇怪的念头。她想出去走走,哪怕只是区区几步。

这间屋子起在崖边,出门走不了数尺便是断崖。江鶦站在边缘,看着自己的足尖,以及足尖外墨黑的万丈深渊,思绪一阵惘然,没有喜怒也没有哀惧,整个胸膛,整个身躯都像被掏空了一样无措。她逐渐被一个执念支配:也许只要再向前迈出一点点,便能逃离这个牢笼,甚至这个尘世,坠入轮回。江鶦轻轻抬起右脚虚晃一下,笑意在唇边无声绽放。

可是你答应过,你要回来陪我过生辰,我也不会对你失信。

抬起的脚慢慢放下,落回原地。相差不过分毫却是生死之隔。江鶦轻叹一声,正要转身回屋,冷不防被人用力一扯摔在地上,她挣扎着想要爬起,那人却紧紧地抱住了她,而且全身都压了上来,江鶦大吃一惊,本能地就要一掌击去,耳畔却传来低低碎泣。江鶦愣住了,那只手悬在半空,无论如何再也打不下去。

“你怎么能发这种傻,我知道你恨我,我让你走!我让你走就是了!”江琮一张脸埋在江鶦胸前发出呜咽的喊声。

江鶦完全惊呆了。记忆之中,哪怕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也不曾这样放肆地哭喊过。

江琮死死抱着怀中仍然温暖的身体,如经历了一场大病忍不住一阵阵地发抖,他断然没想到她能决绝如斯。那细微恬淡的一举一动所带给他的恐惧早已不是言语能够形容。他险些惊叫狂喊,只因为惧怕她失足摔落而生生掐住就要冲出喉咙的声音。许多天了,直到亲自面对可能再也无法挽回的生死永隔,他发现自己其实早已在这场战役中溃不成军。

江鶦心境忽然奇迹般地平和下来,连她都惊异于自己的冷静,“你要……放我走?你肯放我回清晏?你真的愿意让我走?”江鶦冷淡的声音慢慢有了温度,有了一丝颤音,只是这曙光来得太快,沉沉黑夜笼罩的时间又太过漫长,让人半信半疑,深怕绝望再次降临。

第31节:灯影袭人,散音轻唤垂帘挽(3)

“我让你走,我们回家,你要去哪里都可以。”江琮抬起脸来,熟悉的精致脸庞上,却是陌生的脆弱神情。

江鶦怔怔伸出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斑斑泪迹,那些被浸湿掉的睫毛划过指节……他真的哭了。

一转眼王府里的荷花参差盛放,这是一座四季园林,不管什么时候都有花草可观赏。晚风中摇曳的菡萏驱逐了烦闷燥热,摆上越州出产的金丝凉椅再端一盅冰糖银耳枣梨羹,神仙也要羡慕这样的日子。

江鶦捧着小盏,心中随时间平静地流失渐渐没了所有的脾气,家里人对她失踪的那些日子也绝口不提。这天傍晚一家人相携出来赏荷,开始都在,说说笑笑了一会儿王妃便回去休息,那对双胞胎不知怎么的说去换衣裳,跑掉了就没再回来,最后只剩下江琮和江鶦坐在水榭里望着晚风中的荷花,彼此都有了乏意。

江鶦坐立难安,终于搁下碗站起来,江琮一直在留意她的一颦一笑,见此情形脱口而出:“不再坐会儿吗?”他记得荷花是江鶦喜欢的为数不多的花之一。

江鶦身形一顿,望回池中,池面正巧吹来一阵清风,荷叶轻翻银浪一样,“我累了。”

“那就撤了吧。”江琮专注于她肯露出来的小半个侧面,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恩赐。自五侯府回来,他小心翼翼,收敛良多,神志一刻不敢懈怠,留意着她任何细微的变化。江鶦身体早已无大碍,只是变得非常沉默,举手投足,不经意地发怔,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池子太小了,我叫人扩建一番,再种些睡莲,你说好不好?”

江鶦回过头去,背对着他冷冷一笑,“不必费心讨好我,什么花都是一样,我只觉得山上的野草倒还漂亮些,起码不是为了给人赏玩才生出来。”

江琮僵了一下,忽然合指扣住手上端着的白玉碗,用力往地上一砸,清冷脆响,碎片四溅,事发突然,江鶦微怔,转身淡淡说:“你这是做什么,碗又没有惹你,你有火就冲我发好了。”

江琮却俯身拾起一片,迎着最后一缕余晖的碎玉依然能温润通透尽显本色,江琮看得出了神,玉片在他脸颊投下一道阴影,使得眼中流光愈加难测,那是一种让江鶦惧怕反感,却也习以为常直至难以割舍的东西。恍惚中听他喃喃说了句:“这东西有什么好。”翻手丢了出去,碎片坠入池中,咕嘟一声,下沉的姿态竟有几分袅娜。

下仆匆忙过来收拾,江琮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好了起来,笑着转过来对江鶦说:“不扩就不扩,清晏花神湖的荷花闻名全国,我陪你去那里散散心可好?”

江鶦本想拒绝,可是突然想起苏诘说过她在花神湖湖心有一只朱漆画舫,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又是什么模样,好奇心一起来,几番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第二天下午江琮果然来叫江鶦一同外出,江琬江琰原本也想跟去,可是被江琮一句“那地方不好玩,你们还是不去的好”给打消了念头,江琮牵了匹马,江鶦一愣,“不乘马车吗?”

“那个东西太闷了,我还想舒活筋骨呢。”

二人什么随从也没有带,策马轻行来到临近城外的湖畔,只见沿湖地带大片荷花含羞躲于碧叶之下,几个渔人和采菱女划着蜢舟穿梭点缀其中,远远辽阔湖心泊了好几艘彩漆画舫,一派来去悠然姿态。

炎炎夏日,湖边烟柳成行,凉爽宜人,没走多久,那些画舫其中一艘便放下小船划到岸边,将二人迎上了船。江鶦心念一动,那船不是别的颜色,正是朱红,在彩漆画舫中反倒格外显眼,颇有傲视群芳之意。

第32节:灯影袭人,散音轻唤垂帘挽(4)

一登上画舫便有位姿色不凡的红裙少女盈盈候于船头,不卑不亢福了一下,笑道:“二位贵人里面请。”

江鶦不由奇怪这种烟花之地怎会由得她随意出入,但转念一想人家都不介意,自己又何必扭捏作态,便大方地进了船舱。

船房里头古意盎然,丝毫没有淫糜脂粉的俗气,江鶦又一阵讶然。

最绝的是这道屏风,金底璀璨生辉,织以或深或浅的碧罗纹,整个屏风归根结底只有两种色彩,却千变万化令人目不交睫,那些碧色藤蔓好似从金色土壤里长出来的一样生动立体,不同角度看去竟还有不同花样,那女子看江鶦盯住屏风,遂笑着说:“姑娘喜欢吗?”

江鶦直接问:“这屏风你是怎么来的?”

女子笑道:“是我家主人织的。这缎子叫玉骨空,手法是千面绣,虽然稀少罕见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夫。”

说着击掌唤上仪队,在舱中轻歌曼舞,这些歌姬舞女个个才艺不凡,更有撩人风骨,只是江鶦全无心思赏玩,看一眼江琮,那神情虽然谈不上乐在其中,但起码也是心无旁骛,江鶦走出船舱,想一个人透口气,江琮转身就跟了出来,“怎么不看了,不好看吗?”不等江鶦答话他又笑道,“不过跟你的箫声一比,确实索然无味。”

这句话倏然击中江鶦心底最柔软的一处,突然间不知为何,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你一个人静静吧,只是这里风大,不要站得太久。”江琮进了船舱,留下江鶦一人。方才那句话仿佛梦里的惊鸿一瞥,短暂虚幻,醒来已无踪迹可循。管弦丝竹因为两人同时离席暂停片刻,等他进去后,流水一样又起,却和刚才的欢快截然不同,不知用了什么乐器,韵律凄婉怅惘,心里哪怕装了一点点事的,都会闻之落泪。

天色渐渐转暗,他们出来得晚,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欣赏这湖上的暮色。拂过湖面的风不知不觉地在熏炙中微微带了一丝凉意,江鶦抬起眼,沿湖万家灯火明灭,远处山如眉黛,轮廓深深浅浅,周遭安静的画舫也都陆续挂出了琉璃彩灯,排开乐队吹拉弹唱,天上人间两相映,说不出是繁华还是凄凉。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干,认取长干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人似春将老。”

一艘画舫缓缓划过,隔着垂帘隐约可见其中错落交叠的人影,咫尺之外,那此起彼伏的笑声中多了一个男子的歌声。江鶦忽然愣住,抬头望去,透过菱花格子窗,那从垂帘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撩了起来。一张略为有些熟悉的年轻男子的脸庞,带着微笑朝她转过来。

“太子殿下!”

江鶦大吃一惊,低低冲口而出,圣朝皇太子熙瑞和江家姐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玩伴,身形相貌她当然清楚记得。眼前这年轻公子有八九分相似于他,神韵飞扬跳脱,确非寻常人家所有,不是太子又是何人?

看到江鶦,那年轻公子却并不意外,微微一笑便撩帘步出,两船擦身而过时轻盈一跳,转眼落在江鶦面前,“鶦儿你果真在这里,可算让我找到了!”

江鶦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仍是不敢轻信,“太子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出来体察民情,好几个月了,眼下也差不多该回去了,顺路经过就来看看皇叔一家。”

第33节:灯影袭人,散音轻唤垂帘挽(5)

江鶦微微一笑,“想不到殿下心系百姓疾苦,实属万民之福。”

“哪里。”名为历练,实则游山玩水,这样的历练一年中总有好几个月,熙瑞抬起头来看着微微出神的江鶦,他这几个月来其实一直逗留在清晏,暗暗地留意她每日举动,只是这一切她都不可能知道,隐瞒身份和形迹带来的刺激新鲜让年轻的太子分外得意,却也有一丝失落。

船舱里的江琮看到太子也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镇定自如,只是目光微微一沉,不露痕迹地笑着把江鶦双手从他手中拉出,“是太子殿下啊,怎么这么高的兴头出来游清晏的花神湖,长干乾湖还不够大吗?”

这个小表弟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熙瑞早就深为领教过了,因此并不在意,“各花入各眼,总有不同的好嘛。”

江琮哼笑一声,转向江鶦,“今日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丝毫没有招呼太子的打算。

江鶦只得圆场道:“殿下也随我们一起回去吧,以免有个闪失。”

熙瑞大喜,忙不迭地答应,二人有说有笑,江琮看在眼里,有说不出的怒郁,等到小船靠岸那一刻,他和熙瑞同时自然而然地去搀拉江鶦,江鶦微微犹豫一下却择了熙瑞的手,江琮一股无名怒火顿时蹿上心头,上马后走出没两步,突然连着猛踢几脚,马儿吃痛狂奔出去,风声猎猎,江琮心里这才纾解一些。

熙瑞吃惊道:“琮弟这是怎么了?”

江鶦淡淡说:“不必理会他,我们慢慢走回去。”

两人在夜色中共乘一骑静静走回王府,谁都不发一语。

熙瑞闻着江鶦耳后发香,只觉得比任何花香都要迷醉,晚风将他的衣角吹送到江鶦身侧,蓦然瞥去,似乎就要错认成那最熟悉不过的青色衣袍。不知现在的他是否伤愈,是否已经安然到了锦国,是否还记得明年春天的约定,想到他肩负重重重任,心中都是黎民家国,而自己除了胡思乱想之外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不由黯然失神。

到了王府,安顿太子稍稍花了些时间,好在太子也是常客,不多会儿大家便都习以为常,各自回寝宫歇息。然而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江鶦躺在床上,这些天来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弥漫的江雾,听到那曲悄然远去的箫声,想到这样轻易错过的种种,即使把脸埋入也止不住涌上喉头的呜咽。

“郡主怎么了?”有人靠过来轻声询问。

江鶦匆匆擦去腮上泪痕,语气平静道:“没事。”

“外面似乎有人在吹箫啊,要奴婢去看看吗?”

江鶦方才满心伤逝,根本没注意到什么箫声,仔细一听好像真的有。

“这人吹得又不吵,由他去吧。”

婢女答应一声退下了,江鶦无心睡眠,索性披衣起身,她只想独自一人出去走走。

推门来到院外,凉风习习,那箫乐清楚了许多,吹奏者技艺竟十分不俗,江鶦走出院墙,只见那里站着一个人,闭目执箫,逐臻忘我之境,连江鶦过去都浑然不觉。

月色给他披上一身银白,江鶦目光落到他手上所执的那支箫,略有动容,“想不到殿下吹得这样的好箫。”

熙瑞一惊,箫声倏然而止。

他看清江鶦,这才微微笑了起来,“我这箫声能在深夜把你引出房门,看来算是成功了。”

江鶦哂然,走到石桌旁坐下,头顶是参天银杏,麝藤的香气让人暂时忘却了烦恼,“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干——殿下喜欢的莫非是这首词?”

第34节:灯影袭人,散音轻唤垂帘挽(6)

熙瑞立刻笑道:“好词配好曲,只是我恐怕不能一边吹箫一边唱给你听。”

“那由我来吹吧。”江鶦轻轻一笑,伸出手来。

熙瑞递过去后突然脸上发热,她将唇瓣贴近箫孔,而那正是自己方才轻吻的地方。前曲过去仍不闻意料中的那句“永夜恹恹欢意少”,江鶦一愣,转眼望去却只见一双幽深寂寞的瞳眸静静映着自己。

“那年我和父皇一起来皇叔的宅邸,听见你的箫声,吹的就是这支曲子。”熙瑞心头一涩,不知怎么的竟全都说了出来,“我请你教我,你还记得吗?可是你听过一次之后就不肯再吹了,我以为是我技艺不够纯熟的缘故,因此四处游历,请我遇到的每一个乐师指点我,直到他们全都挑不出毛病,我才敢来你的窗下吹奏。”

江鶦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在他幽幽目光中只好胡乱地低下头去。

“我记得你的生辰是上巳的后一天,这次我早早赶到,跟着你去了刘中丞家里看他女儿的笄礼,第二天全城都在庆贺你的生辰,我知道在你眼中已经没有什么礼物算得上特别,只想当面吹这支练了千百遍的曲子给你听,可惜你随全家去了城外的昭还寺,我也匆匆赶去,却在半路淋了个透湿。”

江鶦惊诧于这位储君当时的窘迫,更惊诧于这些尴尬失落在他口中竟变成了可以拿来谈笑风生的趣事,“你是一国储君,怎可这样莽撞。”

熙瑞淡淡一笑,撑着膝盖远望明月,“怕什么,反正有皇叔在,这个国家坚如磐石,没有人会来担心我的安危。”

江鶦语塞,他的成长始终伴随着流言蜚语,放眼朝中能有几人相信这个在锦国做了几年人质的皇太子的血缘和能力?他努力做到最好却依然只换来冷冷的质疑,江鶦忽然想要伸出手去抚慰一下他灵魂深处的寂寞。

熙瑞转过脸来勉力笑道:“鶦儿不会嫌我的礼物寒酸吧。”

江鶦诧异地抬起眼,怔了许久忽然淡淡笑了,“这是我十几年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除了迟一些。”

第二天才算是正式为太子洗尘。容王不在府中,席间除了江琮脸色有些难看,大家都好像习惯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客人。熙瑞少不得大大盛赞一番江琬和江琰,把一对姐妹乐得好像大暑天吃了冰凉的酸梅酒,江鶦笑而不语,时不时为他夹些菜,温言催促几句,如果说太子突然便衣驾临还不足以使人意外,那么江鶦的态度倒是值得好好琢磨。江琮冷眼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待饭毕就拂袖而去,也不打声招呼。

“等会我带你出去走走,清晏的民俗也是出了名的可看。”江鶦笑着说了一句。

熙瑞心中受宠若惊。

王妃笑道:“有鶦儿招待殿下我们都很放心。”

熙瑞恭恭敬敬地谢了王妃,江琬和江琰也想去,却被王妃一声轻斥喝住:“你们去做什么,今天的功课还没有习呢。”

出了门江鶦又只是一味地出神,熙瑞和她说话总要重复几遍才愣愣应一句,熙瑞不由苦笑道:“你不想和我出来吗?”

“不,我有些心事放不下。”江鶦定了定神,温和一笑,“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想着出来了再说。你有没有要去的地方?”

“清晏我都转了几个月了,熟悉得很,你只管想事,路程交给我。”

熙瑞笑道,撩帘出了马车,连喊住他的空隙都没有留给江鶦,江鶦先是一愣,继而微微无奈,摇头轻笑。

第35节:灯影袭人,散音轻唤垂帘挽(7)

清晏虽大,且繁华昌盛,眼下却是赤日当空,再好的景观又有什么看头?不多一会儿马车里便热得蒸笼一样,江鶦忘了带扇子,只好不住地拭汗。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熙瑞撩起帘子弯腰进入,端着一只青花瓷碗塞到江鶦手里,笑道:“快点喝了它,这么热的天我真怕闷坏了你。”

江鶦低头看一眼碗里,晶莹通透,勺舀略见黏稠,撒了些山楂碎末和枣泥,光看就有说不尽的舒服,“这是什么?”再看碗壁还结着霜珠,不由更加诧异,“这是哪里来的?”

“刚刚路过一户人家,我早听说他家有冰窖,就去叩门问问有什么冰品没有,你放心,我给了银子的。”

江鶦看着他浑身是汗,简直水淋一样,想笑又不忍,几分隐隐的心疼无从出口,只能默默拈起手帕为他擦去尘泥。

熙瑞连连催促她快喝,江鶦本来没有胃口,此时此刻却不愿让他失望,端起来舀了一勺在嘴里,没想到入口甘爽无比,竟是从未有过的美妙,一时之间,惘然心酸,疑惑不解,百种滋味难以言表。

“怎么样,凉快些了吗?”

“我本来就不热,倒是你跑来跑去的,不怕中暑吗,你怎么只买了一碗,自己那份呢?”

“端着两碗怎能跑得快?”熙瑞笑了,“这东西我这几个月来吃得多了,我也不觉得热。”

江鶦无言以对,她想告诉他些什么,哪怕说些感谢的话也好,可她说不出,待到咽下最后一口,这才轻抿着唇低低说:“这是我生平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之一,还有,日后谁能嫁给你,她一定很幸福。”

熙瑞怔住了,脸颊因为急剧奔跑而浮出的暗红不见半分消退,反倒深了许多。

“你……你真的这么想?”

江鶦靠着车壁,淡淡地笑道:“我就是这样想的,发自肺腑。你这样贤好,这样温柔的国君,是万民的福气,能嫁给你的女人,不说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却至少是最幸运的。”

熙瑞满心都是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回放,此刻的心情恐怕比几十万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的叛军还要难以平定,心中有一万个声音在阻止他说出那句话,可他还是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倒了出来:“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若没有半点骗我,那你愿不愿意……做这幸运的,且是唯一的一个?”

江鶦微微地诧异,但却并不意外,“殿下真会开玩笑。按照辈分,我应当叫你一声表哥,按照礼制,我应当尊称你一声太子,可是我身上毕竟没有半点皇家血统,说穿了只是市井凡人一个,你真要娶这样的我?”

熙瑞没想到她这样直白,一下子愣住,下一刻却突然笑开,“我还以为你会拿什么理由来拒绝我,在你眼中我可是这样世俗无聊的人吗?”

江鶦无奈,尴尬地笑了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熙瑞还要说什么,马车突然停住了,探头看去,竟已来到湖边。

第36节:无心风月,往事流七千(1)

第六章 无心风月,往事流七千

二人弃车登船,仍是昨日那艘画舫,只是这次迎出来的已不是昨天那个女子,而是紫衫碧裙的苏诘。

江鶦正在诧异,熙瑞已经开口介绍:“苏诘是我游历时认识的好友,她善解人意见识开阔,不是一般烟花浪客。”

苏诘顺着这番言语向江鶦盈盈一拜,竟是一副从未认识过她的样子,江鶦心知其中必定有什么不便之处,也没点破,附和着笑了一笑。

熙瑞挽起她的手,“苏诘的船可是人间一绝,纵情声色堪比任东篱的无情画舸,今日让你见识见识。”

苏诘含笑看了江鶦一眼,“公子说笑了,在这位国色天香的姑娘面前,我哪还有什么底气。”

熙瑞听了赶紧连她的手一并挽住,“说这话就太谦虚了,你们两个都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

进了船舱,苏诘唤上歌舞队,排开佳肴一杯杯地劝酒,天下男人对温言软语的美丽女子本就难以抗拒,一个熙瑞怎敌得过舌粲莲花的苏诘,不多会就俯倒案头沉沉醉去,苏诘将灯盏统统拨暗,顿时满室流动着的都是暧昧昏聩。

江鶦愣了愣,转头只见苏诘笑盈盈地走回来,发间步摇叮当,极通人性地为她伴奏,“鶦姑娘,久违了,刚才不便相认,切莫见怪。”

江鶦在乍见那道屏风时心中已有疑惑,轻轻叹道:“玉骨空和千面绣都是锦国皇室不传之秘,你又说过你父亲是锦国人……莫非……”

苏诘笑道:“鶦姑娘猜得一点都没错,家父曾是锦国三皇子。”

江鶦虽有预感,但乍闻这个名字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你的母亲,是不是叫苏离?父王的义妹?”

苏诘微微颔首,“熙瑞太子流落锦国时,家母担任过他的老师,之后太子回归圣国,家父家母也开始四处云游,在圣朝的都城长干认识了少辜,当时少辜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家父家母和他投缘,又看他天资聪颖,忍不住收留下来,并让他师从锦国的段洪蕤将军学习武艺。”

江鶦听着他过去种种往事,心中竟泛起从未有过的贪婪,恨不能一直坐在这里,永永远远地听下去,“他小时候是个怎样的人?调不调皮?都喜欢做什么?”

“少辜话很少,最常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待着,不是熟识的人都很难亲近他。”苏诘打着扇子轻轻带起一阵柔风,似乎也陷入了以前的回忆,“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肩上却好像有千斤的重担,心里好像有无数个结解不开,总是皱着眉头,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身边一切都是云烟,只有他沉溺的那个才是现实。有时候我真想一巴掌把他从那样的幻境里打出来,可每每抬起手来却又不忍心打扰。”

江鶦眼底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也只有她能深深懂得。

“他说他是没有过去的人,也许,连将来也没有。”连苏诘都觉得感伤起来,“少辜的亲人是被容王害死的,鶦姑娘,他知道你对他情深义重,所以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瞒着你。”

杯里酒液倾洒一地,江鶦怔怔望着苏诘,脑中一片懵然。

“从他知道你是容王女儿那一刻起,他的心已经被争斗打得千疮百孔。也许这就是天意。”苏诘接过江鶦手中摇摇欲坠的杯子,轻轻放在桌面上,指尖因此沾上了一点水渍,也不抹去,就在桌上慢慢地划开,画着一种莫名的图案,传递出的是忧郁和无奈。